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之舟

——觀故鄉溆浦龍舟賽后的沉思與呈詩

 

作者：曾凡華

 

1

 

我一直以為

故鄉龍舟之輕盈

要比時間沉重

時間可打破完美成就殘缺

如維納斯斷臂之美

永無止境

如屈大夫《離騷》之韻

歷久彌新……

 

然龍舟賽事之后

徊徨去意里的詩人執念

仍死死糾緾著我

令我寸步難行

那執念

比維納斯丟失的斷臂

藏匿更深

比屈夫子懷里的石頭

感覺更沉

 

2

 

時間是偉大的雕刻家

能拂去世態炎涼

讓良知的經緯 愈加分明

讓失血的山鎮

在古色古香的月光下

散發出曠世的魅……

 

3

 

沅溆二水交合的這個岸邊小鎮

這個狹長的似乎老在下雨

鋪著大塊青石板

時而嘈雜時而寂靜

沒有人行橫道沒有紅綠燈

卻有人間溫情也有眾多不幸

給過我童年暖暖記憶

也給過我沉沉憂傷的

古樸小鎮

是我發跡處也是我傷心地

 

4

 

時值夏日

江口小鎮住滿了神衹

操著外地口音

在太陽雨和苦艾的氣味里

對當地的男人女人評頭品足

或是望一眼河中的鐵殼船架設的浮橋

說 應該換成木質……

殊不知那原本木質的船

早在歲月的流水中腐蝕殆盡

船之根扎在環繞的眾山里

它沉重而平穩地蹲在入湘的沅水里

沒有半點委曲的意思

賽事后的龍舟業已駛離

一切歸復平靜

只有我心亂如麻

聽著大江口并不湍急的流聲

從胃里泛起“逝者如斯”的苦水

 

5

 

看著那些赤膊的橈子手

興高采烈地驅趕著作為獎品的牛

在小鎮大馬路上彳亍

深為他們的純粹而感動而心儀

 

其實 這個世上

再純粹的地方也有它的不純粹

因為我得過小鎮的恩惠

而小鎮另一副嘴臉也曾見識

人世間的冷暖都給過我

包括無法解釋的不公正……

 

我在屈子《天問》里尋找答案而不得

轉而求助共產黨人薩特

——“存在即合理”的哲學

打破了“滄浪之水”何以“濯我足”的注釋……

而龍舟賽事后的得勝者

正為溆沅之水的廣闊深邃的恩賜而感恩

將直接體現崇高的悲劇性事件

置之腦后

于是 與生俱來的矛盾體

與命運大多數的同時代人融為一體

 

在歡樂的?；笾?/p>

一些人再生 一些人死寂

我撫心自忖

原來 真理存在于這種眩光的折射之中

此刻 又有龍舟閃過

一個個飛逝的容顔

一朵朵飄過頭頂的云以及被云美化的天空

全有龍的背景

 

6

 

——那為紅色信仰而殉道

其父與我父同一個商會

后院里種了橘

又以賣橘的銀子辦學

形體小巧卻有女性碩大精神外觀的

“姓向的女子”……

 

——那皓首窮經 在幾麻袋煙盒紙上

以方言注釋《楚辭》

墜入祥和之光與動聽音韻波濤之間

將古漢語答卷扔給我的童年

自顧不暇郁郁而終的先生

 

——那路遇不平扔了肩上的大糞桶

掄起扁擔相助

“馬日事變”后仍冒死掩護“地下黨”

大革命低潮中響應“擴紅參軍”

臨走將病中妹妹托付給我母親

而其妹之子卻投書部隊揭我“家庭成分”

險些令我軍旅生涯半途而廢……

 

——那長年穿著標志性“家織土布”

為尋被拐兒子

屢屢在綠皮火車上“逃票”被“捉”

不得已沖破層層警衛

跪在前往“警予紀念館”路上

向當過“少共國際”師長的總書記

面呈《請愿書》

終將兒子找回的“霸蠻男子”

 

