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年間』
今年收成沒盼頭,一不下雨,地也不肥了,再扒拉也種不出什么谷子出來。日頭離山頭還遠著,作田的人便陸續扛著鋤頭回家了。也有一些人不死心,還在田里做,賭一下工夫。要說賭得最狠的,就是溪尾的九斤了。
九斤說來也是個趣人,剛出生時就有九斤重!他爹看著大胖兒子笑瞇了眼,“就叫九斤吧!”大家都以為九斤長成了肯定人高馬大,怎知打小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著,長成了個六尺小個子。九斤小時候吃不飽,長大了也沒能吃飽。不但他自己沒能吃飽,老婆孩子也沒能吃飽。唯一個兒子,硬給餓出病來了,躺在床上,沒命咳嗽。家里窮得響叮當,天公又折作田人,九斤能不賭活兒么?
不過今天九斤沒有在田里賭活兒,卻躲在了家里磨刀。
九斤躲在天井里,把砍柴火的刀磨得嚯嚯響。他穿著破得不能再破的粗布馬褂,卷起袖子和褲腿,露出雞那樣的手腳,雙手的肌肉在蠟黃的皮下有節奏的鼓起。天不熱,但九斤剃光的半個腦袋卻汗涔涔的。可能是他磨得太用力,也可能是磨得太認真吧。九斤的兒子在屋里咳得天塌,他只當沒聽見,卻把刀磨得更響,好像把刀磨好了,兒子就得救了。九斤的老婆牡丹在客廳編竹筐,天井的的磨刀聲,屋里的咳嗽聲,她全然聽不見,好像把竹筐編好了,丈夫的刀也就利了,兒子的病也就好了。不知是不是太急切了,她的手總哆哆嗦嗦的,反而做不好。作田歸來的人經過九斤家,聽見那瘆人的磨刀聲,卻都裝聾作啞,心照不宣,但又面色詭異。因為他們都知道九斤要去做什么勾當。
兒子還在咳。九斤用手指捏了捏刀刃,嗯,足夠鋒利了。九斤于是找來一塊破布,把柴刀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纏著布條的柄。牡丹從客廳走出來,幫九斤把竹筐背上。屋里的咳嗽聲越來越厲害。九斤把硬邦邦的辮子繞在脖子上,省去累贅。牡丹不停地幫九斤整理竹筐,卻怎么也弄不好。直到九斤說了聲“好了”,她才停下,但雙目卻死死地瞅著竹筐。天快暗了,九斤把柴刀放進竹筐里,看著他的老婆,深陷的眼窩里,一種復雜的情感流了出來。牡丹看著這幅模樣的丈夫,心情和他也差不離。心里有很多話要講,甚至想勸他干脆不要去了,但話到嘴邊,只剩一句“著心點!”九斤什么都沒說,點點頭就走了,留下一個瘦弱的女人,和一個咳聲震天價的屋子。
九斤越走越遠,沒有回頭,過了荒洋,便不見人了。荒洋是陳村和郭村的交界,原叫洋東。早些年兩村的人都有在這里居住耕作,但因為這些年陳村和郭村持續不斷的鄉斗,使這片原本肥沃的田地讓人不敢再住,久而久之便成荒洋了。
牡丹跪了下來,她知道九斤過了荒洋,只要再走一里地就到郭村了。她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嘴里默默念著說話。
“老爺保佑,老爺保佑……保佑九斤順順利利,平安歸來……”
要說這個牡丹,也是個苦命的主。牡丹的容貌,在當年可以說是陳村里最雅的。按說她這種條件,嫁個富貴人家是不成問題的,怎么會輪到九斤這種窮人家?要怪也只能怪她的命不好。她娘死得早,她爹又不是個東西,把日子過的啷當響。于是她爹就拿女兒來撈錢,他托了許多媒婆給自己女兒做媒,這么雅的女人,誰個不要!上門來談親戚的人是多了去了。但她爹又不許女兒嫁了,每次都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掉親事。看上去他是在瞎折騰,其實他的算盤精著呢。你來和我女兒談親戚,我女兒讓你看了,也和你談了,現在親事黃了,你男方總得包個紅包見見喜吧?她爹就用這樣無恥的方式,拿女兒換酒錢,總不肯女兒嫁人。直到遇到了九斤。
一樣被牡丹她爹擺了一道后,九斤可不答應了。他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也有倔脾氣。之前親戚談得好好的,現在說歇就歇,錢也給了,到手的老婆卻跑了,哪有這樣的道理!九斤心一橫,叫來族里的兄弟,一伙人哄到牡丹家搶親。今天你這女兒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就這樣,牡丹嫁到了九斤家。牡丹是幸運的,九斤雖然窮,但是心眼兒實,待她好,跟著她爹,她指不定還要再受多少罪呢。
