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電視
2016-09-22 16:28:19
作者:陸世初
老電視
1
傍晚,黃桂西下班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自己木殼子的老電視不見了。他就像丟了魂一樣,四肢無力地倒在沙發上。
娘啊,出大事了。他渾身冰冷,好像掉進了冰窟。
他大喊一聲,來人啊,都死哪去了。
剛從外面買菜回來的保姆王媽,剛進門就被黃桂西掐住了。
我那紅色的舊電視呢。黃桂西問。
王媽也許被黃桂西的模樣嚇到了,眼睛張得鴨蛋一般大,射出驚恐的光芒。可是,一句話也沒有從她的喉管跑出來,只有呃呃的聲響。母羊呻吟一樣的聲響。菜籃子直愣愣地從松軟的大手掉落,西紅柿被砸的七零八落,就像一群匆忙逃命的紅毛鼠。
黃桂西生氣地說,我的老電視呢。你看到了嗎。啞了嗎。回答我。
王媽被黃桂西劇烈的扯動給弄哭了。帶著委屈的哭腔說,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黃桂西意識到自己剛剛太失態了,觸電般猛地松開手,喘著氣坐在了門口的鞋架上。他改用溫和的口吻說,王媽對不起,我剛才太激動了。停了一會他又說,我回家沒有看到放在我書房的那個老電視,我就想問問,你知道那舊電視在哪兒嗎?
王媽抹著眼淚撿著掉在地上的菜,余悸未消。顫抖著聲音說,今天黃太爺買了一尊佛像,看中了您放電視的那個柜臺,就把電視機賣給了一個收破爛的。
哎呀,真他媽是我親爹啊!黃桂西雙拳捶打大腿說得痛心疾首,好像自己的心被剜走了一大塊。過了一會,他昂起昏沉的頭問,你知道是誰收的東西嗎?那聲音像要咬人。
桄街廢物回收店的陀螺。王媽說。
黃媽因為害怕嘴巴打顫,說出來的話就像一把石子在竹筒里翻滾,噼里啪啦。她的雙腿就像站在棉花堆里,使不上氣力。
黃桂西開著他那輛奧迪A6飛奔桄街的廢物回收站。平時他出行都是用那輛半舊的自行車的,他騎自行車的身影被茶城人們贊為“茶城最美身影”。他也因為這個騎自行車上下班的舉動,被茶城民眾親切稱為“自行車縣長”。可是當下他根本不想騎那自行車,他什么也管不了了,他只想快點趕到桄街。那輛黑色奧迪如出洞的毒蛇一樣哧溜溜地飛向桄街。
黃桂西找到了那個收走舊物的陀螺。他迫不及待地問,你今天是不是收走了一臺老的木頭外殼的電視。我家的東西。他的言語如同一桿獵槍,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陀螺見到縣長神色兇狠地提問自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著說縣長我錯了,我不該上您家的,我錯了••••••他七嘴八舌地說著,使足了勁讓自己的聲音大起來。
黃桂西用力拉了陀螺一把,讓他站起來。你跪下做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收走的那臺老電視在哪里。
陀螺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又大哭起來。縣長呀我該死,今天下午,我把店里的一些廢舊電視轉手賣給了城南二手貨經營店的輪胎了。啊呀,我真該死啊。我還您錢,我,我還你錢。早知道••••••
知道了這個消息,黃桂西理都沒理那哭得像被插了一刀的可憐的陀螺,躥上了車匆忙開走了。那尾氣如一根黑色的長鞭,抽打著陀螺瘦弱的身子。
誰是老板,老板在嗎?黃桂西扯著疲憊的嗓子喊了一聲。四十好幾的人了,又經常熬夜,是容易累的。
正在吃晚飯的輪胎聽到這一聲喊,放下碗筷從屋里走了出來。沒好氣地說,我干他娘的,誰找我。
黃桂西見到輪胎的時候嚇了一跳。臉好像爬滿青苔,綠油油的。輪胎自己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驚慌失措。像一頭被獵狗圍堵的羊羔。
黃桂西受到驚嚇是因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曾經想把自己的頭像狗頭一樣砍下的仇人。黃桂西當年做茶鎮鎮長的時候,因為道路施工受阻,派人把擋在路中間的一戶人家強行推倒,推倒的正是輪胎的房子。輪胎的父親在斗爭中,被推土機無情地碾死了,皮肉模糊,骨頭粉碎。下葬的時候用鑷子才能把死者的尸體撿入棺材中。
