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心記得很清楚,高二那年,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班主任領進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穿白襯衫,笑容很干凈,又如同那天的陽光,讓人感覺溫暖。舒心聽到了一些女同學唏噓的聲音,她暗自鄙夷那些花癡一樣的她們。后來那人作自我介紹,低著頭做習題的舒心,只記住了他的名字:丁寧。
班主任將丁寧安排和舒心坐在一起,理由是舒心不但成績好又樂于助人,應該幫助新同學。舒心的同桌吳雯雯嘟著嘴給丁寧讓座,舒心依依不舍地看著吳雯雯離開自己身邊,不由自主地瞪了丁寧一眼。丁寧朝舒心淡淡地笑了笑,安靜地坐在了她的身邊,舒心聞到了一股清新的味道。
上課時,某個側目的瞬間,舒心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陽光透過教室外那棵蔥郁的梧桐的縫隙,將斑駁的光影輸送進教室,有幾朵光暈投射在丁寧的臉上,將他映照得如一個纖塵不染的精靈,舒心從來不知道一個男生也可以如此美麗。
多年以后,舒心回想她和丁寧的相識過程,彼情彼景依然猶在眼前。只是那不經意的一瞥,就開啟了少女初春情懷,怪就怪丁寧的側臉過于完美,以及那天多情的陽光和不懷好意的梧桐樹。
丁寧的父親是本市屈指可數的商業大佬,舒心就讀的這所高中也接受過他的捐贈。雖然出生富貴,丁寧的性格卻和他的長相一樣,純粹而溫和,沒有富家公子的羈傲。他很快和舒心成為了好朋友,互相幫持,彼此的學習成績都有所提升。
巧合的是丁寧和舒心的喜好類似,血型一樣,年齡一樣,丁寧只大舒心一天而已。舒心都將這些巧合歸結于緣分。
舒心常常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看丁寧和男同學們在操場上奔跑的樣子,眼中充滿了艷羨與失落。
丁寧曾問舒心:“你的愿望是什么?”
舒心看著遠方答:“能像你們一樣奔跑。”
于別人而言,這算不得愿望,但對于患有心臟病的舒心而言,這就是一種奢望。因為劇烈運動會讓她心跳加速,呼吸不暢,甚至會引發更嚴重的后果。舒心的原發性心臟擴張癥,是父親遺傳給的她,父親30歲的時候就離世了。舒心是在高一的時候檢查出了這個病,醫生說她的發病年齡比她的父親早,最多只能存活十年。母親希望舒心輟學能夠安靜地在家做治療,但是舒心卻不愿意,她想過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校園生活,而她為了不讓同學們對她另眼相看,并沒有透露自己的詳細病情,只說自己心臟不太好,不能運動。
丁寧說:“以后等你好了,我陪著你一起跑。”
舒心點了點頭,然后笑了,笑得風清云白,她把這個當作了戀人之間,最美麗的承諾與誓言。
二
校園戀愛大都以失敗收場,何況舒心和丁寧根本不是戀人,考取了不同的大學,分道揚鑣,最后也就慢慢疏離,直到斷了聯系。只是舒心一直記得那一瞬間,那個完美而干凈的側臉。當時的影像已經烙印一樣留在了她的內心深處,成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癡戀。偏執而專注的她,再也沒有讓誰走到她心里。
每一年到了丁寧生日的那天,她都會疊一個小小的星星,星星里有她寫給他的祝福,很簡單的祝福:生日快樂。然后把那個星星又裝進一個星星形狀的玻璃瓶中封存。
丁寧沿著他父親的腳印往前走,努力而沉穩,成為了那一屆的一個傳奇人物。后來娶了一個同樣是商場精英的千金,他的事業與前途,一片錦繡華燦。
舒心有一份很安穩也很輕巧的工作,適合她的體質和安于現狀的心態。只是她一直都沒有談婚論嫁,她的心太小,已經被那個叫丁寧的人占據了,再也無法容下其他人。后來母親生病,總說離世之前希望看到她有個歸宿,她也累了,就想找個人依靠,身體狀況卻越來越差,倒是對方有所猶豫。仔細想想,沒有特殊情況,哪個男人愿意娶一個生命隨時都會終結的女人呢?又有哪個男人能包容自己的妻子精神上愛著他人呢?
