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仁2025年3月的詩

（十九首）

 

作者：徐作仁

 

1、習慣

 

習慣把鐮刃磨了又磨

用油黑袖口擦拭它的锃亮

 

習慣吹去門檻上的光陰

用一聲咳嗽替桃樹開紅二月

 

摸摸手上老繭

讓心氣，在習慣中平穩(wěn)

 

抓搔頭上稀發(fā)

任歲月，在習慣中篤定

 

麻雀飛出檐頭，飛往地頭

你習慣追著民謠，腳步匆匆

 

苞谷冒出地面，長勢良好

你習慣挺直腰桿，學習拔節(jié)

 

你也習慣用一桿煙，嗆嗆

女人、稼禾以及閑下來的云

 

趁暮色，清點好雞仔

你把滿足習慣摻入一勺糙米

 

老爸，你往灶膛添柴加薪

讓習慣，在臉上紅紅通通

 

2025.3.1

 

2、家雀銜落一滴黃昏

 

家雀從荒地回來

與啞口無言的檐頭赧然對視

風掀褐衣，幾支瘦羽

翻數(shù)著碩大的空曠與無聊

 

本應挪在家雀后面回院的你

今天，卻先它一步

空背簍和一把無法拋光的鐮刀

跟你一樣，與它相視而羞

 

把褲卷上的葎草拈下來

把有點彎曲的手指掰正

黃昏坐在一截木樁

有賴著不肯黑的樣子

 

不須敘述潦草的小飛蓬

也不須從風中取回一聲嘆息

老爸，你讓自己拐過自己

決定明天，讓鋤頭任性

 

2025.3.2

 

3、雞命

 

困難時期，日子是生銹的齒輪

碾不出一絲快樂

 

我和唯一的小雞玩耍相伴

螞蚱、谷糠以及一顆

我積攢許久、不舍吃掉的嫩葫豆

是我給它的全部體恤

 

小雞噎住了，腦袋垂落

僵在我的腳邊，沒了氣息

恐懼攥緊我

淚水在眼眶里，昏天黑地

 

從老花鏡上方飄來的嗔怪

交織著焦急與憐憫

平日里金貴銀貴的冰鐵盆

母親火急火燎地拿來，罩住小雞

 

母親手持木棰，敲擊盆底

每敲一下，都敲出慈悲

敲出對生命最虔誠的呵護

“這也是條鮮活的命啊

醒醒，快從黑暗中醒醒”

 

鐵盆緩緩掀起，陽光灑下

公允地照亮我，也照亮

顫顫巍巍、緩緩起身的小雞

我替小雞拭去淚痕

“小雞真乖，真聽話”

 

而母親那清瘦的面龐上

立馬綻放出欣慰的光輝

 

2025.3.3

 

4、奇峰的雄性氣魄（題圖詩）

 

造物主肯定是偉岸的男人

兩億年的雕琢，七千萬年的托舉

那些蘇醒的石頭

被注入靈性，化作雄性的圖騰

 

有了仙旨神意，這些石頭

個個都是操戟弄劍的俠客

投足間，踏出千山萬壑的雄壯

舉手處，盡顯劍指九天的豪情

競峰、競峰

偉男子的氣魄震撼瞏宇

 

莫說水不在深，淵深處

正待蛟龍翻騰

休言山不在高，峰巔上

方顯仙人真影

這些石頭，挺拔、峭俊、鐘秀

以生命的磅礴雄渾

匯聚成這萬象紛呈的乾坤

 

2025.3.8

 

5、桃花

 

習慣跟家雀嘮嗑的桃花

俚音鄉(xiāng)韻粉紅、潔凈、熨帖

柔指把雀聲撥弄得土里吧嘰

啁啾俏皮，落滿了斑駁籬笆

 

暖風慢拂，薄唇悄然輕啟

呂律和著雀翎、韶音伴隨黃喙

陽光走秀三月，小院檐角輕揚

恰似鄉(xiāng)下女子嫣然淺笑

 

最愛那支探向檐階的桃花

笑靨里藏有溫良、嫵媚、無瑕

攜著暖陽，伴著鳥語

一步步，邁出了爛漫春天

 

2025.3.9

 