輪胎從廣東趕來的時候,揚言要砍了鎮長的狗頭來祭奠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天,輪胎拿著柴刀,提著汽油瓶沖進了政府大院。還沒有來得及點燃汽油瓶,就被公安局的人如抓豬一樣摁在了地上。輪胎被判了三年。
竟然是那混小子,這下真他媽不好辦了。黃桂西身子里如同裝進了一千只蝴蝶,上下翻騰,很不舒服。
黃桂西剛想開口,輪胎舉著板凳就罵了起來。你這他媽的仗勢欺人的混蛋狗官,你來這里干什么鳥事。
黃桂西沒想到,這小偷從監牢出來后會在茶城開了這樣一家門店。他更沒想到的是,他那要命的舊電視就在那小子手上。他著實有點慌了,他知道這小子肯定會記著當年的仇。他知道自己遇上刺了,遇上大麻煩了。現在從輪胎手上拿回那個舊電視是希望渺茫的。
黃桂西故作鎮定地說,我不是來惹事的,我只想買回那臺你從陀螺那里拿來的那臺木制外殼的舊電視。我給你十倍的價錢。
黃桂西作為一縣之長,平民老百姓他怎么放在眼里,何況一個坐過牢的小偷?不過他考慮到那臺電視的重要性,還是很克制自己的言行。就連那個“買”字也是小心換上的,他本來想用“要”這個字的,可是他認為不妥。當時,他覺得非常生氣,也很窩囊。他覺得他這個縣長的臉面,今天就想一塊肉販的抹油布,被無情地蹂躪侮辱了。不過為了要回那電視機,他全都忍下了。
聽了黃桂西的話,輪胎突然氣急敗壞地摔下板凳,惡狠狠地說,我干你娘的,老子不賣。你不走就別怪我不客氣,管你縣長不縣長,我剁了你喂狗。輪胎拿起了身邊的一把刀。一把剔骨刀。
這時候,一條黑毛大狗從門后面躥出來,對著黃桂西狂吠。
輪胎的話像鋒利的刀子,讓黃桂西全身的骨頭都抖出了寒氣。這條狗也讓黃桂西一下疲軟了,不敢說什么了。
黃桂西本來可以叫上縣里的公安局的人來解決這件事的,但是他不敢張揚。因為,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那臺紅色的舊電視。看著那怒氣洶洶的輪胎,黃桂西犯了難,好像一頭站在深淵的狼,眼看著獵物就在對面,卻怎么也不敢邁動腳步。他同時也覺得和這個惡棍流氓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上了車無奈地帶著怒氣走了。
坐到車上的黃桂西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心慌。無論如何不能讓那臺電視留在別人手中。他沒有把車開回家,而是開到了連鏡湖邊的涼亭。
這個時候已經入秋,風吹得正涼。湖邊的稻田已經是金燦燦一片了,稻子的香氣撲面而來。可是,黃桂西的心理卻是空落落的,整個人就像浮在冰冷河水里的一只雞,驚恐萬分。這稻子成熟的氣息在他鼻子里就像耗子的尿味一樣酸臭,令他惡心。他點起一支煙,在湖邊不停地踱步。或許是天涼了,湖邊竟沒有一人走動,他恍如一個幽靈在暗黑色的湖邊獨自徘徊。家里人打電話給他,叫他回家吃飯。
有事,不回。回答很簡短。
接完電話,他就把手機關機了,放在衣服的內袋里。當他把煙燒到第十二支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一種即驚喜又兇狠的神色。他挽起袖口扒了扒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扔下只抽了一小半的煙桿,重重地跺了跺,隨即開車走了。連鏡湖的水把他汽車的馬達聲死死地吃進了肚里,就像蟒蛇吞咽一群小青蛙。
2
當天午夜,輪胎從燒烤攤醉醺醺的喝酒回到店門外的時候,那熊熊燃燒的烈火把他的醉意燒的蕩然無存。他的店鋪不知什么時候著了大火,那火就像一個長發女妖怪沖著他的店鋪發瘋發狂。
啊!娘呀。來人呀。救火啊。救命啊。輪胎高聲大喊。
