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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山鬼
                                                            
歐陽德彬/文
 
  1
  
  一年暑假,沈楓出門遠(yuǎn)行。他坐的是火車,K開頭的班次。K大概是快的意思,那車卻晃晃悠悠,儼然旱地蝸牛。他這才想起還有T開頭的,大概是特快的意思,也快不了哪去,都不過是一些詞不達(dá)意的文字游戲。慢車也好,反正有的是時間,可以在火車上考慮哪一站下。那時候,他急于逃離單調(diào)的校園生活,想去領(lǐng)略新的風(fēng)景,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隨便跳上一列火車,想上就上,想下就下,全憑一時興致。在宿舍呆久了,感覺要瘋掉。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游蕩幾年,又重新考了研究生躲進(jìn)校園也是逃避,過一種預(yù)定好的生活總是心有不甘。他一想到自己躲在教室和書齋,頭發(fā)日漸稀疏肚皮慢慢隆起就不寒而栗。那火車的硬座上鋪著一塊污跡斑斑的白布,索性扯掉,露出墨綠色的人造革。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他才攤開皺巴巴的地圖,看這趟火車途經(jīng)的縣城和大山。暑假并非年關(guān),客運量不多,有些空座,有人干脆躺在長座位上睡覺,售貨員無精打采地推著鐵貨車兜售那些劣質(zhì)的小玩意。只有車廂里人擠人的時候才能點燃他們銷售的激情,人越多,叫賣越歡,把那些買了無座票蹲在地上的人們攆雞一樣趕起來。許多年來,他曾無數(shù)次擠在這樣的車廂里,懷揣一張半價的學(xué)生票,出門遠(yuǎn)行四處游蕩。
  沈楓這次幸運,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想看看窗外的風(fēng)景,可那厚實的玻璃窗蒙著一層老灰,怎么也擦不掉,便把那窗戶死命推上去。一名矮胖的女列車員經(jīng)過,說這是空調(diào)車,不準(zhǔn)開窗,冷氣會跑掉。他接著看地圖,蓮花尖、架子山、野豬湖、狍子坡、鬼山……地名一個比一個美好,可旅費有限,只能選擇一處。左右為難之際,看見鬼山后面括號里有一行蠅頭小字“國家自然保護(hù)區(qū)”,便打定主意去那里了。這些年,人人都想賺錢,砍伐山林,污染河流,大概只有在保護(hù)區(qū)內(nèi),還有些原始蠻荒的味道。他喜歡那些有靈氣的地名,它們好像不屬于人間似的,總有出人意料的東西。旁邊的姑娘也許睡著了,一歪頭靠在他肩膀上,他就讓她靠著,不打擾。但還是忍不住看她。她剪著整齊的劉海,小巧精致的五官,雖然坐著,還是可以看出個頭不高,身腰嬌好,像是南方女孩。若在前幾年,他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準(zhǔn)會把這當(dāng)成一場艷遇,跟她搭訕,說些自己都感覺多余的廢話,說什么人生就像這火車的旅程,遇見就是緣分啦,千方百計把自己塑造成宿命論的癡情種。然后瞅準(zhǔn)時機(jī)要電話號碼,看看有沒有上床的可能。但他從來不說彼此其實都是過客,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都說三十歲是個坎,沈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經(jīng)了起來,大概是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也領(lǐng)教過女人,那種少年時代狂熱的向往也已消退。這次出行,選擇荒蕪人跡的深山,除了逃避枯燥乏味的學(xué)術(shù)論文,也是在逃避女人。窩在宿舍里,無論是看書寫字,還是抄論文打游戲,那些經(jīng)歷過的女人總會幽靈一樣圍繞著他,讓他寢食難安。少年時代欠下太多風(fēng)流債,過了三十大概就是償還的時候。索債的不是曾經(jīng)的戀人,而是自己的記憶。山里沒女人,難道不能照樣活著?
  沈楓輕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說自己快到站了。那個叫豐水鎮(zhèn)的小站離他要去的鬼山最近。她睡眼惺忪地抬起手背揉揉眉心,不情愿地坐直,又斜眼看他。她眼神里有種讓他心碎的單純,差點把他惹哭。他想起有位老詩人說過詩人看見什么都想哭,難道自己有詩人的潛質(zhì)?可他始終沒哭出來,還強(qiáng)努出一抹笑,說自己要去鬼山,快到站了。他常在鏡子中自戀狂般不厭其煩地觀察自己,知道自己的那種笑看起來很猥瑣,還有點玩世不恭,不笑的時候倒很像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者。在鏡子里看見自己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總?cè)滩蛔⌒Γ樞Γ靠嘈Γ啃e人?笑自己?誰知道呢。
  “你要去鬼山?山上真有鬼?”她聲音細(xì)軟,微微翹著飽滿濕潤的唇。
  “是啊,有鬼,有黑山老妖,不然怎么叫鬼山呢。”他站起身,把行李架上的帆布雙肩包拿下來放在腳邊,等著火車停穩(wěn)就背上。
  “那你還要去?”她眼神里有幾分惋惜,掃了掃修長的眼睫毛。
  “我會捉鬼呢。”他笑了。  
  “你是植物學(xué)家?去科學(xué)考察?”她大概是看到了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和文質(zhì)彬彬的外表,那是他平時表現(xiàn)出來的學(xué)者樣。平時在校園里裝正經(jīng)裝習(xí)慣了,那副面具就掛在臉上,與皮肉交融在一起,摘不掉了。很多同學(xué)說他適合當(dāng)老師,正所謂為人師表。
  “不是,我只是游山玩水。暑假總該出去走走。”
  “你是老師?”
  “我是學(xué)生。”
  “哪有你這么老的學(xué)生?鬼才信。哦哦,怪不得你去鬼山。”
  對面坐著的老漢朝沈楓揮了揮粗糙開裂的大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是看不下去他跟這姑娘漫無邊際的交談了。
  “年輕人,鬼山真的有鬼,山鬼,厲害著吶。”老漢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他,讓他一時覺得他是女孩的父親。他仔細(xì)觀察,老漢長著鷹鉤鼻,雷公嘴,銅鈴一樣的圓眼睛,看起來像一只貓頭鷹,跟那嬌小精致的姑娘毫無共同之處,他才肯定他也不過是路人。火車上,有的是路人,跟《滕王閣序》里說的那樣,“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跟鄰座聊聊天吹吹牛,下車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這是規(guī)矩。
  那老漢站起身來,伸出滿是筋疙瘩的雙臂搬下行李架上的一只泛黃的蛇皮袋,解開上面的麻繩,掏出一個碗口大的雜糧饅頭自顧自地啃起來。
  “年輕人,真的有山鬼,不騙你。”老漢的圓眼睛死命盯著他,他頭皮發(fā)麻,覺得老漢在居高臨下地審判自己,帶著讓他平時厭煩的道德評判的味道。
  “山鬼?《淮南子》注解里有關(guān)于它的記述‘山精也。人形,長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見人則笑。’不過是傳說罷了。”沈楓大概是在反抗老漢目光的壓制,有意賣弄點學(xué)院里的學(xué)問。但他在這個走南闖北的人面前還是心虛,書本上得來的畢竟膚淺,終日呆在學(xué)院視野畢竟狹窄。
  老漢輕蔑地笑了,鼻孔嘶地噴出一口氣,種馬似的,再也不答話,啃完那個大饅頭就死命搓著那雙糙手,發(fā)出秋風(fēng)吹落葉的唰唰聲。
  沈楓也失去了繼續(xù)跟別人交談的興致,心里想著山鬼的事。看那老漢言之鑿鑿,或許真有吧,誰知道呢。遼闊的中國大地上,什么稀奇古怪事沒有呢。
  一到豐水鎮(zhèn)小站,沈楓就背上雙肩包下了車。他不敢轉(zhuǎn)身,害怕看到那姑娘依戀的眼神,連揮手作別都免了。他什么都不能給她們啊,遇見的每一個。他只是一個四處游蕩不負(fù)責(zé)任的家伙。走在豐水鎮(zhèn)的街上,看著到處亂鉆的摩托車和陌生的路人,心里又凄涼起來。在這個初秋的午后,他這是又到了哪里?怎么又是孤孤單單趕路?還要去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鬼山?小時候他就老往外跑,穿過故鄉(xiāng)的河,越過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跑得無影蹤。那時候頭頂懸著一輪碩大的月亮,月亮好大,里面住著人,還長著一棵樹,他跑它也跑,你追我趕的,真帶勁。他追著月亮跑的時候,聽見月光在響,流過樹梢,流到大地上,水流的聲音。他再也沒見過那么大又會響的月亮。流浪少年好孤單,卻又不想長時間呆在一個地方,像是在尋找什么,又不知在尋找什么。也不能老呆在一個地方啊,難道一輩子做身份卑微讓人瞧不起的農(nóng)民?還有像爹說的那樣,老老實實打個工,跟村里的好青年一樣,別整天流里流氣地亂跑。沈楓在城市里見過那些青年,他少年時代的玩伴,在天橋底下,在小巷子里,睡在垃圾堆旁邊,支著個臟兮兮的小鐵鍋熬粥喝,城管、環(huán)衛(wèi)、警察見了他們就趕,跟趕流浪狗似的。流浪狗還有動物保護(hù)人士設(shè)立的流浪狗收容站,他們沒有。即使有,也不是提供食物和幫助,而是毒打一頓加以遣返。他們也是男人啊,也想要個女人,可沒有女人愿意跟他們。他們?nèi)バ∠锷钐幷易盍畠r的妓女,染上花柳病,便再也沒回過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許多年后,沈楓感覺到爹娘已經(jīng)對他失望了,還有愛過他又離去的女人,他們都常善意地指責(zé)他,那么大人了,咋就不能現(xiàn)實點。他有什么辦法,村莊荒蕪,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哪有可心的落腳之地,又不甘心將就。他就讀的鳥城大學(xué)也不會在他畢業(yè)的時候收留他,讓他當(dāng)一名夢寐以求的大學(xué)老師,一星期講上幾堂課,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屬于自己。可是不行啊,人事處只招收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博士,好像他們的水平真的跟母校和學(xué)歷一致似的,奉行的不過是另一種出身論。他又受不了每天去坐班,受人使喚,看別人臉色。一個經(jīng)常想要像山鷹一樣飛翔的人,哪里能受得了那種束縛。那年回家的時候,幾個人模狗樣打著鮮紅領(lǐng)帶的家伙選中了村里的那塊地,說是搞什么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他家的老屋拆遷了,院子里的槐樹楊樹也砍了,豎起一座座冒濃煙的化工廠。鄉(xiāng)親們被趕進(jìn)集中營一樣規(guī)劃過的劣質(zhì)樓房里,牛啊羊啊狗啊雞啊沒地方住,只好吃掉賣掉了。村里的老人們捶胸頓足,誰他娘的愿意離開自己舒坦的泥窩窩,搬進(jìn)不接地氣鴿籠一樣的樓房里。那幫狗日的好事不干,凈干些讓人背井離鄉(xiāng)貽害子孫的事。可是誰能擋得住轟轟隆隆開進(jìn)村子的鏟車呢?老人們那跟婆娘親熱廝打了大半輩子的土炕,一下子就給推平了,他們還想死在這炕上呢。沈楓也沒有家了,除了東游西蕩,還能怎樣?
  豐水鎮(zhèn)的房子一律是瓦房,并不追逐太陽的方向,而是依著地勢朝向四面八方,零零散散點綴在山腰上。房頂斜坡上的瓦片在風(fēng)雨侵蝕下變得烏黑,瓦片間伸著瓦楞草,隨風(fēng)輕輕抖動。偶爾有一兩只白鷺,從水田里飛到屋脊上,靜靜張望。墻體一律刷了石灰,經(jīng)過雨淋,破抹布一般。院子都是出奇地小,有的甚至沒有院子,更沒有院墻,不像北方鄉(xiāng)村家家戶戶深宅大院,高聳的院墻上豎著防賊的玻璃片。門前都拉著一根鐵條,上面晾曬衣服,男人的褲衩,女人的胸罩都搭在上面隨風(fēng)飄動。這樣的生活真好,住在城市一個個狹小的單間里,跟關(guān)在籠子里的雞似的,還是吃飼料的雞,不是走地雞,一個勁地在羅網(wǎng)中掙扎。沈楓早就想離開那個污跡斑斑的地方,過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多想可以在這小鎮(zhèn)上出生,長大后就取個質(zhì)樸賢惠油光水滑的村姑,男耕女織,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這個小鎮(zhèn)過于偏遠(yuǎn),才不像他的故鄉(xiāng)那樣被拆遷和工廠污染。這里不是沿海的江浙一帶,卻也算是江南,水汽充沛,樹木繁茂。走著走著,驀然閃出一個飛檐跳角的涼亭,油漆斑駁,看著有些年月了。廊柱上竟然刻著禪宗偈語“自隱浮圖真極樂,已歸彼岸更逍遙”。沈楓仔細(xì)玩味,卻又像是墓志銘。還是我們都死了,只不過是自己沒意識到。這生與死的界限,有時候也難以分清。
  