6、絲瓜

 

不講究任何扮相

像憨堂客，在籬架

吊出了肥碩的憨憨模樣

 

腰圓體胖，粗腿粗胳膊

四月，還沒舍得摘下黃花

就興致十足，對照太陽

 

風不吹你，你自己搖晃

憨得出奇，憨得

一身鼓鼓囊囊

 

等陽光把你養(yǎng)得更胖

你會順著藤蔓拐進廚房

把生活與愛，盛入盤餐

 

2025.3.9

 

7、種土豆

 

沙地新翻 ，這習慣與土豆抱團的土地

正揮發(fā)著熟悉的澀味和燥氣

一個個鋤窩，有期待的眼眸

等著一塊塊土豆種躺入懷抱

等著用自己的貧瘠與篤信

讓日子萌芽、生葉、結薯

 

父親，你也是一塊沙土

從歲月的深耕里翻出年紀與力氣

執(zhí)拗的汗水滲入每個坑窩

這無聲的愛是熱土溫壤

是你的守望

是跟你一輩子的土豆的家

 

天空被什么推得悄然歪斜

老爸，你這片更加低矮

你的沙土不肥腴，你的土豆

也不叫馬鈴薯或者洋芋

老土老土的名字 ，憑你

認真埋下種好

 

耥平每一個鋤窩

老爸，你點上一袋葉子煙

讓那煙火的香飄進沙土

讓躺進地里的土豆聞香甦醒

也煪熏一下自己

在煙火與土地間 ，生活會靜靜生長

 

2025.3.11

 

8、想像：回到老家的父親

 

月色澄澈。青蛙用土言子

說亮了稻花與井臺

蜻蜓，這些小型的直升機

駕著淡馥和清氣，逡巡五月

 

你把五月披在布褂上

站在井臺，任蛙聲入耳

任蜻蜓與淡馥挑在眉梢

木桶裝滿月色和回鄉(xiāng)的倔強

 

把木桶放入井里，提上來

一桶情節(jié)，清脆而純凈

你的粗胳膊、國字臉

在水里漾著澄澈的光輝

 

那是承載兒時歡笑的井臺

一桶淋得我全身銀光的水

帶有你的嚴厲、拙樸和慈愛

月光下，你魁梧高大

 

父親，我此刻站在高樓陽臺

我比你站得矮些

你井臺上的側影，我必須仰視

一座我心中永遠矗立的大山

 

2025.3.12

 

9、三月的故事

 

三月良好，桃樹爆開粉花

黃蕊掖著蜜語某些部分

讓金蜂嚶嚶品讀

讓白蝶翻開粉色書箋

寫滿芬芳，寫滿村言俚語

 

你攤開左手，兜住陽光鳥鳴

右手輕輕合上，稍等片刻

便是滿掌流香、欣喜與鄉(xiāng)情

你身著春衫，靚在檐口

被和風親昵地，偎依、撩弄

 

樹丫間，猴急的綠芽張開小嘴

品嘗著你的樸拙，品嘗

桃花暈染的粉色晨光

為三月的故事，添一筆

時光與生命的詩行

 

2025.3.13

 

10、搓澡，那年盛夏

 

月光柔和。田巴凼微漾著

清潔而爽快的水花

父親和我，精條條地亮出盛夏

 

父親撂下嚴厲，粗礪的手

在我的背上搓洗月光

我摸著他的健碩與昂揚

雄性，于心底潛滋暗長

 

蟈蟈躲在稻間葉說小話

青蛙將我們的身子

用俚語方言認真搓擦

稻葉調皮，有的輕撓胳肢窩

有的悄悄逗弄光胯襠

 

父親哼起熟悉的老歌

沙啞的“大田里栽秧……”

逗笑了水珠、蝦米和月牙

 

我攤開小手，興致滿滿

捧住稻香，捧住一凼

藏在月光中的盛夏

 

2025.3.14

 

11、欠

 

母親，一個沒進過學堂的女人

祖?zhèn)饕粡垎獑锣碌淖彀?/p>

句句都是苦藥，也是良藥

 

夏天寫作業(yè)，蚊子叮得我渾身皰皰

母親湊來，沾著一抹口水細細抹搽

厚唇嘣出三句“操他娘”