高中畢業五年的同學聚會上,像往年一樣,舒心不想去,但是吳雯雯卻不依,軟磨硬泡拉著她參加了。其實吳雯雯不知道,要不是她無意間說了丁寧也會去,舒心又怎么會改變心意。
這一次的聚會是在一個景觀花園里舉辦的,場地和所有費用都是丁寧提供的。
好些年沒見了,丁寧還是往日的樣子,很隨和,沒有成功人士的架子。舒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臟的問題,時隔多年,再見到丁寧,她覺得自己的心停擺了幾秒,大腦一片空白。她很想自然而優雅地走到丁寧跟前打招呼,但是她的腳像被釘在了草地上,一點兒也挪不開。丁寧和幾位同學寒暄了一下后,朝著舒心這邊走來,舒心連忙移開原本盯著丁寧的目光,看著遠山發呆。
“舒心!”丁寧舉著酒杯碰了一下舒心的酒杯。
“嗨,丁寧,好久不見。”舒心的聲音有些顫抖。
之后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會,丁寧還問及了舒心的身體狀況,舒心沒有作多解釋,她不想讓丁寧心生憐憫。當時的環境真的很適合散步閑走,舒心好幾次都想問丁寧,是否還記得當年的話,現在她想讓他兌現那個諾言,陪她走一走,但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之后,丁寧接到一個電話后,提前離開了聚會,臨走前他說,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讓大家盡興。丁寧沒有單獨向舒心作別,這讓舒心心生惆悵,她的眼神一直隨著丁寧的身影慢慢移動,直到隱約在一些景觀樹中。
舒心想,如果她真的只剩下三年的生命路程,那么這次與丁寧的分別會不會就是永別?想到“永別”這個詞,心臟又一陣顫栗。
“你一直不結婚,是因為他嗎?”吳雯雯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舒心的身邊,看著丁寧離去的方向。
舒心連忙辯解:“你想什么呢?”
“你的眼神出賣了你。”吳雯雯盯著舒心的眼睛說。
舒心低下頭,為了掩飾被看穿的尷尬,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酒。
“真不夠朋友,這點小秘密都不與我分享,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就是太被動了,要是上學的那會主動出擊,把握機會,早就是丁太太了!”吳雯雯的口吻略顯責備。
聽到“丁太太”這個詞語,舒心只覺得臉一陣發燙,她設想,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她有沒有勇氣告訴丁寧她喜歡他?然而,青春是打開了就關不上的門,人生是條踏上了就沒有回頭的路,從來沒有假如。
“幫我保守秘密。”舒心一本正經地說。
吳雯雯無奈地點了點頭。
三
舒心結婚了,在母親離世前的兩個月。
丈夫叫段遠明,是那種書卷氣質很濃的類型,個子不高,有些靦腆,但給人的感覺很可靠。舒心很早就認識段遠明,因為段遠明的“一角書屋”就在舒心下班回家必經的路上,她偶爾會進去買書,不買書的時候路過書屋,段遠明大多數都坐在門口的藤椅上看書,看到舒心,總會點頭微笑,雖然沒有語言交流,但眼神相會的時候就算打過招呼了。所以當病床上的母親托人說親,知道對方是段遠明的時候,舒心答應了,為了母親,也因為段遠明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愿意向她伸出溫暖的手。
二人坐在咖啡廳里正經地約會的時候,倒都沒有平時那般隨和,身份轉換后,相處的時刻空氣都變得微妙。
舒心開誠布公:“我的心臟不太好。”
段遠明急忙接話:“我知道,我慎重考慮過。”
舒心:“情況或許更糟糕,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
“我不在乎,”舒心還沒說完,段遠明就打斷她的話,然后調整了一下坐姿,鼓起勇氣說,“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說完,臉上竟泛起了一絲紅暈。
舒心對他的話不存疑義,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為什么經常看到段遠明坐在藤椅上看書,因為那是他喜歡自己的方式。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熏染下,一個大男人還這樣羞澀,舒心覺得很難得,同時她也在段遠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就這樣,舒心和段遠明走到了一起。婚后的日子是平靜而溫馨的,段遠明幾乎包攬了家中的一切事務,他說老婆就是用來疼愛的。舒心的母親去世后,她的狀態一直不太好,在段遠明的勸說下,舒心辭了職,安心地養身體,偶爾就去書店打發時光。
有那么一段時間,舒心仿佛暫時忘卻了她心里有丁寧這個人。只是那些小星星明確地提醒著她,她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任誰都無法替代的人,想到這,她覺得很對不起段遠明。
舒心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一個月之間暈過去兩次,并開始不能平躺著入眠,睡覺對她來說,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然而更為痛苦的是段遠明,這個男人背著舒心流過很多次淚,源于無法替舒心分擔疼痛的內心無力感,那時候他才知道,患難與共唇齒相依這些詞語都是虛妄。
段遠明聯系舒心的主治醫生,希望能做心臟移植手術。其實這個提議醫生從前對舒心說過,但是受到了舒心的拒絕。舒心說,心臟移植存活機率微乎其微,想以真正的自己過好僅存的日子,換了心臟的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但現在有這樣一個在乎自己的人,她決定生命真的快達到終點的時候,又有匹配的心臟,她愿意手術,陪著段遠明在人生路上再走一程。
四
舒心還是會偶爾折一枚小星星放進那個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關不住她喜歡丁寧的心事。有一天的小星星里隱藏著這樣一句話:人之所以恐懼死亡,是因為再也無法關注在乎的人,從而衍生出來的絕望感。
段遠明問她:“這些星星是什么?”
