徐必常詩選（之十）

 

作者：徐必常

 

北京，春風辭

 

1

一嘴風沙

我認識了北京的春風

 

2013年3月9日

潘家園舊書攤前

狂風一下就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飽含熱淚

咬緊牙關

捂住心頭的疼

 

在北京，擁抱我的

第一縷春風

竟是我眼中

一粒粒沙子

 

2

 

風在吼

書在哭

我在承受

 

我想開口

卻開不了口

 

3

 

我彎下腰去

拾起躲在腳下的

那本書

像扶起一位

體弱多病的老人

 

而更多的人

卻把一本本書

踩在腳下

狂風

把更多的人

踩在腳下

 

4

 

我不想在眼里摻上沙子

我做不到

我想躲過這一場風暴

還是做不到

在北京的春風里

我還能做到什么呢？

 

5

 

又一陣狂風來時

我躲進墻根，和一群

操著北京土話的人擠在一起

他們一直用眼睛挖我

 

他們挖我什么呢

我可不是這場風暴的作者

也許他們也不是

 

6

 

借助沙塵暴趕走霧靄

如借助這群惡棍趕走那群惡棍

難道北京已經沒一點力氣？

但昨晚，我分明見到

北京的燈紅酒綠

霓光燈下的狂歡……

在北京，在霧靄，

在沙塵暴，在春風里

很多事情

我不敢想

 

7

 

從風的欲望中

我看到了我們的欲望

從我們的欲望中

我摸到了地獄的門閂

和斜依在門上的鐵鎬

再往下去

我們只得手握鐵鎬

給自己掘墓

 

8

 

一連幾天

我只能隔著玻璃

看著這座我愛了半輩子的城市

現在我想恨她

卻怎么也恨不起來

我怎么能狠心

在春天里

恨我愛了半輩子的城市呢

只能恨我自己

 

9

 

我用半個月的時間

等來了

北京春天里的一場雪

等來了

春風的干凈

北京的干凈

 

這春風

雖然有些寒

但不是心寒

面對這樣的寒

甚至有些驚喜

 

10

 

被雪洗過的春風

能撐多少呢？

走在雪地上

我見到了一朵開放的玉蘭花

她開在高枝上

撐破了雪的風韻

 

我多想北京

能把一朵玉蘭花

含在嘴里

像我含著甜蜜

 

11

 

雪卻一下子融了

那么多干凈的雪

都變成了污泥濁水

都朝一個方向奔去

它們是舍身清洗這個世界

還是另有所圖？

又有塵埃揚起

在春風里

 

12

 

今夜，我甘愿讓時光

從指縫中溜走

甘愿用一杯白開水

讓生活慢下來

我打開窗戶

想冷眼看著窗外的世界

但我還是不能

冷眼看著那些

發生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

 

冬月書

 

一日

 

我在笑，天也在笑

雖然笑法不同，結果都是猙獰的

我笑：有種的，沖我來

冬天笑：有種的，你等著

 

就像一場馬拉松賽跑

我們是一對選手

不。選手只是我

冬天是一個場地

 

在這一場賽跑中

我只想贏得腳下的時間

 

二日

 

我掛念著北方飄著的雪花

我掛念著北方的朋友

掛念是心中的一團火

越是走進冬月

 

就越熾熱

我怕它是一團燃燒著的煤

最終會燒成灰燼

我更怕是一顆燃燒著的心

那需要多少熱血

 

但每一朵雪花上都開滿了笑容

落到心坎上的時候

先是化成一滴水

后來，積少成多

最后匯成一泓甘泉

 

三日

 

月季花伸了伸脖子

最終沒有把頭縮回去

它的笑臉我特別受用

雖然是在強裝笑顏

 

它等的蜜蜂沒有來

它從不打算等我

我卻在它眼前左晃右晃

還有那小人得勢的寒風

 

但就是這些月季花

笑臉仍舊在努力開放

 

四日

 