快來人啊,我的孩子,我的老婆還在里面啊。他凄厲地哭了。他拿起路邊的磚頭狠狠地砸向大門。邊砸邊喊,黑豆,我的兒呀,蕎麥呀,你們快起來呀,快起來呀,著火了呀。輪胎死命地砸著門,撕心裂肺地驚恐地喊著正在店里熟睡的妻兒兩人。可是,他的所有聲音被波濤洶涌的火海捂地死死的,不留一點聲息。當人們趕來的時候,大火已經把大半個店鋪吞卷進了肚子。有的電器因為大火的燒灼而爆炸,如同炸彈,又像葬禮上的燃放的沖天雷。黑乎乎的裹著濃重的塑料燒焦味的煙氣,英氣勃發地鋪散開來,填滿每一寸空氣,塞滿每一個活人的鼻孔。
人們攔住了欲縱身跳進火海的輪胎。尋死無門的輪胎如同一張破蚊帳軟了下去,哭天搶地的用雙手捶打著地面,手上爆開一朵朵血梅花。
天啊,為什么,老天不長眼啊,為什么這樣對我,為什么啊,天啊••••••輪胎慟哭的凄慘形象令很多在場的人潸然落淚。這時候,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敢勸輪胎。一切的一切,在那兩個生命消逝在世上的那一刻,都變得那么無關緊要,都變得那么自私、無恥、做作、虛偽。
辦完妻兒的喪事之后,人們發現,輪胎原本黑發濃密的頭發已經落了霜。輪胎已經變成了一個瘋子。嘴里一直喊著妻子和兒子的名字,錄音喇叭一樣重復著同一個內容。見到人就說,我要殺人,拗斷他的頭,喂狗,嗚啊,哈,嗚啊。
大火發生后的第二天清早,黃桂西很不意外地接到了關于城南二手貨經營店火災情況的聯合報告。匯報的人進來的時候,黃桂西臉色陰沉,直直地說不用匯報什么了,叫人去調查清理現場,安慰死者家屬吧。站著的兩個人驚訝地張著嘴,一句話也不敢說。還愣著干什么,快去,黃桂西生氣地罵了一句。
那兩人剛走,黃桂西打電話叫來秘書吳楚南,叫他出去辦一件事。
清理搬運火災現場廢物的幾輛貨車,因為受了吳楚南的指示,把火災現場的大大小小的廢物,都拉到了城區郊外的富泰選礦廠的大倉庫里,連灰燼也被裝進大尼龍袋子運到了那里。
入夜,黃桂西一人開車到了富泰選礦廠的大倉庫里。他站在那堆被火燒過的爛貨里仔細的扒尋著,他想找到那電視的殘骸。其實,他真實的想法就是要確認那臺電視已經是不是已經被大火燒沒了,那臺令他朝思暮想的,又讓他如坐針氈的電視已經是否已經永遠的消失在地球之上了。如果真是那樣,他的心就不痛苦了,他緊繃的腦神經也就可以放松了。他認認真真地檢查了幾個小時,確實沒有看到那個電視的一點殘跡,就是一顆螺絲也找不到。他暗想,這火真他媽猛,燒得干干凈凈,一根毛都不留。
檢查完畢,他打電話給秘書吳楚南。這些廢物里面有很多有害金屬,不能直接掩埋,你叫人連夜把這些垃圾拉到垃圾場,澆了火油給我再燒一遍,保證什么也不留下。
吳秘書說,好的,我馬上辦。
黃桂西好像想起什么,又補了一句。楚南,我要你親自去辦,燒完后拍照片回來交差。
那吳秘書用了足足三十公斤火油利落地把這件事給辦了,還用蘋果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黃桂西看了照片說,干得好,你不準對人說起這件事,誰都不能提,知道嗎。
吳秘書說,明白。
黃桂西又說,你現在馬上把手機里的相片永遠刪除了吧。
吳秘書二話不說,一下子刪了那幾張照片。
黃桂西很滿意地笑了笑。
一天,黃桂西騎自行車經過商業街的時候,他見到了輪胎。輪胎衣服邋遢,面容骯臟地躺在墻角。那城南二手貨經營店的輪胎,確實已經被那場大火燒成了瘋子。說實話,黃桂西他高興不起來,他有什么可高興的呢?他的心還隱隱作痛,真是作孽啊,他呢喃著。他叫來吳秘書,叫他去查一下輪胎的家里還有那些親人。吳秘書回來報告說,輪胎家中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個嫁到甌鎮的姐姐,不過前年遭遇車禍,癱瘓了,家中經濟很困難。黃桂西眉頭一緊,臉色凄然,他從抽屜拿出一個信封說,把這些錢打進輪胎姐姐的賬號里吧。他還說,你去吩咐甌鎮的領導,要求對這位殘疾人給予特別照顧,給最好的照顧,如果鎮里金資緊張,可以向縣里申請。吳秘書很用心地完成了領導交給他的每一件事。
因為輪胎瘋了,他店鋪著火這一件一事,也就成了一件只能供人們飯后閑談的小事了。公安部門為了交差,就以店鋪電路老化,用電過量而導致電線破裂起火引燃整個房屋為理由結了案。只字未提人員傷亡的事。這場大火被定性成了意外事故,而不是人為事件。
那場火災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黃桂西經常做惡夢。
