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累又餓。要是有碗面就好了！哪怕是碗只撒了幾粒鹽放幾粒蔥花的陽春面呢！可惜家里只剩一包方便面了，那是她和兒子最后一點食物。

       她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挨地爬上7樓的家。樓道里的燈光沒精打采的，像是一只強撐著不敢睡去的眼睛。昏暗的燈光下，門口斑駁的舊墻上那一大塊新刷的白灰更顯突兀。盡管蓋了幾層厚厚的白灰，可下面幾個血紅的大字依然清晰可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一筆一劃都殺氣騰騰，怵目驚心。每次她看到那個大大的血氣淋漓的驚嘆號，總會想起那個下午，想起那天天空炫目的陽光，想起樓頂翩然落下的熟悉身影，還有地上那灘殷紅的血跡。

       她有點恍惚，腳底下一軟，趕緊靠在門上，緩了緩氣。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哪里是幾個字，明明是一道催命符！就是這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她丈夫的神經。

       她還記得，一年前那個晚上，丈夫神秘而興奮地告訴她，有個搞金融的朋友邀他一起出資拿地建房子。“現在賣什么都沒有賣房子賺錢！干上一把咱就發了！以后再也不用過這種苦日子！再也沒有擠不完的公交加不完的班受不完的氣！你愛吃面，我就帶你和兒子把各地好吃的面統統吃個遍！什么成都擔擔面、北京炸醬面、武漢熱干面、蘭州拉面，還有臺灣的蚵仔面，咱一個都不落！”

       “還是算了吧！啥面都沒有你煮的面好吃！”她滿足地吃著面，頭也不抬。

       “所以說你沒志氣嘛。就拿今天說，你過生日我就會煮一碗番茄雞蛋面；可我在電視上看過一種長壽面，一碗面就一根，一根面就裝一碗！那手藝！以后咱有了錢，你過生日我也請你吃那種長壽面！”丈夫興致勃勃。
“可咱根本沒錢啊！拿什么去投資？”她一陣西里呼嚕，把面湯喝得一滴不剩。

       “嗐！要不說咱以前傻呢！那朋友說了，真正做大生意根本不用花自己的錢！自然有人給咱送錢來！什么叫金融？金融就是借錢！你沒了借我的，我沒了借你的，總之三個字——不差錢！”丈夫拿腔拿調地模仿著那位朋友的口吻，語氣里有掩不住的興奮。

       果然，不久就有源源不斷的人給他們送錢來——當然人家也不白送，兩分利是每個月照算的。朋友說，兩分利在房地產融資里根本不算高，等房子賣出去，比這多幾倍的錢都賺回來了。人家是專業人士，說的話他們當然完全相信。

       然而三個月前，那位朋友忽然人間蒸發了。手機停了，住處搬了，就連辦公地點都空無一人！丈夫慌了神，這才發現，盡管這幾個月他們常常一起吃飯、喝茶，但他除了知道那個朋友的電話、租所，其他竟然一無所知！更可怕的還在后面，他們去銀行一查，發現融資賬戶里的錢已經全被取走——可那些融資合同上都簽著她丈夫的名字啊！

       幾乎一夜之間，債主就堵上了她的家門口，手里揮舞著合同讓他們還錢。丈夫受不了這噩夢般的日子，趁人不注意，爬上了天臺……

       債主們只管找他們“欠債還錢”，可她的丈夫死了，又該找誰去“殺人償命”？她無聲地慘笑，眼睛又澀又痛，卻掉不出一滴淚。

       樓道里飄來牛肉面的香氣——那是丈夫最愛的。她的胃這時候已經感覺不到餓了，只是空落落地難受，抓心抓肝的。

       過了今晚，一切都好了，一家人又可以在那邊團圓！她閉著眼睛想，心里有種難得的輕松。

       站起身，她又摸了摸衣袋里那個小瓶子，這才抖抖索索地打開房門。

       屋里冷冷清清，四壁蕭然。當初債主們要不到錢，把家里能搬的都搬走，搬不走的也砸的差不多了。

       臥室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兒子應該睡著了吧。她覺得有點眩暈，在門框上靠了一陣，這才走向廚房。

       櫥柜里還有一包方便面，她記得很清楚。早上臨出門的時候她特別看過，那是一包麻辣牛肉面，她心里有點苦澀的欣慰——不管怎樣，最后這碗面還好是兒子最愛的味道。

       打開櫥柜，里面空空如也。她這才想起，兒子只是喝了早上留在鍋里的稀粥，這一天下來哪有不餓的？四歲的孩子，餓了就找吃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可是這最后一碗方便面都沒有了，該怎么帶兒子上路？她心里狠狠一抽，胃壁一陣陣發緊，身體就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軟綿綿地搭在旁邊的椅子上，衣袋里的小瓶子滾了出來，白色的藥片散落一地。

       她還來不及撿起地上的藥片，臥室里的兒子已經聽到聲音，跑了出來：“媽媽回來了！”兒子興奮得像只快樂的小鳥。

       “媽媽！媽媽！你快進來，我要送你一個驚喜！”兒子拖著她的手，把她往臥室里拉。她無力地苦笑著，驚喜？自從那天過后，她的生活早就只有驚，沒有喜了，這個四歲的小家伙，能給她什么驚喜？

       走到床前，兒子讓她坐下，再小心翼翼地揭開被子，仿佛下面藏著什么寶貝。一陣牛肉面的濃香撲鼻而來！兒子雙手捧出一只碗，碗里居然是一餅方便面——面餅還是圓圓整整的形狀，完全沒有泡開。“媽媽，祝您生日快樂！”她猛然一驚，這些天被追債的人纏得焦頭爛額，早就忘了自己的生日，沒想到兒子居然還記得！

       望著那碗面，她一時有點怔忡，鼻子堵得厲害，喘不過氣來。

       “媽媽，你快吃吧！我特意把面捂在被窩里呢，就怕它涼了。”兒子搖搖她的肩，有些著急。“哦，媽媽這就吃！”她挑起一夾面送進嘴里。面沒泡好，面芯還是硬的，面湯也早就涼了。“媽媽，你不讓我用廚房的火，我就接熱水器里的水泡面，我好聰明吧？等我長大了，要給你做更好吃的長壽面——就像爸爸一樣！”

       她看看兒子，只覺得鼻子一陣刺痛，像有針在狠狠地扎，一絲酸楚從鼻端直通眼角，又從眼角滑到嘴邊，咸咸的。

       “媽媽，你怎么了？”兒子的聲音透著小小的不安。

       她擦擦眼睛：“沒事。面有點涼了。媽媽去燒點水重新泡了，寶寶和媽媽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好啊！——寶寶也有點餓了呢！”兒子開心不已，又揉揉后腦勺，有點不好意思。

       她端著面走進廚房，趁燒水的時間，把地上的藥片拾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作者簡介】 羅賢慧，上世紀80年代生于川中農村，大學文化。當過教師、機關文秘，現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掛在睫毛上的月光》，在《散文選刊》《時代文學》《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3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