那土味的咒罵，將一身的癢

罵去了爪哇國

 

第一次使鐮，鐵牙咬我手指

疼痛從指尖往心尖尖上鉆

母親皺眉，數(shù)落一句“背時的”

呲牙漏縫的嘴呵出暖乎乎的慈氣

把我的怯懦捂成了堅強

 

秋收后，母親在昏黃的油燈下縫補衣裳

那些密密麻麻的針腳像她的嘮叨

綴好父親的憨拙，縫緊我年少的夢想

 

“又哭又笑，黃狗飆尿”

“山蚊子專叮出香汗的人”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不要攀比，不要自己氣自己”

一笸籮土話調出日子的酸酸甜甜

 

母親走后，家中老缸再盛不起她的嘮叨

我才驚覺，我老虧欠她

欠她一抹口水，欠她一口溫暖的熱氣

還欠她未說出口的感恩

在每個寂靜夜晚，反復回蕩

 

2025.3.15

 

12、云畔垂綸（題圖詩）

 

禁戒欄橫亙，不許越過雷池

兩只簡易的折疊小凳

穩(wěn)穩(wěn)承載父子的沉默背影

時間與思想，將輪廓精心雕琢

 

前方是翻涌如濤的云海

宇宙的秘密隱匿其中

他們伸出釣竿，靜靜垂釣

夢想的綺麗、希望的微光

垂釣無聲的寧靜

 

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

坐姿，也并非危坐正襟

一只桶里，盛著

只有任人猜想的空，填補的實

 

身為父親，肯定早已言傳身教

振聾發(fā)聵的聲音隱隱回蕩

作為孩子，正醍醐灌頂

在這云畔的時光

 

雖有禁戒欄，雖言不許越雷池

他們的沉默，不是石頭的沉默

他們已悄然越過了自我

 

極處那一抹鮮艷的紅

正是他們釣起的……

 

2025.3.19

 

13、清明，于空寂中獨語

 

清明不明，蒙著灰紗

泥路上不走哼農謠的鳥鳴

空地中不開帶俚韻的菜花

也不見不會走臺步的人影

你與沉默的草鞋，踽踽、蹣跚

 

先塋禿頹，殷殷的舊音不響

一坡蔞蒿，把三月潦草

貓爪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伸出爪子，使勁纏你、攔你

 

你站定，像一根老拐杖

拄著無邊的巨大的空茫

伸出右手，抓風

伸出左手，攥自己

 

陽光，在離你很遠的凹口

狗吠，在離你更遠的云間

你整理好有些萎縮的視力

放出明晰可見的呼吸

你還是一個樸素的人

樸素得像一抔土壤

 

你要做該做又必須做的事情

用樸素的思想、本質的體力和務實的姿勢

替祖山、梯地、瘦禾

和一棵不開花的杏樹

掛上紙幡一樣的吊瓶

 

2025.3.21

 

14、鄉(xiāng)下的時間

 

鄉(xiāng)下的時間，模樣大體相同

年紀大小卻不成比例

 

有的垂垂老矣，在矮凳上

佝僂、孤瘦，叭嗒竹管的云霧

有的懵懵懂懂，在舊檐下

灰頭、土臉，逗弄一群螞蟻

 

沒有桑枝可蹲的早晨

緩緩揉著惺松睡眼

生怕用力過猛，美夢渙散

少了家雀可吠的黃昏

土狗緊緊夾著尾巴

不敢搖蛐蛐，也不敢搖鼾聲

 

照過城市的太陽來到這里

總是直不起腰身，拐來扭去

在蜷曲的三合土壩邊緣

像帶傷溜出醫(yī)院，愧然的歸人

 

入夜之后，門閂緊鎖方言

牙齒可勁地磨著昏燈與幽靜

滿屋子鹽味十足的黑，腌制著

星星、月亮、蟲噪、遠方

 

2025.3.21

 

15、三月的書冊

 

打燕河的水，遵從春天格言

繞過麥地、菜花和翩躚燕影

刷新小院三月的封面

 

桃樹的夢綻成淡紅的帛箋

蝶描村畫，蜂吟俚曲

雌性惠風書寫芬芳的文字

 

