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素代穿著天藍色校服一個人出了學校大門。
這是一所省屬中專學校,以機械制造專業著稱。
尚素代不喜歡這個學校,也不喜歡她的鑄造專業。
高考失利,素代之所以還從幾百里外的農村跑到省城來讀這個不被人看好的高中中專,不僅僅是為了脫離農門,她心里還埋藏著一個鮮人所知的小秘密。
剛才在教室里,素代本來約好了要和加羽川一起出去逛街,正好季琪布進來了,她徑直走向加羽川。
怎么,昨天晚上看了一通宵電影,到現在眼睛還放著光,一點睡意都沒有?琪布兩手斜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笑吟吟地望著加羽川。
你不也一樣。加羽川和琪布臉對臉坐下來。
坐在加羽川一旁的素代心里特別不舒服。琪布的臉太美了,像一朵艷麗的花,素代擔心加羽川會無可救藥地迷戀上這花朵一樣的女子。
琪布和加羽川一直在嘻嘻哈哈地交談。琪布竟不時伸出手來刮一下加羽川的大鼻子,然后,笑聲更大,更清脆。
當琪布再一次刮加羽川的鼻子時,加羽川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這是一雙白皙的小手,手指纖細而修長。
素代每次看到琪布時,腦海里總能出現“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這樣的句子。
琪布和加羽川突然相對無語,怔怔地望著對方。
素代坐不下去了,索性跑了出去,她知道加羽川不會和她出來了。
她含著眼淚從七樓上跑下來。教學樓有七層,沒有電梯,素代的教室就在頂層。
去哪兒呢?反正不想去宿舍。宿舍里有八個人,今天是周末,只有她和阮云出來了,其他的人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阮云在教室里學習。除了學習,她好像不知道干什么。
素代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琪布的臉在她眼前來回晃動,她感到了孤獨。
實實在在的卑微感已將她壓迫到窒息。
素代的班里有兩個女生常為男生們所津津樂道。一個是季琪布,一個是阮云。
琪布走在路上,男生們跟在后面齊聲喊她的名字,她連頭都不回。她走路的樣子很優雅,經常穿與眾不同的花裙子,凹凸有致的好身材玲瓏畢現,連女生都忍不住回頭駐足。她腳上的粗跟綁帶皮涼鞋,讓小腿看上去是那么直立和勻稱。
琪布的打扮總是時尚又婉約。
琪布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男生的叫喊聲。
琪布跟她姐姐一起生活。據說,他的姐夫是一個私企的老總,家庭條件優越,所以琪布有很多同齡女孩不曾見過的漂亮衣服。
年輕的班主任老師經常叫琪布到他的單身宿舍去談心。每次他都喝得微醉,眼神迷離。看琪布的時候,他粗糙的滿是青春疙瘩的臉幾乎要湊到琪布俊美的鼻子。
琪布厭惡地躲開了那張涎著口水的臉。沒多久,她在班里學習委員的職務就被撤消了。琪布不傷心,相反,她一身輕松,有如釋重負的快感。琪布的學習從來都是一團糟。
阮云當了學習委員,實至名歸。阮云的成績從入學一直到現在無人超越。她門門課都領先,一副傲視群雄的姿態。班里的男生都佩服她卻沒有人追她。
外班的一個男生慕阮云的大名主動接近她。
他是個上進的人,正備戰考研,而蹩腳的英語讓他一籌莫展,他想到了對英語運用自如的阮云,英語角上她侃侃而談的樣子讓他興奮不已,他需要這樣的一個人來做他的女朋友。
在緊張的時間縫隙里,他牢牢抓住了阮云的心。他對她體貼入微,倍加呵護。她很快就被他的柔情所融化。從受寵若驚上升到滿腹得意,那種強烈的虛榮感肆意膨脹,讓阮云很快找不到北。
宿舍里的人都不看好阮云的戀情,她們說他心計太深。阮云不以為然,她已經讓那個男生動機不純的愛蒙蔽了雙眼。
素代曾經直言不諱地忠告阮云,他是個陰謀家,隨時都可能出賣你。
一語成讖。四個月后,素代的話成了現實。那時研考剛剛結束,素代和阮云她們正要外出,卻碰見那個男生牽著一個小女生的手笑吟吟走過女生宿舍樓,他們不時還有親昵的舉動。
男生看到了驚呆了的阮云。他毫無表情的臉迅速扭到一邊。繼而,他搬過小女生的頭,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小女生咯咯地笑著,一點也不避諱。
