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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乳房的女人


半邊乳房的女人 
 
醫院的病房,一個個被緊緊密封了的罐頭,由于常年沒有受到陽光的照射,總有股死亡亦或是腐爛的味道在這樣那樣,肆無忌蕩地發酵著。那種強烈刺鼻的味道,夾雜著高濃度的消毒水味,在你一只腳邁進醫院的瞬間便被這只無形的手牢牢抓住,直到你離開,才像男人口中吐出的煙圈緩緩地在陽光下消散。
 
電梯里最引人注目的要算貼在壁上,那一張張泛黃了的紙,上面報著一串又一串的“護工熱線”,當中指不定就有一串能與我相等同的數字。我,兼職護工。這個即使是炎夏也顯得陰森森的地,是我常年工作的地方。出于對陰森冰涼的厭惡,我常常在炎夏38℃的高溫里行走,拒絕采取任何防曬措施,我認定只有夏日的陽光才能驅散自己身上日積月累的那股死亡味道。因此當你看到一個瘦小,不戴帽子,不撐傘的女人,行走在柏油馬路上,陽光把她的四周照得極亮,極亮,天氣燥熱得可以從上面踩出烏黑粘稠的液體。那極有可能是我。

我正在照顧的是一位女病人。4月24日,我的工資從這日算起,一男子打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仿佛被重物壓住,每個字從細小的喉縫中擠出,低而慢。這聲音讓我聽得極不舒服,但還是耐著性子捕捉到幾點重要的信息:客戶住7樓腫瘤科第41床;性別女;工資面議。這打來電話的多半是病人的丈夫,忙而多金,沒時間照顧自己的妻子。當時我剛送走一個七十九歲的老太太,照顧老太太的八個月里,她談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兒女以及想活到八十歲的欲望,“再活一年就好了”她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一直到她死,散發著厚厚的霉味,這點欲望竟也餿了。老太太走的那天,我終于見到她的兒女,腦際閃過著老太太說的話,“大兒子像他父親,小女兒長得卻極像年輕時候的自己”,還有說話時擺出的神情,那是藝術家在向別人夸起自己畢生最完美的作品。上下打量著小女兒,中等身材,高鼻梁,皮膚白皙,能擠出一汪水來。我開始想象老太太被熨斗機熨平,漂白,注水過的臉,想著想著,這兩張臉竟真疊合在了一起。她不似老人那樣健談,當我欲開口聊起她的母親時,只是敷衍地點著頭,從包里掏出錢,匆匆結算了我的工資,結束了我們的談話,便敲著細高跟篤篤地離開了。
 
我將兩套換洗衣服,口罩,手套,洗具打包裝進袋子,踏進電梯,兩扇門緩緩地滑在了一起,7樓的按鈕,亮著微弱的紅光,我一個人,貼著壁,任由金屬的涼意滲進我的皮膚,盯著那一張張泛黃了的紙,我的思緒漸漸地因電梯的升降起了麻意,嗶的一聲,門從中間裂開,退向兩邊,于是我跳出來。站在廊道上,看,一間間病房,敞開著的口,沁出幽幽的光,不知吞下過多少生命。714病房到了,我停下腳步,41床的病人正睡著,臉同身體緊緊地裹在被子,只看得見頭頂的發際線,和一半的額頭,幾撮亞麻色微微卷曲的頭發自然地散落在被子上。這是個時髦的女人。我小心地不弄出聲響,坐在看護椅上,等她醒來,床頭的桌子擺著一束鮮花,幾天前的,垂著頭,蔫地不成樣子,泛著黃意。到了午飯時間,那女人才探出悶在被子里的頭,坐了起來,瞥見了我,胡亂攏了攏垂下來的頭發,說“護工吧,以后就叫我阿秀,來,幫我把枕頭豎起來,靠著。”我過去,那淡藍色的頭枕,有著被淚水濕過的痕跡,巴掌大的一圈,顏色比旁的要深。我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叫阿秀的女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豐滿,兩片眼皮卻像被水泡過似的,下眼圈還沁著淡青色,暴露了她苦心掩藏的秘密,自己是個病人。

