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賽伊娜
2016-09-10 16:47:26
作者:丁燕
兩個賽伊娜
丁燕/文
賽伊娜·阿夏提,二十二歲,服裝藝術設計專業畢業生。我和賽伊娜相遇在沙孜湖邊。她長著一張精巧的臉,下巴瘦削,淡眉長眼,陡峭鼻梁,粉薄嘴唇,嗓音柔美。賽伊娜的迷人,集中于她的目光:既像童話般的柔軟溫順,又如烈焰般倔強桀驁。
賽伊娜不斷行走在湖邊。她以殉道者的激情來折磨自己痛苦的靈魂。她邊走邊聞,將青草、花朵、蠕蟲、羊圈和牛糞的味道,都吸入肺部,再分門別類,儲存下來。月光下,她甚至能聞出從山頂吹來的細雪之味。她還能分辨出晨風和晚風的干燥程度。她說,黃昏時分的草,有股燃燒的味;但干草堆和莖稈兒,又有差別;同樣是圈養牲口的,馬廄和羊圈的味道,也大相徑庭;鐵桶里倒出牛奶后,會有股逐漸變薄的馨香味;發情時的牲畜比平時,體味要更重。
只要她愿意,便可將湖邊所有的味道,都吸納進記憶深處。
剛出生時,賽伊娜的體質很弱。她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他們根本沒有養育經驗),加上是長孫,兩周大時,被奶奶抱到湖邊氈房里生活。在半隔絕的生活狀態中,女孩和兩個老人按部就班地生活。
草原上的牧人有“還子”習俗:新婚夫婦把第一個孩子送到男方父母家里去養,以示對老人的孝敬。孩子被送到“大房子”后,爺爺奶奶便把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盡量不讓孩子知道身世。時間久了,很多孩子居然真的把自己的父母當成哥嫂。
賽伊娜的媽媽是在縣城長大的女子,對草原生活很陌生。去牧場去看望女兒時,發現小女孩又會擠奶,又會做奶疙瘩,洗衣服洗頭時,用的是黑肥皂(一種用植物熬煮出的特殊肥皂),驚詫不已。女兒對母親解釋:氈房里的時間多得很,她整天沒事,就跟在奶奶身后,看著看著,啥活都學會了。這對母女像被顛倒了過來:女兒教母親如何擠奶,做奶疙瘩,并叮囑母親,下次再來時,不要拿洗發水,不僅味道難聞,一洗,還滿頭發癢。
孩提時代,賽伊娜就感覺到,世界由兩部分組成:
母親的縣城世界,和她的草原世界。
母親是縣城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氣質像個藝術家。母親不喜歡干農活,害怕太陽把自己又白又嫩的皮膚曬黑。母親希望永葆青春。母親精通各種化妝品的用法。母親從城里來山上時,總會拎著大包小包。
是到了上海,賽伊娜才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到圖書館查資料,在宿舍床上冥想,細聲細氣向老師提問……最終,得出結論:這一切,都因為她那既簡單又復雜的成長背景。獲悉這個答案后,她將內心深處的混亂,用一層白蠟封住。
二十二歲的賽伊娜已大學畢業,即將開始新生活。從表面看,她和同齡人沒有太大差別,可她的內部世界,卻異樣神奇。她在湖邊的氈房里長大,邁出門檻就進入草原。由于目力所及的到處都是草,她和沙孜湖一帶的孩子們一樣,一邊在草地上學走路,一邊在走路時逐漸認識動植物。她是帶著轉場記憶長大的女子——在她時尚的表面之下,古老用一種變調的方式,深刻地浸染了她。
賽伊娜對轉場最早的回憶,是五歲時,被爺爺抱著放在駱駝上,并不害怕,只覺得好玩。爺爺騎著匹棗紅馬,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小駱駝、老駱駝、背東西的壯年駱駝,最后是牛群和羊群。這支隊伍一路搖晃,上坡下河,轉移到另一處。
賽伊娜很早就知道:轉場不是為了看風景,而是為了找吃的。這種艱辛遷徙,是不能停下來的。若轉場停止了,用什么來填飽牛羊的肚子?可以將草打好,曬干,放進牲畜的槽里,但那——只適用于飼養三五只羊。作為飼料的草,幾乎是奢侈。對擁有三四百只羊的家庭,只能靠轉場。