  2
  
  沈楓到街邊商店買了瓶水,發(fā)現(xiàn)每一種飲料都只有一瓶,售貨員說賣完一瓶再進(jìn)貨,他才恍然大悟已逃離據(jù)說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鳥城。他問她鬼山怎么走。那鬼地方,又不是旅游景點,不遠(yuǎn)處有井岡山,革命圣地,可好看了。她斜視了他一眼。她遠(yuǎn)沒有火車上坐沈楓旁邊的女孩好看,長著一條又細(xì)又長禿鷲一樣的脖子,鸚鵡一樣的嘴巴,就像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畫。沈楓現(xiàn)在有點后悔沒要火車上那姑娘的電話號碼了。沈楓說自己才不去那種地方湊熱鬧,到處都是人,空氣里全是人騷味。再問,她便朝一條鄉(xiāng)道側(cè)側(cè)臉,說就是那個方向,不再搭話了,只顧低頭擺弄觸屏手機(jī),手指飛快滑動,大概是在玩一款叫切水果的游戲。雖然立了秋,空氣依然悶熱,衣服黏在身上,沈楓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濕漉漉的牛蛙。來南方后的這幾年,他早已養(yǎng)成了每天洗澡的習(xí)慣,又忽然懷念起北方冬天的澡堂子來。他這人想起啥就想干啥,聽到風(fēng)就想起雨,便背著帆布雙肩包在豐水鎮(zhèn)東游西逛找起澡堂子來。過后又覺得自己傻,南方哪有什么澡堂子,有的不過是洗腳城按摩店。
  街邊一把印著啤酒廣告的大傘下有個五十來歲的黑臉漢子在兜售麒麟瓜,沈楓才意識到舌頭冒煙嗓子發(fā)癢。走過去招呼他挑個熟的,現(xiàn)吃。漢子笑呵呵地說他可來對地方了,俺這瓜都是自家種的,瓜地就在后面。漢子挑了一個,一刀劈開,卻是個白臉,順手把那瓜丟進(jìn)了身后的旱溝里,幾只咕咕叫的蘆花雞跑過去伸脖子就啄。漢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再給他挑一個。第二個倒是熟透的好瓜。沈楓當(dāng)場吃了個飽。賣瓜漢子挺實誠,只收了他一個西瓜的錢。沈楓剛想走,漢子指著溝邊吃西瓜的那一群雞問他買不買雞。漢子說他的雞只吃西瓜,是西瓜雞,味道比打野食的走地雞好,比城里喂添加劑的雞更健康。漢子大概是看沈楓戴著蛤蟆墨鏡,背著雙肩包,穿著雙登山鞋,覺得他是有錢的城里人。沈楓說自己只是來游玩的,買了雞沒法帶。對了,大哥,這鎮(zhèn)上有沒有澡堂子。那個漢子頓時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陰陽怪氣地說前邊第一個十字路口往左拐,走到巷尾就是,保證能洗得爽死你。沈楓想大概是沒買他的雞他有點失落。剛走出幾步遠(yuǎn),就聽見身后那漢子罵罵咧咧地說,這王八羔子,叫雞不買雞。
  走到巷尾,果然有家門面簡陋的澡堂,一張抹過桐油的簡易桌子當(dāng)前臺,臺前一個穿著緊繃繃牛仔短褲的姑娘裊裊婷婷。他問沈楓是一個人洗還是兩個人洗。沈楓說自己一個人當(dāng)然是一個人洗。
  “不需要個搓背的?”她勾起眉眼朝他笑。她笑得時候,眉眼纖細(xì),潮潤半張的嘴唇微微翹起。沈楓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來正經(jīng)洗澡的,天悶熱得厲害。”沈楓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讀書人裝起正經(jīng)來真可愛。”
  “你咋知道我是讀書人?”
  “戴個眼鏡,愛裝正經(jīng),不是讀書人是什么?”她笑得更厲害了,露出兩顆雪白的虎牙。她臉上沒有抹粉,身上也沒有那種場所的劣質(zhì)香水味,跟鳥城批量生產(chǎn)的常年熬夜眼袋下垂的女人不一樣。她們無望的眼神,假裝的熱情,真是讓人憐憫又討厭。在鳥城討夜生活的女人特別多,聽說那樣掙錢容易又輕松快活,不用讀書不要學(xué)識,鉆研好房中術(shù)就行。封建社會的風(fēng)塵女子還能填詞譜曲長袖善舞,新時代也不需要了,赫胥黎的進(jìn)化論值得懷疑。可面前這個女人,跟她們不一樣,怎么看都不像是風(fēng)塵女子,倒像是調(diào)皮可愛喜歡說笑的鄰家妹妹。沈楓想她若是跟自己一起走進(jìn)里面的洗澡間,會忽然露出一根毛茸茸的狐貍尾巴,坦白自己不是人,而是狐妖,接著是一段狐妖與書生的浪漫愛情。想象是危險的,想著想著沈楓真有點動心了,不那么單純地想洗澡了。
  “你可不像那幾個山上來的?進(jìn)門就脫褲子。”她遞給沈楓一個拴著鑰匙的木牌。
  “山上來的?你說的可是鬼山?”沈楓來了興致。
  “是啊,山上有個野生動物保護(hù)站。保護(hù)站里的那幾個男人,一個月下一次山,每次都跟餓狼似的,折騰起來沒完,總也不知足。”
  “聽說山上有山鬼?”沈楓覺得自己真是無聊,在火車上聽到別人說山鬼的事就興致勃勃跑來了。
  一聽到山鬼,她肩膀一顫,大眼睛左右轉(zhuǎn)動,一臉驚恐。這讓沈楓覺得奇怪,他這個人就愛找刺激,膽兒也大,才不管什么山鬼不山鬼,大概是狗熊或者猴子呢,小時候就聽村里的老人講過黑瞎子掰棒子的故事,有個莽撞后生在玉米田里碰見掰棒子的黑瞎子,以為是披著大氅的小偷,上前制止,被黑瞎子一巴掌扇到地上,半天醒不過來,醒過來后還迷瞪了幾天,連爹娘都認(rèn)不出來,喝了青山廟上求得的神水才好。還有那貼在土墻上嚇唬人的活雞嘎子,用鐵锨鏟掉一層又一層,怎么鏟還是那副駭人的鬼樣,詭異得很。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見過黑瞎子,也沒搞清楚活雞嘎子到底是啥玩意,村里的老人談起來卻個個言之鑿鑿,有幾個還聲稱親眼見過。反正不會是國產(chǎn)鬼片那樣,動不動就插播一段嗚嗚吼吼的鬧鬼音樂,夾雜著一群男女的鬼喊鬼叫,那都是嚇唬膽小鬼的。恐怖片也不像恐怖片,倒像是搞笑劇。
  沈楓捏著木牌上的鑰匙打開單間的門,走了進(jìn)去。鎖有點毛病,不能反鎖,插銷又沒有插頭,只能虛掩。單間里靠墻擺著一個橢圓形的杉木浴盆,沈楓放了多半盆水,舒舒服服地躺進(jìn)去,聞著樹木的清香,比城市賓館里的陶瓷浴盆舒服多了。他有點睡意朦朧,覺得這浴盆飛了起來,飄飄蕩蕩穿過片片白云,不遠(yuǎn)處的云上還有古裝的仙女翩翩起舞。這時,他聽到了敲門聲。是她,前臺的女子,這澡堂子好像就她一個人。她笑嘻嘻地問,哥,你確定不要個搓背的。沈楓知道自己心里少得可憐的正經(jīng)已經(jīng)用完。她見他不吭聲,就推門進(jìn)來,大大方方脫了罩衫露出潔白的奶子,撲進(jìn)浴盆,水溢得到處都是。
  “你叫什么?”走時沈楓還有些留戀,看身段、看臉龐,真是個不錯的女人。在那事上,妖媚又單純,真是人間尤物。在沈楓的經(jīng)驗里,一個女人,妖媚就不單純,單純就不妖媚。
  “小倩。”她披上罩衫,背對著沈楓,肩胛骨白嫩的肌膚上有一塊黑乎乎的燙傷,讓沈楓心頭一緊,喚起了解她的欲望。而立之年的他,更喜歡有故事的女人,潛入她們的內(nèi)心,讓她們經(jīng)歷的哀傷和苦難煎熬自己,帶著一種不可自拔的受虐傾向。尼采說“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嗎?別忘記帶上你的鞭子。”尼采不是讓你拿鞭子管教女人,而是把鞭子交到女人手里,讓她們抽打你。
  “《倩女幽魂》里的小倩么?”沈楓知道自己又犯了愛和女人搭訕的毛病,接下來他還能談?wù)勀膫€電影版本里的聶小倩最可愛,還能談?wù)勊矚g的女鬼演員王祖賢,搭訕起來他總是滔滔不絕。他真的有點懷疑是不是越讀書越流氓,不能再這樣了。
  “那你叫什么?”
  “我叫寧采臣。”沈楓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一開口就說了謊,還是那么容易被識破的謊。
  她樂得咯咯笑,沒有生氣。本就是游戲,她懂得不當(dāng)真。
  沈楓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她閑扯,否則自己會陷進(jìn)去,麻煩會接踵而來。他渴望女人,更怕麻煩。這樣才好,一竿子交易,不用拿感情做偽裝,很適合他這種怕麻煩的人。如果他有足夠的錢,肯定成了大嫖客。沈楓覺得不宜耽擱,得趕到山上去。
  走在小鎮(zhèn)的路上,沈楓感覺自己的身體出奇地潔凈,好像剛才的那盆水,洗去了一身城市的塵埃。剛才那姑娘,也潔凈得一塵不染,夢境一樣美好,甚至美好得有點不真實,讓他懷疑到底有沒有過,甚至想下山時再重溫一下。他本來還以為等他洗完,就會突然冒出兩個光膀子大漢說他非禮他媳婦或者妹妹,敲詐一筆。結(jié)果沒有,澡堂里就她一個人,一個孤零零的姑娘,價錢也公道。聽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知她為什么在這里,生活又有怎樣的遭際。在這異鄉(xiāng)開店,沒有本地人護(hù)著是不行的。沈楓知道,在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村子,田園荒蕪,很多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背著鍋碗瓢盆。她在沈楓心里,成了一個隱秘的存在。但他不能多想,他怕自己會愛上她。愛這東西,魅惑又危險。他嘗過了愛的苦澀就千方百計想逃避新的戀情,可難逃心中那份隱秘的欲望。
  這小鎮(zhèn)到處都有摩托車穿來穿去,可是不載客。倒是有個摩托三輪車主看沈楓四處詢問湊過來說可以帶他去鬼山,不過要收一百塊,平時他是不載客的,恰好要給山上的野生動物保護(hù)站送菜,順路捎他一程。沈楓看了看那名臉色紅黑生著一張紫乎乎方形大嘴的中年漢子,討價還價了一番,談攏到了地方給他五十塊。沈楓坐在摩托三輪上,跟一車蘿卜黃瓜混在一起。路不好,坐在上面硌得屁股疼,只好站著,雙手抓住車座后面的鐵架子,好在這樣有風(fēng),涼爽而舒服,有飛的感覺,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山鷹,卻不知道要飛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到底要尋找什么,只是飛。山鬼,不過是進(jìn)山的一個幌子,沈楓自己都不信,到別的世界去看看,才是真的。
  那是一段悠長的盤山公路,一側(cè)是山,另一側(cè)是山澗。沈楓進(jìn)到那山里,忽然就聽到一種聲響,不是耳邊的風(fēng),不是林中的鳥,而是從心底升起,杳然飄渺又真真切切,像是重現(xiàn)一段記憶。沈楓想追蹤它,它卻跌落進(jìn)幽黑的山影樹叢里,不知所蹤了。沈楓能握住的唯有手中摩托三輪車斗前冰涼的鐵架子。
  “大叔,這山里真的有山鬼?”沈楓開口了,想跟送菜的大叔套點近乎,和這些山里人融成一片。在城市里沒有家的感覺,在這荒煙蔓草之地卻有,就像這里便是故鄉(xiāng),他仍然是追逐月亮的少年,穿過故鄉(xiāng)的河,越過大片大片的高粱地,跑得無影蹤。那時候頭頂著一輪碩大的月亮,月亮好大,里面住著人,還長著一棵大樹,沈楓跑它也跑,你追我趕的,真帶勁。他追著月亮跑的時候,聽見月光在響,流過樹梢,流到大地上,水流的聲音。他再也沒見過那么大又會響的月亮。流浪少年好孤單,卻又不想長時間呆在一個地方,像是在尋找什么,又不知在尋找什么。孩提時代,哪里有現(xiàn)在的諸多煩惱。
  “山鬼聽說是有,可俺沒見過,俺一個月才到保護(hù)站送一次菜,當(dāng)天就返回山下。猴子倒不少。壞猴子,精得很……”那漢子很熱情,話也多,有些話嘮。在沈楓的經(jīng)驗里,這樣的人好打交道。
  “壞猴子?”沈楓提出疑問,想引出更多的話題。
  “是啊,獼猴。在這山上一群一群地,個頭不大,凈干壞事。有年冬天,俺拉著一車蘿卜白菜進(jìn)山,走到半路竟然下起大雪。在俺們這,下雪都是稀罕事,何況是大雪。天有異象,怕是妖怪要下山了。俺怕下雪天開車打滑,就熄了火。連人帶車滑到山澗里那還有個好?保護(hù)站上的巡山員李唐就是下雪天騎摩托連人帶車摔到山澗里,好在被樹枝擋住了,撿回了一條命,但也被樹枝戳瞎了一只眼。他一個月才下山一次,急著去鎮(zhèn)上會他的小妖精。他比你大不了幾歲,你到了山上可以找他,他也是個熱心人。年輕人,火氣盛,一個月不下山,不碰娘們,哪個能受得了?可汪站長說他瘋瘋癲癲的,得了精神病,小妖精給害的,俺看他倒是挺正常。你看,俺扯遠(yuǎn)了,書歸正傳書歸正傳。下了車,俺就近找了個山洞把棉大衣裹在身上睡了。到了后半夜,聽見窸窸窣窣,俺以為是刮風(fēng)或者什么灰毛兔穿山甲之類的小動物,沒在意。到了天亮,到車邊一看傻了眼,一車的蘿卜白菜全沒了。瞅見一只紅屁股小猴握著根蘿卜蹲在樹杈上朝俺抓耳撓腮嘻嘻笑才明白咋回事。那小猴估計是猴王派來的,專門等著俺醒了嘲笑俺一番。俺日它奶奶,偷了別人的東西還要嘲笑別人不小心……”這紅臉膛大叔說起來真是滔滔不絕,鄉(xiāng)間說書人一樣,比課堂上的教授能侃多了,語言也更有表現(xiàn)力。
  “猴子還會笑?”沈楓瞪大了眼睛,以前他只在動物園見過猴子,病懨懨的,一臉憂郁地蹲在光禿禿的樹杈上。
  “是啊,本事大著呢。俺這有的猴子被抓進(jìn)城里的動物園,見了娘們就撲上去脫衣服摸奶子,野得很。”
  漢子說得沈楓一愣一愣的,更加激起他對這鬼山的興趣,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在他就讀的學(xué)院里,可沒有這些妙趣橫生的東西。
  野生動物保護(hù)站是一個三層紅磚小樓,里面住著包括站長、副站長、巡山員在內(nèi)的十來個男人。沈楓幫著那漢子把蔬菜搬到保護(hù)站的廚房。那漢子介紹沈楓跟巡山員李唐認(rèn)識,說他是城里的大學(xué)生,想來實習(xí)實習(xí),不要工資,管吃管住就行。李唐三十來歲,留著精干的平頭,五官俊朗,棱角分明,穿條舊軍裝褲子,迷彩背心,雖然眼睛摔壞了一只,也算得上帥哥了。沈楓按照來時的承諾掏出五十塊錢給漢子,他說啥也不收,大概是一路上的交談拉近了距離。李唐喊那漢子雞婆,說他的舌頭比平常人長了三寸,瘋瘋癲癲的,就是能侃,口無遮攔啥都說。后來沈楓跟李唐混熟了,向他提起雞婆沒收他路費的事,李唐說只要有人愿意聽他瞎說,他倒找錢都行,不然咋叫雞婆哩。沈楓暗暗驚嘆,雞婆講述的欲望還真是強(qiáng)烈,大概作家寫作也是受到這樣一種驅(qū)動。
  
