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模樣

 

作者：李康耀

 

可憐的父親走了

留下了他中秋節(jié)沒有吃完的半塊月餅

還放在碗柜里。他之前不是這樣的。唯獨這一次

他將一個月餅吃了一半，說：“我吃不下了。”

這是我中秋節(jié)買給父母的

 

節(jié)后十七八天，媽媽的生日

父親用簸箕簸黃豆到離家十余里山路的

鬧子上賣，換點錢，買點肉回來給媽媽過生日

父親簸著簸著就因突患腦溢血倒了

豆子撒得滿屋都是

我趕回去時，只見他躺在堂屋里，滿臉通紅，酒醉一般

旁邊坐著手足無措的媽媽

父親見了我，只能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

他再也站不起來，再也不能與人交流

他吃力地舉著右手，手指指向樓板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么。可是

他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準(zhǔn)確地表達(dá)意思了

不知他此時有多著急，多著急

 

父親走后，我在樓上的谷桶里發(fā)現(xiàn)了

一張破紙包著的十一塊多錢人民幣

不知是不是為了這個，父親當(dāng)時才不時地指著樓上

這十一塊多錢，不知凝聚了父母多少的辛勞與血汗

美好的心愿

那還是九十年代呀

至今我還珍藏著，再缺錢也舍不得花

 

母親常年疾病纏身

家里養(yǎng)豬死豬，養(yǎng)雞死雞

他用單薄的身子支撐著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

由于我家勢單力薄，哪有父親說話的地方

一家四口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在這個弱肉強(qiáng)食，拳頭就是權(quán)威的生存環(huán)境里

他能說什么？敢說什么？還能笑得出來？

只能淚往肚里流，默默地忍受著這種常人無法忍受的

痛苦和煎熬

期盼兒女長大，有出息的那一天

他和母親用自己的忍饑挨餓來滋養(yǎng)那個勝過自己生命的希望

 

父親十分木訥憨厚，就像一頭不求回報、默默耕耘的老黃牛

我與父親相依為命二三十年，我只記得他一共說過兩次話

一次是在他臨近走的那兩年，他說：“我的兩個腳走不動了

硬邦邦的。” 他的言外之意是，希望我別再執(zhí)拗，盡快成家

他陪我的時日不多了

還有就是那次含混不清的“啊”“啊”“啊”了

父親在我眼里像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可憐的父親走了

他永別了這片令他痛苦和寒心的土地

帶著被風(fēng)刀霜劍摧殘得傷痕累累的疲憊瘦消的身子

帶著一輩子都沒有吃飽、穿暖過的身子

帶著我還沒有成家，沒有抱上孫子的遺憾和牽掛，走了

丟下可憐的媽媽，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和我這個

二十好幾還沒有成家的不懂事的不孝之子，以及

家徒四壁的老木屋，幾張老木床和老木箱里裝著的

幾件破衣爛衫，走了。萬般不甘地走了

父親出殯前的那天晚上

村上和鄰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數(shù)百人或近或遠(yuǎn)趕來

排隊向我父親鞠躬，燒香，化紙

含淚送別這位心如菩薩的大好人

 

如果我細(xì)心點，父親把那塊月餅吃一半剩一半

是一種不祥之兆。我一定會勸他把那半塊月餅吃完

這樣，他就不會早早地離開我們

如果我不那么幼稚，把媽媽的生日記在心上

提前給媽媽準(zhǔn)備好過生日的禮物

父親就不會去簸豆子，他就不會患腦溢血了

 

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沒有把那個月餅一次性吃完的

那個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早晨

我要趕回離家二十多里路的學(xué)校上課

父親站在門口，流著眼淚

目送我這個二十好幾還沒有成家的不爭氣的兒子

他有好多的擔(dān)憂，好多的無奈，好多的遺憾

好多的放心不下和牽掛

之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這種場景。我每次回家返回單位時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站在門口目送過我

因為他沒有時間，他去田里地里了，去山里了

這也算是父親即將與自己的親人永別的一種征兆吧

我當(dāng)時為什么那么粗心，不知道父親這些反常舉動的

預(yù)意呢

早知道，我就不會留下“子欲孝，親不待”的遺憾

不會導(dǎo)致后來只要一提起父親，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奪眶而出

痛苦不堪，愧悔不迭，抽泣不已

 

父親給我的教導(dǎo)，我的記憶里幾乎一片空白

唯有他

背著蓑衣，戴著斗笠，扛著犁，穿著草鞋，挑著畚箕，扛著扁擔(dān)……

穿一身破爛不堪的黑色粗布衣褲

穿梭于狂風(fēng)暴雨，酷暑嚴(yán)寒里的瘦消的身影

捧著碗，坐在長凳上，默默吃飯的樣子

至今歷歷在目

 

父親每天早出晚歸，面朝黃土背朝天

我知道，父親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可他什么也沒有說

他把所有的話交給了他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交給了風(fēng)雨，交給了太陽和月亮，交給了滿天星辰

交給了他渴盼子女健康成長，光宗耀祖的殷切目光

交給了他一天到晚屁股不著凳的忙碌的身影

 

我尊敬的受盡人間苦難的父親

如今您的兒女沒有辜負(fù)您的殷切期望

也沒有使您的擔(dān)心和牽掛成為您九泉之下的一塊永久的心病

您的兒女都已經(jīng)成家，有了自己的子女，有了自己的事業(yè)

您的兒女一定以您為榜樣，坦誠做人，以德為先，勤奮工作

 

愿我可憐的、受苦受難的、一輩子都沒有吃飽穿暖的父親母親

在九泉之下恩愛幸福！不再饑寒交迫、遭人欺壓、擔(dān)驚受怕！

懇請父親原諒兒子對您的不孝，兒子給您增添了好多的精神負(fù)擔(dān)

我淚如泉涌，大聲抽泣，手已無法敲擊鍵盤

 

　　作者簡介：李康耀，湖南省永州市人，現(xiàn)為湖南省某高校副教授，曾在《鴨綠江》《新創(chuàng)作》《瀟湘文學(xué)》《永州日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榮獲“第二屆‘三亞杯’全國文學(xué)大賽”金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