他夢到輪胎那瘋子輪胎拿著長刀追著他砍。那家伙的牙齒長得足有食指長,紅著眼睛,就像一頭餓狼,殺氣騰騰地朝他撲來。他在夢里都能聞到刺鼻的血腥味。他還夢到,他的房子的水晶燈上掛著兩個燒焦的頭顱,一大一小,拿空洞的眼睛盯著他看,他感到脊背陰冷,恐怖得無法言說。他的妻子常常被他驚恐的叫聲和狂亂揮舞的手臂嚇醒。他還常常把自己的手掌咬得出了血。他妻子以為他害了什么怪病,第二天請了學校的假,陪著他去省城的大醫院做了一番檢查。但是沒有檢查出什么病。醫生說是勞累過度,影響了睡眠,開了一瓶安眠藥就讓他回去了。
從省城醫院回來后,黃桂西心里還是很不踏實。
有一天,市委的領導找他談了話,他的惡夢才有消停的跡象。市委領導說,鑒于你在茶城縣縣長任上的良好表現,上級部門決定調你到市里工作,擔任代理代理市長一職。
因為原市長另有任用,市里一把手的位置誰來當呢?省委和市委領導班子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黃桂西同志是可以擔此大任的,但有人對此也提出異議。最后研究決定,黃桂西同志先擔任代理代理市長一職,待到時機成熟再轉正。雖然說是代理市長前面加了“代理”兩字,不過也沒有什么區別,就像土豆和馬鈴薯,只不過是叫法不同,都是同一個東西嘛。
可是誰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天氣呢。生活就像榔山頂上的云彩,你猜不到他什么時候放晴,什么時候飄雨。
黃桂西舊的惡夢剛結束,新的惡夢也已經悄然登場了。
黃桂西走馬上任茶市代理市長一職不到一年,中央巡視組就空降到了茶省省城,還要重點檢查自己所在的茶市。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卻像沙漏一樣,一點一點地漏成了空空的破洞,隨時都有可能破碎。他的臉皺成了油炸豆腐,干巴巴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石灰,看得人害怕。
他擔心的那一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冬天的上午來了前兆。然而對于黃桂西來說,即使是在冬天,這樣陽光美好的上午并不可愛。站在陽光下,他渾身難受,像他這樣一個在辦公室里呆久了的領導,身子突然被這樣一張陽光的大網罩住了,能舒服到那里去。那天上午,上級領導要求他到省委辦公室做工作匯報。這一次匯報是他從政以來做的最難受、最艱難的一次工作匯報。他的腦海里突然閃出了一個字“死”,是的,他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一個市級的領導怎么能就這樣死了呢。他需要做一點事。他用了很多理由說服自己不讓自己平白無故地死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這句話他懂,可現在,他卻被這千古名言弄得很尷尬。他不想死如泰山,也不想輕于鴻毛;說實在的,他還沒有做好死的準備。
回到茶市的那天傍晚,黃桂西很疲憊,但他沒有回家。他給妻子打電話說,他有事要辦,還要在外住一天。他讓司機把他送到了茶城的龍華大酒店。他也不讓司機等他,叫司機開車先回市里。他來到了酒店的總統套房,撥通了一個電話講了幾句。半個小時后,一個容貌姣好,身材苗條的女子就出現在了他的房間里。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現任茶城的團委書記廖慧麗,年方二十有八。她從南方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畢業之后,在茶鎮做了兩年基層干部。后來,時任茶城縣長的黃桂西把她調到縣團委里任職。隨著黃桂西高升,她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縣團委的頭頭。
