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再看,還是沒有人。大公雞顫動著紅冠子引叫著進了屋,后面跟著幾只母雞,三兩下就把糧食袋子啄了幾個窟窿,咕咕叫著歡吃起來。
“歐哧——!”雞們勾頭看看,是臥床的老太太,不理她。繼續啄食。
“歐——哧——!!”老太太用了力,動了動上身,把胳膊抬了兩下。雞們停下來觀察老太太的腿——不能動。繼續吃。
“恁這些雞貓狗種!”老太太罵開了,“兒女不拿我當人,你們也蹬鼻子上天了……!”雞們習慣了老太太的謾罵,不理她。老太太就留下了眼淚,說老天爺怎不讓她死得快些,看家護院連雞都不聽,竟讓她癱瘓在床活受。斜眼看看雞們的嗉子越發的鼓脹起來,賭了氣,把床頭的剩碗摔了過去,雞們方才跑開。
“恁個炮轟的,走路挨槍子的,都不管我的死活——”沒有人理會她,羊在屋跟前拴著,咩咩地叫,咩咩地叫,一定是沒有草吃了。
“恁這些狗娘養的,外國人造的,我一輩子沒有什么念想,就這一個想頭恁都不答應我啊——”沒有人理她,老市牛在槽頭哞哞地叫,哞哞地叫,一定是想走犢了。
“恁點子挨千刀的,萬人剮的,我活到八十歲,手上除了頂針就不該戴個黃色的么?”沒有人理她,豬在圈里哼哼地嚎,哼哼地嚎,急得打著轉。
“恁這些被雷劈的黑了心的,我要了大半年了,都不給我買,都不給我買呀……!!!”大鐵門“吱扭”了一聲,有人走了進來。老太太極力的用眼睛去探,說,“是哪個鬼搦的還過來看看我啊?”
“俺奶,是我,貓子。”貓子提了兩塑料袋東西放在老太太床邊上,擱下。收拾了碎碗渣子,撈個小凳子坐了下來。說,“奶,你一天到晚罵人,都罵一輩子了,還摔東撂西的。臨老了,就不能讓人喜歡你嗎?”
老太太抓住貓子的手,攥了又攥,老淚在眼窩里旋轉,道:“誰拿我是個人待,一大早都不知道死哪去了。”
“春耕忙,誰有空聽你罵呀,都下地干活去了。”
貓子起身給奶奶翻身,要晾曬尿濕的褥墊,老太太不讓,說一會就捂干了;貓子要給奶奶糜爛的屁股涂抹藥膏,老太太不讓抹,說死不了;貓子要奶奶換下衣服洗洗,老太太說還沒生虱子不用;貓子拿出剛買來的米酒、油盒子。被老太太推開說吃不當緊。
貓子急了,大聲道:“你到底要干啥?!”
“我就要戒指,戒指。”老太太松了孫女的手,用右手食指在左手無名指上畫了一個圈,又重復了數遍。貓子看見老太太長出的指甲已有韭菜梢子那么寬,里面都是干灰,右手無名指上的頂針已嵌在了肉里。就弄來溫水找來剪刀,老太太也不讓,只說要戒指。
貓子怒了,說:“你的兒女都沒有錢!給你找幾個五毛的錢幣打一個也像金的,可好?”
老太太氣得拍床幫子,“你個死妮子,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不要那五毛錢做的哄人!”
“你怎么就不替一家人想想,說句難聽的話,你都入土的人了,要那東西還有啥用?”
“我想呢,想得很,像寡婦女人想男人一樣,想得鉆心。”老太太說。
貓子哭了,想起了早死的爺爺。低著頭說,“奶,好吧,回頭我去給你買。”
老太太又窩了兩眼淚水,讓貓子打開她的枕頭,里面掖著三百塊錢,塞到孫女手里,顫說:“只要是個金子的,小點也行,可不能讓你破費太多。”
貓子添了自己的私房錢,一千元給老太太買了戒指戴在手上,老太太不再罵人。一個月后貓子再來看她,手上沒了戒指。貓子驚。
老太太安然說:“我把戒指給了你媽,耳環給了你嬸。”
“為啥呀,你還沒戴夠呢?”
“我就要走了,”老太太聲音柔軟,拉過貓子的手,“奶奶只對你一個人講:我死纏活纏地要個戒指只為給大家留個念想,不會只記得我有一張臭嘴,只是奶奶欠你了。當初你生下時,想著又是個閨女,我把你按到了尿罐子里,被你娘又奪了回來當個貓養。偏偏是你疼奶奶,成全了我呀。”
“奶——!”貓子叫了一聲,雞羊豬牛都朝這邊望了一下。
幾天后,老太太去了。
日常,兩個兒媳看著戒指、耳環時,還能想起她們的婆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