只要人在,再窮再破也是個家。日子雖苦,但九斤和牡丹兩人熬一熬也還能過,但孩子就撐不住了。這也難怪,這種瘦了吧唧的日子,大人都糊不了口,小孩子怎么熬得住。實在沒辦法了,九斤只好鋌而走險,去郭村走這么一遭,賺這不義之財。
天黑得嚴了,牡丹依舊在門口望著。兒子咳得累了,睡了過去。作田人,攬工人都回來了,她的九斤還沒有回來。她嘴里依然在默念“老爺保佑”。和其他潮汕女人一樣,這是一位虔誠的婦人。即使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但逢年過節,該供奉給老爺的紙禮香火都不曾少,一年到頭所有節祭都記得清清楚楚,什么時候拜紅面廟,什么時候拜黑面廟,什么時候拜天英母,什么時候拜媽祖,初一十五祭灶神,有多無少。長者總說,潮汕是塊福地,無災無禍,這是潮汕人民虔誠的善報啊,牡丹深信這一點。她的虔誠得到回報,在天徹底黑透后,她等來了她的丈夫。
九斤回來了,沒少胳膊也沒少腿,柴刀還是用破布纏著。只是背上的竹筐倒多了個東西——用麻布包著的圓滾滾的東西。
牡丹跑上前跟丈夫會和,上下打量拍打丈夫,確定他和之前一樣,沒少塊肉沒掉塊皮。她終于松了口氣。九斤是幸運的,毫發無損,只是怕得癱倒在地。牡丹不敢看竹筐里的東西,只是看著九斤,九斤也不說話,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有臘黑的額頭忽忽反著光亮。他的呼吸很急促,好像是一路跑回來的。牡丹摸到他的手,全是冷汗,不停抖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爺顯靈!”
九斤顧不得歇,恢復得差不多,可以站起來,便又出發了。這次他沒有走遠,只是來到了村里的東家樹原爺家。
九斤敲開了樹原爺后院的門,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開的。他打量了一下九斤的樣子,和他筐里的東西,便差不多明白了他的來意。
“領賞的?”
九斤點了點頭。管家招手九斤進去,把門關上了。
管家帶九斤來到偏房。陳秀才在房里記賬,見到九斤,和他的竹筐,便合上賬本,拿出另一本厚厚的冊子出來。管家從九斤竹筐里把拿圓滾滾的東西拿過來,放在書案上,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打開,斜著眼瞅了一下,便匆忙蓋上了。
“這真實是郭村的人?你不是來訛錢的吧?”
一聽這話,九斤急了。為了幫兒子治病,逼不得已干的這活兒,沒想到東家要賴賬,不是白忙活了!九斤急得拍胸脯賭咒。
“真的!絕對是真的!我拿命擔保!這是郭四北角的人!”
管家還是半信半疑,畢竟這東西難以考證,總不能叫郭村的人過來認吧。陳秀才端詳著九斤近乎叫花子的行頭,由于長期營養不良而深陷下去的眼窩,焦急的眼珠子血絲密布,瞪得老大。陳秀才捋著山羊胡,嘆了口氣。
“是郭村的人,我認得。”
陳秀才在冊子上勾畫了些什么,然后拿出兩錠元寶給了九斤。九斤拿過元寶,跪下來對陳秀才千謝萬謝,把額頭都磕破了。陳秀才招招手,“快拿去救命吧。”九斤揩了揩鼻涕,不好意思抹眼淚,拿錢走了。秀才又是一聲嘆息,“兩個苦命人。”
九斤走出東家大院,走路步子也踏實了——衫里有錢了!一家老小終于可以吃頓飽飯了,兒子的病也得治了。九斤破布衣里揣著兩錠元寶,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人了,走在路上也能正眼看人了。這趟活干得值!九斤快步走到村頭,想到藥鋪抓點藥,走到大榕樹下又反悔了,掉頭走去包子鋪了。
作者:陳行揚
來源:益陽文學論壇

作者簡介:陳行揚,男,1992年生于潮州,畢業于廣東財經大學,短篇小說《水鬼伯》獲得第五屆“包商杯”全國高校文學正文比賽小說組二等獎、華東師范大學第七屆高校原創文學征文比賽小說組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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