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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項:簡珍妮


實驗項:簡珍妮
 
 

 
“我叫珍妮,從小我都是這樣以為的:如果我要我念大學,那么讀的一定是中文系。”
 
十七歲的那個新年,我高三,佇立在灶臺前,耐心把家里待客的豬蹄湯上的白沫子拿鏟子逼出,輕輕淺淺的動作。我媽走過來抻著下巴觀望豬蹄的酥爛程度。
 
“我不想再念了,就是和你說一句,我真的看得懂《浮士德》。”
 
我媽往我嘴里塞了一塊豬蹄筋肉,“不念就不念了吧,好好看著這口鍋,這些肉沫子,別管它叫做啥浮士德。”
 
撇完肉沫子以后沒幾天,我就搭著我小姨家里送貨的長途車去了北京。從此,我在家那邊的人那里談起來,就成為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在北京”。
 
......
 
 

 
六月末,我到了深圳站,長途臥車像是木鐸在大鐘上沉沉叩了一下。車廂內散盡了最后的一點酸辣方便面的余味,想要澄清南國六月天里的清白。
 
晨間的太陽是辛辣迷蒙的,我故意在車廂里睡著。抬眼,一個個沉沉的破爛箱子被人們推搡著,蹦跳著拿下來,我側了個身。
 
大頭皮鞋的腳步漸進,他一只手把我的車票低低抽手給我,“簡珍妮,早上到處在找你換票呢,來,臥鋪卡給我。”我聽到了我的名字響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口中,全身瑟縮了一下。
 
“簡珍妮,簡珍妮。”不久以前,這個名字,還一遍遍的,響在美容院里。我哈著嘴,閉著眼,簡直是癡迷木訥那樣接收著關于我名字的訊息,然后做出反應“對,我叫簡珍妮,對,我在這里。對,我就是你要找的簡珍妮!”
 
它也響在紙上,沙沙沙,落款:簡珍妮,只有在那我寫給他的300多封信里,我才知道,我是屬于我自己的簡珍妮,那時我歡快清醒。只是,后來,它們統統變成了“滴滴滴”,那種比我的信更加不值一提的東西。在那一刻,我決定了一件事情:誰要叫簡珍妮,讓鬼去做簡珍妮吧!
 
“簡珍妮!喂,你到底是不是叫簡珍妮?”我勃然赤腳跳了起來,踩著地上的瓜子殼,“我不叫簡珍妮,我叫棒約翰!”我提溜著鞋子和我的雙肩背包,發了狂一樣斜斜走著,后面,襲擊而來的是一陣笑浪,“呦,她還是個披薩餅呢!”
 
到深圳站的門口,我在那些拉旅店生意的年輕男子中挑了一個長相最為滿意的,給了他300塊錢,讓他用他的破爛面包車,拉我到深圳的各個大小地標性建筑前和我合影,我給他戴了副墨鏡,告訴他,合影的時候摘一下,錢少給50。他戰戰兢兢,連吃飯的時候都戴著。
 
第一次,我也拿錢雇了人。
 
我們在地王大廈、世界之窗前橫排站著,沒有一點笑容。但是,這又有什么要緊呢?重要的是,他們看到的,誠如我說的那樣。我被家里人催婚了,而后跟隨著我的男朋友從老家出發去了深圳。
 
要知道,在北京,所有像我這樣人的離開,無非就是忽然問起后的一句意味深長:“哦。她也是時候了。”
 
我把照片發到了朋友圈,一組組,刷屏。在一個小時內,我的狀態接收到了183個贊,在北京的老鄉、還有店里的客人、中學的同學留言,“一定要幸福哦!”快速虛假回復,合上手機,有了點勝利者的快意。好了,世界從此安靜,我的!
 
到了晚上,我見跟著我一天的男人仿佛變得更加沉默了,我就帶他要夜市吃了路邊攤,他顯然開心,文雅地吃著煲仔飯,抬眼偷瞄我。他突然停下筷子,正告我了一句:“吃飽了,我得走,姑娘你自己開心些!”我利索拿出錢,看著他漸隱在垃圾桶行伍與大柏樹之間。縈繞著的是一個問題:“陌生人尚還可以存有這樣的一份問候?”
 
夜繼續黑下去,漸漸連剛開始還有些透亮的神采也沒有了。我一口口挖著冷掉的煲仔飯,滿心想的就是一件事情:“明天去換一個手機號,這總是到達了一個新的地方的啟動標識。”
 

 
三個月沒有去“紅蘋果”,去有去的規則,每次都牢記,我叫科林,而非林忠實。
 
這是我念心理學博士的第三年,沒有想到,唯唯諾諾,謹小慎微這些與生俱來的好品格竟然有一天得了失心瘋。我不拐彎抹角,直接罵了我的導師。
 
“難道心理學家都要這樣殺人?”我看到了他嘴角那一陣微弱的抽搐,終歸平靜。
 
當然,頂回我的這點微弱的反抗,對于他而言,并不費力:“哦?你不是當初來找我的時候,一心一意想要做個劊子手嗎?小伙子,你最近狀態不大對吧。”他用手輕輕搭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的雙腿漸軟,坐下。毫無疑問,那一刻我迅速敗北,出發為他搜集珍妮的第352封信。“非反應式心理狀態測量“,是誰定義了沒有人肉味道的詞語呢?
 