賽伊娜睜開眼,已到達另一處宿營地;閉上眼,就迎來再一次出發。兩個轉場的家庭若偶然相遇,大人們便隔著牲畜交談,再分頭前行。
賽伊娜的草原世界是這樣循環的:春天的陽光格外強烈,白晃晃地從一碧如洗的天空傾瀉而下,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聲,連砂石都刮得飛起來。夏天,矮壯的硬草根根豎立,像著火的金針。秋天是一種短暫的醞釀。到了冬天,寒風暴虐,及腰的大雪能一夜間凍死大批牲畜。而來年的春天,冰雪消融后,滿地泥漿,霧氣彌漫。
賽伊娜是幸運的:她七歲的生日禮物,是去上學。坐在教室里,開始翻閱書籍時,環繞在女孩周圍的草原世界慢慢消失,另一個世界逐漸清晰。賽伊娜無比熱愛閱讀,雖然她很難一下子全都讀懂它們,但靠著勤勉和努力,她記下了很多知識。
賽伊娜是抵達了上海后,才驚詫地發現——自己和別人如此不同。她的同學大多來自都市,唯有她來自牧區;她的同學能很快將自己介紹清楚,而她卻無法解釋她的童年,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構成,她的生活習慣。她的迥異,絕非來自某個單件事情。
如果賽伊娜想說清楚自己,便要首先說清楚草原。草原那樣廣闊,草原上的人們,像浮云般不斷遷徙,在這里形成的風俗,自成一體,有種排斥并隔絕外部世界的本能;這其實,也是種自我保護:它能讓牧人們暫時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過,只能是暫時而已。
賽伊娜和男友去逛音像店,看到寫著“草原”字樣的光碟很暢銷,非常納悶。男友贊嘆:“真美??!”而她卻本能地反感。這過于優雅、干凈和整潔的畫面,是商人為滿足都市人的幻想而特別提供的贗品。這種景色像“新大陸”——大自然像天堂般,被涂上層神奇的、田園詩般的色彩,而其真實性則完全被遮蔽。
男友將耳機取下,戴在她的頭上:“很好聽哦!”
“是嗎?我不覺得……”賽伊娜的這句話說得平淡無奇,卻隱晦地描述出她的擔憂:她所熟悉的湖邊生活,正危機四伏。
她在沙孜湖畔認識的世界——牛糞、蝴蝶、蒼蠅、蜜蜂、凍雨、冰雹、積雪、狂風……其實,都是青草的別名,是從青草的身體里分裂出去的細胞。要想了解草原,必須首先要了解這些繁復。只有將這些細節綜合起來,才能讓草原變得立體而完整。
她所目睹的草原,大面積涂滿黃綠色,細長的電光自遠方陰郁云層霍閃而下,如割人脖頸的碩大鐮刀。冬季的暴風雪能打斷電線。到了旱季,青草被烤焦,根本無法曬干草,風中充滿鹼塵。如果看到的是暗沉沉的地平線,并非預示著大雨將至,而是另一場令人窒息的沙塵暴。也有例外:是逐漸逼近的蝗蟲群。夜晚極不舒服:又潮又熱,蚊子肆虐。地氣透過薄薄的氈子滲進肌膚,身體沉悶滯重。黎明,人被寒冷弄醒,看到一層乳白的霧懸浮半空。只有當爐子燒得通紅時,逼仄的氈房,才變得舒適起來。
在冬窩子里貓著,雖然一家人的用水僅限于燒茶、洗碗、牲畜飲用,可用駱駝馱回來的冰塊,還是會很快就用完。早春是最危險的季節:畜群體力下降,抵抗力變弱,每次去水源地飲水,要往返七八十公里,耗費三天。有的羊會因飲水過量而漲死;有的,則在前往水源地的路上渴死。
三月初,看到背陰處的冰雪都融化了,爺爺說,該走了。奶奶用三天烤好了馕,煮熟了全部冬肉;爺爺將家什打包捆綁好;賽伊娜將氈片裹在剛出生幾天的小駱駝身上。
轉場生活單調地持續著,像一列火車,行駛在環形鐵軌上,景觀相熟,季節相似。轉場要趕在四月初之前的接羔季節,及農民還沒有開犁春播時。轉場開始時,速度均勻,每天約走十五公里。
爺爺揮舞鞭子,提醒那些貪吃的羊兒歸隊;奶奶的懷里揣著只小羊羔,還要不時下馬,將滑到的牛扶起。晚上歇息,卸下駱駝背上的物品,撐起小氈房,燒壺熱茶,啃干馕。天黑了下來后,牛羊的叫聲也弱了,只有柴火還冒著青煙。
不幸的是——寒流提前到來!