阮云像頹敗的大廈一樣轟然塌掉了。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跑得沒了蹤影。
阮云三年來第一次曠了課。她趴在宿舍里,不吃不喝,整日沉默不語。沒有人可以勸動她。宿舍里的人只是默默地給她打飯,然后再默默地原封不動地倒掉。十天的時間,阮云瘦了一大圈。
接下來的一場考試依舊沒有人能撼動阮云保持多年的位置。阮云就是阮元,她依舊遙遙領先。只是,再好的成績,也無法彌補她內心的創傷。
素代獨自溜達了很久。天擦黑的時候,她仍然不想往回趕。周日晚上要上晚自習,素代有意要逃一次課。
素代心里對加羽川有說不出來的恨意。素代一直是他的正牌女友。她和加羽川是高中同學,加羽川在高中里曾追過素代,那時素代對他沒有感覺。兩人同樣都沒能進入大學,碰巧又被同一所中專學校入取,還分在了同一個班里。
素代相信緣分,她覺得她和加羽川之間的緣分深得已經解不開。當小學教師的父親執意要讓素代去復讀時,素代毅然決然地拒絕了。父親當然不知道素代的心思,他無法說服他的女兒,最終只能默許她的選擇。
加羽川去了省城讀中專,素代也必須去,這是上天的旨意。也就是在那時,她一點一點地想起了加羽川的好,并愿意去接受他。愛情真的很奇妙,突然地,就在素代心里扎了根。
為了加羽川,素代也來了省城。學校她不喜歡,專業她更不喜歡,但這里卻有她喜歡的人。一入學,素代就和加羽川陷入熱戀。
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離校了,畢業在即。可偏偏就在這最后一個學期,素代覺察出了異樣。不是女孩的天生敏感讓她胡亂猜忌,她確實捕捉到一些讓她難堪的鏡頭。
高中表現平庸的加羽川在中專卻像小宇宙一樣爆發。他是班長,不僅學習成績優異,他的組織協調能力也非一般。班級和學校里的多項活動,都是他在挑大梁做主角。這樣的男生,自然會受到眾多女同學的青睞。
素代常常為加羽川感到自豪。她絲毫不懼怕其他女同學主動對加羽川示好。她自信地認為他們的感情足夠穩定,等一畢業,可能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和加羽川走進婚姻的殿堂。
直到琪布闖入了素代的視線,她才感到危機重重。
琪布身上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她如果和哪個男生接觸,那個男生非讓她勾了魂魄。
昨天晚上琪布就和加羽川去看了通宵電影。可加羽川去之前卻和素代說,他的一個老鄉邀請他去喝酒,素代當時沒覺出有什么不妥。
好幾年的感情很可能抵不過琪布一個嬌羞的微笑。素代很明顯地覺出了加羽川對她的冷淡,甚至,他壓根不愿看她一眼。
大街上燈火闌珊。素代坐在臨街的一個小飯館里,悶悶地喝著啤酒。一盤土豆絲,一盤花生米,這兩個菜看上去似乎未動過,可桌子上的啤酒卻喝空了好幾瓶。
有些醉意的時候,素代想回去了。宿舍十點鐘準時關門熄燈,再晚了她可能要露宿街頭。
小飯館的角落里有一個穿花T恤的年輕男子替素代買了單。他在那里坐了很久。素代起身,他走過去攙她。走路凌亂的素代撞到了桌角上,她感覺不到疼痛。
男人對飯館的老板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妹妹心情不好,喝得有點多,耽誤你們下班了。
素代記不清回學校的路。身邊扶著她的人到底是誰,她沒有意識去辨認。酒精作用下的素代就像一灘軟泥,塌在了那個男人的懷里。
天色微明。素代一陣口渴,睜開眼,她猛然坐起來。
屋子很小,并排著兩張小單人床。一張褐色的漆面斑駁的小方桌上擺著兩只殘缺的舊玻璃杯。素代疑惑地環視了一下四周,臟兮兮暗黃的窗簾垂到了地面,屋門是緊閉的,空氣中有股腥氣。 素代想嘔吐,但她忍了忍,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
裹在身上的床單悄無聲息滑落下來。素代低頭的一剎那,不禁啊了一聲,她被自己的赤身裸體嚇傻了。
赤條條毫無遮攔的素代像是停止了呼吸。她的腦子完全空白了。
在哪里?我這是在哪里?心里升騰著一個聲音.。素代的腦袋開始疼痛,幾欲裂開。
為什么是這個樣!我怎么會在這里?素代挪了一下身體,身下發黃的床單上有幾滴干澀的暗紅血跡。 啊!