走出學校門的時候,幾個韓國留學生的白色摩托車低低貼地飄移而過,我眼尖看到了幾頂哈雷帽一閃,濃郁的香水味道。對于這一個在人聲嘈雜之中顯得愈發寂靜的師范大學而言,無疑是鮮艷的。“不就是個混嘛!”我和幾個男博士、女博士并排走著的時候,自然對于他們發出過這樣的微詞。
 
其實,微詞不是真心。忽然,想要跳上他們的車,唱他們唱的歌。只是,我是個用雙腿走慣了路的人。
 
到了人民路的輔路,公交車也在兩個轉彎之前就不再停來這里了。紅蘋果美容纖體中心。抬眼看看,五個月以前掛上去那個橫幅“新年大酬賓”依舊在。只是字上的一些偏旁已經脫落。
 
它從來就是一個人煙不多的地方,要不是這樣,一種近乎是憐憫的直覺讓我在兩年以前親近這里。那時的紅蘋果,門面還沒有從綠色改成粉色,僅有的幾扇玻璃窗戶上,貼得滿滿的都是美容前后的效果圖。輕輕一抵大門,就會有一聲報幕似的聲響:“歡迎光臨”。
 
進門,卻沒見珍妮非跑出來。我就自己倚在了吧臺上,拿出鑰匙扣打著桌板。這對于珍妮而言,是管用的。
 
出來的,是一個新人,濃妝,血紅慘白的兩頰,卻有著與之不相稱的甜到發膩的笑。“請問您找誰?”
 
 “請簡珍妮出來可以嗎?”
 
她愈發顯得無邪了:“您是說她嗎?她在我來之前就走了。回她老家,和相親的人結婚去了。然后兩個人好像要去深圳找工作。“新人說這話說得很順溜,就像是在講述隨時可能會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人生故事,她被屋子里的人喚去做精華液的導入去了。
 
平躺著的,是兩個頭發蜷曲得像是兩朵蘑菇云,她們的呼吸起伏流抵著肚子上的贅肉一起搖晃。聽到了幾句對于珍妮的議論。
 
 “珍妮看上去,年紀本來就不小了。只是,走得倒也太急了,三天以前,她還在努力推薦我買一套新出的產品,不是要走的樣子。”
 
另一個聲音:“她們都是這樣子的,說走就會走的。說到底,還是外地人呀。她前段時間還問我說,是不是我們本地人會很不愿意找一個像她這樣的地方出來的外地人。你叫我怎么和她說呢,我就和她說得看人,不一定的。”
 
“哦,她以前也是問過我這樣子的問題的,想你們這樣學歷高的人是不是不會要找一個高中畢業生的。“我突然隔著半透的屏風,竄進了這句話遞送給兩個聊天的女人。她們把自己的滿身晃蕩的白肉連著母雞一樣粗短的脖頸挪了一個方向,不愿與我直視:“我發覺你們這里男人比女人還要多。”
 
“科林,你是第36次照光治痘吧?”
 
我置身于一片唾棄中的尷尬被打破了,“您先簽字吧,稍等,馬上就給您安排人。”
 
 “哦,不用了。”我死死按住了姑娘手里的圓珠筆,跑離了紅蘋果。
 
我滿腦子,都是那個”永遠都在”的被測試者珍妮......毫無疑問,作為一個被測者,“來了,先喝杯水吧!”她是那么無辜、溫情而順服。
 
記得我做完面膜以后,都是天色灰青的分別的時分。一只濕漉漉的手,軟糯如一種散發著陳皮味道的高筋食物,撇著根本甩不脫的水,往我的褲子兜里放上一張紙,手指拿捏之處,因為水暈,透明稀薄,讓人想起了一張用來包裹香濃奶糖味道的糖衣。
 
 “科博士,你記得給我的信標號呀,你和我標得一樣嗎?這次我標的是245號信了,講的事情是我男朋友那時候在富士康打工時候的事情。相信嗎?他們吃的東西都是那機器配出來的,吃咸了都不行。我是忍不了的,我要吃油炒出來的蓋飯的。”
 
她掀開了劣質包裝的白色污染盒,韭菜煸炒的油膩新鮮讓滿屋生香。她扒開一雙漂白過的竹筷子,遞給我,又把整盒的蓋飯推送到了我的面前。她自己呢,手心張開,平放著快餐打包盒上面的那個因為熱氣變軟的廉價塑料蓋子,她和我說:“看你中午也沒有吃飯,忘記了多叫,你就吃我的好了。我放在蓋子里頭吃。”
 