轉場的隊伍只能行進在綿綿雨雪中。雪花逐漸變大,在泥濘的路面鋪了層銀白錫箔紙。起風了,飛舞的雪花聚成團,砸在爺爺的皮襖上,砰砰脆響。夜晚,那臨時搭建的小氈房雖竭力抵抗,可敞開的口子,還是讓冷空氣直挺挺襲入。冷空氣與爐火相遇,形成股陰冷水氣,異常難受。
寒冷降臨在女孩身上,并從她的頭發開始擴散,用濕漉漉的手臂擁抱她,搖晃她,帶她進入到一種古老的、胎兒心跳般的節奏中。
女孩看到了轉場的內核——人多么弱??!面對大自然,只能承受,無力反駁。
爺爺和奶奶已做了最大努力,將牲畜和家人受傷害的程度降到最底線;可驚慌還是呈現在他們臉上。他們不說,賽伊娜也能看見。即便轉場已結束,可他們還是生活在轉場后遺癥中。寒流的影子一直盤踞在爺爺、奶奶和賽伊娜端起的茶碗中。雖然在夏牧場,這家人已喝到了奶茶,可浮動在茶水上的奶皮子,卻異常沉重。
面對音像店唱片上的青草和白馬,賽伊娜無法責備它們——草和馬沒有問題,它們對自身之外的寓意毫無所知,問題是,用這個意象來闡釋草原,未免太過淺薄。當馬被迫離開氈房和牧人后,被資本強行安插在一個真空地帶:這匹馬如何來到這里,是否有料吃,主人是否關節疼,通通被省略。草原被抽走了屬于自己的色彩、形狀和氣味,成為單一化的產品。
賽伊娜一直都忘不掉那兩頭母牛。
第一頭是要分娩的母牛。連續幾天,爺爺都睡在牛棚里的草堆上,照顧母牛。它用屁股對著他,細長微綠的蘿卜屎啪啦啪啦落進干草,濺到墻上,像蒼蠅一樣黏著,空氣里蒸騰著熱氣。在這幽暗而溫暖的環境里,母牛甚至忘記了下崽。賽伊娜每天都去看望它,注視著圓滾滾的肚子,瞪大眼睛,懷疑它挺著這么大的肚子,還能活嗎?那肚子里像揣著塊大石頭。
母牛下崽時,爺爺讓女孩到氈房里去等。等賽伊娜再來時,看到干草上多了個濕漉漉正在發抖的小牛。它的母親正在用舌頭舔舐它的身體。女孩聞到股怪味——黏糊糊的熱氣里混合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既苦又香。
爺爺侍弄小牛時顯得很年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快活了。然而后來,賽伊娜親眼見到這頭牛的腦袋被爺爺掰到后面,手中的刀切入脖頸上的血管。那切口逐漸擴大,擴大,變得十分明顯。血噴射了出來,熱氣騰騰,開始是絳紅,在空氣中暴露得時間長了,變得紫黑。
另一頭個性狂暴。它踩著爛泥用角撞開氈房的門,女孩聞到牛嘴里的青草味——那是咀嚼過第一遍的草莖又升到了它的喉嚨,再噴出來的味道,堵得女孩胸口發悶。那母牛心不在焉,眼睛被過多的牧草熏醉,有種酒鬼喝多了的感覺。
神使鬼差,女孩爬上了牛背,讓它帶著她四處走。當牛越過一條溝時,把她顛了下去,然后,躍過她的腦袋跑開。小女孩在溝里仰望,看到牛濺滿泥漿的乳房,像要裂開一樣。那乳房釋放出一股異香,彌漫過來,被女孩喝到。
她躺在溝里,像死了一樣;過了很久,才直起身子,試圖爬出來。膝蓋被蹭破皮的地方火燒火燎。她以為自己要死于這種劇痛;同時,又強烈地意識到,她還活著。
上海的高速公路很平坦,交通指示牌上標明分岔后道路的走向。這些牌子在夜晚反射出清晰的光芒。賽伊娜問男友:“為什么牛羊的眼里沒有指示牌,照樣能找到回家的路?”賽伊娜的結論是——只有茫然的人,才會依賴指示牌。