  3
  
  “你確定要跟俺去巡山?”李唐又問了沈楓一遍,好像是方丈在問一個六根未凈的俗人是否打定主意出家。李唐斜楞著眼,右眼皮張得特別大,還打了個褶子,眼珠子像是隨時會掉出來。那是他大雪天騎摩托下山摔壞的。沈楓見到壞了一只眼的人就倍感親切。他家鄉(xiāng)有個大個子叔叔,提溜著裝滿黑火藥的瓶子到河汊子炸魚,點燃了引信,丟得晚了,炸瞎了一只眼。村里老人說他是被黑魚精捏住了手脖子,摸魚網(wǎng)魚都不為過,炸魚那可是大魚小魚王八蝦米全給炸死啦,聲音又吵,驚動了河底打坐修行的黑魚精。大個子叔叔愛打麻將,輸?shù)枚嗔搜劭衾锏哪穷w假眼就會滾到地上。大個子叔叔拾起假眼,吹吹上面的土,塞回眼眶里。他在村里有個響亮的綽號,叫“狗眼”。
  不就巡個山嘛,至于這樣再三盤問么。沈楓心里這樣抱怨,但嘴上沒說。
  “是啊,巡山,看看山上的野物。”沈楓說。
  李唐把一雙長筒皮靴丟過來讓沈楓穿上,說是山上毒蛇多,眼鏡蛇、磨盤蛇、五步蛇、蝮蛇之類的,咬住就麻煩了,還有旱地水蛭,平時直愣愣地立在地上,有人經(jīng)過就跳到人身上吸血,用鞋底抽才肯下來。那靴子長可及膝,沈楓剛穿上一會,就感覺腳掌悶熱,汗拉拉的,走起路來也費盡。可李唐腳上卻什么也沒穿,光著腳走路,在他抬腳的時候,沈楓發(fā)現(xiàn)那對腳底板上的繭子有半尺厚。
  “唐哥,山上那么危險,你咋不穿防護(hù)靴?”沈楓關(guān)切地問。
  “山路走多了,穿不穿無所謂。再說了,俺帶了蛇藥。你這嬌生慣養(yǎng)的大學(xué)生,國家的棟梁之才,溫室里的花朵,才要穿啊。”李唐樂呵呵地說。
  “棟梁之才可算不上?不學(xué)無術(shù)還差不多。得跟您巡巡山,見見世面。”沈楓猜不出李唐對大學(xué)生的看法,只能用這樣謙遜的言辭來回答。
  “不瞞你說,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交不起房租才又考的學(xué),好歹當(dāng)學(xué)生有間宿舍住。”沈楓說。
  “為了有間宿舍住才考的學(xué)?不為中華之崛起?不為四個現(xiàn)代化啊?”李唐一臉疑惑。
  “我只管自己的生活。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離我太遙遠(yuǎn)了。連自己都顧不住,哪有心情搞別的。”沈楓樂呵呵地說。
  他們一人背著一個雙肩包,里面裝著饅頭、榨菜、水,右手各握著一把木柄柴刀就上路了。李唐說了,柴刀可以開路,也可以防狼。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沈楓才發(fā)現(xiàn)他還背著一桿三尺來長的獵槍。李唐這身裝扮,活脫脫一個英姿颯爽山大王。
  “俺就不明白,你好好的大城市不呆,干嘛到這山里來?”李唐邊走邊拿那顆壞掉的眼珠瞅沈楓,沈楓懷疑那顆眼到底能不能看得見。那顆黑眼珠有點發(fā)白,長霉的秋棗一樣,迸發(fā)的目光里沒有惡意,只是有些帶著關(guān)心的疑惑罷了。
  “城里吵得人難受,想找個地方靜一靜。”沈楓說。
  “年輕人,能耐得住山里的寂寞?這旮旯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娘們,看見山縫都會想起她們來。”李唐大概是看沈楓小自己幾歲,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可是一說這樣的葷話,語氣就有點不自然。
  “唐哥,你結(jié)婚了嗎?”沈楓問。
  “沒有,不過有個相好的。這巡山的工作,一個月才能下山一次,娶了老婆也說不定會偷漢子。”一提起相好的,李唐有些羞澀和緊張。他那顆壞眼就放出光澤來,整個人不像條三十來歲的漢子,倒像是一名羞答答的大姑娘。這山里人的感情,跟城市里節(jié)奏真是不一樣,據(jù)說這是慢生活和快生活的差別。
  “你呢,在學(xué)校沒談戀愛?”李唐也問沈楓一個感情方面的問題,這樣就扯平了。能交談一些感情問題,兩個陌生人之間就熟絡(luò)起來了。
  “談過,分了。”
  “好好的,干嘛分呢。”
  “心涼唄。心一涼就想離開。”
  “要是俺,心涼了也不離開,愛情需要一竿子到底,就看決心大不大。”李唐的那顆壞眼放出光芒來,那是一種青春的光澤,只有對愛情充滿美好憧憬的人才有。這讓沈楓羨慕,沈楓年紀(jì)比他小,卻過早地耗掉了愛情的熱情。沈楓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漂泊的這十來年,所見所聞和領(lǐng)受的苦難改變了他,讓他常常感到莫名的焦慮和恐懼,才受過驚嚇的兔子一般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選擇離開,像是永遠(yuǎn)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頓下來的草窩了。
  沈楓和李唐順著麻條石級往上攀登,山澗里的水聲在風(fēng)中飄蕩,青蛙、知了、飛鳥的鳴叫交織在一起。可是走著走著,石級沒了,甚至連路也沒有了,沈楓只得跟在李唐身后穿過雜樹和亂石的縫隙。沈楓覺得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腳后跟都走疼了,腳上的長筒靴也變得愈發(fā)沉重起來。李唐嘴一歪笑了,說早著哩,剛走了十分之一的路程,到了曇花尖,再從另一條路回站里。李唐總是這樣,覺得沈楓這個學(xué)生是溫室里的花朵,一臉不屑,可沈楓知道他的軟肋,便跟他談女人。
  “唐哥,你相好的咋樣?”
  “嘿嘿,她叫小倩,就在山下的豐水鎮(zhèn)上。每到月底放假我就去找她哩。”他嘴上掛著幸福的笑,眉頭卻皺著。
  “漂亮么?”
  “漂亮著哩,天底下沒有比她更漂亮的了。還是大學(xué)畢業(yè)有文化呢。”李唐充滿了自豪感。提起她,李唐一點也沒有剛才那種說大學(xué)生是溫室花朵的意思。
  “那跟你談過戀愛的那名女生好么?”李唐問沈楓。
  “好著呢,一雙杏眼,總是穿白裙子,還會寫詩呢。不過寫的詩更像是順口溜。”在李唐面前,沈楓不能說自己的前女友是在酒吧認(rèn)識的,妖艷、不貞,但很迷人,平時只穿一條一丁點的三角褲,在他們同居的出租房里走來走去,喜歡騎在男人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她的第多少任男朋友。當(dāng)然沈楓也有著不光彩的過去,多情又脆弱,就像一條急于性交的公狗。愛情這東西真是要命哦,那些奪命鴛鴦隱藏在人群里,看起來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一旦遇上,那才叫肝腸寸斷,非死即傷。不過沈楓僥幸逃過了那一劫,但仍心有余悸,不敢輕易開始一份感情,才躲到這山里,藏起來遺忘或者舔傷。當(dāng)然沈楓也遇見過可心的姑娘,有的甚至攜手走到了婚姻的門檻上,可他一想起今后的生活,有個女人整天管著他,讓他去干各種各樣違心的事情去掙錢養(yǎng)家就膽戰(zhàn)心驚,被生活打敗的可憐蟲一樣逃掉了。久而久之,逃跑就成了一種習(xí)慣。他渴望和女人呆在兩個人的溫暖小窩里,又害怕,想重返一個人游蕩的日子,落魄點也無所謂。如果可以選擇命運,沈楓想做一只山鷹,自由自在獨自飛翔。
  看得出來,李唐愛著這位姑娘,搞不好還是初戀,不然怎么緊張又羞澀呢。沈楓覺得李唐好像不屬于這個時代似的,那么大一個人了提起女人就臉紅。在這方面,自己完全可以當(dāng)他老師了,便教唆犯一樣開導(dǎo)他:“怎么不讓她來山上陪你?姑娘長大了,需要男人陪,不然會隨時跟上別人的。”
  “她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來這站里工作。誰也搞不懂,一個漂亮閨女非要來這不沾親不帶故的山里。站里就她一個姑娘。她一來,俺就喜歡上她了。那雙眼睛盯著誰誰都會愛上她呢。站里的老同志都結(jié)婚了,只俺一個光棍漢。大家都督促俺抓住機(jī)會。大家都很照顧她,不讓她巡山,只讓她留在站里擇菜。炒菜要掄起那死沉的鐵鍋,也不舍得讓她做哩。”一提起她,李唐雙頰就紅通通的,仿佛他才是大姑娘。