“啊?哦!”因為珍妮,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招呼人吃飯,也可以那么輕巧不客氣。我慢慢嚼著咸得有點發澀的菜。那時候,我大概想起了二十年前,我媽的手,攤出一雙手,熱撲撲的,像是也被蒸過了一樣,兩個璀璨肥胖的玉米貼餅,她喝著鄰居家的三顛:“趕緊,給我拿回家去,趁熱吃掉。”
 
說珍妮像我媽,這話是很沒有道理的。只是,她私下里的認真無邪,卻總能讓我想到我媽。這時候,我總是得把自己往回“拉”一點兒。
 

 
天擦亮的時候,我躺在上鋪的木頭床上,沒有起床。我聽得到薄霧里,家里面的雞的打鳴,那是我已經習慣了的一種時間練習。即使去年過年回家的時候,家里已經不見了最后的一只公雞,我媽吃著從鎮上買回來的幾樣熟食雞肉,和我說:“雞早就送人了,你爸和我都在廠里打工,人的三頓都管不住。”
 
過年的時候,回河南。家里把宅基地裝修好了,問了先前已經裝修好的人家,買了同樣的成套的家居,體面而普通。
 
油菜花不像以前,瘋長得好像能把那股子艷勁兒直接竄到屋子里。我和我媽說,有油漆味兒,就自己在老屋子里住了。只有白天的時候,我看到一排排的人在那里曬太陽,地上盡是瓜子和花生的殼兒,我才覺得舒心。
 
我離家的那天,爸媽新年后第一次吵架,內容是關于將自己家里剩下的半畝地送給東頭還是西頭的親戚。我媽瘋狂地拿著隔夜地白切雞下著滾燙的白粥,幾乎都要擠弄出一種壯志未酬的悲哀眼淚。我只悄悄問了一句:“這塊地,無論送給哪路親戚,我們是不是都已經不會再有什么好處了?”她們終于開始注意到了我今天就要走了,只是這回,我媽媽也不再像往年那樣,給我蒸煮上許多自己地里面長出來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她揣了100塊錢,到新開的鄉村連鎖超市給我買了一兜的餅干、面包和牛奶。
 
臨走前,我媽故意壓低了聲音湊過頭來問我一句:“你和明杰已經住在一起了嗎?”
 
我說了一句:“嗯。”
 
“那你們什么時候回家辦事?”
 
我給我媽留下的一個簡訊是:“繼續打工,明年再看。”
 
就這樣,我的春節回家,不過是從一個城里來到了另一個城里。
 
來到城市的最大進步,應該就是學會了晚睡和晚起。晚睡,歡享著睡得比你還要晚的打工者的殷勤招待,刀光火影,煙熏火燎;晚起,靜等著美容院里比起起得更加晚的城市主人們那一聲聲脆亮的喉音。
 
外賣、酸奶、罐裝咖啡、團購券、淘寶賬號,這些,我都在不同的時間段里,像是生存技能一樣慢慢習得,直到有一天,我讓它們徹底變成了我的生存詞匯,我就學會了在大城市里走路。只是,城市并不是平的,我好像是一聲不吭走到了一片平原上,一座高塔的下面,走不動了,抬眼看看塔尖,好像插在云里,就笑傻了。那么高,怎么爬?
 
 因為,只要有人躺在這里,她們總有新鮮。不知道名字的什匯的打折盛典,遠在杭州西湖邊的會所,周末去香港相約的一次掃貨,我站著,把一層層乳白柔軟的漆粉刷在她們的臉上,時不時就說一句:“哦,那這樣子你一定很開心吧?”她們開始有了情致說更多。有時候說累了,就有這樣的一個收束句:“笑都要笑死了。“就偃旗息鼓,誰也不再說話。在那一刻,好像我的手隔著乳液在她們臉上微微漾開的那種黏膩的聲音,是可以聽得到的。
 
只是,有段時間,對于我而言,是在北京這個城市里唯一不同的,讓我從開頭說起好了。
 
下午三點鐘,照例是方婷出去到隔壁便利店,給我們帶飲料的時間。她問到我,我依舊說:”特濃咖啡。”她們依舊要笑我一遍,接著說:“百事可樂。”“冰糖雪梨......”
 
我就是這樣花了一個月賣咖啡喝,回家以后,明杰已經把我們的筆記本電腦鋪好在我的小桌板上,他吃著啤酒就著豬耳朵,咬著我的耳朵,我感覺到了一種不舒適的潮濕,就用力在鍵盤上敲下了一個個重重的回車。
 
他就是這樣子一個無所不能的低能男人。他每一天最愛做的工作就是下班以后,開著摩托車到美容院里來找我,坐在門堂里的沙發上玩手機,把幾片綠箭口香糖嚼盡,把每一個進來的女人都那斜光好好瞅一遍。而且,我發現了一個他與城市里所有的男人一個驚人的一致性:他們總是在對一個女人做出評價時,有一種與己無關的挑剔。
 
他們工地上,前段時間,來了一個大學教授,說是要搜集外來務工者寫的文學。他報名了,他在報名理由,他就寫:“我老婆會,她是語文課代表。”
 
于是,每天晚上,他都會很識相地把飯買好,問:“今天寫了沒有?”
 