入夜,團委書記洗好了澡,裹著浴巾像母蛇一樣地鉆到乳白色的被窩里,在床頭的曖昧的燈光的照射下,這條母蛇盡顯嫵媚。黃市長泡澡出來后,熄了堂燈,扒拉了裹著的浴巾,一個鯉魚打挺,也游進了光滑如絲的被窩里。那條蛇和那條魚在里面呼風喚雨,電閃雷鳴,堪比天上神仙,好不自在。云雨過后,那老魚披上了床頭的睡衣,摁開床頭燈,寂寞地吸起了煙,神色黯然。那條蛇摟著老魚的肥腰,嬌嗔地說,干嘛那么愁眉苦臉的,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老魚說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最近遇到了煩心事,可是一見到你,所有的煩心事就都飄散如煙了,你真是我的好寶貝。那條蛇咯咯地笑了,你又騙我,你高升了,到了市里當了一把手就把我忘了。那老魚一把摟住那條蛇,捏著她的鼻子說,我難道不關心你嗎?你哥哥的那個地產項目是誰批的。你弟弟開車撞人的事是誰擺平的。你的賬戶里哪個月沒有幾折進賬,你還怨我。“折”是他們兩個之間暗語,一折就是一萬人民幣。那條蛇身子一扭掙開了老魚的束縛,嘟著嘴,嬌滴滴地說我是逗你玩的嘛,你生氣了?老魚笑著說我這樣像生氣嗎?說完,一把撲倒那條蛇,在她堅挺的雙峰逗留了好久才肯下來。
3
一天下午,市里面開黨員干部大會。其他市領導臨時有事去了省城,他就“臨危受命”地當了這次會議的主講人。讓人們意想不到的是,素來開會不遲到的黃市長,今天的會議,他整整遲到了十三分鐘。吳秘書催了他幾次他才匆忙趕到會場。而且,他講話過程中心不在焉,雖然拿著講話稿,還講出了很多錯話。
那天,黃桂西的妻子因公出差去了湖南,家里就只有他一個人。
夜里,他突然夢到那瘋子輪胎滿臉是血地抱著他的那個紅色舊電視,站在法庭上和對峙。瘋子說,我要你血債血償,要了黃桂西你這狗官的命,說完他就把舊電視重重的砸向了地板。夢到這里他突然醒了,滿頭大汗。
這時候他床頭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嚇得他差點從床上掉下來。
他拿起電話說,誰呀?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男性聲音。
黃桂西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抓話筒得手都抖了幾抖。黃桂西心臟跳得像皮球一樣動蕩劇烈。他正了正音,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那人說,我要為輪胎報仇,為人民除害。
黃桂西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人說,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你死。
黃桂西臉色煞白,身體抖得向一條冬天落水的狗。咬著牙對著話筒說,想讓我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他媽,你算那根蔥。黃桂西為了不讓自己亂了陣腳,說了狠話,大罵了哪個人。
那人笑了幾聲說,不見棺材不落淚。黃桂西,你以為一場大火就能把你犯罪的罪證滅了嗎?狗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真是老天有眼啊,你那紅色的木質外殼電視機現在我這里呢。你燒了輪胎的房子,燒死了他的妻子兒子,你會得到報應的。
電話掛斷了。
這一個電話像電一樣擊穿了黃桂西身體,他像一棵被砍倒的樹,直愣愣地倒向了地板。
那個陌生的來電,就像一把枷鎖硬生生地套在了代理市長黃桂西的脖子上,他渾身難受,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綁在了絞刑架上,就差最后的一把力了。
患了前列腺的黃桂西剛從廁所拉尿回到辦公室,就被紀檢委的人帶走了。
紀檢委的人在一個紅色的木殼老電視機里面發現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的所屬者正是黃桂西。這是一份受賄名單。黃桂西把他行賄過的人的名單、行賄金額,以及他受賄的人的名單和受賄金額,都詳細地記錄在了這一個黑色的本子里。黃桂西的黑暗歷史就這樣被公諸于世了。