  “后來才知道。她是喜歡山上的樹,楓樹、桐樹、杉樹、翠柏、銀杏、烏桕……每天都跑去拿著個小皮卷尺量樹周,在網(wǎng)格本上記錄下來。她給周邊的每一棵樹都掛上了一個寫著毛筆字的木牌,上面注明樹名和科屬。俺見她第一次走進(jìn)這山里,瞇起眼睛呼吸著空氣,說自己生命的意義就是弄清楚這些花草樹木的名字。有次她拿著兩枝葉子回來,說,看,這是葉互生,也是葉對生。她說她大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才找到自己到底喜歡什么,就逃開課堂讀書自學(xué)。俺們都說她是植物學(xué)家。”聽李唐這樣說,沈楓眼前真的浮現(xiàn)出這樣一名有夢想有追求的姑娘來。在這個處處講究實用主義的時代,孤注一擲追求自己的喜好是一種珍貴的質(zhì)素,跟沈楓在學(xué)校見過的那些女生不同。在沈楓就讀的鳥城大學(xué)中文系,若你問一名學(xué)生畢業(yè)后去做什么,十之八九會說考公務(wù)員。如果你有所疑問,他們會回答,我們學(xué)中文的,有得天獨厚的考試條件,不考公務(wù)員那就是傻逼。如果在文學(xué)課堂上你說你想寫詩,其他同學(xué)會發(fā)出一陣哄笑,就好像他們都比你高尚似的。快畢業(yè)了,同學(xué)們都忙著考公務(wù)員的事。很多已經(jīng)畢業(yè)的學(xué)長身穿單板的制服,成了公務(wù)員,在城市里被奉若神明。他們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有房有車,過上體面的生活,一下子飛黃騰達(dá),并且對收入的進(jìn)項秘而不宣。沈楓發(fā)現(xiàn)那條預(yù)定好的生活不是自己想過的生活。他知道是自己心里那只叛逆的山鷹在作祟。在官府里,有的只是唯唯諾諾狗一樣的奴才生活,那種生活,在他考進(jìn)鳥城大學(xué)中文系之前就領(lǐng)受過了,并且發(fā)誓再也不去那種單位上班,甚至什么班也不想上。他想逃離那種生活,才選了一條山路。那天沈楓凌晨起身,在夜色中趕往火車站,并沒想好要去哪里。他越來越感受到學(xué)院課堂空虛無聊,文學(xué)課也不像是文學(xué)課,倒像是政治教育。有個教授讓他們課上抄她的筆記,要抄得一字不差,期末考試會涉及,她說那些珍貴的筆記是她上大學(xué)時她老師講的。所有人都在埋頭抄筆記,這讓沈楓覺得可怕。他只能假裝去上課,假裝聽講,忍受這種煎熬。
  “多好的姑娘。你得抓緊啊。”沈楓循循善誘。
  “俺小學(xué)畢業(yè)就來這山里,頂俺爸的職。一個山上的野漢子,哪里能配得上人家。還好,她并不討厭俺。汪站長是過來人,他說得送花。俺就在山上采了滿滿的一捧,黃菊花、藍(lán)喇叭、紫薔薇、紅映山、野百合,什么花都有。她收下了,還挺高興。第二天,她跟俺一起去巡山,俺們遇見一株剛長熟的野生獼猴桃,味道酸甜可口,好吃得很。要知道,在這山里,人哪里能搶得過猴子。可那株熟透的獼猴桃,猴子還沒發(fā)現(xiàn),卻被俺們找到了。俺想大概是和她在一起的緣故。她真是女神哩。”說到這里,李唐面朝遠(yuǎn)山,眼神漫漶。他什么也沒看,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這深山老林,見不到人影,很適合談情說愛,沒必要躲躲閃閃。你們一起巡山都沒干點什么?可有的是機(jī)會哦。”沈楓想著他們曾經(jīng)肯定在這山野里追逐歡鬧,一幅男歡女愛的美景。
  “俺們只偷偷牽過一次手,觸電一樣,剛牽上,就又松開了,都很不好意思。都怪俺,有天晚上喝醉了,沒保護(hù)好她。山鬼來了,把她背走糟蹋了。后來,她說什么也不肯上山了,只住在山下。”
  李唐轉(zhuǎn)身望著山下豐水鎮(zhèn)的方向,當(dāng)他回過身來,沈楓才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蒙著一層淚,嘴唇囁嚅著。
  “還真的有山鬼?”沈楓打了個機(jī)靈,身上的疲憊也消退了。
  “真有。俺親眼見過。生著一對巨大的黑翅膀,渾身是毛,喜歡吃山珍海味,喜歡干那事,那玩意大得嚇人。眼睛跟兩只紅燈籠似的,被它盯上的獵物,都被馱在背上帶走了,那還有個好。”李唐英俊的臉上升起一團(tuán)嚴(yán)肅和無奈。
  “你手里有柴刀,背上還有槍。”沈楓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柴刀。柴刀的鋒刃經(jīng)過樹木的磨礪閃著寒光。
  “那哪行,你太小看山鬼的本事了,道行深著吶,還會法術(shù)哩。刀槍都不行,誰都拿它沒辦法。它有時候來到站里,都得好生侍奉著。它跑進(jìn)雞窩就吃雞,沖進(jìn)羊圈就吃羊。青面獠牙血淋淋沒人敢管,汪站長還得給它遞煙哩。”他越說越玄乎,民間傳說似的,從小在學(xué)校受馬列主義無神論教化的沈楓哪里肯信,覺得李唐在講封建迷信,有點神神叨叨的,山上哪會有什么妖魔鬼怪。但是看著李唐無奈又憤怒的表情,又不像是在瞎編。沈楓相信李唐在面臨強(qiáng)大的對手,就像小雞雛面對巨大的獅子,強(qiáng)大到無法反抗。
  沈楓心里猛然一顫,李唐口中的小倩難道就是自己在山下的豐水鎮(zhèn)遇見的那個妓女?這時,沈楓不敢正視李唐的眼睛,望著旁邊的一棵烏桕樹。山風(fēng)正吹得油綠的樹葉嘩嘩響,叢林深處影影綽綽。
  “你嫌棄小倩了?如果真的愛她,有沒有初次倒也無所謂。”沈楓說。
  “哪里會嫌棄,俺還向她提過婚呢,只是她不愿意,一個勁地咿咿呀呀地哭喊,誰都不知道她喊的啥,光著身子滿山上跑,誰喊都叫不住。她的身子真白,兩條腿真長,長發(fā)讓山風(fēng)一吹,跟一匹小野馬似的,別提有多美了。站里的男人們都追著看,呲著牙笑,就連廚師老王,五十好幾的人了,也歪著頭笑瞇瞇直瞅。俺也追著看,但是笑不出來。后來不哭也不瘋了,卻在鎮(zhèn)上干起出賣身體的行當(dāng)來。”李唐聲音哽咽,嘴角顫動,眼睛蒙上了一層淚,包括那顆下雪天下山找小倩摔壞的眼睛。沈楓不知道說什么好,眼前卻浮現(xiàn)出小倩光著身子滿山上跑的身影來,像伊甸園里的夏娃,美麗而赤裸,身子是妖嬈的野花和甜蜜的漿果做成的。
  “俺去山下找她,她不哭了,只是笑,還在俺面前脫了個精光,讓俺要她,免費哩。她身上全是傷,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都是山鬼給禍害的。山鬼除了干那事,還拿著木頭橛子捅,拿著煙窩子燙哩。被山鬼糟蹋過的姑娘,哪還能做得成良家婦女?”
  沈楓疑惑不已,一個模樣英俊,肌肉結(jié)實,在大山里奔走的漢子,竟被似真似幻的山鬼搶了女人。還有那小倩,到底有什么樣的遭際,才變成另一副模樣,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沈楓分明感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愛恨交織在李唐心中。他理解這種感受。跟前女友分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沈楓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懷揣一顆冰冷的心,抽煙喝酒,沉迷在閱讀中,有意回避感情,過著一種無人問津的單身漢生活。李唐在這深山中與鳥獸為伴,也嘗過了孤獨的滋味。作為遠(yuǎn)道而來的局外人,沈楓不可能完全搞清楚這個深山老林里的野生動物保護(hù)站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總有一些事情,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
  可惜得很,對于李唐來說,都無法挽回了。小倩不再屬于他一個人。小倩不是說了,野生動物保護(hù)站里的那幾個男人,每次下山都跟餓狼似的,折騰起來沒完沒了。甚至連鎮(zhèn)上最丑陋邋遢的單身漢都能染指呢。沈楓覺得李唐真該再找個女人,開始新的生活,畢竟還年輕,可他發(fā)現(xiàn),李唐對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滿足于每次一次的下山,并不想改變什么。
  上山的樹林里各種樹木交疊在一起,有的百年老樹莖干粗大,直插云霄。有的大樹一半干枯寥落,一半生機(jī)盎然。驀然竄進(jìn)眼簾一片火紅的野杜鵑,糾纏在大樹枝椏上,美得豐盛,讓人仿佛陷入幻覺之中,除了眼前美景,忘懷一切。還有一種巨大的白花,李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旁邊沒有枝葉,兀地獨自綻放在崢嶸怪石上。那樣的時光真好,沈楓跌跌撞撞環(huán)視四周,陷進(jìn)原始森林里,心中陡然升起對高山大地的敬畏,覺得提出天人合一的古代先賢真是偉大。李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責(zé)備沈楓不該亂跑,要是跟他走散了,回不到保護(hù)站,山上生活的本領(lǐng)又不足,非死在這里不可。
  李唐忽然拉住沈楓,示意他不要出聲。順著李唐手指的方向,沈楓看見一群野山羊在十來米遠(yuǎn)的坡上吃草。雖然凝神屏息,野山羊還是豎起了機(jī)警的尖耳朵,停止了咀嚼,一齊仰著臉兒看著他倆,嘴邊還掛著幾滴鮮嫩的草汁。沈楓碰觸到它們單純的眼神,心生久違的感動。他少年時代就在故鄉(xiāng)的草坡上放羊,看羊悠閑吃草,看羊蹦跳撒歡,看一只羊跳到另一只羊身上。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比羊的眼神更單純的了。
