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來了
胡茗茗
《反應》
必須,匆匆掛斷電話
必須,將手伸進褲子口袋
在那個部位,偷偷摁一摁
停一停,左右張望
然后,才敢大步走
大步,朝我的方向走
天要下雨,黃昏很黃
而一個面帶微笑低頭走路的男子
他的背影都在發光
哦,我的天!
大雨來得真是時候
《流》
你聽到窗外空氣的流動嗎?
聽到流動中青衣的婉轉隱約嗎?
聽到隱約里飛鳥的呼吸嗎?
你聽到呼吸里有欲望之美嗎?
這些閉起眼才能聽得到的美
因為太美,所以流淚
低低的、再深深
把頭埋進你的頸窩
深到可以聽見時間的洪水濤濤
從頭頂流啊,流
《家常菜》
豆芽是白的,韭菜是綠的
爐灶旁的眼光,是黃的
依靠門楣,你看我炒菜
聊聊今年的月餅,說說去年的桃花
過往的時光多像這盤好看的家常菜
讓人結實,順便膨脹
可當說起未來
我們開始沉默
——這道菜里必不可少的鹽
總是掌握不好它的用量
《在我最好的時候》
在我很好的時候
我是說身體
沒有給了最好的人
現在遇到了
我只是把頭轉向窗外
你看你看——
那邊梨花
正如雪飄飛
《孤 獨》
許多個深夜
我將電話打進無人接聽的辦公室
幻想能聽到一聲——“喂”
不管是人,是鬼
我都將附在他耳邊
大聲地喊出——“啊”
啊哈,終于機會來了
《初 戀》
一生也不會忘記他眼中的殺氣
那是最后的寒光一閃
從此,我由一臉陽光的瘋丫頭
變成一個哭不出聲的女人
這,就是我十九歲的初戀
有關十九歲的葡萄皮
啐到地上的
就剩這么多
偶爾,也會
猝不及防,吐我一臉
《見證》
這些鋼琴、銅管,薩克司
見證了我們用一下午的時間
吃完了半輩子可以吃到的米
陪著我,用被角蒙住眼睛
之后,我在不同的椅子上聽到
它們,總有一根鋼絲
自頭頂穿下
《出不來了
我倒在一朵花里,出不來了
滿身都是蜜汁、蕊和性的味道
步子蹣跚,翅膀很沉
小蜜蜂呀小蝴蝶,你們飛到別處吧
我真的不是會動的罌粟,或者
會吹奏的喇叭花
五月的風啊,你讓我昏昏又沉沉
細雨不會淋濕我,一層又一層的花瓣
我是心中之芯,囊中之囊,那么飽
那么滿足,星星也會低下頭來
看著我,打呼嚕
《天光大亮》
從凌晨四點,一絲不掛地走動
已經幾個時辰,什么樣的眼睛看著我
什么樣的拳頭在窗外握著
這些都與我無關
空氣嘶撕做響,謊言趁虛而入
比我還赤裸
比主人更主人
此刻,天光大亮,看穿一切的麻雀
尖聲鳴叫,飛身沖進車輪
至死不肯,泄露風聲
《在辦公室》
在辦公室,午后
我伏在桌上
微醺、臉紅、呼吸急促
我想念一個親人,呼喚他小哥哥
可他那么遙遠,且越來越遠……
窗外有梧桐,上有野鴿子鳴叫
我多么羨慕它能大聲吐露悲傷
不像我,和攤開的報紙一樣
每日更新卻沒有一雙手,翻動它一下
《明明……那么》
你明明給我寫了信,可你沒有給我燈
你明明把它從那么高的地方扔下來
可你沒有給我眼睛
你明明給我時間,可你不給我日子
你給我那么多花,它們全都沒有根
你給我煙,不給我火
你給我床,不給我夜晚
你給我一紙契約,上面沒有一句允諾
你拉過我的手,可它沒有力氣了
媽媽
明天我要出門了
新娃娃舊娃娃兩個我都要
可你準備的箱子,那么小
哥哥
我找你找了那么久
可你身邊的人真多
孩子
今天我能給你一碗餛飩一杯可樂
明天,除了幾篇詩歌
不會再有什么
《麥子熟了》
麥子,我天天看望的麥子
一夜之間就黃了,那么突然
這加重了我的擔心
風聲讓它們挨得更緊,低著頭
像思想者,像我滿懷憂傷的兄長
看著我,一下子讓我小了很多
田垅邊燃起的青煙是我干的
是我保存多年的日記和照片干的
是我對這座城市的厭倦干的
多么爛俗的場面,蝴蝶親吻呢花朵
虛弱的聲音:是的,我在
現在,麥子熟了,我要離開
只字不提,春天的播種
冬雪的覆蓋
《寫給節日》
一個痛恨一切節日的女人
一定有著痛苦的愛情
今天是平安夜,明日為不夜天
甲蟲鉆進土里,桔子彩燈張結
什么樣的虛,被提進菜籃拎回家
什么樣的樂,原本可以省
潮水一再上漲
可它從沒打濕過我
我只想縮進冰冷的被窩
躲在里面哭一哭
《小小地疼一下》
這座樓房每天就長在我必經的路旁
許多年來,沒有兩樣
今晚我有意停下腳步,有意張望
窗口明暗都不是你的眼睛
其實,我根本不知你家在哪里
讀書、發呆或者正在做愛
這樣走過,不為別的
只是想讓心口,就那么
小小地疼一下
《嫉妒》
玫瑰花瓣從小就長在一起
我把它們分開夾在不同的書里
每夾一片都會摸摸它的臉聞一聞
以后,不會了
以后,它們將被書頁吸干水分
遇到什么字就印上什么味兒
要么永遠沉睡于灰塵,要么
在某個時刻干巴巴地飄落
即便它們是睡在同一本書里
也不讓它們相見
就是不讓了
你怎么著
《解藥》
揉,五味子與小檀香
可蔭綠,亦可枯黃
搗,十年結節與濕寒
背井,但未離鄉
舉心香一瓣,點十面朱砂
黃藤酥手,皆為惘然
舒廣袖,于藕花深處
敲月下門,行陽關路
僧曰:適彼樂土
大象無形,小安若素
《想起一些事》
想起一些事
想著想著眼淚就會流下來
想著想著就會忍不住摸摸頭發
擔心它們突然會變白
將拳頭攥緊,將臉蒙住
像睡去的先人們
在土里,緩緩呼吸
假如,假如一生中根本沒有
這些事情可思可想
我也許會活得更像個人樣
但我能肯定
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