我看到一只又一只蒼蠅

它們放慢了張狂的程度

但它們的眼里仍然燒著欲火

死到臨頭

它們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欲望

它們的翅膀仍舊在機械的運轉

它們也會選擇溫暖的地方

讓恨它們的人類

措手不及

 

寒冷不只是蒼蠅在承受

那些我們愛著的植物和動物

因為有我們的愛

顯得多么的虛弱

有時我真想沖上前去

狠狠地揣它們一腳

但我惹不起眾怒

 

五日

 

辦公樓的電壓降低了

血壓卻在升高

情緒把血壓看成一座高峰

情緒是長在高峰上的樹

 

一位中年婦女在嘮叨烤火費

一位妙齡同事在用情人的聲音取暖

更多的人在麻木的包裹下

和另一種麻木相依為命

 

空氣一下子就熱起來了

熱起來的空氣

越來越齷齪

 

六日

 

有朋友從遠方打來電話

真朋友只能在遠方，超越利害這條河流

身邊的朋友多半是酒肉做的

有的笑里藏刀，有的棉里藏針

有的圖窮匕現

剩下的就是真的了

但生活，早已磨得你

沒有尋找的力氣

 

時常把朋友想成一個個夢

美夢在遠方，噩夢總是在眼前

但我們卻不能連夢都沒有

如果誰能把所有的夢做好

那他一定是一個做夢的天才

 

七日

 

冬至因今天而至

在今天，有那么多的人

會把相依為命的狗

變成一鍋鍋狗肉

有人會掉下淚

那晶瑩的淚，一滴入生活中

就變成瓊漿

在一桌桌狗肉宴上

醉成親情和友誼

昨日那形影相隨的狗們

會一分為三

變成狗肉的，將變成大便

變成狗毛的，將被寒風揚滿空中

變成骨頭的，總會鯁在一些人的記憶里

 

八日

 

熱血好像上來了

人行道上的臉

在寒風中泛著紅光

整個城市飄滿狗的冤魂

整個城市的肚子里裝滿狗的熱血

我們對生活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像猴急的男人一次次早泄

生活呵，總有那么多人囫圇吞棗

本來是美好的生活

卻沒有誰

愿放慢腳步去細細口味

 

九日

 

有一輪太陽，但它很冷

我想拿心給它取暖

它卻不。像父親母親

它需要的是付出

哪怕是最后一點點

 

我學著它的樣子

去關心身邊的事物

這些塵世中的兒女呵

什么時候

才能真正的長大

 

十日

 

一滴水冷成冰

是一件揪心的事

在冰里還睜著大大的眼睛

淚汪汪的看著我

 

如果我是一團火就好了

可我不是

我是冰眼里

那滴最小的淚

 

不過，要是誰

從日子里伸過頭來

我會送給他一副肩膀

哪怕把自己凍成冰

哪怕一滴水

成為冰后

有刀劍般鋒利

 

十一日

 

工地上水泥在叫，石頭也在叫

它們不怕冷，怕痛

它們的叫聲撕肝裂肺

但叫聲不會持久的

 

在屠宰場也有同樣的叫喊

屠夫們知道是一腔熱血在作怪

屠夫們使出吃奶的勁

硬是把一腔熱血

生拉活扯地弄出來

 

馬路上耍猴的藝人

用一條鞭子讓猴子就犯

辦公室的那些規章制度

同事們集體的智慧

就在今日

猴子和人都一聲不吭

但幾乎都是咬緊牙關

 

十二日

 

美夢都藏著掖著

那些噩夢

一眨眼就變成人群中的非典，禽流感

無可救藥的謠言比噩夢本身病得還重

天陰著，日子的臉陰著

 

冬月的十二日陰著

但我還是看到一只小鳥的翅膀

它把身邊的一切踩在腳下

包括這個世界的空氣

 

如果是一只大雁呢

我想，所有的槍口都不會讓一只大雁飛翔

所有的嘴巴

都在等著大雁的血肉

 

十三日

 

等待多時的雪花，結果只來一兩片

在人粥鼎沸的城市

一兩片雪花只能是投進大海的一兩粒鹽

我所期望的白雪

永遠不是塵埃的對手

塵世終究還是塵埃的世界

但等待雪花

是我的權利

 