  天色暗了下來,他們還沒走到曇花尖,據(jù)說那是這片山脈的最高峰,是巡山的中點,到了那里,就可以下山了。四圍黑暗彌漫,響著各種野獸的怪叫,潛伏著危險和騷亂,好像隨時會有一匹狼或一只豹撲上來。沈楓緊緊握住柴刀,貼著李唐的腳步,生怕迷失在這山中的黑夜里。李唐恢復(fù)了平時的機(jī)警,眉頭上套著一盞探照燈,柴刀左揮右擺,是個行家里手。
  到達(dá)山頂已經(jīng)是深夜,抬頭望見滿天繁星,又大又亮,激起沈楓嚎叫的原始欲望。沈楓雙手在嘴巴上攏成喇叭狀,朝著天空嚎叫了幾聲,覺得自己也成了這深山中的豺狼虎豹,自在得很。
  這棵是槭樹,這棵是椴樹,這棵是桐樹,山里最多的杉樹和毛竹,這是烏桕,那是霹靂。李唐說著山頂上的樹種,是個山鄉(xiāng)里自學(xué)成才的植物學(xué)家,可他說他的植物學(xué)知識都是小倩教他的。沈楓朝旁邊的那些樹木望了一眼,燈光掩映之下,樹干上纏滿藤條,枝干盤根錯節(jié),游龍走蛇一般,沒有人工痕跡,這才是真的原生態(tài)。沈楓離開鳥城的時候,鳥城正把海邊的沙子運輸?shù)绞兄行模谠焓裁丛鷳B(tài)沙灘。
  “趕不回去了,得在山洞里睡一晚。天亮再回去。”李唐從站著的那塊大石頭上下來,朝山下走了百來步,找到一個山洞,里面還鋪著一條露著絲綿的破被子。這棉被跟沈楓剛進(jìn)大學(xué)時學(xué)生會兜售的棉被一個材質(zhì),等外面的襯布爛了,才露出絲綿來,白絲綿黑絲綿交織在一起,都不是棉花,而是散發(fā)著有害物質(zhì)的化工產(chǎn)品。
  “平時俺們巡山時就在這休息。”他們鉆到那洞里。洞不深,是個天然形成的窩棚。李唐把洞里的幾顆南瓜大的石頭擺在洞口,說是防野獸和蛇。
  在那山洞里,兩個男人裹在一條棉被里,繼續(xù)交談。沈楓從第一眼看到李唐,就知道他是實在人,從棱角分明的面龐和眼神里可以看得出。山下秋老虎還沒走,山頂卻冷得像冬天。他們不由得靠在一起取暖,沈楓感受到了李唐結(jié)實的胸肌和均勻有力的呼吸。當(dāng)然,他們誰也沒有同性戀的傾向,都正常得很,都渴望女人。沈楓很欣賞李唐,羨慕他心中的純真,還有這種大山里游蕩夜宿山洞的生活,這樣地貼近大地和星空,踏踏實實,一點也不虛妄。沈楓在城里,見到的虛妄之人已不少,追求著虛無荒謬的東西,一幫人鬧哄哄開半天會就為研究是不是要買塊橡皮。夜幕下秋蟲叫聲響亮,紛亂錯雜,沸騰了深山樂園,像是在講述一個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在這樣靜謐又喧鬧的夜中,沈楓不舍得入眠,想著自己在鳥城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日子。沈楓轉(zhuǎn)過臉來看李唐,分明感覺到李唐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穿過洞口望向更遙遠(yuǎn)的星空,那顆壞眼也變得神采奕奕。沈楓順著李唐目光的方向,看見滿天明亮的星子移動交疊,如同故鄉(xiāng)冬天燈光下飄零的雪花。
  一睜眼,天亮了,到處都是生機(jī)勃勃。山頂?shù)拇髽湟卜滞饷ⅲθ~繁密,不像北方,山頂大都禿了頂,憂勞過度心思過盛的中年男人似的。
  李唐從背包里掏出兩個碗口大的白面饅頭來,沈楓以為他要給自己一個,結(jié)果李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左右開弓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對沈楓來說,那么大的饅頭,吃一個就飽了。好在沈楓背包里也背了饅頭,掏出一個,夾上榨菜,吃得香甜,比在城里酒店吃的大餐還有味道。
  李唐看沈楓吃饅頭榨菜,一個勁地嘿嘿笑。沈楓問他笑什么。他說他有個表哥在縣城榨菜廠上班,有次他去榨菜廠找表哥,到了車間,看見工人正穿著靴子站在臭烘烘的榨菜攪拌池里,綠頭蒼蠅亂飛。沈楓說你干嘛說這么惡心人的話,榨菜我都吃了好幾年了,是我忠實的旅行伴侶。沈楓把沒吃完的那袋榨菜用野草梗扎住口,放回背包,準(zhǔn)備回到站里丟進(jìn)垃圾桶。李唐從腳邊采了幾枝油綠的蕨類,山羊一樣有滋有味吱吱唧唧地吃起來。沈楓也摘了幾個細(xì)長的葉片,試探著嘗了嘗,滿口澀澀的苦,微微的酸,讓他想起鳥城某個女人自釀的葡萄酒。
  “有次巡山趕上暴雨,耽擱了,帶的干糧吃完了。餓得俺兩腿發(fā)軟,頭也暈乎乎的,看見石頭蛋子都覺得是白面饅頭哩。鉆進(jìn)一片竹林,找了根棍子就忙不迭地挖筍吃。沒用開水泡過的生春筍,苦得舌頭發(fā)麻,當(dāng)時也是美味哩。”
  “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你看你還學(xué)羊吃草吶!”沈楓贊嘆道。
  “山里很多草可以吃,這叫虎杖草,做成蜜餞,也好吃得很。咱們得向羊?qū)W習(xí)呢,羊能吃的,人都能吃。保護(hù)站就養(yǎng)著幾只黑山羊。那山羊可了不得,白天跑到幾公里外的深山里吃草,還跟野鹿鬼混,晚上按時回來鉆進(jìn)羊圈。”李唐得意洋洋地說。
  “可站里只見到一只黑山羊,難道是跑出去吃草了?”沈楓問。
  “前陣子山鬼來了,叼去了幾只。”李唐神情驀然嚴(yán)肅起來,眉宇之間夾起一道深深的豎紋。
  “又是山鬼。這山鬼本事還真大。”沈楓口頭上贊嘆山鬼,心里卻不以為然,想著大概是云豹狗熊之類的野獸。這山區(qū)還真是閉塞,手機(jī)沒了信號,想查點這片山區(qū)的資料都難。保護(hù)站的房間里連個電視機(jī)也沒有,沒有也好,沈楓寧愿相信真的有山鬼也不相信那玩意。
  “是啊。這荒山野嶺,啥邪門歪道沒有,都是不安分的野物干的。后來,站里再也沒有女人敢來了。山鬼在山里呆煩了,下到鎮(zhèn)上,背個俊俏姑娘撲棱撲棱就飛了。鎮(zhèn)上有個失蹤了兩三年的姑娘跑回來,沒多久,竟然生出一只妖怪,血紅的眼睛大得出奇,屁股上翹著一根驢尾巴。這些年,在山下的鎮(zhèn)上,常有未過門的大姑娘生出稀奇古怪的東西來。”李唐瞪圓了眼睛說。
  一只青頭小鳥飛來,落在幾步遠(yuǎn)之外的巖石上。那只鳥體型很小,頭部湛藍(lán),身上碧綠,從容自在地左顧右盼。李唐掰下一粒饅頭,朝它丟過去。它也不怕人,銜起饅頭粒一仰脖吞進(jìn)肚子,蹦蹦跳跳過來,飛到李唐的肩膀上。
  下山路上,依然是雜草亂樹交疊,彌漫著蠻荒的激情,忽然刮起了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樹枝像是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要毀滅世界似的。一陣陣云霧掩埋了陰森森的林海,四周陷入幽冥,讓沈楓心生恐懼,緊緊跟在李唐身后。荒煙蔓草之中,驀然豎起兩尊石碑,沈楓還以為是墓碑,嚇得心頭一緊,仔細(xì)看時,原來是記事碑。一塊斑斑駁駁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的碑上記載明朝隆慶年間,歹人楊大力在此揭竿而起,落草為寇,輾轉(zhuǎn)匯集八萬余人,官府多次調(diào)軍剿匪鎮(zhèn)壓。平叛后,皇帝下旨將這一帶列為禁山,不準(zhǔn)平頭百姓出入。旁邊那塊新碑記載的也是此事,不過是另一種口吻,大致說明朝隆慶年間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楊大力揭竿而起,召集基層群眾八萬多人,掀起了反封建主義革命的新高潮。這明朝的楊大力,到底是歹人寇族還是革命領(lǐng)袖,真是無從分辨。
  終于又看到了石條臺階,山風(fēng)裹挾著雨點,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即便是帶了傘,估計也拿不住。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看到了盤山公路,再往前走,野生動物保護(hù)站就在眼前了。
  “唐哥,盡快忘記她吧,開始新的生活,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愛情可以不止一次。”快到站時,沈楓又在情場高手一樣開導(dǎo)李唐了。沈楓相信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友誼,才試圖幫他解開心結(jié)。
  “愛情只能一次。”李唐堅定地說。沈楓倒是覺得自己理虧了。想起自己前幾年談過的那些浮光掠影的戀愛,多是露水情緣,不禁生出些許愧疚來,那時的自己幼稚而狂妄。還是這大山里的人們緊貼大地,時光緩慢,一輩子只愿愛一個人。
    
