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仁2025年4月詩歌二十首

 

作者：徐作仁

 

1、達州渡市鎮

 

雨后，接受過鄉訓的云影

神情謙和，撫摸著流水與石頭

飄向柳岸，飄向吊腳木樓

水汽氤氳，暈染著渡市小鎮

 

三月的深處，水鴉雀棲于

一束陽光眷顧的枝椏

探出頭，用方言講解杏花

口音若手指摸摩土巴碗的粗糙

鈍重而有質感

 

州河的風，接受過傳媒

登上坎子，步入街巷

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

以可見和不可見的妙手

把水色的清亮和小魚的低啵

贈給時光

 

老漆剝落的門扉，或閉或啟

多邊形的桃符門神守望著古拙

緘默的，藏著舊時故事

口無遮攔的，大話憧憬

都融匯著舊歷和新歷氣氛

 

一個賣烤紅苕的婦人

身著人情世故和不會失傳的祖訓

用半新不舊的姿容

叫賣三月，叫賣生活

 

2025.3.31

 

2、渡市，龐氏草藥鋪

 

這些被小背簍馱回的五月

這些與山風鳥鳴相伴的

艾蒿、菖蒲、紫蘇、寒筋草、貓爪刺

訓練有素，集聚門前

集聚竹編粗席上，聽命一般

 

唯有提著光的蝴蝶

不守規矩，翩飛游蕩

 

一位并不見老的老人

倚得長長的竹煙管稍作偷閑

平靜目光里，藏著湯頭歌、麻沸散

藏著龐氏家傳的偏方與熬制的秘訣

 

懷著敬重，我遞上一根紙煙

他掐掉過濾嘴，用火捻點燃

煙霧裊裊間，我漸漸領悟

他與長尾鳥邂逅山林的執念

懂了山蟲嘮叨不已的生存訓誡

知曉烏梢蛇游走，七寸通痹的密碼

確信馬刺根扎進歲月，恪守涼血的箴言

 

我知道，陳艾從苦澀到回甘的生命體驗

在這小小的草藥鋪里，正以

安靜堅韌的姿態，代代承傳

 

2025.4.1

 

3、渡市，楊氏醪糟攤

 

一方泛黃的布幌，把四月

招展成濃濃曲甜、悠長醇香

 

四只矮木凳，安坐

白胡子、家婆、莽漢、時髦女郎

 

一個拖鼻涕小孩，精明乖巧

把四只土青花碗排上條桌

笑意盈盈的村婦，手持木勺

四只碗里浮著的糟米

宛如從土地深處欣欣走來

立馬有了土里吧嘰的憨相

 

四月醇正，熱氣升騰的鄉味

那回甜，是躬耕田野的幸福

那醪香，是烹煮炊煙的安詳

 

守望在一旁的麻雀子

把小眼，睜得賊亮賊亮

似乎要把這人世間平凡的樂趣

認認真真品嘗

 

2025.4.2

 

4、渡市，鄒家營的菜花

 

鄒家營的菜花，跟別處不同

二月將盡，三月初始

才怯生生舉起憨態的淺黃

不向路人招搖

 

不成花海，也翻不起千層浪

在小塊小塊多邊形的土地上暈染輕風、灰蝶、吟蟲

這些菜花不打誑語，不虛張聲勢

 

陽光拂過，學不了搔首弄姿

以單色調的拙樸傾訴

有韻的村腔會升上晴空

無韻的俚調會融入麥地

 

鄒家營的菜花恪守農性

這朵藏有草香，那朵含著泥腥

誰深吸一口，入肺入心的野趣

就化作橫撇豎捺，謄寫鄉情

 

2025.4.2

 

5、春耕，春耕（題圖詩）

 

二月復蘇。田野與春蟲

己被驚蟄喊醒

在神農的祭煙中，扎好褲管

在紙牛的莊嚴前，備足身板

我們，邁向春天

 

育好的秧苗，以一襲嫩綠

企待風靡大塊

布谷，用俚音起了一個好頭

誰，第一個

跟在老牛和犁頭后面

古拙的姿勢，熟練、樸素

踩響一支大曲的琴鍵

 

