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2025年短詩選

 

作者：陸健

 

讀嚴力繪畫《蘋果蘋果和蘋果》

 

一只蘋果已足夠重要。況且是

蘋果蘋果和蘋果

 

眉眼略低垂的少女。她的美

她胸間的果實

 

她的臉上溢出內心的水果味

蘋果蘋果，和蘋果。是愛，是生存

 

帶質感的顏料拼接的衣衫

和諧的律動，她的發辮，她的劉海

 

背后的太陽被擠在角落

虛空發出矩形的光芒

 

背后的天的藍、血的猩紅的雨

紛紛下，下個不住

 

女孩，你別回頭。讓你的微笑

輕輕撣去世間的塵土

你的掛滿畫圖的夢

 

讓蘋果的甜，空氣里微澀的甜

在我們中間——多停留一會兒

 

你輕輕擦去我們的淚水

 

2025年01月16日。

 

協和醫院

 

步行。地鐵。地鐵。步行

進入協和醫院。以前我

總以為它叫和諧醫院。一樓

二樓，三樓，右轉再左轉

是神經科。人多。陪著人來的

陪著病來的，陪病人來的

這兒，慢慢移動的時針小步走

沒有高大上。恥感程度

普遍比外面低。相貌丑些的

走路平衡機能差的、搖晃的

也褪去幾分自卑。生來飽滿的護士

前額略禿，兩鬢頭發長長的醫生

伽馬刀似的眼神掃描處方

男病人、女病人、富人、窮人

統稱為患者。公平定義。X光片

映照出生命的真相，和魂魄

靜悄悄，交談——聲音

往還低語。仿佛每個人

都有身藏驚天秘密的理由

真正的神經科一定不缺乏天才

就像天才人物從來不缺乏獵物

壓下嘈雜的地方，上帝降臨

治療室和處置室的人道主義

是不同的——這你知道。藍天下

藥物的療效，技術合法、流程合規

隨著節拍，強，弱，次強，弱

你會像接受音樂一樣接受疼痛

振奮人心的事要悄悄談論

偶爾爆出一聲忘我的大叫

像一根刺，每個人僵硬片刻

走廊里一溜椅子上候診者很整齊

像擺放在地上的一溜鞋子

其耐心像包裹在鞋子里的襪子

診室門口，前面的人為了

不影響后面，稍稍偏頭

盯著關緊的門。門內的

醫患雙方上演著智力大戰

問答。沒有硝煙的搏斗，游戲

大夫消耗掉自己的上班時間

消耗自己的有生之年

病人為了變得被正常對待

與世界和解，對親人不反動

對生活不暴躁對老板不提意見

失眠者天堂的幻影需要癟下去

女人們例假按時來按時走

城市相親角，陰陽平衡

銷售行業的GDp獲取營養

那個有點像停車場的“p”

離開神經科后的一眾人等

精神境界無不得以提升

比如脾氣糟糕的我，出門

先看見一只銜著和平的鴿子

出門往北，是煤渣胡同

金魚胡同，中間夾著

不高不矮的缸瓦市基督堂

十八層的麗晶酒店

俯瞰金寶街。金寶實在太多

只能用“街”來形容蒼茫

鴿子在半空摸到了春天的骨頭

 

2025年3月10日上午，從協和醫院回返家中記之。

 

隴上

 

三月。隴上。北七家

灼灼的桃花。夭夭的桃花

敞開她少女的情懷逗弄你

一樹桃花，一點也不羞答答

 

夏季，少女長成的果實

飽滿欲墜。像是壓彎的枝頭上

坐滿了一臉愜意的大媽

 

2025年03月23日。

 

向一本雜志和它的封面致敬

 

向一本雜志致敬

《詩參考》，匯聚了一個人的

倔強。數十年了

它堅持說，世界，我在這兒

對于整張大陸，我只是個小島

是個小個子

但我的周圍有全部的大海

高山只向詩歌彎腰

在這雜志的封面上

嚴力有著星辰般的寧靜

他的文字與繪畫相互照耀

滿頭的白，歲月的灰燼

埋葬著美也突出著美

道路還沒把自己走完

田野里總是深秋

能被收割的都被收割過了

霜凍。雪在不遠處試穿著舞鞋

誰也不知道，被遺忘的

在泥土中睡眠那只紅薯

是這個年景里最好的紅薯

 

2025年3月31日。

 

一首詩向一首非詩求愛

 

一首詩向一首非詩求愛

難免有些曖昧

非詩看不太懂。懵懂

走走停停。不停撣著衣袖

 

非詩青澀，剛剛發育成

半首非詩。他不捯飭自己

非詩一身輕松，一臉野性

胡髭初長

他的血唱著你感覺刺耳的歌

 

地球是圓的。可地球

對于一個人

屬于不規則形狀的地理區域

面積有限。他前行

書包總朝向后面的路

 

讓喘氣追趕的大叔嘆氣搖頭

 

你要規范、打扮一首非詩

那就是——觸碰一首非詩

褻瀆一首非詩

 

你的現實主義，浪漫派和象征

好是好，漂亮是漂亮

可是那個“非”字上的鋸齒

不是把你非掉，就是把你

和它自己一起非掉

 