聽他說過一回,這些東西,寫得好的話,是要出版的。我聽到這句話,突然,想要和他談談,我問他,到時候出書了,那些詩,如果真的在上面,寫誰的名字。他咂了一口雪花,說:“當然是我的名字,廖明杰。”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想了好一會兒,說:“好吧。”
 
我在那幾天里,我并不太認識我自己。就像是一個初次孵化雞蛋的母雞,別家的、受精的、未受精的、甚至是鴨子的蛋,我都是毫無知覺的,只知道沉醉著,用體溫漸漸傳導自己這二十多年記憶里的熱度。
 
那種是小時候的桔梗田里玩躲貓貓時,我匍匐下去,抬眼窺視,看到一輪紅日巍巍落下時,所記憶的燥熱、生腥、未知的熱量,在我打開電腦的那一刻,在身體里上下流竄。說句不好聽的話,這種奇異的初次感驗,明杰和我在沙發上、在地板上,甚至是在半夜隨時會開走的廠家大卡車里,都沒有過。當然,那是太不同的兩件事情啦!
 
那幾天,我和明杰說:“我要自己一個人。”明杰正在撕咬著一根剛買來的冒著細細油泡的油條,他把剩下的叼進我嘴里,他惡狠狠地說:“啊?不要以為你做過語文課代表,中學的時候老師給你念過幾篇文章,就真的有什么不同了。今天晚上你搞一個火鍋團購吧,就去小阿西做服務員那家自助火鍋,我老鄉頭次到北京來打工,你去嗎……”
 
我沒有聽到他后來在說些什么,只是,我忽然感覺到,工地上光照久逼釀造的汗水、積久不脫的夏日工作服、啤酒在口腔里腐爛發酵的陳味、常日擺弄各種鐵器的生腥味道……這股油條的焦香味道,無疑是他一天里做好聞的時候。至于我,今天客人的臉上是什么味道,那么我就是什么味道。
 
我寫了十二天的時間,每一日,都好像還在高中剛畢業,剛來北京時,在密閉的廠房車間里,棉絮翻飛起來,在一片幽暗里發出熒熒的一點光亮,我抬眼看去......一共寫了8首詩歌,2篇小說,還有3篇散文,我特地去把它們打印出來。
 
明杰對著一堆打印紙,斜視了幾眼,“你這些詩到底對不對,還有你的這些小說,為什么和我在《故事會》上看到的不大一樣?”他就像是看著一堆不是按照標準尺寸產出來的鉚釘一樣,在麻木中頓時有了看西洋鏡的開心。
 
他應該是把我的稿子原封不動交給了上去了吧,接下來的一個月,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問他時,他幾乎已經把這件事情忘掉了:“騙人的吧,怎么可能還把你那樣的東西出書,誰有這個閑錢?都看不懂,也不好笑。”
 
我覺得,這也是挺好的。無論如何,我的文章上都不會有我的名字出現的。現在這樣,反倒是對得起自己的。世界上,說過讓別人滿懷希望,接著自己都忘記的人終歸是占大多數的。看書多的人,就到工地上鼓動鼓動明杰他們。讀書少的人呢,也沒有關系,我這樣,站在美容院里,給別人許諾一張更加期待的臉蛋,再加上一句“當然,這也是因人而異的。”這樣,也是可以騙得動人的。其實,我是真的不在意的。好像,我還是習慣于為明天吃什么樣子的外賣而頭疼。
 

 
 “珍妮嫁人了,這個理由交代得過去嗎?“我坐在小火鍋的吧臺上,手機拽在手里,我團購了一個20元的套餐券。當服務員和我說今天團購券不能用時,我覺得吃虧,很想剩下那個已經翻滾起來的鍋子一走了之,但是總覺得學校周圍的店還是熟人太多,就隨便點了些東西。
 
 “珍妮不通情理!”我定性,“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會那么清楚,她對于我的用處呢?”
 
“珍妮是有用的。”這是我在我導師的辦公桌上看到這一沓異常厚的打印紙時候的第一直覺就是如此。也正是我的這種直覺讓我找到她,也支撐了我們這個研究報告的上半部分。
 
那天,導師和我師兄從工地回來,各色各樣的紙,導師酸酸的說了一句:”這大概就是我們的工人文學了。你們先看,有發現告訴我。
 
我們看到了什么?一個人,把他和女友的性交過程寫成了一個說明書,還有一個“詩人“,天真狂熱,但是只有他的一首詩,索性也就放棄了,也有打工受了氣,從包工頭到地方政府輪番用河南方言炮轟了一遍的。
 
不過我盯著一沓紙看了很久。要不是看得很細,我不會發現文章的中間,有一個新的作者的名字,和封面上,這沓紙的作者落款是不同的。
 
我記住了這個名字”珍妮”,她是在為誰寫作呢?
 