“秘密。”舒心只回答了這兩個字。雖然她很想將一切都告訴他,但卻沒有說出口,她明白,有些秘密適合埋藏在內心深處,和生命一起終結。
段遠明沒有繼續再問,他知道,即使是夫妻,也要給對方一些空間存放不想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丁寧依舊在他那條錦繡華燦的大道上疾步前行,舒心在一旁長滿紅花綠葉的小徑上看著他的背影,那些紅花綠葉是她那些隱秘的愛澆灌出來的,光鮮的外表下面隱藏了多少思戀,大概只有舒心自己知道了。
每每想起丁寧,她的自責感又十分洶涌地向她涌來,源于對段遠明的愧疚。這個男人對她實在是太好了,一想到他和自己一樣愛著一個人,卻無法得到她(他)的心,她就覺得自己太殘忍。她也試著去愛段遠明,忘記丁寧,但是愛又怎能輕易轉移?
如果故事一直這樣發展下去,大概會有兩種結局,一個是段遠明用他的愛感化了舒心,舒心忘記丁寧,和段遠明過著幸福的日子,將丁寧放在舊時光中一同封存;還有一種是舒心一直將丁寧放在心中,但卻和段遠明過著雖然沒有愛但是卻安穩平淡的生活。
只是,現實有時候讓人難以預料,朝著未知的方向發展。
舒心住院了,等待心臟源的出現。吳雯雯知道舒心命不久矣的消息后,在病房里嚎啕大哭起來,她責怪舒心沒有拿她當真朋友,連這件事都不告訴她。舒心說對不起,但看著吳雯雯傷心的樣子,她又想象,如果丁寧也知道了她的病情,會不會也這樣傷心。
舒心的這個想象,是吳雯雯幫她變成現實的,第三天,吳雯雯就告知了好些同學舒心的情況,大家一起拿著鮮花水果涌來看舒心,包括丁寧。
同學們嘈雜的關心話語舒心沒有聽進去太多,她的神思和目光大部分時間都隨著丁寧的身影流轉。
同學們走后,丁寧和吳雯雯多逗留了一會。
丁寧說:“舒心,你放心養病,我會幫你聯系心臟源,你要快好起來,我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做。”
舒心狐疑地看著丁寧。
“我們說好的,一起奔跑。”
聽完這句話,舒心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原來他還都記得。
一旁的段遠明看著舒心有些失控的神情,明白了她心中的那個人,就是這個叫丁寧的男人。
在丁寧的幫助下,一個月后,找到了與舒心匹配的心臟,丁寧還請來了權威專家進行了移植手術。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如果沒有排異反應的話,大部分的人都能活兩年以上,甚至也有人能再活十年。舒心看得很坦然,世上沒有無限的事情,生命也是,對她來說,能多存活一天,也是上蒼賜給她的免費的生命,她會賦予那些有限的日子以意義。
段遠明在舒心術后找過丁寧,向他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丁寧說:“不用謝,我和舒心是老同學,這點力所能及的事,應該的。”
段遠明從丁寧的話語和眼神中得知,對于舒心的感情,丁寧本人一無所知。有好幾次他都鼓起勇氣想告訴他舒心的真心,因為他心疼舒心,這種不被對方知曉的愛,最是折磨人。但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丁寧知道真相后,會打破他與舒心當下平靜的生活,所以,話到嘴邊,與舌頭糾纏了一番后,又被吞回肚中。在愛情里,每個人都是自私的。
舒心出院后,丁寧兌現了當年的諾言:陪著她一起奔跑。當然,術后的舒心不能進行劇烈運動,所以他們那次所謂的奔跑,只是在開滿鮮花的小路上緩步,肩并著肩,沒有過多的言語。陽光,路過的風,以及閑花野草都是靜默的,生怕打擾了那份溫馨的寧靜。
舒心看著陽光穿透樹葉灑在丁寧身上的光斑,思緒回到當年,她突然覺得這一刻和當年的那一刻隔得很近,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那天晚上,她的小星星里寫著這樣一句話:希望時光停駐,是為了記住他的側臉閃爍著蓋過太陽的光芒。
五