2025年5月6日。

 

竹子的問題

 

竹子的枝干們，在討論

笛子的問題，簫的問題

音樂，美學問題

 

竹子的細枝們，討論

繪畫問題，鄭板橋問題

和梅蘭菊三友四友的問題

詩也需——瘦勁才好

把天空打掃成朗朗乾坤

 

竹筍討論鐵鍋、電鍋問題

炭火烹食養人

和魚或者肉的搭配

口感問題。童子雞有新建議

 

竹子的影子橫躺在地上

光線婆娑。它沒有任何問題

 

2025年7月4日。

 

人體宴

 

晚宴開始。一雙筷子

號召起九雙筷子

啤酒，紅酒帶著橡木香味

白酒——醬香型

 

談天下大事，談國企

民營企業的上市機遇

朦朧是金錢的大雨

 

談養生，秘籍，寧夏蟲草

長白山野參。捎帶著

莫斯科與基輔相互勁爆射門

 

談那位活躍于文壇之女士

知性美，無婚史，無緋聞

劍橋博士，有利于

離異的咱們這位

應該、必須動作。大動

 

鴨蛋臉、雙目無甚挑剔

多一點眼波就更媚惑

鼻根，顴骨，旺夫相與否

笑不露齒，整齊的米粒牙

涂淡淡唇膏

 

衣裝搭配得體，亭亭玉立

兩腿緊致說明那——那什么

方面的體驗較少。當然

最好沒有，四十歲也要清純嘛

 

她沒穿過露臍裝，不知

該部位是否合乎審美規范

腳，中等偏小是對的

十指修長。不知

她看不看電視劇，不知她

打起男人的耳光來響不響亮

 

現場，燈光是裸體的

酒杯中的液體是裸體的

被大卸八塊的野甲魚

的裸體在筷子下面翻了個身

 

2025年7月23日。

 

讀張況的《廣場讀云》

 

張況的《廣場讀云》

對大家來說是一首名作

對我來說是需要

每天都讀的佳作，日課

這詩不讀不行啊

心醉。心碎

他竟然把這么亮堂的

四個字寫進詩中，厚重

綿軟寫進他自己詩句

我如果重寫，很容易

涉嫌抄襲，那我不就是

詐騙了張況的才華么？

那云的確不一般，炫目

像禱文一樣值得讀

值得背誦。我的云懶散

一直追不上張況的云

讀的很高聲。張況

一邊念念有詞

一邊邁很大的步子

雙腿分的很開

影子像一把開合的剪刀

他好像要把自己的癡情

裹著單衣的豪氣

放到云一般的位置

他自己情愿散落在地上

我看見他流淚了

淚水在他臉上打滿繃帶

五十多年的人生

都是怎么挺過來的？

太多事情，老天也無法

給你我一個粗略交代

望云的人逐漸稀落

廣場上已闃無一人

 

2025年8月17日。

 

悉尼微信

 

悉尼民眾的關注度

不及國內紛繁

楊某某啊？不清楚

 

澳洲生活著一些個

其它緯度的人群

你不清他不楚

 

正常。正反相互依存

此世界即彼世界

楊某某是否姓楊？存疑

姓氏就是個符號嘛

她要姓天，你也得認

 

來自北京？菲律賓？越南？

勞斯萊斯SUV撞了奔馳

楊某某為對面司機的髖部

已準備了足夠的賠償金

 

她的香奈兒服裝

依舊沒有一絲皺褶

 

酒駕？逃逸？其實不算事

其實身份可查——

從豪車座位上取一根頭發

取樣化驗。當地法律不允

 

有些法律過于紳士啊

淑女般的害羞的法律

把涉事雙方都保護得很好

 

在云端生活，在霧里瀟灑

不勞動者不得食，屬于

上世紀的農民思維

 

一段盲腸一樣的生活

那些盲腸里的寄生物

一只你叫不出名字的

鳥兒一樣的生活

它的語言是歌頌的語言

還是詛咒的語言？

 

澳洲的土地上

有一種長滿拳頭的果樹

 

拳頭是有根的

悠閑的、時而驚慌一下的

鳥兒同樣是有根的

 

2025年8月25日。

 

石碑

 

玄。天地最初的顏色

無數光明擠在一起的

黑，和黑

 

既排斥又涵納，浸淫

膿血與墨，與鐵，與無言

每個字都是傷痕

 

我是被石碑

從石碑里推出來的那個人

孤零零代替你行走于世

 

2025年10月25日，偃師賓館。

 

陸健先生的發呆

 

左臂靠近茶幾上的煙缸

頭部略微右轉，朝向窗戶——

陸健先生發呆的標準姿態

 

太太說的是啊，這姿勢

一定格，便更呆，愈發呆

 

一個星期來過。一個星期過來

多少個日夜沒有禮拜

 

歌哭都淡了。虛妄；實在

他發呆，“呆”的里面

不知所由、不知所以的

多邊形的白。空白

 

“木”字旁邊站立的樓、樹

“木”字舉起的“口”——呆

不語。一陣鳥鳴揉亂他的頭發

 

