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那年,家里養的那條黃狗突然死掉了,在她的窩里留下四只剛出生不久的狗崽。其中的三只小狗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剛滿月便被左鄰右舍索走,唯獨被我喚作小黃的那只狗狗卻剩下了,原因是它太挑食,只吃有味的東西,如果是饅頭的話,還要給饅頭上蘸些有味的菜湯,它才肯張嘴。而在那個年月的農村,家家戶戶的經濟條件并不富裕,就算是村里條件最好的人家,也不見得是月月都有肉吃。在我們家,由于兄弟姐妹多,吃肉只是在過年時才會有的事情,填飽肚子就已經不錯了,于是,這條名叫小黃的狗狗的生活狀況就可想而知了。
和村里其它的狗狗比起來,小黃兩個月的時候,越發顯得瘦骨嶙峋起來。由于小黃遺傳了他母親長腿窄臉的基因,這種瘦就更顯得觸目驚心。村里就有人在背后議論,說小黃肯定是遭到了虐待,說不定這家人從來都不喂它呢。母親聽了,臉色漸漸陰沉起來。
撫摸著幾乎只剩下了皮包骨頭的小黃,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也很難受,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受到了欺負而自己只能站在旁邊看著一樣,于是,我央求母親,媽,得想個辦法啊,不然小黃會瘦死的。
母親嘆氣道,是啊,得想個辦法啊。
辦法是在三天后的中午想出來的。
父親說,放生吧。
全家人都是一愣。
母親似乎和父親已經商量過了,她在一旁解釋道,小黃是個富貴命,可惜錯生在了咱們這樣的窮苦人家,既然咱們喂不住它,那就讓別人喂吧。
它這么瘦,肯定沒人要的。
要是有人要小黃早就被抱走了。
就是,那樣的話,它也就不會這么瘦了。
我和兄妹們嘰嘰喳喳個不停,議論紛紛。
父親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他擺擺手,示意大家靜下來,然后,正色道,如果直接送人肯定沒人要的。所以,這就需要咱們好好盤算盤算。我的建議是,把它送到旁邊的林莊去,他們村里有人開養雞場,還有人跑生意,有錢人多一些。
另外,父親還補充說,在本村就地解決肯定是不行的,一來小黃認路會自己跑回來,再一個就是小黃的瘦已是有目共睹,就像一個標記,就算小黃自己不回來,也會被人給強制送回來的。
父親果然是老謀深算,他的主意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贊同。于是,當天晚上,我們就行動了。父親坐鎮指揮,具體負責落實的是大哥和二姐。當大哥和二姐興高采烈從外面跑進院子的時候,我們全家人都像過年一樣高興,盡管我的心里有些失落,但一想到小黃以后就要過上吃香的喝辣的美好生活,這種失落很快就云開霧散了。那天晚上,我們全家都睡得很晚,我還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我已經記不清了,只不過夢里的那種甜滋滋的感覺,直到很久以后我還記憶猶新。
計劃和現實總是有著那么一些距離。就當大家都不再念叨小黃的時候,小黃竟然跑回來了!
大姐后來難為情地解釋說,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小黃在那邊過得怎么樣,沒想到這畜生認人,一看到我,就緊跟著不放一路追了回來。我在河邊躲了好半天,本以為已經把它甩開了,沒想到它還是找了回來。
母親當時正在廚房做飯,看到小黃突然出現在院子里,母親一下子傻眼了。那天中午,母親用款待貴賓的禮遇,破例把一個剛蒸好的饅頭夾上一塊腌制的臘肉擺在了小黃的面前。要知道,這些臘肉是在有遠方來客的時候才肯擺出來的,平時連我都吃不到一塊。
當天晚上,我們全家再次圍坐在一起,商量處理小黃的對策。
最后,大家達成了一致意見,那就是把小黃送到更遠的姚村,并且今后誰也不許去看他。姚村離我們村有二十里的距離,這次只能老將出馬了。父親推出家里的那輛二八自行車,把依舊羸瘦的小黃放進自行車后面的挎藍,然后,在二哥的提示下,又給小黃蒙上了眼睛以防止小黃記路,當一切收拾妥當之后,父親便趁著夜色出發了。臨行前,我看到母親偷偷把一塊臘肉塞到了挎籃里。
這一次,我們成功了。大家都很高興。唯獨母親,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在經歷過短暫的興奮之后,開心擔心起小黃安危來。我問母親,萬一姚村的人們討厭小黃怎么辦,小黃會不會比現在還要瘦,還有它會不會被餓死呢?
母親喃喃良久,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姚村那里有個屠宰場,經常殺豬殺牛什么的,總會留些骨頭吧,小黃現在肯定吃胖了。
我想了想,追問道,那他們會不會把小黃也殺掉?
母親一下子愣住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當天晚上,我聽到和母親和父親激烈的爭吵聲,當我喊來大哥和大姐過來勸架時,他們已經不吵了,父親嘆了口氣,然后,推著車子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被窩里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聲,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我一下子便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小黃回來了!大姐驚訝地在院子里嚷道。
我急忙跑出門去,看到母親蹲在地上,正撫摸著小黃的腦袋,眼角有淚花閃爍。
大哥在一旁感嘆說,沒想到放生一條狗這么難!
父親說,這么瘦的狗,誰會忍心殺吃它呢?
母親說,老黃狗給咱們家看了十多年的門,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難道咱們要眼睜睜看著他的崽子被餓死?連條狗都喂不活,咱還不被外人笑話死!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放生,從此,不論家里遇到何等的困難,全家人都再也沒有動過將小黃趕走或者放生的念頭。
多少年過去以后,我還是會清晰地記得,在那段貧困的歲月里,全家人圍在一起為了改善一條狗的生存境地而熱烈討論的場景,而這條狗又是否能理解,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他的生存又是多么的來之不易。
這條名叫小黃的狗雖然瘦,但卻頑強,一直活了十多年直到最后壽終正寢,對我家都不離不棄。有時我就想,這條名叫小黃的狗在坎坷的生命歷程里,是否有過離家出走另謀生路的想法?狗不嫌家貧,莫非動物和人類一樣,也懂得一種名叫感情的東西?
貧苦生活下培養出來的感情往往更加的淳樸和動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是可以超越一切的,那就是對生命的尊重,哪怕這個生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哪怕它僅僅是一條瘦骨嶙峋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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