尚未城市化的矮檐很嫻淑

伸展腰身時盡顯溫良與樸厚

平仄分明的土調門悠悠冉冉

 

麥草帽上，陽光眼眸澄澈

藏有河水的清和桃瓣的艷

還有溜出經典的賦、比、興

 

一個農人站在自己面前

內八字是三月雄性的扉頁

古拙的模樣，抓眼、抓心

 

2025.3.22

 

16、老爸，必須仰視

 

總是以外八字的姿勢

走出一些鳥鳴、蟬噪

總是呼出一些紅苕的氣味

跟苞谷桿桿們，作親密互動

 

一把鋤頭總是閑不住

有時刨去兩砣石頭，有時

除掉幾根雜草

锃亮了鋤刃上閃爍的光芒

 

地頭，一塊石頭的坐痕上

總是歇著你樸拙的喘息

和一桿葉子煙的嗆香味

剛呲黃牙的苞谷，見慣不驚

 

總是用一聲卑微的咳嗽

驚飛偷啄苞谷粒的麻雀

總是摸摩繭手，讓心尖尖

長出小篤定、小幸福

 

在太陽下，你并不高大

偶爾吹過的風，也吹不出

書本里津津樂道的英雄氣概

但是，我必須仰視你，老爸

 

2025.3.24

 

17、林中的閱讀者（題圖詩）

 

一本打開的書亟待誰來閱讀

周遭樹木，守護著古老讖言

 

山風是大老粗，不識字

意欲亂翻書

有文化的陽光，斜過密林

拈纖纖手指，悉心閱讀

 

無字書頁，時空博大精深

自有千鐘粟、顏如玉、黃金屋

 

林幽好逸志，心靜自遼闊

思接千里萬里

此刻，陽光大徹大悟

 

帶著智慧，陽光念念有詞

讓木椅小草以及蟲吟鳥鳴

幻成一首大詩

 

而沉默的樹林，悟道了

以年輪為筆

鐫寫筆直的生命

 

2025.3.26

 

18、村頭的黃葛樹

 

總愛用土里吧嘰的鳥語

跟我們打招呼，語氣親熱

總是以PH值不超標的濃蔭

供我們歇息、嘮嗑、打盹

 

有時沉默著衰老的哀愁

有時涌動著年青的亢奮

 

送走去遠方的人，枝干低垂

好像被離情壓彎了佝僂

接回被城市久羈的人，每片葉子

都雀躍，都閃爍著奕奕神情

 

今天，我和黃葛樹

同時撫摸著曾經的刻痕

“天高” 被拉得斑駁而遼闊

“鳥” 卻消失于歲月的褶皺

 

我不敢哭，也不敢笑

我學著老實巴交的黃葛樹

在村頭，打望

在村頭，站成一個農人

 

2025.3.28

 

19、剝葫豆

 

食指與中指輕夾豆角

拇指一摁 ，葫豆

便蹦進竹筲箕

 

這些酣睡在娘胎里的小家伙

被布谷 “炸角炸角” 的啼鳴喚醒

撐飽了農歷的躁動

脹滿了鄉(xiāng)間蓬勃的夢

 

竹筲箕里，白胖的葫豆

跳躍成一曲鄉(xiāng)村搖滾

嫩綠衣衫包裝胖墩身形

質樸憨態(tài)，是方言里蹦出的音符

一顰一笑，皆為鄉(xiāng)野自在的扮相

 

誰拈起最飽滿的那粒

送入口中 ，整個季節(jié)的豐饒

整座村莊的安適

隨黃牙齒的咀嚼，綻出

簡簡單單的幸福

 

2025.3.31

 

作者簡介：徐作仁，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詩作刊于《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潮》《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湖南詩歌》《江浙文藝》《中國好詩歌》《中國百年詩人新詩精選》《當代詩人精品詩歌薈萃》《中國當代鄉(xiāng)愁詩歌精選》等多種刊物和選本，獲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多次入選《中國好詩》《每日精選》，獲中國作家網“每周詩星”，多次獲世界詩歌“日冠軍”等。著自印詩集《坐在時間對面》。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