幾天之后,從紀檢委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黃桂西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我想上廁所。黃桂西用近似絕望的聲音說。
進到了廁所,黃桂西從窗口一躍而下,他想死。他麻木笨重的身子墜落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樹上,沒有死成。不過他的腿摔斷了,桂樹的枝干刺瞎了他一只眼睛,他的下體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一顆睪丸掉出體外,像肉丸子一樣滾到了地上,被一只路過的老鼠狡黠地叼走了。樹葉落了一地。場面很悲慘。
他生不如死。
4
輪胎從陀螺那里買來舊電視機的那天上午,木瓜正好從茶市來到茶城談生意。順道來看看輪胎,他的好大哥。
哥,你這電視機是好東西啊,算是古董,不如賣給弟弟我吧,我那古玩商場里正好缺這么一樣東西呢。木瓜說。
木瓜老弟想要,拿去就好了,在我這里也就是破爛廢鐵,值不了幾個錢。輪胎很豪爽。
木瓜興奮地把那個電視搬上了車里。木瓜從車子拿出一個信封,塞給輪胎。
哥,這是買電視的錢,一定要收下。木瓜說。
你說你,你給我錢做什么。輪胎堅持不要。
木瓜急了,這是小弟我孝敬你的,必須收下。他把錢放到桌子上就往外走。
小弟還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請哥吃飯。
輪胎追出去的時候,木瓜的車子已經屁顛屁顛的開走了。
這小子,還跟我玩這一套。輪胎笑著說。
輪胎是木瓜的救命恩人。
一個冬天的傍晚,輪胎開著裝滿廢品的三輪車到達桄河邊的時候,一輛轎車失控,像石頭一樣掉進了桄河里。輪胎停下車子,跳入冰冷的河水中,用腳踹開了車窗玻璃,把車里的人救上了岸。那人已經昏死過去了,輪胎背起他就往茶城醫院跑。被救起的人正是木瓜。
輪胎打開信封,好家伙,一萬元。木瓜這小子這么重義氣,輪胎很不好意思。當天晚上,他和妻子、兒子來到了茶城大飯店吃飯,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吃過晚飯,已經十點了。輪胎讓妻子送兒子想回去睡覺。他自己叫了自己的一些好朋友又去喝酒吃燒烤了。午夜回到家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房子被燒了。
木瓜把那電視拿回店鋪之后,想把這個精致的老電視清理一番。打開后蓋的時候,發現里面有一本黑皮的筆記本。筆記本用一個塑料袋包裹著。翻開筆記本,里面的內容把木瓜嚇的從凳子滾了下來。這可了不得,木瓜把這個電視架連同那本筆記本鎖進了自己的保險柜中。
后來,木瓜才把這個筆記本同他輪胎大哥的遭遇聯系起來。他想,他要為輪胎大哥做點什么。為此,木瓜打了一個電話給黃桂西,同時把裝有那個舊電視機和筆記本的鐵箱子抬進了紀檢委的辦公室。就是木瓜的這個舉動,包括茶市市長黃桂西在內的幾十個政府官員都被紀檢委查辦了。
茶省的反腐敗斗爭取得了巨大的勝利。省委省政府決定,在各個市縣進行反腐成果展。許多落馬官員的受賄、行賄的證據都被展示了出來。包括黃桂西的那個舊電視機。
一天,在茶城展出的時候,觀看的人極其多,人擠人,像粘鍋的湯圓。正當人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的時候,瘋子輪胎扒開人群,沖向了展臺。人們還沒有緩過神來,輪胎的頭已經撞向了那個紅色木殼的舊電視機。那聲音就像徒手一下子掰斷十個肥碩的白蘿卜,響聲清脆。鮮紅的血噴濺而出,那舊電視變得更紅了。
在輪胎撞向電視的那一刻,他的嘴巴里蹦出兩個詞。這兩個詞就像兩條大蛇,在人群中蠕動。
有人驚呼,輪胎死了。
有人大聲問,輪胎剛剛喊了什么。
蕎麥!黑豆!
蕎麥?黑豆?
誰欠了他的豆子和麥子嗎?竟然尋死?人們很不解。
作者:陸世初,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