素代一個機靈從床上站了起來。……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不甚清醒的素代迷迷糊糊地完成一個女孩到一個女人的蛻變。那個人是誰呢?素代一生都不曾知曉。
夏日的白天悠長到讓人心煩意亂。素代連日來嘔吐不止,她隱隱地感到了不安。
宿舍里的人沒把素代的不舒服當回事。天氣太熱了,每個人都汗流浹背。這樣的天,不中暑才怪呢。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有序。
就在離校的那幾天,素代一人悄悄溜出去,找了一家私人小診所,把那個在她腹內存活一月有余的小生命打掉了。
她躺在那個簡陋的剛剛能容納下她身體的手術臺上,絕望到了極點。
那個人毀了她一輩子。可悲的是,她不知道他是誰,在哪里。他像一個幽靈,隨時附著在素代的身上。她痛不欲生。
素代從那個魔窟一樣的小旅館回來后,再沒有和加羽川說過一句話。加羽川也似有意躲避她。不過,他和琪布倒是越來越親密。
宿舍的人紛紛為素代抱不平。素代平靜地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命該如此,可能就是躲不過這一劫。她丟掉的豈止是愛情?
當所有人都眼含熱淚相擁告別的時候,素代選擇了默默離開。
素代去了一個離她家鄉好幾百里地的小縣城。那里有一個規模很大的五金公司去學校里招聘,素代遞了簡歷被錄用了。
父親希望素代能回家鄉的縣城,他的學生在縣政府當大官,他有條件有能力給素代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當初素代執意離去,現在又執意不肯回來,父親覺得女大真是不中留。
沒辦法,素代故意遠離那些認識她的人,亦或是她認識的那些人。她想遠離他們的視線,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
加羽川留在了省城,為了琪布,他也要留下來。只是,他一直沒有穩定的工作,四處打工,掙錢了了。
愛情如果失去了面包的甘甜將變得索然無味。囊中羞澀的加羽川漸漸減少了和琪布的約會,他自己的生存都成了問題。
琪布畢業后沒有急著找工作,她隔三差五地跟著姐夫出差,所到之處,游山玩水,吃喝玩樂,賽過神仙。平常在家里琪布也很少做家務,姐姐家里雇著保姆,她只管陪著姐姐聊天,購物,有時也搓搓麻將。
和加羽川約會只是琪布生活的很小一部分。她不否認自己對加羽川有好感,但真正牽手過日子,她要的那種生活他給不起。
瘋玩了一年以后,琪布去了姐夫公司的財務部。她既不干會計,也做不來出納,她僅僅是幫著整理材料,復印文件,接接電話。
琪布的工資從來不和員工一塊發,姐夫會單獨開給她。姐夫每月給她的工資不固定,每次他都讓琪布有驚喜。
加羽川自動和琪布斷絕了聯系。日子越久,他越覺得琪布不適合他。琪布需要的是一個物質豐富的男人,能讓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日養尊處優但也不能無所事事。
加羽川需要素代那樣的女人。不說是青梅竹馬,卻也是知根知底好多年。能吃苦受累,可以一起打拼,這樣的女人能夠讓他踏實和心安。
生活不順的加羽川越來越思念素代。
又過了一年。加羽川在省城里混不下去了,他想見一見琪布。畢竟好過一場,琪布的姐夫又有實業,說不定琪布會幫自己一把。
這種想法剛畢業時加羽川就有過。不過那時他血氣方剛,不想一開始就被琪布瞧不起,他更相信自己的努力和能力,他絕沒想到現實原來那么殘酷。
那一天,加羽川特意打扮了一番才走出他租的小平房。房子在郊外,極其簡陋,但房租便宜,水電也便宜。
他知道琪布的工作地點,但沒去過。倒了幾班公共汽車,他終于站在了琪布姐夫公司的大樓底下。
大樓很氣派,九層,地底下還有個大車庫。公司的圍墻是些鐵柵欄,被爬山虎圍了個水泄不通。
加羽川向傳達室望了望,滿臉堆笑地問:大爺,季琪布在哪一層辦公?
誰?傳達室的老人伸著耳朵,像是沒有聽清。
季琪布!我是她的同學,我有事找她。
不在!
她去哪了?她平時不就是在這里上班嗎?
她回家生孩子啦!
什么?!……
加羽川懷疑自己聽錯了,又重復一句:什么?大爺,您再說一遍!
老人瞪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琪布在家坐月子呢!