她那厚厚的一沓紙,你覺得她就是在那里,搬了一把椅子,在有風有樹,可以久坐的院子里,和你講話。有斷續,有哽咽,有嘆息,有別離,也有語焉不詳處的刻意模糊。她說她以前住過的廠房,她說自己的老家變得越來越像城市的腔調,她說自己是怎么樣從四個客人那里慢慢學會網購,她甚至會告訴你她生活片區里四個菜場,由她的觀察來看,各是什么樣子的人去。
 
我好像鉆進了她的生活里,看到她咽喉處每一次的吞咽咀嚼,和一年四季走過,她坐過的雙層巴士上,惱人的樹梢畢畢剝剝擦著車窗,開往同一個站臺“康華家園”。對,我甚至輕而易舉就可以知道她在哪里。
 
那天下午,我像是找到了愛情一樣堅定,找到我老板說:“老師,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她叫簡珍妮,她很合適,因為她會講故事,說心情。最重要的,是她的潛意識里,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的老板顯得很平靜,說:“覺得可以,那你就試一試吧。”
 
我承認,當我說珍妮沒有朋友的時候,我有一種不道德的窺視感,出于無良的目的,想要把一個人的隱私生吞活剝。只是,在這個孤零零餓學術小圈子里,我也太渴望一種叫做存在感的東西。學文學一直學到了碩士,突然覺得自己在心理學上可以有些建樹,放掉了自己本來還挺算那么回事兒的工作,重新回到這個連空氣都可以描述出成分的學校里,繼續學業。我的老師,對我,一如我對于心理學的價值一樣,可有可無。
 
然而現在,我把賭注壓在了珍妮的身上,“格式塔心理學,讓我以珍妮為利器征服你!”即使我對于這些的理解總是幼稚偏頗,但是,我卻有能力,讓珍妮寫更多的字,交給導師!
 
我想,對于珍妮,我唯一的愧疚,就是這個我始終沒有變過的初心吧。
 
在這樣大的一個城市空間里,珍妮顯然很難定義自己的位置,而我也是同樣的。而我可以進行的一種嘗試,就是:通過珍妮來找一找我的位置。
 
找到紅蘋果,是珍妮文字里的線索。我發現珍妮真的是一個敏感有天賦的人,她對于她生活周遭的文字描述,和現實傳遞出來信息,有一種精準的重合。
 
珍妮說過“整個美容院的香氣與背景,是一條草綠色的河,只不過,這條河是從一個女人的雙乳流淌到她自己臀部,又至腹腔的自我循環。”
 
我始終覺得,她這樣的話,總讓我覺得她的身上,有一件比她的生活昂貴上千倍的外衣。因為,她就像是一個置身之外,冷冷的旁觀者那樣。
 
有些畫面,真的想要在我的記憶里留白,比如我是怎樣佯裝著信步走進紅蘋果,又是怎樣提到對自己早些年留下的痘坑耿耿于懷,又是多無意,我指著早就背熟在心的珍妮的照片,樂呵呵說一句:“她看著年紀不是太輕,應該手法可以讓她來吧。”
 
我被按在了床上,中央吊燈明明晃晃,我痛苦地拿袖子隱藏。忽然,光減弱了,有人關掉了中間的大燈,我聞到了珍妮的味道,珍妮的白大衣一角攏在了我的臉上,“您好,以后我就是您的專職皮膚護理師了,我叫簡珍妮。”
 
幾乎沒有停頓,她開始把洗面奶點涂到我的臉上。她像是設好了程序的機器,在每一步操作完成以后問我一句:“感覺怎么樣?”我看著珍妮的臉倒掛在我的視線里,很遺憾地說,與她文字里的深情善言不同,珍妮是一個寡言到讓人失望的人。而且,她平平的額頭,由于青春痘治愈后留下的粗糙胭紅的皮膚,眼睛不大,輕輕上挑,流露出她渾身上下,唯一的一點俏皮。
 
全程,她只問了我一句:“聽說,你是大學里的博士,那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
 
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說:“你填的表上寫著的。”
 
我一如背書背好的那樣,拿出了《穆斯林的葬禮》,珍妮說的,她看過的書。走之前,我把書放在了床邊,說了句:“一會兒還要拿些別的東西,書放在這里,你隨便看看就好了。” 她顯然剎那間,有防不勝防的驚喜,又收斂成平常的樣子:“好,一會兒我收起來。“
 
我走出門,恍惚時分,仿佛可以聽到珍妮癡癡的聲音:”等一等,我和你說,等一等,我和你說……”
 
第二次去紅蘋果,我又有別的心意!波普特公司給實驗室捐贈的30臺心理學測試平板電腦堆疊在實驗室所有地辦公桌上,導師給每一個人配了一臺。
 
到了紅蘋果,我開始牢騷說,這臺平板顯然比不上自己原來的那一臺。珍妮也過來試用了一下,我說:“這個寫字板好用,還可以排格式,如果你平時有寫東西的習慣的話,這個就先寄存在你這兒吧。”
 
珍妮顯得很不知所措,她說:“這樣,你便宜一點,我買下來就是了。”最后,我不知道是以500還是600元的可笑價格賤賣了這個平板,心中計劃著這筆虧空,以后可以作為科研項目經費一起報賬。走之前,我重申了一遍:“這個平板打字板特別有觸感,不用就可惜了。你有寫東西的習慣嗎?”
 