  4
  
  野生動物保護(hù)站群山環(huán)碧,站旁有一道清凌凌的山澗,還豎著一塊水文監(jiān)測站的牌子,但看不到任何監(jiān)測儀器。午后沈楓和李唐一起脫個精光,一個猛子鉆進(jìn)那深澗里,清涼又暢快,跟城里泛著消毒劑味的游泳池不是一回事兒。城里的游泳池?fù)頂D得像下餃子,還總有幾個怪叔叔有意無意往年輕姑娘身上蹭。
  “連條褲衩都不穿,小心怪魚咬住鳥。”廚師老王背著一捆干柴從旁邊走過。
  “你以為俺們都跟你一樣,褲襠里耷拉著一條釣魚的死蚯蚓。”李唐朝著老王喊。
  “俺當(dāng)年比你硬多了。這山里沒有俺爬不上去的樹。”老王不服氣地說。
  沈楓聽李唐說過,站里的廚師老王,年輕時是個爬樹好手,綽號“賽獼猴”。鎮(zhèn)上有個漂亮姑娘嫁給了他,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他爬樹厲害,獼猴似的。那姑娘本來可以嫁給條件更好的干部或?qū)W校教師,卻偏偏跟上他一個廚師,差點沒把爹娘氣死。感情這檔子事,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
  他們游泳的時候,汪站長就坐在山澗旁邊那棵枝葉低垂半死不活的老柏樹下。他是個長著國字臉脖子細(xì)長的中年人,話不多,總是笑瞇瞇的,整天握著一只記載著某次重要會議的鐵皮茶杯,沒有官架子,常常跟巡山員一起在廚房做飯吃。
  站里養(yǎng)著幾條狗,大都瘸腿,走起路來旋轉(zhuǎn)木馬似的高低不平。汪站長說是踩住了偷獵者下的野豬夾子,雖說是把哀嚎的狗救了回來,敷了山草藥,腿還是廢了。還有幾條狗早就死了,碰見了野豬。野豬的獠牙有七八寸長,輕輕一挑,狗子的腸子就出來了。現(xiàn)在偷獵的人,雖說是下的野豬夾子,但什么都能夾住,國家重點保護(hù)動物也能夾住,夾斷了腿,不能覓食,也得死。現(xiàn)在的人心真是貪婪啊。我們每個星期都派人巡山,那些偷獵的還是防不勝防。這山里有一種鳥,叫白頸長尾雉,全國都沒幾只了。偷獵的也想打下來,賣到大城市的飯桌上跟毒蛇一起做什么龍鳳餐,真是作孽啊。
  “這條狗聰明,在這山里從來不亂跑,才保住了腿。花豹花豹,過來……”汪站長朝那條雜毛狗喊。
  那條站里唯一不瘸腿的土狗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低眉順眼地伸著頭。汪站長的手掌按在狗頭上輕輕摩挲。
  “野豬夾子也夾住過狼。狼跟狗可是不一樣,被夾住了腿就狠狠心張嘴把自己的腿咬掉逃跑了。狗只知道嗷嗷慘叫,等主人來。”見花豹跟在汪站長屁股后面去散步李唐憤憤不平地說。
  “偷獵的缺德啊!不光下野豬夾子,還下毒,把浸泡過毒藥的死豬肉搭在樹杈上。有只云豹就被毒死了。巡山路上發(fā)現(xiàn)的。”李唐愁眉苦臉地說。
  “是啊!都是為了錢!那只云豹怎么處理的?”沈楓問。
  “肉吃了,皮上交了。”李唐說。
  “不怕中毒?”沈楓問。
  “人比動物皮實。那么好的肉,哪舍得埋掉。”李唐答。
  “豹皮可是好東西,不知道有沒有變成某位佳麗的包包。”
  “誰知道呢?”
  “前年一只云豹連夜叼走了羊圈里八只羊,花豹一聲沒敢吭。”李唐大概是對花豹不滿,又提起那條雜毛狗來。
  “哦,我明白了。你說的山鬼就是云豹吧。上次巡山,你說山鬼也叼走幾只羊。”沈楓恍然大悟地說。
  李唐頓時緊張起來,那顆壞眼也像是要沖破眼皮的束縛,玻璃珠一樣滾出來。他擺擺顫抖的手臂,慌不迭地連連否認(rèn):“不不不,山鬼是山鬼,云豹是云豹。這山上原本住著一位山神,法力高強(qiáng),鎮(zhèn)住群妖,眼看著保護(hù)區(qū)外的山林砍伐得差不多了,動物也殺得差不多了,自己的領(lǐng)地越來越小,呆不住了,有天忽然化作一團(tuán)青煙騰空而起,飛到別處去了。山神沒了,山鬼就囂張起來了。”
  沈楓不敢再問,免得給他更大的刺激,索性去逗那群站上飼養(yǎng)的土雞。
  “看到?jīng)],那只紅冠子公雞,是皇上,那一群母雞都是他媳婦哩。”看沈楓攥著一把廚房里拿來的剩米飯喂雞,李唐樂呵呵地說。
  果然,一把米撒下去,皇上先吃,皇上吃飽了,其他的雞才圍上來撿食剩下的米粒,跟人似的。沈楓見雞群中有兩只雞,冠子比皇帝的小,又比母雞的大。李唐說那兩只雞是太監(jiān),閹過了,早晨也打鳴,只是不能跟母雞干好事了。
  沈楓津津有味地看著那群雞覓食追逐,想起小時候奶奶家也喂著這樣一群雞。一放學(xué),他就蹦蹦跳跳跑到奶奶家去,把一只毛色鮮亮的蘆花雞抱在懷里。那只雞柔滑溫順,溜圓的灰眼睛盯得人心醉。那只雞一直不舍得殺,喂到壽終正寢,埋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
  李唐喊他擰開自來水管。不知什么時候,李唐在自來水管上套上了一根蛇紋皮管子,皮管子的另一頭對著橫在山澗邊樹蔭下的半截枯木。沈楓一擰開水管,清凌凌的水就朝著枯木澆下來。沈楓問這水怎么這么清,李唐說這是半山腰滲下來的山泉水,收集起來,用管子通到站里用。“快,讓我喝點。”沈楓側(cè)著臉張著口,李唐就把管子口朝著他的嘴。“真是又甘甜又清冽。”沈楓一陣猛灌后贊嘆道。“我在城里上班那會,有次喝桶裝的純凈水,竟然發(fā)現(xiàn)桶里漂著一只帶翅的蟑螂,他媽的。”沈楓說。
  “這山里有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空氣和水。”沈楓說。
  李唐笑笑,說:“那還那么多人往城里跑?”
  “無非是為了名利,包括我自己。對了,你閑著沒事給木頭澆水干嘛?”沈楓問。
  李唐說:“看到木頭上的眼沒有,里面種了菌種,澆水長木耳啊!這木頭也講究,不同的木頭,結(jié)出的木耳風(fēng)味也不一樣。這是一截香樟木,結(jié)得木耳有股清香。”
  沈楓仔細(xì)觀看,果然見木頭上整整齊齊的小眼,他想大概不久以后一簇簇的木耳就從里面鉆出來,開成朵朵黑牡丹。暗自慚愧在書齋畫地為牢,見識太少。古代書生重視游學(xué),大概就是為了長見識,多識鳥獸蟲魚之名。現(xiàn)在學(xué)生禁閉在學(xué)校,考試為大,難免坐井觀天,視野褊狹,還有學(xué)生會那樣五花八門的行政組織提前讓學(xué)生變得官本位。學(xué)生會主席,各部部長端坐臺上拿腔拿調(diào)訓(xùn)起話來跟領(lǐng)導(dǎo)講話并無二致,把新生腿都嚇軟了,趕忙從生活費里擠出錢來請客吃飯拉關(guān)系。沈楓想著會不會有一天,自己找來一把剪刀,剪斷城市里的所有牽絆,到這深山里來住,養(yǎng)養(yǎng)土雞,種種木耳。可現(xiàn)在他心里還有太多的欲望,其中的很多只能在城市中實現(xiàn)。走到天涯海角,心里也有一座舍不掉的城池。
  那條明哲保身的狗一天到晚都趴在老柏樹陰涼下昏昏欲睡,除了汪站長,誰喊都愛答不理。到了晚上七點,花豹就準(zhǔn)時用嘴拉扯汪站長的褲腿角,催促他去散步,比鬧鐘還準(zhǔn)。不知怎的,沈楓想找來根光滑筆直的杉樹棒,趁它睡熟給它一悶棍。
  