2025年7月5日，11月3日修改。

 

出廬山機場

 

出廬山機場，羲之路

接機的朋友已打著招呼

 

往北若干步——居易路

人影若干，在前趕往潯陽碼頭

的詩歌韻腳處

 

朋友，家在羲之的

“之”字以東——的延長線上

——柴桑戶口所在地

 

雅集書屋，筆墨作坊

大珠小珠匣，草盛豆苗稀亭

一壇慢悠悠的“桃花源舊釀”

在夢中處理田間事務

 

我聽先生調琴，無弦之琴

我和陶公對飲，不覺千余載

盡在煙雨的揮灑間哦

 

我和五柳，隔了一個星球

隔了一只斗笠，隔了

一聲悶悶的咳嗽

 

廬山最高處

 

我并不想把腰椎疼痛

帶到這山的高處

 

可是——腰痛

是這風景名勝之巔的

一塊煞風景的風景

 

一個一瘸一拐的老家伙

疼痛就像我的第二條命

 

同仁堂六味地黃丸

鑾方頸肩腰腿保健貼

一條幼蠶似的

德國產的特效藥——淺褐色

 

我的后腰，是它們爭搶的

地盤——這不幸的版圖

我的疼痛是個弱者

 

就像俄羅斯，烏克蘭，美利堅

他們沖撞于戰火和焦土

爭搶，膠著

只有和平是個弱者

 

2025年11月24日。

 

我在一群中國人中間是安全的嗎

 

我在一群中國人中間是

安全的嗎？——他說

 

我說，這問題

真理牌、道德牌的計算機

也回答不了

 

中國人分好多“群”的

你指的哪一群？

大象群，螞蟻群，微信群？

羨慕嫉妒恨群？溺水時

要把救你的人拖入河底群？

 

如果土地、水源污染

你特供。霧霾呢？你

躲在德國產的空調里不出來

 

噢你也不怕貨幣貶值

你比別人的錢多十萬、百萬倍

 

一個美國人

躲在美國人中間是安全的嗎？

 

你拳頭大你鈔票多，你和肯尼迪

里根、特朗普掰個手腕比比

子彈擊中腦袋或擊中耳廓

你的淡定還不一樣是笑話？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那是泰山不改色

跟人有啥關系？

 

紹伊古大將剛剛洗干凈

一次被暗殺的血跡。無人機

不會因為你是基輔來的

持槍孕婦它就不俯沖

 

哈馬斯轉入地下。朱拉尼的

大馬士革街上保鏢的槍刺閃著光

內塔尼亞胡直勾勾盯著法院傳票

心想你這多事的海牙法庭啊

世界上的罪犯多的是呢

 

好人壞人的下意識里

都想換個地方藏一藏

啊好壞的概念已經變模糊

只有不安全的人

和非常不安全的兩種人

 

吳剛嫦娥的后代在月亮上

早就“停車位已滿”

他們早就亮出“謝客”的警示牌

 

誰能告訴我，安全

在一次經濟崩塌的

緩慢山火里。還是在一場

猝不及防的戰爭爆炸中？

 

2025年12月1日。

 

回復朋友問候病情

 

像是男人穿了小號高跟鞋

行為不甚雅觀，步子一長一短

腰椎第三、第四塊骨頭之間

出了不協調需要維穩的狀況

 

說是缺乏日光浴、有氧運動所致

讀文件、聽報告久坐所致

過于疲勞，感受涼風

哎呀痛得站也站不直

連詩歌分行斷句都覺得乏力

 

按摩，艾灸，扎針，脈沖

拔罐，內服藥若干

膏藥每天換，貼了兩個多月

酸麻放射至整條右腿

連帶肩膀一高一矮

想進步，想上臺階很費勁

大夫提醒保護心肝心臟

 

核磁——在那個水晶棺一樣的

精密設備里，躺平過，共振一回

說無大礙。瘸了倆月

現在恢復到不錯了——

不錯當然不能算好

 

想正常走路，可是一瘸一拐

習慣了，正常走路

反不如一瘸一拐踏實，舒服

 

朋友說踏實就好。一瘸一拐

就已經是一種正常了

 

2025年12月4日。

 

有時候，我想

 

有時候，我想我的詩

不要那么好

能稱得上精彩就大概齊了

精彩和平淡搭配像一道素餐

只要后來的讀者勉強愿意品讀

 

他們中的有些人，也寫作

我的詩讓他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某個句子揭開他意識中的

一個裂口，感覺潮水涌入

 

他的思路由此

如自家的馬匹，四蹄生風

一臺跑車，平穩快捷

或蜿蜒盤旋，奇崛

“一覽眾山小”

 

我便微醺般滿足

——我的活兒沒白干

 

我的詩里有一點“針尖上的蜜”

刺激他。然后他的筆尖香甜

 

有一場“無邊落木蕭蕭下”

或比較綿軟的

“深巷明朝賣杏花”

而我藏在巷子更深處

 

喔，我激活了千古名句啊

——剛剛還說我平庸些不要緊

瞧瞧，我的狐貍尾巴

還是露出來了

 

2025年12月9日。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