就在珍妮把玩著這個平板電腦的時候,她好像很輕松地就把我所了然的那些事情說了出來:“其實,我不寫什么東西,你看看我們的這個狀態,根本就不會有時間寫什么 。只是,以前也寫過幾篇東西,還有個教授說或許可以收在書里面,不過后來發現,也都是說說的,你知道,現在想想自己也怪可笑的。”

我知道,亮出準備好的身份的時候到了:“怎么會,我學了7年的中文吶......”
 
我記得那一次珍妮在我打開店門的時候,她幾乎是撲出窗外:”要不,你幫我看看吧,我寫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的水平。”
 
我停住了腳,以我此生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儒雅的方式,燦然一笑:“好!”
 

 
我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整個大街都是被換血了一樣,長出了那么多的口音,那么多的表情。他們和我一樣,到底是哪兒來的?我想這也是一個謎語。
 
我認識科林博士,不對,應該說是林忠實以后,大概就開始住在一個寒顫的磨坊里,像一頭驢子一樣,沒有一日不在為主人負軛、磨糧,不堪指認、不可執著。當然,那樣的感覺是在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以后才明晰的。剛開始的一切,我只當他是我的福音,一種可以忘記明杰那個淺白世界的片刻輕盈。
 
當他把那一沓打印紙還給我時,言辭是烈烈的:“這些是真的好,我全都一字一句讀過了。好像一下下,可以鉆進了你生活的腹腔里。只是,沒有然后了,你的生活,對我來說是沒法經歷的特別,可以為我多寫一些嗎?我可以試著給你出版,即使我并不能給你保證。“
 
那是錯覺,但是在那一刻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緊緊擁抱的半疼半喜。出版,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過這兩個字,只是想到了有這樣一種可能性:我的故事,可以不再永遠只是我的故事,起碼,有兩個人來看。我幾乎是頂著喉嚨說:“不用太在意,我可以以信的格式每天給你寫一點東西,因為除了店里,我也真的沒有什么地方要去,沒有什么事情要想。”
 
“每一天都寫!”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被我自己嚇呆了,后來,我覺得我大概也只是想要回報吧,回報一種稀疏難得的好運氣,在這個城市里,找到了一個可以交往的人。
 
他好像比我更加狂喜,在原地打了好幾個圈。
 
也就是在這后來的每一天,我,芬芳吐露,現在知道,其實不過是一天死一回。我在一個不明底細但是書生的羸弱、細膩氣質濃郁的年輕男子面前,漸漸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透明玻璃房,望得到全貌。
 
只不過,現在的我,卻想把這個房子上的玻璃砸碎、嚼爛,一路從嘴巴里鏗鏘拋甩,一路閃亮無敵!
 
每次寫信,我好像是真的有話要說的,我細細簌簌,在半夜里聽著自己白天講不出來的聲音。有幾天晚上,我甚至坐在馬桶上放聲大哭,悲哀與毫無定數的未來像是瀉了閘的水,蔓延。這個時候,明杰總是提起褲腰帶,跑到樓下,麻利買來一根驗孕棒、一盒緊急避孕藥在門外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等我。我每見到門外呆傻驚恐的他,我總會想一個問題:“像我這樣一個和別的男人私通信件的女人,在明杰這樣暴戾的人這里,被發現,不應該浸豬籠上千百回嗎?“
 
可是又想:話是我的,和誰說,管他呢!
 
我好像是通過這些信,已經把自己挖得很徹底了,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高中畢業,我17歲離家,到現在為止的九年,我在干什么?而這些東西,倒敘起來,才發現,我一直活在簡單的供需邏輯里罷了。每一次進勞務外包公司、每一次的周末促銷、每一次進銀行往我正在上大專的弟弟卡里打錢、每一次在硬座火車夜車上昭示的一個人的大遷徙,甚至是在那樣的日子,我拿著廠里當月的生產大戶的額外獎金3000塊錢,走到最近購物中心,卻只有一種摸一摸每樣東西的不知所措。
 
青春、力氣、汗水、戀愛全部加入這場供需之中,沒有例外。歸宿呢,也是既定的歸宿,回不回家,都得最后回家。嫁不嫁人,也得最后嫁人。
 
“我就像是一顆長得不算怪的雞蛋,北京城是一個有著無數密密麻麻雞蛋孔的蛋盒,我被隨便放在了一個蛋孔里,其實你會覺得那個蛋孔其實也可以。只要你不壞,一切就都好。”
 
我是當面和當時的科林說的我的這個比喻,他只是搖了搖頭:“我覺得你是想太多了,誰不是一個雞蛋呢?”
 