接下來的日子,她并沒有問起我的名字,只是一味地吩咐,買飯,蓋被…… 每天這里的護士嚷著病人的床號,推著裝著各種吊瓶的車進來,輪子滾動的聲音,藥瓶碰撞出晃晃鐺鐺聲,小護士尖尖細細的嗓子,竟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變粗了,在每個早晨悠悠地撞進每個病室。她們的嘴里總含著一串數字和各樣的藥名,檢查病人是否換上顏色規格統一的病號服。阿秀是愛美的,她不愿穿那套淺綠色,豎條的,機械重復的衣服,不愿被貼上病人的標簽,因此阿秀與護士的一陣爭執是714病房每個清晨的一段插曲,護士長最終拗不過阿秀的倔強。離手術的日子近了,阿秀的脾氣越來越躁,喊我做事的聲音也越來越粗,參雜著股火藥味,有次因為飯菜咸了點,竟把整個飯盒掀落在地,一天不吃不喝。這期間她丈夫來過一次。
 
手術那天,我并沒有下去,只是守在病房。正午,陽光很好,從窗戶斜斜的插在地上,這時車推了進來,上面躺在還在昏迷的阿秀,架上吊著營養袋,白色的液體從透明的管中緩緩地流進病人的體內,許多人圍了上來,714病房被擠得水泄不通,我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站在角落,那些人圍著床繞成方形,里三層外三層,在護士的罵聲中一哄而散。后來的幾天稀稀拉拉地來了幾個人,阿秀做完手術后變得不愛說話,人來了,她只是把頭悶在被子里,再后來竟誰也不來了。
   
詫異的是,這場手術改變了我和阿秀的關系,她開始依賴我,扶她上廁所,提褲子,喂她吃飯,翻身,收拾屎尿,看著吊瓶里的液體一點一點地滲進她體內直至變成空的,喊護士進來吊起另一個藥瓶,念長長的賬單明細,繳醫藥費…… 她甚至開口跟我講很多的話,嘴唇干而發白,整個人被抽走了一半,她說自己只剩半條命了,胸被純白色的繃帶裹著,左邊突起,右邊卻像一堆被人惡意鏟平的小土丘,平的出奇。

阿秀說,那天她躺在手術臺上,裸著上身,麻醉并沒有使我完全喪失意識,刀鋒觸碰到她的身體,劃開,一陣冰涼,像炎夏里撞見老家院前的那棵榕樹,涼意一點一點地往下滲,然后嘩啦散開來,戴面罩的男醫生,露出他的眼睛,射著鋒利的光,從她的身體里拿出一團不規則淌著血的東西,縫上,然后,然后就留下一條難看的疤。“后來頭越來越重,那操刀的醫生的臉竟幻化成自己,我在廚房里快活地忙碌著,操著刀將肉剁的啪啪響,偶爾有陽光從泛黃的玻璃片斜射進來,打在砧板上,也被剁成細碎的末兒了。”這種快活讓她開始打顫,醫生在手術的時候難道也同樣地快活?手術室竟成了醫生的廚房?此刻的她,竟也成了砧板上的一團正在恐懼和顫抖的肉,手術臺上方的燈光,打在臉上,她觸摸到的卻是金屬般的鋒利與冰涼,燈光下醫生嘴角泛著的笑意竟也閃著光。
 
三個月后,阿秀開始化療。針孔在烏青浮腫的靜脈進進出出,顯然鼻梁架黑框眼鏡套白色制服的實習護士尚不夠熟練,手背被乳白色的膠布纏繞著。阿秀的面容更憔悴,眼圈發黑,亞麻色的頭發開始脫落,喉嚨刺痛,腫脹到吃不下飯,吃下去的東西幾乎全吐出來。就算這樣還是要堅持赤裸著身子平躺在電療桌上,什么也不能做,小心翼翼地爬上冰冷的鋼鐵上,聽著醫療器械發出呼呼,咔啦的聲音,想象它是在轟炸自己體內肉眼看不到的癌細胞,想象它們消失。晚上回到病房,只要閉起眼睛,就滿眼它們的尸體,一支被徹底擊潰敵軍,被肆意地割走頭顱和耳朵的畫面在她腦海里時而浮時而沉,她說她恨它們,該死的癌細胞。我是看著阿秀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被抽干了往日所有的水分和光彩,就連手背上的皮也怕冷似的蜷縮在了一起。
 