有那么一兩片

今天的心情就全都干凈了

其實，在理想和現實之間

不管現實多么強大

理想總會比現實

高出一個頭來

 

十四日

 

冬青樹的綠葉給這個冬天披了件衣裳

我站在冬青樹下

每張葉子都為我遮風擋雨

雖然風雨還沒到來

 

我心中的樹已開始發芽

但還是躺在一棵冬青樹的身后

我也想綠，綠得比冬青樹還要純粹

我還想開花，想讓生活揚起笑臉

 

躲在綠葉叢中的鳥，你想唱就唱

用你的歌聲，給嚴實的寒冬

撕開一條口子

好讓熱血從里面冒出來

 

但我還是有多余的擔心

擔心你的歌聲會招來橫禍

 

十五日

 

那么多的鋼筋水泥任人擺布

它們堅硬的個性，最終抵不過水火

水火又抵不過人們的欲望

欲望了無痕跡，卻又無堅不摧

 

我寄生在鋼筋和水泥的骨縫中

冬日的風，一下又一下敲打我的牙縫

我不能讓它得逞，鉆進生命的最后一扇門

我得咬緊牙關，調動全身血液

 

我不知道該向鋼筋水泥感恩還是向自己感恩

欲望它隱姓埋名，甘心垂簾聽政

我卻要身體力行，做一把比北風

還鋒利的刀子

 

十六日

 

有一匹馬兒，它硬是要和汽車賽跑

但它是太不量力了

在高速公路上

奔跑的是精英們的智慧

而一匹馬

永遠跑不過騎手

 

鳥兒的翅膀是卑微的翅膀

馬兒的蹄更比鳥兒卑微十分

其實，最卑微的，是我們自己

我們自己制造出來高大的影子

時常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寒氣逼來

先是穿過牙縫

再是被鍛壓成一扁利劍

直到插進自己的心窩

 

十七日

 

清晨，我可以什么都不等 

但我要等從窗外飄來的讀書聲

它是從一個個教室飄出窗外

像一群走家串戶的孩子

 

有這些聲音，一個冬天的早晨

就不會再冷了

它們飄出窗外，一個個歡呼雀躍

就算是一個寒冷的早晨

也關不住一群孩子的熱烈

 

每當這時，我會從窗內把頭探出窗外

像尋找一粒粒發芽的種子

就算是在冬天，是種子都會發芽的

 

一陣晨風吹過來，在瑯瑯的讀書聲中

我聞到了種子發芽時的清香

和拱出泥土時那陣氣勢

 

十八日

 

我牽掛那一只在春天放飛的鴿子

如今已是冬月，是否筑好了溫暖的巢

如果它還在寒風中繼續飛

那我就把牽掛當一種溫暖送給它

 

我牽掛著它的前程和前程中遭遇的風浪

我甚至牽掛從鴿哨中穿過的風

你的歌唱是一種喊叫

是一種志存高遠的撕肝裂肺

 

其實我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

那放飛的鴿子，是我最大的夢

我真不想夢醒來

特別是在這寒冷的冬季

 

十九日

 

我在尋找一滴晶瑩的露水

結果卻找到一粒晶瑩的冰凌

這之間存在著本質的不同

我能從一滴露水中

看到微笑，看到溫暖，看到生命的鮮活

從一粒冰凌里

結果恰恰相反

 

小草無言，早已形容枯蒿

能夠說話的大樹，卻老是沉默不語

日子把所有的問題都習以為常

一個季節也是

 

唯獨有晨風，仍舊張揚早晨的個性

它特立獨行

像穿行于荊棘叢中的跋涉者

 

二十日

 

有兩枚果子，人們時常拋棄它

但在今天，不

有人從苦中嘗到了甜

也有人，從甜中嘗到了苦

北風時常握著一條鞭子

隨時把生活抽得齜牙裂嘴

而兩枚果子，卻孩童般熟睡

 