每次,我都把我寫的信打印出來兩份,一份給科林,一份自己留著。我都問科林同樣的一句話,在352封之前:“你看了嗎?”他看了,他可以說出其中我或許都會忘掉的細節,只是對于這個問題,他從來不敢直視著我的眼睛回答,他只說:“真的挺好。”只是,當時的我,是怎么樣也不可能想明白這個表情的。
 
直到信的標號到了359,那個黃昏,是科林來激光治臉的日子,我那天累極了,做了16個客人,腳底有點哆嗦,等到了下班的時間,店里人都走了,我卻聽到了宣判的聲音。在以后的三個月,他帶著我的352封信,消失了。
 
 

 
我買了半夜去深圳的機票,四個小時。或許,我可以不花費這來回的機票錢的,我并不是想要和珍妮說明白什么,只是覺得,把她的這些信還給她會好一些。雖然,這些信都已經用過了,但是我卻愿意把這些信還給她,我覺得這是我所理解的,力所能及的善良吧。我想,珍妮應該是會高興的。
 
珍妮其實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有消費或者消遣過她的故事。
 
她每次遞給我的信,就是一沓紙,我好像是帶著自己所有的神經,鉆入了一個寬廣而陰柔的峽谷之中,時晴時雨。
 
美,卻總要在讀完以后被破碎肢解。
 
在我電腦的數據庫里,有一個我導師視為經典、被推翻重組過二十多次的非反應式心理狀態量度表,珍妮信中的每一句話,在這里,和試管中的一個物質沒有什么兩樣,它們的共同身份都是被測驗的。而我,不過是一個懂得基本操作規范的表格的完成者。珍妮每句話的長短字數、語序、標點、主語謂語、時態都是參與元素。這種時候,珍妮的信總是讓我感覺一陣陣本能的眩暈。肢解,拿一個錘子生鑿開的蠻力。
 
第184封信的記錄,我難以堅持,我好像總能在眼前看到一個在泠泠落雨的屋檐下,一個托著腮幫子的簡珍妮,她的嘴巴一開一合,輕柔緩慢。
 
我對老師說:“可不可以和她說清楚,這是一個實驗。”
 
他說:“那她以后,不會再給你寫一個字,而且,你為了這一百多封信所做的花費,可能不能在這里得到補償。你對于自己的被測試者承擔的責任與風險,你不會沒有事先的一個評估。換句話說,你在做出了評估以后的行動,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讓測試的風險和干擾因素降到最低值的。有時候,當然包括,隱瞞。”
 
352封信,這是一個太好的訊息了,數據庫提示,數據已經飽和,可以進入分析參數階段。
 
后來的三個多月里,我不再和她接觸。我漸漸明白,我對于珍妮的興趣,絕對不是出自于她這個人本身。我把她和她的文字,完全分得太清楚了。我把后者視為圭臬,那是因為它們是有用的。所以,我始終沒有勇氣,也沒有動機,再見珍妮。
 
不過,這只是我當時的想法,當我聽說珍妮去了深圳,我卻依舊帶著信去了,或許,珍妮那些信,在遠離了那個量度表上密密匝匝的數據后,終于,還是成為了本來可以逍遙法外的心靈的捕手。
 
難以置信,珍妮約我在一個茶館赴約。在我的印象里,她坐在椅子上氣定神閑晃悠著一個小小的茶杯,第一次以一個地道、老辣的消費者而不是服務者的形象在我面前出現。珍妮在深圳,多了一種應景的漂亮,黑色貼身連衣裙,和這個城市一樣,有種呼之欲出的直白。
 
珍妮,對我好像少了些本來的敬意和溫順。
 
當我把信拿出來時,她一封也沒有看,雙手交叉著,瞥了一下,說:“拿回去吧,這是朋友的禮物。”
 
我感覺到了談話的不順暢,想要早一點結束。忽然,珍妮問了我一句話:“這些信,你還有辦法幫我出版嗎?幫我聯系一個出版社吧,錢我可以自己來。”
 
我沒有照見自己那一刻的表情,或許我也可以答應她,然而,那一刻,我覺得我整個身體隨著這句話都變得越來越沉重,我慢慢說:“我覺得,其實也并沒有那個必要吧,你說呢?”
 
珍妮的那個眼神,滿是對于我的喪氣:“好朋友,你讓我終于覺得了,寫信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你一直在問我,我的真名叫什么,我的大名的的確確就是叫簡珍妮!”
 