  5
  
  山里無事,巡山一星期一次,有大把的空閑時間,晚飯后就去散步,沿著山道走出很遠(yuǎn)。
  有次晚飯后又去散步,天還沒黑,走著走著,路邊猛然竄出一條黃條紋的大蛇,嚇了沈楓一跳。李唐倒是不慌不忙,一把攥住蛇頭,將那蛇凌空抖了幾下,另一只手從褲子口袋揪出一條半透明的布袋,塞了進(jìn)去。
  “抓蛇,一定得抓住頭或者死命扣住脖子,有一寸余地它就會扭頭就咬。不用怕,這是菜花蛇,不是毒蛇。這山里毒蛇也不少,眼鏡蛇、磨盤蛇、五步蛇,最多的是蝮蛇,泥呼呼灰不溜秋的跟路面一個顏色,長著三角形的尖腦袋,被它咬住可不是鬧著玩的,再硬的漢子也受不住。”李唐邊用枯草梗扎住袋口邊說。
  那黃燦燦的大蛇在袋子里上下翻滾,不服氣似的。“這袋子也講究啊!”沈楓贊嘆道。
  “是啊,這是專門裝蛇的袋子,透氣又結(jié)實,巡山人出門口袋里都掖一個。抓到蛇,下山時拿到鎮(zhèn)上,能賣個好價錢。”李唐提著那條蛇,滿意地端詳著。
  “山下常有人偷偷跑到山上來抓蛇,對這菜花蛇看不上眼,碰見也不抓。他們抓的是毒蛇,賣到城里的大酒店里,價錢比菜花蛇高得多。”李唐說。
  沈楓在鳥城的大酒店里跟著領(lǐng)導(dǎo)吃飯確實見過毒蛇羹,一節(jié)一節(jié)的,看起來像帶魚,說是能祛濕散熱,壯陽滋陰。領(lǐng)導(dǎo)還囑咐廚師留下蛇膽。領(lǐng)導(dǎo)把蛇膽用鑷子夾碎,將那些綠色的汁液滴進(jìn)玻璃酒壺里。來來來,喝喝喝,這蛇膽功用可大著呢,晚上多叫幾個妞。說著,領(lǐng)導(dǎo)給沈楓倒了滿滿一杯蛇膽酒。那次吃飯桌上的菜肴還有穿山甲、娃娃魚,都是特殊渠道得來的稀罕物。
  “碰上逮毒蛇的,俺們一般不管。都是苦命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蛇又不是保護(hù)動物。有次俺親眼看見一個逮蛇的老鄉(xiāng)被毒蛇咬了。他抓住一條五步蛇,攥在手里,正往蛇袋子這邊走,一只腳陷進(jìn)泥窩里,打了個趔趄,手沒握緊,手腕被蛇咬了一口。他強(qiáng)忍著痛,把蛇裝進(jìn)口袋,扎上口。臉變成青灰,死人一樣。他掏出五顆蛇藥,三顆塞進(jìn)傷口,兩顆口服,坐了好大一會才恢復(fù)過來。看得出來他是老手,被蛇咬了還能把蛇裝進(jìn)口袋,若無其事地跟俺聊天。就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驢友,跑進(jìn)這深山里,蛇藥也不帶,野外生存的本領(lǐng)又不咋地。那年有個大個子被蛇咬了,同伴跑到保護(hù)站來求救。俺們?nèi)チ藥讉€人,看到他口吐白沫,臉也青了,把他送下山,趕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好歹保住了一條命。后來那人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救命恩人也忘了。”李唐說。
  沈楓在學(xué)校里早就學(xué)過柳宗元那篇著名的《捕蛇者說》,講的是苛政猛于虎。那時候抓捕毒蛇,是官府的命令,毒蛇可以抵稅。現(xiàn)在抓蛇,不過是為了錢。只要能賺錢,啥事不干呢。深入想想,本質(zhì)上也沒多大區(qū)別,都是為了討生存。
  離保護(hù)站幾公里的地方,竟然藏著一座古堡,山澗叮咚,霧靄中亭臺樓閣若隱若現(xiàn),儼然桃花源。入口處豎著一方牌坊,牌坊兩側(cè)的廊柱上刻著一副對仗不怎么工整的對聯(lián),什么“曲徑通幽神仙地,小橋流水道德家”。院子里有家丁和惡犬,沈楓和李唐不敢靠近。那些家丁一律戴墨鏡,留平頭,黑西裝,看起來都是身手不凡的狠角,讓人想起港片里的黑社會。這城堡的主人在當(dāng)?shù)赜腥苌裰Q,有次沈楓和李唐拿著一盒中華香煙買通一名黑衣家丁,趁著城堡主人不在,進(jìn)入那城堡。據(jù)家丁介紹,主人很少來,主人在沿海大城市里,甚至海外都有豪宅,這里只能算是個行宮。真是狡兔三窟啊,沈楓暗暗驚嘆。里面裝修奢華,跟鳥城海邊別墅相比毫不遜色。大廳正中一尊巨大的沉香木茶臺,茶臺旁邊擺著一張大紅酸枝的龍椅,想必主人平時就坐在這龍椅上坐北朝南品茶。詩人說得好,皇帝沒了,龍袍還在。墻上羅列著活神仙與諸多當(dāng)紅女星和高官顯貴的合影。家丁說,那些女星都稱呼主人干爹哩。沈楓見過不少年輕人,是墻上那些女星的鐵桿粉絲,宿舍的墻壁上貼滿那些女星搔首弄姿的招貼畫,殊不知她們干爹無數(shù),私生活實在好不到哪去。現(xiàn)在這世道,五彩斑斕得很吶,嫖客也不叫嫖客了,叫干爹。媳婦也不叫媳婦了,叫秘書。妓院也不叫妓院了,叫休閑會所。那照片上的全能神,是個富態(tài)的老頭,唇邊總彎起一抹狡黠的笑,一對小眼睛瞇成兩條細(xì)縫,千年王八似的,滿頭烏發(fā)油光閃亮,大概染過發(fā)焗過油。沈楓很是疑惑,這個老家伙真是本領(lǐng)通天,輕輕動動手指,就能在國家自然保護(hù)區(qū)里圈住一塊山林,蓋上一棟西方樣式的別墅來,連以好事著稱的相關(guān)部門也不敢前來打擾。
  家丁見沈楓臉上的震驚神色,大概覺得主人能襯托自己的身價,繪聲繪色講述起活神仙的豐功偉績來:“俺這主人可是全能神哩,能通陰陽,還會瞬間移位、隱形遁術(shù)、陰陽風(fēng)水、五雷指法、相面摸骨,治好了過某國大總統(tǒng)的病。大總統(tǒng)去過全世界的大醫(yī)院,都沒治好他頑固的皮膚病。來到這里,主人圍著他轉(zhuǎn)了三圈,當(dāng)場從大總統(tǒng)脖頸上抓出一條蛇來,病立馬就好了。大總統(tǒng)贈給他鉆石鏈子、金手表等一堆寶貝表示感謝,還派手下提來一箱箱的現(xiàn)錢。就連那些當(dāng)紅女星,都來找他揉揉乳通通陰,謀個演藝圈好前程。主人想喝酒便拿出個空杯子,喊聲酒,酒就來了,有時候是茅臺,有時候是人頭馬,想喝啥酒喝啥酒。俺親眼見過,真是全能神哩!”
  沈楓驚嘆,這深山密林竟有如此高人。驚嘆過后又覺得不過是混世魔王裝神弄鬼,不足為信。大概那全能神練過一些魔術(shù)戲法,又善弄權(quán)術(shù),借機(jī)斂財罷了。
  回去的路上,李唐說這全能神是深山里修行多年的王八精,幻化成了人形。李唐述說時語氣平淡,沈楓斷定這活神仙不是山鬼。
  “什么王八精全能神,不過是裝神弄鬼。”沈楓憤憤不平地說。
  “可不敢亂說。別人說啥,他都會知道。他能掐會算哩。”李唐嚴(yán)肅制止了沈楓。
  “汪站長有次背地里說過他不該占用山林用地,被他知道了,就設(shè)壇施法,結(jié)果汪站長生了全身毒疙瘩,癢得打滾,把皮膚都抓爛了,嚼了多半年山上的苦草根才好。”李唐說。
  “既然這全能神如此厲害,咋不讓他把那作惡多端的山鬼降服了?”沈楓問。
  “全能神與山鬼稱兄道弟哩。有次在站里遠(yuǎn)遠(yuǎn)看到這古堡燈火通明,原來是全能神搞聚會,把山上有法力有威望的野物全請去了,山鬼也在里面,樂呵呵地坐在活神仙旁邊,叼著一桿碗口大的煙袋窩子。一幫女妖精裸著上身,露著兩只奶子,下身就纏著個窄布條,故意用水把身上打濕,圍著一堆篝火蹦啊跳啊,搖腦袋扭屁股。站里的兄弟都趕來躲在樹林里偷看幾眼,又不敢靠近。”李唐臉上又蒙上一片陰云,郁郁不樂地說。
   