有無數的夢是關于發芽的夢

我們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這兩枚果子也在經歷一場冬天

它們的冬天是我們人類

 

誰的心靈是一方凈土

誰就把這兩枚果子種下

種下這嘴里的苦

讓它變成心坎上的甜

嘴里的甜就讓它在心上生根

好讓兩枚果子

門當戶對

 

二十一日

 

有一柄劍叫小寒

它只露出鋒芒

余下的遮遮掩掩

鋒芒的寒光如這個季節的雪

讓眼前的小草哭出聲來

 

所有的樹都保持沉默

就是有那么的一兩只鳥

把一棵棵大樹踩在腳下

然后放聲歌唱

 

但我還是看到它們歌唱后的疲憊

釋放激情后，心底那刀剿般的疼

呵，大樹，你的高大就在這個地方

你竟然還敞開還算溫暖的懷抱

收容那兩只

剛剛還把你踩在腳下的鳥

 

二十二日

 

你我并排走在路上，手牽著手，步調一致

可我們惹怒了北風，它拼命給我們耳光

愛人，不能和它計較

它是一個寡居的蕩婦

它的愛已發酵變質

一股又一股的怨氣冒出來

但它的毒是有限的

 

路上的行人并沒有減少而是更多

像我們這樣愛著，手牽著手

你聽那歌聲，它們從行人隊伍里發出

它甚至帶活了一條冰冷的路

 

就算北風瘋狂一時

就算它體內儲存有上萬噸的冰冷

而一條道上，盡是愛的熱量

 

愛人，我們不和它一般見識

我們用愛生成的陽光

去焐暖它那雙瑟瑟發抖的手

 

二十三日

 

所有的夢都做著春暖花開

所有的現實都是冰凌

這些曾經讓我們任意擺布的水

一橫下心來

就鋒芒畢露

 

這是不是該我們反省的季節

曾經我們獲取過多

現在就得付出

曾經我們欠下的債

至少得償還利息

 

而利息的多少

就是自己能承受多少

自己的血液能沸騰多少

 

二十四日

 

雨滴和雪，誰內心最苦

雨還能說話，它每摔一次跤

就要用盡力氣吼一聲

而雪說不出

它的墜落

留給這世界的只有白色

 

一種干凈的白

一種無欲的白

一種萬念俱灰的白

 

此時我站在它身邊

可我滿臉風塵

滿心想著身外的事

 

二十五日

 

集市上出賣的那些干果

不少的就這樣走完了一生

肯定有些會被留下來

我們就叫它“種子”

 

是種子也好，是干果也好

我從它們骨子里看到了渴

種子渴望水和大地

渴望屬于它們的季節

而干果渴望那一副

嚼碎它們心事的牙齒

 

誰都會在集市上走完一生

包括智者，勞力者，勞心者

只有集市才能稱出所有生命的重量

雖然人心有時是秤，有時也是秤砣

 

二十六日

 

我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兄弟都在北風中用力

那些姐妹們都昂起頭來望穿秋水

樓已經夠高了，但還是沒有人心高

人心早已從月亮高到茫茫宇宙

 

穿過最高的那朵云就不會再有風

雨的能耐也是有限的，它無力淋濕

最高那一朵云的身子

什么叫孤獨，這就叫孤獨

一朵不被淋濕的云，是最大的孤獨

 

我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兄弟

如果你想高，不能再比云高

云是我認識和不認識的姐妹

她們那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

說不定正為你們中的誰誰

醞釀一場傾盆大雨

 

二十七日

 

清晨的鄉村是寧靜的，但它滿是血醒

一條條生命變成血肉，屠夫們在刀刃上舔血

一條又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在毀滅這個早晨的罪證

 

在通往城市的小道上

人們從殘害生命的過程中

找到了通往富裕的路途

清晨的道路是擁擠的，但心和心總是走不到一條道上

人們大汗淋漓，奔跑在這條道上

但還是抵擋不住內心的寒

 