指示牌是特權,代表著都市人所擁有者的自由。指示牌讓他們不再害怕,可以長驅直入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他們也在“轉場”,但和草原上的完全不同。牧人轉場,是冒著生命危險,不得不拯救自己的必要行為。
城里人對都市感到厭倦,蜂擁至音像店,通過草原歌曲來消解煩悶,而賽伊娜看到的卻是:都市化進程恍如高速公路,一旦開了頭,其速度將無比神速。
賽伊娜看見上海的夜晚在霓虹燈中閃爍;摩天大廈的玻璃幕墻,像險峻絕壁;雨天街道上的汽車,像遍地野花;凌空而起的立交橋,像巨蟒騰空……這個國際大都會所呈現的景象,終有一天,也會出現在草原上。
她對男友說:“在定居區,即便是窮人,也會有個家。如果有人想找他,也能找得到。但在草原,一個人的家就是他馬鞍上的毯子。人們來也容易,去也容易?!?br />
草原又老又銹,是一部幾千年沒人給它插電的機器。草原人的壞脾氣,是從發現了煤、鎳、金開始的。一支由工程師、勘探員、科學家組成的隊伍進入草原后不久,煤礦、鎳礦、金礦相繼建立,粗暴地切斷了轉場之路。
草原人早已習慣生活在一塊比時間還古老的土地上(他們同時還和逝去的亡靈生活在一起),因此,阻斷轉場之路,讓他們固定地居住在一間土坯房中,即便一切用具都是新的,他們的心靈,還是受到了巨大沖擊。
定居令牧人渾身不自在,像處在脫臼和無根狀態;同時,有些新房子修建時,建筑商偷工減料,不是屋頂漏雨就是院墻歪斜。盜賊夜晚光顧后,人們開始互相提防;甚至連草原上的風,也發生了改變:空氣中彌漫著粉塵和煤灰味。
媽媽每個月給賽伊娜寄八百元生活費,同宿舍的女生月開銷是一萬元。
賽伊娜去肯德基當服務員,一小時六元;去咖啡館當招待,整天站著,嘴角掛笑,一天三十元;坐公交車一小時,去匹薩店,在后臺洗碗:用干布子擦碗盤,烘干,再擺好。一周后當服務員,從上午九點站到晚上八點,一天五十元;在奶茶店的工作,不用按時按點,有空就來,累積工時,一月不少于五十小時,掙三百元;在學校機房幫忙,安裝電腦,下載軟件,一小時十元。
當賽伊娜離開草原,有關轉場的經歷就成為她最穩固的財富。當同學們展開從服裝店購來的新衣時,就像在同時展示賽伊娜在這個集體中的微不足道。賽伊娜穿著不值一提的舊衣,行走在校園中,灰頭土臉地過了兩年,直到那個男生從天而降——那個將手機遺忘在機房,又返回的男生。
那男生發現這個女生穿著白色圓領汗衫,碎花裙,蓬亂頭發綁在腦后,似乎想讓它們看起來筆直,但卻并沒有達到這個效果。她有著矯健的羚羊體型,鎖骨優美。他們相愛后,他說,他一眼就愛上了那個陡峭的地方。而女孩,一直記得那張刮得干干凈凈的臉,每一個毛孔都清晰可見,有凹痕的上嘴唇因為著急,而滲出汗珠。
環湖的山谷,四面八方地聳立著,將正中的女孩牢牢囚禁。她從山坡的頂端眺望下去,注目那片凹下去的地方——湖水輕飄如羽,似乎風一吹,便能被徹底掀開來,看到內里的秘密。這湖野性而荒涼,蘊藉著碩大無朋的神秘。
當賽伊娜這樣描述家鄉時,男友的兩眼盯視過來,像在看一部好萊塢西部片。他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孩——他只是七拼八湊地知道她的大學生活,卻對她的草原生活,一無所知。