柳枝不甘后人，稟持祖訓

把從家譜傳承下來的氣力

輕輕一揮

春天的吆喝，催黑牛前行

 

此刻，陽光應聲而嘹亮

黑土，應節而綻開花朵

 

2025.4.3

 

6、渡市，雷打石的石頭

 

被雷劈過的那一溝石頭

或大或小，或直或圓，或公或母

都有一副土里吧嘰的憨樣子

 

歲月篩選。有的去城中華堂

作了貴賓或傭婦，有的

入古剎廟宇，幻成靈獸

有的壘成矮墻，圈豬羊雞鴨

有的躺在門前，淋雨走風

任藥渣傾倒出苦厄與祈語

 

剩下這些未開過光的

大多有著歲月氧化后的愧色

坐、立、躺，隨性隨意

偶爾歇在它們上面的陽光

垂老、瘦削，大概害了腰腿病

 

一個曾路過經幡和塵囂的人

懷揣想像的詩文和熟稔的俚習

與幾塊不成型的石頭

默然對坐，聆聽歲月

 

2025.4.4

 

7、渡市，岳家壩的竹子

 

長在州河邊，岳家壩的竹子

早上，挑半輪曦日

傍晚，釣幾綹水聲

本本分分，從不卸責任

 

斑竹一節節，岔開田疇小路

水竹秀氣，把玩云影魚影

你去的時候，它們稍稍側身

讓給你青麥苗、黃油菜

讓給你，一處柴檐、一縷炊煙

甚至雞鳴，甚至犬吠

甚至一句不帶把的方言

 

這些竹子，筆直中通

老成的乖巧的，都不求觀賞

待到趕集天，它們將身子

變成背簍、筲箕、晾篩

變成一根掃帚、一支刷把

等你，用來打理生活

 

2025.4.4

 

8、矮下自己，高過自己

 

在柴檐斑駁的暗影里

在叭著葉子煙，脊背如弓的老人面前

在衣不合體，玩紙塊拖著鼻涕的孩童面前

我應該以螻蟻的謙卑

矮下自己

 

在高樓逼仄的縫隙處

在叫賣萵筍，身體虛胖的婦人攤前

在眼巴巴盯著包子，吞咽口水的女孩側旁

我應該下沉心中的悲憫

矮下自己

 

其實，我本就矮小

血脈里沒有祖傳高大因子

矮，是我恪盡的義務

高，更是我的堅守靈魂權力

 

在蹬著倨傲的高跟鞋的女郎面前

在染著輕狂的紅頭發的小子面前

在聲調比身材高一截的人面前

在眼光比素質高一截的人面前

 

我必須高過自己

讓精神挺拔

 

2025.4.5

 

9、在棄地，我成不了三月的修辭

 

寫雜亂的石頭，它們是棄地破碎的字符

寫小飛蓬瘋長，把驕傲舉得老高

寫農人的身影，散入歲月的風中

寫帶膻味的土言子，在寂靜不開腔出氣

 

往空寂的縫隙，再填一把衰老的孤寂

我寫不出悲戚

 

亮鋤頭和麥草帽在三月揮發

有肌肉的人，不在三月

站在這片棄地面前，我

寫不出一桿茁壯的苞谷

甚至，寫不出一顆纖弱的白菜

 

我的小小的筆，蘸飽季節

卻無法送給棄地一句修辭

 

2025.4.7

 

10、渡市，花咀溪的魚療

 

花咀溪的桃花水，訓練有素

拐幾個灣，就匯入州河

 

我記得，傍晚時分

小溪水正好洗鋤頭的疲憊

洗小腿上的泥塵

 

我記得，溪水清涼溫柔

更有一群小小的沙泥鰍

替繃緊的腿肌作按摩

 

七八張小嘴，訓練有素

癢穌穌的感覺，訓練有素

鋤刃的亮度，也訓練有素

 

時隔多年，我與花咀溪相晤

三四條小小的魚

帶著癢癢，來見我

 

2025.4.7

 

11、寫生：時光繪就的詩意（題圖詩）

 