清晨的城市是喧鬧的，哪怕是一粒塵埃

都在削尖腦袋發出自己的聲音

有人在歌唱，有人喊疼，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

那些躺在案板上的魚肉

即使想哭

也哭不出聲來

我們都是一群發了瘋的屠夫

用全身力氣，把別人的生命換成美餐

這就是我們追求的結果，我們想要的幸福

清晨人心不古，人人都在機關算盡

 

二十八日

 

北風追著南風，它想趕盡殺絕

它手中揮舞的劍一下又一下劃過我的臉

劍在喊痛，一聲一聲叫得人心寒

其實南風從沒有示弱

一邊是針尖，一邊是麥芒

中間是飽受戰亂之苦的我

 

誰在這里都不能袖手旁觀

我也得行動起來，不是站立

而是像一個盾，讓南風握在手中

有時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我立場鮮明

我選擇和溫暖站在一起

 

如果我心花開了，身邊的種子肯定發芽

草木們就會春心蕩漾

這何止是我內心的期盼

你看春天的那一汪眼神，正在前方忽閃忽閃

 

二十九日

 

就讓烈酒為一只鳥壯行

讓一只不起眼的鳥去挑戰蒼天

翅膀只有在天空越飛越強大

心也是。先是花蕾，展開后就是五彩繽紛

 

就讓烈酒為英雄的膽加油

讓英雄的翅膀戰勝北風的翅膀

就讓北風御下寒衣，和南風相親相愛

你說的愛與情，就是我說的春暖花開

 

而歸途不是坦途，它是成千上萬個

名叫艱難和困苦的腳印

冬月，你不開口我也知道你的滄桑

知道你內心的承受

 

就讓一句問候為我送行

走出冬的門坎，我就是一名

上了路的新娘

一穴種下種子的土地

一處汗水和愛共同的歸宿

 

三十，或者外一日

 

二○○九，冬月有個日子叫三十日

時間給冬月多一張白紙

生活卻硬塞給它一團墨

我無法把墨，從紙上取下來

也不能為一團墨，讓一張紙去承受

 

我要做一個上好的農夫，用手里的鋤

在一團墨里種下種子

在一團亂麻里種下乾坤

 

這是冬月的外一日

是日子在時間里繞著的羊腸

是我們通往臘月的一條小道

 

我點燃心中的熱血，叫藝術

點燃紙上的一團墨，叫花朵

點燃冬月的外一日，叫果實

 

這是一枚堅果，外層有銅墻鐵壁

可我有一副上好的鋼牙

呵，日子，不要為我捏一把汗

也不要幻想，我的收獲

我要你見證我的錚錚鐵骨

和我在寒風中生長的姿勢

 

筆的十三次自白

 

1

五歲的時候

我眼中的筆

是一支躺著的筷子

父母讓我握在手中

 

和最初握筷子時一樣

我選擇用左手

父母可不答應

父親借竹鞭讓我改過

 

現在我認清了

筷子竹鞭和筆

都是長在竹子身上的肉

 

2

 

我寫的第一個字不是“人”

而是“偉大”的“大”

從那時起，大就像不死的蟲子

成天咬著我不放

 

老師教我

“大”和“人”的區別

“大”比“人”多一橫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

我才懂得

老師教“大”字時的弦外之意：

人一橫

就大了

就不是人了

 

3

 

從毛筆過渡到鉛筆

是一滴淚和另一滴淚之間的事

聽老人講

筆尖能夠殺人

那時我就想

肯定是鉛筆了

 

我手上的鉛筆

只能殺死我手上的時間

我的五歲，六歲，七歲，八歲

統統死在鉛筆手下

 

4

 

手握鋼筆的時候

我學會了算計

可鋼筆也學會了算計我

 

鉛筆時犯的錯誤

能夠輕而易舉地擦掉

鋼筆卻真實地記下每一次得失

 

我曾像銷毀罪證一樣

銷毀在鋼筆下的失誤

卻如潑臟水時

把孩子潑掉了

 

再后來

我學會了麻木

學會了對得失熟視無睹

 

5

 