賽伊娜六歲時,就已能通過嗅覺將湖邊氣味完全掌握:沼澤味、動物的腐尸味、巖石味、正午陽光中的硬草味、炊煙味、羊群味、苔蘚味、雨滴味、枯木味、清風味……每一種味都有獨屬于自己的疆域,和別的味互不侵犯。最極品的味道,當屬母牛的乳房味。當它在擠奶時,由幾百種氣味組合而成。
在黃浦江畔,沙孜湖變成這個男生又熟悉,又無法忍受,但又必須接受的景觀:那個地帶是疏朗的,又自成體系。正是那個地方,讓賽伊娜不再是單獨的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的重疊。賽伊娜近在身旁,卻又像看不見摸不到的遠古;賽伊娜那樣柔弱,卻又像用特殊材料制造的。賽伊娜的眼里裝滿了湖水,賽伊娜的神經刮著秋風,賽伊娜的腳底蔓延著各色野草。
賽伊娜不是二十二歲,而是二十二乘以陌生,約等于一百歲。
當賽伊娜在校園漫步時,在她的身軀內部,暗潛著水源地、樹根、蒿草、蜘蛛網、母牛和暴風雪。男生既迷戀那個世界,又陷入惶惑,甚而是強烈的嫉妒。他知道時間一長,那些潛藏在這個女生身上的感覺器官,會相應地縮微、化小、肢解,直至再也無法分泌出生動。而他,不得不把她從湖邊拉回到江邊。
賽伊娜說起畢業后的打算——她發現無論在縣城或草原,人們都不大愿意穿民族服。一來是做的人少;二來是價格高。年輕人更青睞牛仔褲、T恤衫。如果結婚,更愿意買婚紗:一套兩千元;若租,一次八百。賽伊娜想在縣城開家民族服裝店,將現代與傳統結合在一起,制作出價廉物美的民族服。
男友默然片刻,把臉沉了下來。女孩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又不想和他深談。對這個草原來的女生來說,十分違心的事她是絕對不會做的。于是,那臉色——她只當沒看見。于是,賽伊娜收到了這個短信:
親愛的賽伊娜,我建議你離開沙孜湖。如果你不留在黃浦江,一切,就都完了。
賽伊娜將手機捏在掌心,汗涔涔的。那些話刀子般尖刻,一下攝住她的心。她想,今后,這些話還會像鉤子似地鉤住她。賽伊娜開始失眠。她躺在床上,試圖用手指壓住眼瞼,好像她能通過眼皮,把痛苦擠出來。她燃燒著,煎熬著,想退縮成一個五歲小女孩。
男友已找到工作;而賽伊娜在畢業前,也有服裝公司向她發出邀請(像賽伊娜這樣,精通哈薩克語、漢語、英語、粗通維吾爾語、日語的人才,著實少見)。他們約會時,女孩破碎的嘆息盤旋在半空。她恐懼;她能感覺得到,他同樣恐懼。在他們相識的兩年里,這種恐懼不斷增長,幾乎要吞噬他們。他們擔心——那個古老的、年代久遠的草原世界,會將他們的愛封鎖起來。
事實上,選擇賽伊娜當女友,令這個男生一直處于緊張狀態。賽伊娜絕不僅僅是個長相甜美,善良能干的女孩,她來自草原,那里充滿各種儀式,有更多的教規和家法。在那里,大多數人并不看好冒險和打破傳統。但他依舊堅定地和她在一起:兩年;分雨無阻。
賽伊娜凝立窗口,突然頓悟:也許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解釋,而讓一切趨于簡化。如果要避免過多的自我拷問,只能簡化——簡化童年生活的背景,簡化種族和社會的復雜性,而不做任何解釋,樸素到底,只讓自己還原成一個人。如果開始解釋,單是她為什么叫賽伊娜,為什么把爺爺奶奶稱呼為爸爸媽媽,就要說上兩天兩夜。