平湖藍綢，波瀾不驚，

單拱橋是一條靈性的紐帶

連綴兩塊凝翠流金的琥珀翡翠

 

柳條知性，輕挽幾縷俏皮春風

舟楫誠意，犁開一片天光云影

暈染出平仄有韻的畫卷詩章

 

誰以睿智雙眸，喚醒桃紅柳綠草青

誰憑熱烈心靈，滋養天上人間平湖

這一方鐘靈毓秀，自有萬種風情

 

人行走石拱橋，悠然、逸興

一只農閑的山鷓鴣，立橋欄

與水鴉雀對話，山野園林、大城小村

 

拋開喧囂，我被湖水染就的衣袂

會不會融入蕓蕓大千

會不會成為，一幀好景

 

2025.4.12

 

12、四月，四月……

 

這并非正典的上午

麻雀叼著陽光的碎屑

在一塊碣石上，不停細啄

 

麥地不輝煌

零散的、不規則的形狀

黯淡了眼眸中期望的明亮

 

一位老農，把佝僂的心事

稍稍梳成歲月的滄桑

咳嗽，助長不了田野的微浪

 

農家肥失去戶藉，尋不到歸處

力氣，瘦在腿上手上

鈍鋤頭在稀疏的垅間，踉蹌

 

汗水從格言中沁出

老農捶捶腰桿

土地的密碼，嵌入肉身

 

陽光還在。不棄不離

麻雀知道，飽滿的麥粒

終將犒勞正典的日子

 

2025.4.13

 

13、四月之書

 

在瘦地，你揮起慣用的鋤頭

書寫有質樸古韻的四月之書

 

驚蟄后挺起身板的麥子

你依諺語，理好排水的“三溝”

邊角處，布置方言淺窩

撒上萵麻菜種、菠菜種

背坎也不閑置，幾把柴灰

便種下南瓜憨拙的俚句

 

頭頂暖陽，頭頂四月

熟諳你的鳥語，慢節奏

隨著你的揮鋤姿勢，清脆而明亮

祖輩的箴言，耳熟能詳

你寫就的每一頁，皆泥香撲鼻

 

2025.4.15

 

14、雨中，一縷煙霧里的具象

 

這雨，自桃花的粉色里紛散

清明的天氣，于久違的柴檐

像我，有難以言說的悵然

 

不去想蛐蟮在土里如何翻動

不去想苞谷苗怎樣擎住雨水

那披蓑而去的民謠，沒了蹤跡

 

枯坐檐下，時光空洞

沒有隨紙幡風飄回屋的親人

讓我好好省一省

 

想與有些歲數的階沿草談談

可虛構的農諺，笨嘴拙舌

更沒法在手機里，跟我視頻

 

索性，認真抽完三支香煙

讓紛擾的念頭沉落消散

不再被雨水的愁緒糾纏

 

立在墻邊的老鋤頭，有不甘的神態

催我，用老繭漸失的手

擦亮刃口上花花綠綠的三月

 

2025.4.16

 

15、塔的守望（題圖詩）

 

大塊之上，石塔以脊梁矗立

古老身軀，褶皺里嵌滿歲月齒痕

 

塔頂綠樹似領了神諭

用繁茂冠冕，釀著鳥的箴言、風的密語

 

腳下田野，稻浪翻涌金綢的富饒

遠處城市，樓幢半隱霓虹的繁榮

 

石塔該是永恒的守護者

樹影如他經年累月舉起的涼棚

 

心靜時，他看得清喧囂世界

看得清斑駁倒影里的靈魂根系

 

2025.4.21

 

16、渡市，二家壩的野麻

 

風，吹在風的上面

吹在麻葉上面

一萬只灰白蝴蝶應和村韻俚節

翩躚呵、翩躚

二家壩的壩壩舞，樸素恢宏

 

這些不施粉黛的村姑

在農歷的土地上，不乞求

也不拋眉眼、翹嘴角

恪守本分，野性十足

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

左手翻云，右手覆雨

一翻一覆間，把時光和自己

獻給野雀，獻給麗日明月

獻給不打誑語的鄉間

 