十七歲我遠走他鄉

我想把親情懸在筆尖

但筆尖卻老堵

 

我知道這不是筆堵

而是心堵

就如卡在喉嚨里的膿痰

 

我咯，使勁地咯

把心咯成筆尖一樣的裂縫

我和筆尖一同使勁

 

眼淚直下

眼淚滴在心上

如在心上撒鹽

 

6

 

身邊很多筆

一夜變壞

我手中的筆

也想學

可它拗不過我

它硬的時候

我的心場

比它還硬

 

我對不住對我手中的筆

寄予希望的人

我的筆里原本就沒有希望

我也對不住對我手中的筆

失望的人，同樣

我的筆里原本就沒有失望

我的筆里

只有良心和一桿秤

 

人無緣無故

把良心和秤

挑在筆上

自然就成了

一副擔子

這是一副無形的擔子

我不想選擇

也沒有選擇

 

7

 

是什么時候

走上歧途的

就連自己都不知道

我扔掉了筆，操起了鍵盤

操鍵盤的時候

我似乎成了

這個世界的惡棍

 

我使勁地敲

像和尚敲木魚

鍵盤使勁地叫

像一個不知錯在哪里

無端挨打的孩子

 

從那時起

我的心開始硬了

硬到拿鍵盤的痛苦

成就自己的欲望

我扔掉的

只是筆嗎？

 

8

 

不惑之年并沒有不惑

而是擠進塵世中

差點變成了婊子

沒有誰逼我

如果心中沒有婊子

逼也逼不成的

 

由于只差一步

就沒有必要洗心革命

風塵只在身邊轉了個圈

就走上了它的陽關道

我自然就走上了我的

獨木橋

 

走上陽關道上的風

想取笑你就取笑吧

在獨木橋上的我

是把獨木橋當一支筆在走

 

9

 

左手握面包右手握筆

讓我再次想起筷子

此時我也想起碗

但想得更多的是

筷子和筆之間的關系

 

人很多時候

可以不考慮碗

但總得考慮

左手和右手

該做點什么

 

現在我可以選擇用

左手握筆

剛開始生活等不及

當我能真正選擇的時候

就連自己都不讓

 

世俗和欲望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我背過臉去

想找一面鏡子

最終找到的

卻是眼淚

 

10

 

誰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這是十月

身邊眾多的草木

舉起果實的樣子如筆的形狀

它們是要把秋天當紙呢

還是對秋天集體筆伐

用它們畢生結出的果實

 

而我的秋天還在路上

就連我的春天都還在路上

我既沒有鮮花

更沒有果實

更沒有用果實凝聚成的筆

現在還是別人的筆

借我的手

 

11

 

今日凌晨，我看見清潔工

以掃把為筆

在大地上書寫干凈

我手中的筆卻做不到

 

我盡量做到的是

讓它和展開的紙

恩愛

然后生兒育女

 

我會傾其一生

讓兒女們

健康成長

做頂天立地的人

 

12

 

再次握著毛筆

人已經到了中年

是和童雛們一起描紅

人，口，手

童雛們比我幸運

他們一提筆就能寫人字

 

可我卻不敢在他們面前言語

我這一生

對人字一開始就虧欠

 

我也分明感受到童雛們的艱難

由于多了一份我們的寄托

他們握筆的手

老抖

 

手寫口

口寫心

心寫人

 

用手中筆書寫自己的血肉

我決意用后半生

寫好一個“人”字

來還幼小時的欠賬

 

13

 

我和童雛們展開紙

在他們的清晨，我的下午

毛筆鉛筆鋼筆鍵盤左手右手

都無所謂了

 

但必須得牢記：

橫平豎直

人字得有依靠

人正字正

不能缺骨頭少肉

更不能東倒西歪……

 

　　作者簡介：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貴州思南人，工程師，一級文學創作。198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創作涉及詩歌、小說、記實文學、評論等。出版詩集3部，長詩2部，長篇紀實文學1部。曾獲中國土家族文學獎，貴州省專業文藝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貴州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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