就這么簡單:一對男女;就這么簡單:他們相愛了;就這么簡單:他們要在一起生活。
關于賽伊娜畢業后的去留,是個沉重話題,她從不和家人談及。
“這種兩難并不是我一個人的特殊遭遇。”賽伊娜說。很多聰慧的孩子通過求學之路到達大城市,四年后,他們選擇留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不再返鄉。
家鄉人是否會對他們感到失望?
“也許。我從小就感到大人們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們和大自然抗爭,是因為他們一直懷有希望。如果我能回到家鄉,一定會干出點事……”有很多因素左右賽伊娜的生活,讓她成為裝載各種影響的器皿;各種思想在她的身上盤根錯節,沒有什么整齊劃一可言。賽伊娜舉例——在學校,她經常被同學和老師簡稱為“小賽”。
“我覺得這個名字所帶給我的困惑,就像我的整個人生必將和別人不同一樣,是個隱喻?!彼环矫婵释蛣e人一樣,不希望被單獨地凸顯;然而,又無力抗拒這種趨同化。她無法對老師和同學說,我不姓賽,所以不能叫小賽;她無法解釋賽伊娜三個字是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的,若將它們分離,便會讓詞意喪失所指。左一個“小賽”,右一個“小賽”,會讓賽伊娜淡化自己的傳統,懷疑自己的根基,潛移默化地接納了某種改變,并逐漸趨于麻木和沉淪。
然而,當她和男友提及這個問題時,他認為她小題大做。而賽伊娜的憂慮,正是來自于這些“小題”。她認為現代文明當然是個好東西,可它的確侵蝕了草原的文明和文化;而且,這種潛移默化的滲透,會讓很多人變得得過且過。
在賽伊娜看來,“文明還是野蠻”,其實是個偽命題:也許“文明”不過是智力的夸張和心理上的妄自尊大,而“野蠻”則充滿活力,更富蠻荒氣息。應該從非此即彼的僵化模式中跳脫開;應該從這兩個極端中,尋找到一個點,把真正的自我和自由結合在一起。
在草原,人的標準也是天的標準。草原上人們的度量衡,是從自然中承襲而下的。草原人不會被書本捆住手腳而胡思亂想,做一些褻瀆神靈的事情。那些從未被人跡沾污的潔白山頂,有著宏偉肅穆的表情,始終令人感到敬畏。但現代文明要草原人摒棄傳統文化,而這,只會導致更深刻的沖突。
賽伊娜具有超級敏感的嗅覺天賦,她深諳轉場,了解草原社會的結構,在她敏感的心智中,有著太多的東西。賽伊娜的過去,并不是用舊時刻計算的舊時間;而是用“另一個時刻”計算的“另一種時間”。
“我想要回到從前,”爺爺說。“我希望一切都回到過去,干枯的小溪能流著清水,泉水也能涌出,地下水位恢復到原來的位置,羚羊、野狼重新占領它們的家園……”在爺爺奶奶的世界,一切都是明確的、穩定的;到了賽伊娜這里,時代發生了改變,她不得不做出艱難選擇。
后半生,她的生活將重復這個場景:
凝望黃浦江時,她的瞳孔里,卻閃著沙孜湖的波浪。
原載《小說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