時光就這樣慢慢流逝,帶著日升日落的喟嘆。
一年多后的某一天,舒心在書店前的藤椅上看書,目光雖然鎖在書本中,但是那些字詞語句一個也沒有進入她的大腦,被游離而混亂的思緒阻隔在外。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心神不寧,于是抬頭看了看天,陽光從對面的建筑物的玻璃窗上折射而來,形成一串七彩的大大小小光暈,如同一個個肥皂泡。舒心怔怔地看著那些光暈,突然那些七彩的泡泡“砰砰砰”地一個個破碎,舒心甚至聽到了它們那無能為力的呼喊。
正那時,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吳雯雯打來的,舒心只聽了一句就覺得眼前發黑,心臟疼痛。因為吳雯雯說:“舒心,不好了,丁寧出車禍了,情況很不好……”
舒心捂著胸口暈倒在藤椅上,段遠明見狀,急忙撥打了120急救電話,20分鐘后,舒心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丁寧也在離她不遠的急救室中昏迷著。
舒心醒來的時候,吳雯雯伏在她的床前淚流滿面,不停地說:“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你這個消息,是我不好。”
“他怎么樣了?”舒心虛弱地問。
為了不讓舒心更加擔心,吳雯雯騙她說:“已經脫離危險了,沒事。”
一邊的段遠明流著淚低聲吼:“這個時候,你還惦記著他嗎?”段遠明想著醫生剛才對他說的話,舒心的心臟移植后,產生了慢性排異反應,正值關鍵期,受到這個刺激加速了反應,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段遠明的悲傷由心底蔓延開來,化成一滴又一滴的淚水。
看著段遠明的悲傷,舒心明白了自己的狀況,也理解了段遠明憤怒的由來。她抬手拭去段遠明臉上的淚,笑著說:“對不起,”然后又拍了拍吳雯雯的背補充道,“這是我的宿命。”
段遠明說:“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的話就別丟下我。”
舒心心疼地看著這個她最虧欠的男人,流下了苦澀的眼淚。
第二天,她安靜地離開了人世,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她斜著頭看著窗外,沒有人知道她的眼中有一縷陽光進駐,這人間她所眷念的溫暖,將陪著她進入輪回。
丁寧依然昏迷在重癥監護室里,車禍導致雙腎破裂大出血的他,急需腎源進行移植手術。
段遠明簽署了器官捐贈協議,移植對象是丁寧,他知道,如果舒心知道他的這個決定,一定會夸他做得好。他之所以做了這個決定,是因為他看了舒心的一個小星星,那個小星星里寫著這樣一句話:喜歡一個人,又何必讓他知道,光陰與我一同銘記就好。
多年之后,段遠明再婚了,妻子是一個模樣與舒心相似的女人,她很愛段遠明。結婚之前,他將一直保管的那瓶小星星,送給了丁寧。
丁寧問:“這是什么?”
段遠明答:“秘密。”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丁寧坐在自家庭院的長椅上,一個個打開那些從舊時光深處走來的小星星。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一滴一滴落在那些爬滿折痕的小紙條上,淚滴慢慢在紙上暈散開來,擴大并模糊了那些字跡。
有一縷陽光斜照過來,定格在一張紙條上,丁寧看見那些字體,一個個地飄浮、升騰起來,在空中蹁躚,卻仍舊堅守在舒心為它們編排的位置順序上,組成一句話:喜歡一個人,若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我想,這肯定就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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