  6
  
  快到中秋的那幾天,整個保護(hù)站的人都在忙活。汪站長親自出馬,扛著獵槍去山上伏擊野兔了,當(dāng)然依然握著他那只鐵皮茶杯。李唐喊沈楓去菜地摘南瓜花,他說南瓜花是一道好菜,平時不舍得吃,平時炒的是南瓜梗。碩大的南瓜墜在纖細(xì)的綠莖上,綠里透紅,彌漫著果實成熟的氣息,新一茬的花又開放了。這山里真是風(fēng)水寶地,南瓜都能結(jié)上好幾茬。山上沒有的菜,才讓雞婆從山下送來。沈楓挎著菜籃子,李唐又摘了茄子苞片,茄子上覆著的那帶刺的一層,都是稀罕物,好菜品。
  “有貴客要來嗎?”沈楓疑惑地問。
  “山鬼要來了,還會帶上一群胡吃海喝的女妖精,個個胃口大得出奇。”李唐郁郁不樂地說。看得出來,他很不情愿伺候這山鬼,但又毫無辦法。
  “山鬼?犯得著弄這么多稀罕菜?”沈楓問。
  “得好生伺候著。有次山鬼來,站里張羅了二十道菜,都是野味,山鬼還嫌菜少哩。有次山鬼點名要吃白頸長尾雉,那可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啊!全國都沒幾只了。俺們的職責(zé)就是保護(hù)野生動物,跟偷獵做斗爭,哪能監(jiān)守自盜啊!”李唐的聲音里透著悲哀和無奈。
  “我倒要會會這山鬼到底是什么鬼東西。”沈楓心里升起一股義憤填膺的豪氣來。想找來那把巡山的柴刀,磨刀霍霍向豬羊,但終歸是想想,在弄清楚山鬼是什么之前,也不能輕易動手。這天煞的鬼東西,竟然把李唐兄弟折磨成這樣。還有這李唐,一個虎背熊腰敢斗豺狼的壯漢,咋就膽子跟米粒似的,提起山鬼就嚇個半死,沈楓真有點恨鐵不成鋼了。這都二十一世紀(jì)了,難道還真的有鬼?
  還有誰能降服這嗜血的山鬼?人們正忙著為它張羅山珍和祭品呢。古代典籍中說生前做了壞事,死后要下油鍋,可這山鬼,竟然不怕遭報應(yīng)。再說了,現(xiàn)在人早就把老祖宗那一套敬畏天地的操守拋擲一邊了,說是什么封建迷信,要破舊除新。
  “趁山鬼還沒來,你趕緊走吧。”李唐望著沈楓,一臉憂慮地說。
  “為啥?我才不怕什么山鬼。就是閻王老子,也想會會。”沈楓豪氣沖天地說。  
  李唐臉上憂慮依舊。“這幾年山鬼胃口變了,不僅喜歡俊俏娘們,還喜歡英俊男人。你這樣的小白臉留在這里可是不保險啊。”
  “山鬼若敢找我麻煩,我就把這玩意塞到它屁股里去。”沈楓舉著根剛摘的刺黃瓜。
  李唐沒有被沈楓的低俗笑話逗樂,他站起身來,面朝豐水鎮(zhèn)的方向,陷入痛苦又甜蜜的回憶中。這山里的憨漢子,孤獨習(xí)慣了,感情變得深沉起來,已經(jīng)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他了。
  那天晚飯的時候,李唐喝了不少榛子酒。喝酒之前,李唐先倒了一小杯,跑到山澗邊,歪著酒杯畫了個弧,灑在地上,說是先敬敬水神。“這山上,雖然是保護(hù)區(qū),盜獵偷砍防不勝防,山神看不下去,走了,山鬼才猖獗起來。水神還在,這水才清凌凌,沒被污染。”李唐念念叨叨地說,周圍響著漫山遍野的蟲吟。沈楓覺得,還沒喝酒,李唐就已經(jīng)醉了,開始巫師一樣言語模糊了。
  那壇酒是山下運來的高度高粱酒,泡上半壇子榛子,勁兒真是大,一小杯就能把沈楓搞得暈乎乎的。平時沈楓還是有點酒量,可沒料到這榛子酒那么厲害。李唐搖搖晃晃地走出廚房,脫個精光,一頭栽進(jìn)深不可測的山澗里。沈楓朝老柏樹下納涼的汪站長大喊李唐喝醉了,不宜游泳,快阻止他。汪站長正拿著一段野蒺藜仰著臉剔牙,他白了沈楓一眼,若無其事地說:“由他去,他這人就這脾氣,說干啥就干啥,別人攔不住。這小子瘋瘋癲癲的,就喜歡作踐自己。”
  汪站長把剔牙的野蒺藜丟進(jìn)草叢,接著說:“他在大山里呆慣了,平時跟一棵樹似的,悶聲不響,很少說話,倒是和你能聊得來。”
  出于好奇,沈楓向汪站長問起古堡的事。“古堡主人是何方神圣,聽說你說了他壞話生了一身毒疙瘩?”
  “別聽李唐那小子瞎胡說,我那年生的是濕疹,跟古堡有鳥關(guān)系。小李整天神神叨叨的,大概是這里壞了。”汪站長伸出食指,在自己四四方方的腦殼上敲了敲,然后背起手,大概要去沿著山路散步了,花豹緊緊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們的生活都規(guī)律,對時間空間的概念也跟沈楓不一樣。
  沈楓小跑幾步跟上去,“最近張羅那么多菜,還不是招待山鬼的?”
  “什么山鬼?真是扯淡!保準(zhǔn)又是李唐那小子胡說。不過我們這個保護(hù)站雖小,接待任務(wù)還是蠻重的。”汪站長有些不耐煩地說。看得出來,他不愿意透露太多,交談起來,也沒有李唐那么隨意。
  路邊山澗中李唐游過的水面還蕩漾著波紋,他早就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天空升起一輪好大的月亮,跟沈楓童年的一樣大,魚蝦開始朝著月亮跳來跳去。山澗里也升起一輪月亮,更顯得幽深冷寂,別有洞天似的。
  李唐回來的時候,沈楓借著月光,看到他提著個漁網(wǎng),他說漁網(wǎng)是早晨拉好的,晚上拉上來收魚。走近了,沈楓看見漁網(wǎng)上綴滿柳葉狀的小魚,在月光下銀燦燦的直晃眼。
  “嘿嘿,明天咱倆再喝點榛子酒。油炸小魚是很好的下酒菜。”李唐邊摘魚邊說。
 
  7
  
  可沈楓終于沒等到山鬼來。他不是一只山鷹,而是一葉風(fēng)箏,線一頭拴著他的鎖骨,一頭牽在別人手里,開學(xué)就得回到學(xué)校去,超過時限不報到注冊就做退學(xué)處理了。
  李唐握住沈楓的手,說學(xué)還是要上的,那年省里調(diào)來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當(dāng)副站長,聽說是考上的林業(yè)部門的公務(wù)員,碗也不會洗,飯也不會做,山也不能巡,整天戴著個蛤蟆鏡,脖子上掛著個電匣子聽歌,工資比俺高許多哩。
  沈楓笑笑,說自己在高校多年,知道那些是啥貨色。有時候?qū)W歷越高,視野越狹窄呢。
  李唐讓沈楓等等。他鉆進(jìn)站里,手里拎著兩個燈籠大的塑料桶,一個盛著虎杖草,一個盛著楊梅干,塞到蛇皮袋里,讓沈楓背到學(xué)校去慢慢吃。香甜的山野味道從蛇皮袋里溢出來,彌漫得到處都是。
  趁著“雞婆”給站里送菜,沈楓坐上他的那輛摩托三輪,趕往山下。沈楓知道,一天之后,自己就會回到鳥城,一個巨大的人類巢穴,重新行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混跡在人流中,看那跳動的霓虹,擁擠的車輛。那里物質(zhì)極大豐富,卻又是一片荒漠,時常感到心慌意亂,喉嚨干渴,在夜幕下流浪,找不到歸宿。
  這次沈楓像站里人那樣喊送菜大叔的綽號“雞婆”,他也不生氣,仿佛更高興了,好像沈楓喊的是他的乳名。還是這樣切近的交談好,在鳥城,人們疏于見面,天天對著手機(jī)玩微信,一點意思都沒有。
  沈楓提起李唐的事。雞婆說李唐是個帥小伙,人又實誠,鎮(zhèn)上不少姑娘常送他點手帕鞋墊之類的小東西,可他腳上長了倔筋,只喜歡那小倩。可那姑娘,在鎮(zhèn)上……
  “真的有山鬼?”沈楓又向他問起山鬼的事。
  “咋沒有?可怕著吶!山鬼在山上玩煩了,干脆下了山,變成人的模樣,穿著白襯衣,兜里豎著個簽字筆。這次送菜,比平時多了十斤上好的牛腱肉,想必就是招待山鬼的。”
  沈楓正坐在摩托三輪車上,忽然身邊閃過一個英姿颯爽的身影,正是李唐。他騎著一輛摩托車在山道上疾馳,沒戴安全帽,短發(fā)筆挺,就像一頭下山的云豹,又像一陣穿過溪澗的風(fēng)。沈楓喊他,他不應(yīng),朝著山下豐水鎮(zhèn)的方向奔去。落日的余暉映在環(huán)山公路的峭壁上,赤紅得像一團(tuán)烈火。
  沈楓知道,李唐是去找他心愛的小倩了。
  暮色正從幽深的山澗里彌漫開來,寒氣直往脖頸里鉆,秋天真的到來了。低下頭,紅紅綠綠的落葉追逐翻滾,這簡陋的三輪車,竟像是乘風(fēng)破浪的汽艇。除了雞婆三輪車發(fā)動機(jī)的突突聲,整個山道是幽寂的,沒有蛙鳴,沒有鳥叫,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沈楓卻又忽然就聽到一種聲響,不是耳邊的風(fēng),不是林中的鳥,而是從心底升起,杳然飄渺又真真切切,像是重現(xiàn)一段記憶。沈楓想追蹤它,它卻跌落進(jìn)幽黑的山影樹叢里,不知所蹤了。沈楓能握住的唯有手中摩托三輪車斗前冰涼的鐵架子。
  沈楓到了山下的小鎮(zhèn),走在街巷里,夜色中回蕩著一種游絲般的聲音,細(xì)聽像女人的歌聲。這里有一名潔凈的姑娘,曾喚起他許多遐想,就在他經(jīng)過的巷尾,可是他不能再去,只能匆匆離開,覺得這個世界也離自己過于遙遠(yuǎn)。此時,他不再懷疑山鬼的事,相信了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2014年8月31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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