“簡珍妮!或許她就是清楚了我的所有動機,事情的所有原委了。”
 

 
很難想像,林忠實竟然出現在了六月的深圳,還是為了我,一個他所謂的“操作對象”。
 
當我走出茶館的那一刻,我覺得那是一個結尾,因為,我看到了嘴角邊,那條中飯殘留下來的濃重的鹵肉汁,他吃得是多倉皇呀!只是,沒有告訴他要抹掉,徑直走了。我希望,他這樣,嘴角邊掛著殘剩的湯汁,到日光里。
 
至于我,只是愿意滿心感激他給了我這么一個離開早已經想要摔碎的生活的最好借口。
 
“如果你可以被百度到,那么你很牛氣。”我聽過這樣的話,半個月以前,我上百度試了試,本想和自己開一個玩笑。輸入“簡珍妮”我的大名,出來的搜索結果的第一條就是一個學術期刊《心理學界》上的論文標題《珍妮來信352封的非反應式心理狀態量度測驗》,我的腦子里,好像是驚濤駭浪一樣,層層迭迭推高而上。我看到了被測試者情況簡介,是我自己,我又看到了論文里提到的那些句子,好像還是我的。至于那些多出來的數據,像是我寫的東西上長出來的瘤子,丑陋,也長在那文章里。
 
我看了看那篇文章的署名,前面的一個人我知道,是科林有一次無意中提過的名字,至于后面的那個名字,并不是科林,而是“林忠實”。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一總在問我,我的真名是不是叫珍妮,因為他自己,恰恰就是不敢用真名來和我說話的那個人。
 
我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結束的理由,當天就從紅蘋果辭職了,“父母讓我回家嫁人。”隨后,我又回家一邊整理箱子,一邊把同樣的理由告訴了明杰。
 
明杰叼著一塊口香糖,先是把我的手拽得很緊,挑釁地樣子,隨后又慢慢松開了,他舒緩了表情:“像我們這樣,各自回家,嫁人,娶人。露水夫妻,走不到最后的。”他和我清算了這半年的房租和水電費,還特意把零頭給我去掉了。他問我要不要搬行李到樓下,我說不用了,本來也就沒有多少。我走的時候,聽見他在我的背后,一切如常地咂巴著口香糖。
 
 
八 
 
終于,在七月的深圳,故事有了一個新的版本。
 
打工妹簡珍妮覺得自己應該離開“服務行業”這一個工種,當她尋摸著自己可以干些什么的時候,她想起了那句話“當度百百可以找到你的時候,你就還可以!”簡珍妮請教了無數的人,寫出了一個像樣的個人簡歷。這在她十年來的時間里是沒有想過的,有一天,她會拿著幾頁紙,而不是一張嘴,去和別人說自己干過什么。
 
簡珍妮拿著自己的簡歷,進了15家小廣告公司,并且在面試的時候告訴面試官:“你百度一下簡珍妮,第一個就是我。”
 
終于,第15個面試官仔仔細細看完了全文,只問了一句:“那里面的句子,當真都是你寫的?”珍妮點頭。他說:“那你真是太有趣了,來我們公司做文案吧,我們這邊有很多針對城市打工者的速食食品的廣告案子是長期客戶,我想,你理解那種心態,你可以表達得很好。”
 
就在27歲那年,打工妹簡珍妮第一次坐進了辦公室里,第一次在大樓門口打卡,第一次把自己得杯子放在了一個像樣得茶水間里。當然,中午還是那樣的命運,和同事一起,吃油汪汪的蓋澆飯外賣。
 
當然,簡珍妮,也就是我,還是喜歡說給自己聽這樣一句話:“我是簡珍妮,如果我念大學,那么我念的一定是中文系。在中文系里,我有一個男友,懷著端正的居心,讀我寫的東西。大四畢業那年,我還會出版我的第一部作品集......”
 

 
我從深圳回來的那一天,短信提示,我的卡里面多了一萬五的收入,是我老師給我打過來的。他說:“你的珍妮來信,通過項目終期驗收了,珍妮下集,已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下集,什么下集?
 
我突然想起了在我的腦子里,那句沉睡了七年的句子“你明天還會過來嗎?”
 
那年我大二,那是一個幼稚的大學生組織的荒唐的調研,“85后外來務工人員婚戀觀念調查”,為了提高參與度,大家委派我和一個賣手抓餅的姑娘談七天戀愛。我甚至也沒有明白為什么,只是因為一朵小小的玫瑰,幾本我已經看過的小說,竟然真的給了她戀愛的感覺。調研的最后一天,我和她并排坐在水已經干涸的橋上。她忽然熱切地問了我一句:“你明天還會來嗎?”那時候,我抬眼看著天邊漸漸收縮的云,瞇縫著眼睛,輕輕說:“當然會來。”
 
第二天,我花了一天時間如癡如醉寫完了自己的“戀愛調研報告”,合上電腦,飛奔去買了當晚的火車票,開始又一個黑甜飽滿的暑假......
 
“還好,這次,珍妮和我并沒有愛情,我是無罪的。”我告訴自己,應該這樣去相信。

 
作者:楊書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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