林林總總的故鄉人事

在龍舟賽事之后

如五月淅淅漓漓的雨點

猶豫不決地滴落

唯有山風 毅然決然地穿透了一切

將夏日這個不太暗的饒舌的黃昏

推送到我的面前

 

7

 

已然來臨的都已來臨

不堪回首的

只是另一場不同尋常

且難以琢磨的”革命”以及”革命”中的人性

龍舟沉寂之后

江水也沉寂了

橈子手沉寂之后

艄公也沉寂了

且不說那些流落此地被分了類的

沉寂的黑色幽靈

那些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

屈原一樣的人……

 

緩慢的沉淪

在十年之間

肉體死亡前就逐漸凝固的冷血

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只是龍舟枯死了

槳片還在

 

這鐵定是一種存在

一種“九死其猶未悔”的存在……

 

8

 

我曾懷恨書卷 懷恨琴瑟 懷恨寒冷與陰暗

懷恨這長長的 狹窄的 鋪著沉重青石板的小街

以至于放棄思念

放棄良心的譴責

無視河對面山上埋著的我的親人

——早逝的大姐 晩死的姐夫

以及成績優異卻中途輟學的姐夫胞弟

——我的同齡與同班

多少年來

我一直不明了他輟學的原由

也不明了他的死因

大姐死在“戴地簪花”的三月三

死前欲去犁頭嘴看新龍舟試水

連吃了五只地簪煮雞蛋

結果轟然倒地

臨死她望著病床上的丈夫胞弟

臉上帶著歉意……

 

大姐剛死  小叔子也跟著死去

其時 我在京城供職

接到喪電的前夜

我夢見了大姐也夢見了姐夫胞弟

當時

自詡為“徹底唯物主義者”的我

對“心靈上的奇怪感應”

有點吃驚

可做夢也想不到的是

姐夫胞弟之死與我有很大的干系

 

——其時 少尉軍官仕途正健的姐夫

為了影視劇《父母愛情》里的那種“愛情”

選擇了復員回鄉

做了小鎮供銷社的主任

薪酬菲薄卻要養兩個家庭

一個在鄉下 一個在城鎮

同班上學的兩家弟弟學費難以為繼

于是 成績優異的鄉下胞弟突然輟學

自此無息無聲

直到姐夫死后我才知悉

其胞弟的輟學是他的決定……

 

陽光之外 清風之外 五月的粽香之外

小鎮的內在之美

在一夜間散發開來

而我在撫愛它描繪它的時候

感到羞恥與無奈

一切都微不足道

把秩序與節制留給都市

把廢墟留給從前

我終于從小鎮面孔上看到一片荒蕪

盡管如今花木井然

秩序也井然……

 

9

 

此刻 我想起了“猛漢”

那位重啟龍舟賽事的縣委書記

他頂著壓力的勇猛決斷

獲得這一尊稱

如今卻已倒在扶貧路上

不再現身

 

“猛漢”體貌并不猛

行事有一種“山高水長”“長者之風”

屈原的《涉江》倒背如流

話尾總愛帶一個“兮”字……

 

那天一早

他去離城最遠 海拔最高 日子最苦的扶貧點

指導村民試種“珠紅橘“

此橘耐高寒

有“精色內白”“紛緼宜修”的品質

他用瑤族背簍背著滿筐橘苗

四肢著地在“一線天”石階上爬行

累成了一只“狗”

心里還默誦著“山高渺以冥冥兮”的詩句

全不知禍兮福兮……

 

過了山岫上得山頂

同行讓他歇息

望望背簍里發蔫的橘苗

他指指遠處炊煙繚繞的屋宇

笑說村口的楊梅正紅

等著我們去嘗鮮兮……

 

離村只差一步之遙

“猛漢”口吐白沫猛栽在地

斷氣時還在喃喃自語

——“年歲雖少 可師長兮”……

 

就這樣

他咬住世界這枚金果默默離去

從純樸中汲取偉大

從平庸中提煉高貴

如一朵卸去了水汽的云

甩開雨腳的羈絆

伴隨龍之舟

步入綠松石一樣春光曼麗的天際……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