每天躺在病床上呻吟痛苦的時候,總握著我的手,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睡,在黑夜里數著白天,懷念起手術室里發生的一切,那種麻痹毫無痛楚的感覺。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貼著墻跑到值班室,顫著嗓音對醫生說:“聽說有種叫嗎啡的東西,可以止痛。”醫生不給開,說是她還沒痛得非用嗎啡不可的程度。當時她沒有說話,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只是到了晚上,“你說要是,要是那些醫生也得我這樣的病,他們就會知道難忍的痛是什么感覺了。”她尤其討厭那個每天清早來查病房的醫生,鼻梁扛著厚厚的鏡片,后面總瞇著兩條線,露出杯口大的酒窩,深得讓人覺得他是很賣勁地在笑。而病人總是不喜歡見人笑的。
 
 她丈夫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打嗎啡,一痛,阿秀便要我將液體注入她的體內,冰涼的液體順著青色的血管,流向了身體的各個角落,附在神經線上,一點一點地消解痛苦,阿秀終于解脫,下嘴唇四個淤青的牙印也慢慢地淡去,夜里714病房奏起了阿秀一會高亢一會又沉下去的呼嚕。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痛的知覺被她漸漸遺忘了。一次,她無意中打翻了桌上的熱水瓶,整整一壺的沸水澆在了她的下半身,她呆呆地看著冒著汽的白霧順著腿,散開來,待紅漫成一片,才意識到這水的溫度,替她抹藥是瞥見大腿上竟留下一串月牙印,她將長長的指甲陷入肉里,用自虐來重新刺激被嗎啡屏蔽掉的神經。原來痛竟也是一種被需要的知覺。

醫院走廊倒數第二間病房在每個禮拜天都有歌聲飄出偶爾還夾雜著一兩片的笑聲,再隔壁的太平間,堆積著厚厚的呻吟與哭泣,死亡黑色的影子將地板鋪成陰冷的黑色。阿秀從不往那頭去。始終按捺不住的好奇,驅使她邁開步子,目光停在了死亡的前一站,一群的人圍成圈,唱著歌,里面的人邀她進去,她只是怯怯地搖了搖頭。到了晚上,我閉著眼睛躺在看護椅上,卻聽到了床架呀吱呀吱掙扎的響聲,阿秀跪在床頭,雙手合十,啜泣著,隱約中聽到她絮絮叨叨地念什么,對誰說話,稀疏的聲音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從此阿秀變了,常常去倒二病房,不再注射嗎啡,千萬只螞蟻噬的痛常常讓她的眼角沁出淚珠,唱詩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喜歡上了在半夜絮絮叨叨地講話。再后來阿秀回家了,我不知道她是死了還是有別的命運,但她的歌聲仍然時常響在我的耳旁,在我經過教堂時,想起的竟不是在夜里聽她講話的上帝,而是她的歌聲。
 
阿秀離開的那個午后,空氣很悶,天空被厚重的烏云壓得很低很低。遠處悶悶的雷聲卷起許多床泡發霉變了的棉被,猛地在你的耳邊炸開。雨下得越來越緊,砸在地上,滿地銅錢大小的坑。靠近窗戶的桌上放著本莫言的《豐乳肥臀》,待我伸手抓過它時,上面的“乳”字已被模糊了一半。一陣風掃過,啪地把窗扇關上了,玻璃碎了一地,風,雨灌進屋子。出了病房,我又踩在了尋找新的客戶的路上了。
 
后記:有人說寫作是一種偷盜生命的過程。有人記錄聲音,火車轟隆過去的聲音,鳥叫的聲音,愛人的笑聲,哭聲,總之平凡日子里各種流逝的聲音。我曾經興奮地跑到教學樓前竹林下,那里一到黃昏整樹的麻雀,嘰嘰喳喳,另一群生命生活著發出的響動,我伸手想拽住那些聲音,卻被落后的手機轉化成了一串吱吱吱類似訊號聲,所有的詩意全然消失殆盡了。寫這篇文章其實是一個蠻痛苦的過程,需要對暑假兩個月的記憶進行重新地編排。疾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癌癥,意味地身體亦或心靈上的殘缺,孤獨,脾氣暴躁想要引起注意,因痛楚向往死亡,卻又不舍屬世的東西,對某些人或物有著割舍不了的種種牽掛;因痛楚對類似“嗎啡”等東西的依賴上癮,比如自殺,比如信仰。
  
作者:姚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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