肥地給麥子，沃土讓菜花

這些野麻，只需瘦地薄壤

就挺起綽約風姿，卻不妖嬈

把倔強根系扎在歲月褶皺

凸顯鄉村性情

 

當鐮刀帶著季節的邀約來臨

當浸泡的池塘泛起時光漣漪

野麻便與千年“績麻”的詩行相攜

褪去粗糙外衣，將柔性魂靈

抽成絲縷

晾曬在八月滾燙的日光里

等待著、等待著

織就農人的粗布衣

也織就一段段不會褪色的鄉土記憶

 

2025.4.26

 

17、野麻

 

肥地給麥子，沃土讓菜花

這些野麻，在瘦地薄壤

用根須鑿開褶皺的歲月

把倔強扎進鄉村粗糲的裂痕

 

深諳生存法則，本分而野性

野麻左手翻云，右手覆雨

一翻一覆間，把自己

獻給野雀，獻給鄉野

即便被風彎成弓，也懷抱

對土地沉默的赤誠

 

鐮刀親吻身板，塘水浸潤柔韌筋骨

野麻褪去粗糲，拆解成縷

搖碎月光的紡車在八月柴院

將纖維織成母親慈心與巧手

鞋底丈量田埂，粗衣裹住晨昏

 

當鋼筋水泥的獠牙啃噬田壟

直播間的霓虹淹沒紡車嗡鳴

舊時光的繭蜷縮成二維碼的紋路

野麻捻成的經緯，仍在歲月的梭杼里

縫綴記憶的夜空，織補那縷

被風吹皺、即將消散的炊煙

——只是，針腳間滲出

農藥殘留的苦澀，土地板結的嘆息

滲出留守老人未寄出的

家書中的橫豎撇捺

 

2025.4.28

 

18、坐對山水悟禪心（題圖詩）

 

竹林簇擁，撐起一片幽謐

飛瀑懸空，奏響一曲磅礴

水簾子垂落于青山眉梢

翠色，锃亮了天地

 

木桌古樸，靜在自己的歲月里

靜在喧囂與塵世之外

木紋蜿蜒處，藏著弦歌、故事

藏著待續的經文和讖語

 

從緣起處來

不問緣滅處

萬千沸騰與安靜在心底交織

我與時間，默然對坐

 

飛練入壺，濤聲入壺

洇開竹葉、竹芯與逸情

輕啜一口，山水便入了骨

我也成了這一片山水

半縷青煙，半卷云影，一點靈犀

 

2025.4.29

 

19、荒蕪，瘦地的倔強

 

瘦地，害病的物什太多

就像農歷這件衣服，褪色了

誰能還原為綠

 

誰用一聲咳嗽

絠開荒寂打的一個死結

誰，站姿古拙

 

雖然比蔞蒿矮小

南瓜秧的兩片葉子

在誰的眼眸中，悄然打開

 

鋤頭上開不了花

把犟脾氣埋進荒蕪

發一莖芽吧，農人務農

 

如果真的汗水長流

誰會像爹一樣

抽一桿煙就抽出了性子

 

2025.4.30

 

20、酸筋草

 

回鄉，把一莖細草銜在嘴上

漫過舌尖的酸澀，讓我雀躍

 

母親說，這不是冰激凌

不酸就不是正宗的鄉下味道

 

品咂原汁原味的鄉村

我心尖上，青綠著酸筋草

 

三瓣細葉，自自然然

不分岔的細莖，和和順順

 

母親說，酸筋草稟承泥性草性

從不嬌貴，也不學野道

 

農歷的風吹得時髦，我和酸筋草

時髦在鄉土之上

 

2025.4.30

 

作者簡介：徐作仁，重慶市作協會員。詩作刊于《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潮》《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湖南詩歌》《江浙文藝》《中國好詩歌》《中國百年詩人新詩精選》《當代詩人精品詩歌薈萃》《中國當代鄉愁詩歌精選》等多種刊物和選本，獲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多次入選《中國好詩》《每日精選》，獲中國作家網“每周詩星”，多次獲世界詩歌“日冠軍”等。著自印詩集《坐在時間對面》。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