天空打了一個響雷,天快要下雨了。加羽川無力地往回走,大雨點子砸在他身上,他渾然不覺。
琪布生孩子了。也就是說,自己一不和她交往了,她就立馬嫁了人,行動夠快的!現在連孩子都有了!加羽川頓時覺得悲涼。
琪布嫁給了誰?幸福嗎?想到這里,加羽川突然扇了自己一個嘴巴,管那么多干啥!她肯定找了個有錢人!沒有錢,琪布一天都活不下去。
加羽川向兩個和他一樣在省城里打拼卻始終也沒混出個人樣來的同學告別。
羅同學說,我也有了回去的意思。你先走一步,我在做最后的嘗試,如果失敗了,我就追隨你的腳步。
宋同學說,回去是遲早的事,不過,就這樣灰溜溜地狼狽回去,肯定叫人笑話。趁現在還年輕,多闖蕩闖蕩沒有壞處。即使掙不到錢,也積累了一些寶貴經驗,說不定自己日后創業都能用得上。
最后他們說到了季琪布。羅同學神秘兮兮地眨著眼睛,欲說又止。
加羽川捶他一拳。知道些什么,快說!
羅同學推了推眼鏡,盯著加羽川的臉。琪布的姐姐自殺了!
怎么個情況?!加羽川和宋同學同時問。
琪布生了她姐夫的孩子!是個男孩!她姐姐精神受了刺激,臥軌了。羅同學一頓,又說,可惜啦,琪布的姐姐可是個響當當的大美人!
啊?
啊!
……
他們不再言語。加羽川慶幸自己沒有和琪布交往下去,也慶幸沒有見到琪布。當真見了面,不知會怎樣的尷尬。
加羽川回了他的家鄉。也就兩年功夫,他已然結婚生子。閑下來時,他也會想想素代,心里仍然覺得對不起她。
素代一個人獨來獨往很多年。
除了上班,她生活的空間就只有那一間宿舍。六個人的宿舍慢慢地剩下她一個人。她蟄伏在里面,像繭一樣生活。
早已過了適婚年齡。父母從當初的催促嘮叨變成了現在的唉聲嘆氣。他們老了,希望素代盡快地組織家庭,生兒育女,過一個正常女人該過的生活。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素代身邊不乏追求者。素代算不得漂亮,但很耐看。她穿著碎花的長裙,梳著披肩的長發,步子輕盈,有超凡脫俗的美感。
素代從不理會他們的追求。
當孤獨成為一種習慣,生活就變成冷暖自知。孤獨的人心中自有賞心悅目的風景和無法言說的愉悅。素代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素代偶爾和阮云有聯系。阮云也單著。素代問阮云為什么不嫁人,阮云幽幽地說,男人都是些狡猾的動物,根本靠不住。
阮云三十歲時還是把自己嫁掉了。對方是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帶著一個女孩,家底殷實。自父輩起,他家里就開著鋪子。男人給阮云的弟弟解決了工作問題,并出錢給他買了房幫著他成了家。他還給阮云的母親看好了咳疾。
素代覺得阮云已不再是原先的阮云,自阮云一結婚她就不和她聯系了。
素代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衣食簡單,除了有時會買幾本喜歡的書,她從不亂花錢。因此,工作這些年,素代的手頭有些積蓄。
年齡漸長,素代越來越孤僻,以至于外人都說她神經不正常。謠言多次被訛傳,有愈演愈烈之勢。可素代一無所知,依然我行我素。孤獨終老的想法確實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后來,素代的工作被人無緣無故地替掉了,她上班的時間改成收發報紙。再后來,她去了傳達室看大門。看了幾日,領導嫌她是個女同志,睡在傳達室里不方便,便讓她歇了長假。
公司領導看在素代工作多年的份上,留了那間宿舍給她,并沒有把她趕走。
自始至終,素代沒有任何只言片語的辯解。
那時,小縣城外的田間地頭,到處開著棗花。素代整日整日地去田野里看棗花。沁人的清香,讓她感到了久違的舒暢。
素代自由了。她本來就是一只無拘無束的鳥兒,只是人們看不見她飛翔。
冬天下了大雪,素代跌跌撞撞地去了一趟郵局。她把自己積攢多年的工資全部提了出來,匯給了遠方的父親。
從郵局回來以后,人們再也沒見到素代從宿舍里走出來。
素代靜靜地躺在她的單人床上,像是熟睡了一樣的安寧。枕下是她的一本日記。日記被撕了很多頁,只剩了空白的幾張紙和一行字。
字體清秀。那行字斜斜地印在日記本的扉頁上:直到青苔長到我們的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素代懂得那個叫艾米麗.迪金森的女人,她把孤獨演繹到迷人,為美而死。
素代呢,何嘗不是。
純貴坊酒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