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單考
2017-09-23 19:25:07
作者:盧多果
食單考
它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魯迅《朝花夕拾》
一
當我的父親已厭煩于向每日散學時的我報告今日的吃食時,廚房的門框上便粘上了窄窄的一方紙條,姑且可呼之為“食單”。我便輕輕踮起腳揭下那紙條,夾在童稚時所珍藏的日記本里。父親用圓珠筆寫在窄窄的紙條上仍是粗大,每日積攢,就成了厚厚一疊。
廚房的門是深紅色的油漆,透過門上窗框里的油污,看得到天花板上一塊塊懸起來的臘肉。父親的廚房對我總是關閉的,我的父親總是不無傷感的說,結婚之前他從不做飯,我卻更疑惑他的技藝自何而來。我所見的廚房總是偃旗息鼓的,調料鍋碗與我不相識;我被驅逐于廚房之外,廚房對我來說只是那深紅色油漆門框上的食單,以及那窗框里的被油煙擁抱的臘肉。然而我只倚靠那窗框和食單,便已能想象廚房里的運動秩序;我見到食單上的條目后再凝望那窗框時,便已知曉今日菜肴的形狀、味道。我總要一個人在那門框下站著,頭一個印證我的想象。
食單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至少父親不在家或我不在家時是沒有的。隨著我日記本里的食單漸多,而憂心于無處安放之時,我所能與食單相見的機會也漸少。那只是屬于我幼年時的記憶。我們對于幼年的記憶其實是不看重的,盡管我們屢屢心血來潮便大談童年時的所謂美好記憶,但那不過是成年人的歡呼雀躍。
現在我要來講的不是一個關于食單的故事,或者這只是發源于我在那門框下的想象,因為我已久未見到門框上的食單,那負載九十年代以來家庭飲食史的一疊食單也早在人口遷徙中迷失無考。抄食單的舉動無疑是過于古典主義的,而我的父親原是一個自八十年代走來的浪漫主義者。我驚奇于這一行為的情致,但或許這情致只是來源于“食單”之名,而這名字大抵是中了袁子才的流毒,我的父親是從未把它喚作“食單”的。父親的“食單”與上了年紀而未趨時更新的飯店里的阿姨點菜時手抄的菜單并無不同,只是紙上沒有或紅或綠的條框(雖然某些飯店點菜時甚或需要食客親自在簡陋的白紙上抄寫菜名)。袁子才才是古典主義者,我必須為我的父親聲辯,他是真正的自八十年代走來的浪漫主義者。八十年代或許也將被涂抹為古典,但我的父親,當年的確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千真萬確。
我并未仔細端詳過那些紙條上所寫為何物,兒童的注意力總歸是分散于周圍的一切事物;我只是打量一眼,揭下來,藏好,這一過程我熟練得竟不在意手中為何物。我至今仍可以數出那窗框里的臘肉如何與日俱減,在臘月初又重歸于琳瑯滿目。那些臘肉是從大雪紛飛里拖回來,那黝黑干枯的表皮往往滲出油漬,構成了我對于廚房的全部想象。我每天要花上十來分鐘端詳那些臘肉而非食單,以滿足我對于廚房的欲望。對于食單,我是不解其意的;我只是一日一日把它揭下藏起。我更感興趣的是那窗框里的世界,或許食單本是有助于我了解的。但直至我的父親進入廚房次數的減少,食單也迷失不見,隨即被遺忘;那個被珍藏的日記本亦如所有童稚的記憶一樣被棄于遷徙與成長。因此我被準許進入廚房,偶爾觀看我的母親操持菜肴。我對于廚房的想象頓時得以全部滿足,我忽然記起從前那個廚房里的一切,記憶都是昏黃的,只有門框是耀眼的深紅,我重新發現了門框上的食單,是更耀眼的亮白色。
我開始回憶本應在我的家庭飲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食單,懊悔于年幼時的無知與粗疏,以至于仍無法回憶起食單上那些名目。我思考我當時的想象究竟是否來源于食單,我懷疑當時的文化程度尚不足以認全上邊的名目,而這個結論隨即被推翻,若如此我的父親便沒有抄寫食單的必要;然而這或許便是幫助我認字之用,或許這原非供我所設。但我的記憶里食單只是一張空白的紙條,上面的名目都已淹沒不見。廚房的想象成了窗框里具有線條性的臘肉,那些粗魯的臘肉無疑是罪惡的,因為它們擠占了我的記憶。我決定搜尋僅有的記憶片段以還原那食單上的全部名目,一如所有后現代主義史學家所致力者。那些臘肉成了恐怖的符號,我因而回憶起夜里起來時見到關于其猙獰面目的想象;臘肉一字排開,又彷如我的父親為我講述的無數古典故事中屢屢出現的“一字長蛇陣”,必然會為一個少年將軍所擊破。我現在便是那個少年將軍。
二
我所依據的全部材料是我父親的習性,以及我在飯桌上的所見所聞;但飯桌與廚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始終堅信,飯菜一旦端上了飯桌,便不再屬于廚師。因而我放棄了以飯桌上的菜來推定食單上的名目的作法,食單是這兩個世界之間的橋梁,卻是屬于廚房那個世界的,甚至是只屬于我的父親和我的。我想食單上的名目一定是特別的,就算見到菜也未必能知曉其名目。
事到如今只有去詢問我的父親了,問問不就明白的么?但是我的父親尚未到達回憶往事的年紀,他似乎仍是一個地道的積極浪漫主義者,詢問這些未免有些唐突;實證主義早已為我鼓足勇氣。我認定自己便是父親故事里的少年將軍。
對于食單的苛求使得我對于臘肉這種事物異常憎惡。我認為是這些線條形的肉干擠占了童年的我的可憐記憶。我固執地以為只要把臘肉在我的記憶中驅逐出境,我便可以清晰無誤地回憶起父親食單上的構成。于是我變成了父親故事中的少年將軍,勇敢又奮力地和那些懸掛于窗框里的臘肉搏斗。
我艱難地將一條條臘肉從我記憶里的窗框中取下。食單上的內容仿佛隱藏在臘肉之后的廚房,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顯露真容。它們的名字在我的嘴邊幾乎呼之欲出,拼音、筆畫,甚至是它們被端上桌時的氣味和放入口中的觸感在腦海中一一浮現,但是很快又被晃動著的肉干所打碎,終不能組合成形被我的筆所記錄下來。臘肉幾乎變成了我的夢魘,就如現在廣場上上了歲數的女性們用來循環播放的歌曲一樣,進入記憶中便再也不肯出來。我嘗試著用許多辦法來擺脫它,譬如放棄了這道家鄉的美味;雖然這令我看上去不再像一個純粹的湖南人。我甚至開始排斥與它同時出現的青椒、豆干以及其他食物,但又很快沮喪地發現這幾乎就是徒勞。
當我逐漸放棄與臘肉搏斗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更多父親食單上的菜肴開始隱隱約約發現出來。只是每當我妄圖捉住它們的味道并為其定名的時候,它們就又會消失不見,仿佛它們都是一道道沒有名字的菜,它們只有自己的氣味和口感,卻從未真正以名字的形式出現在父親的食單上。
三
我現在要依靠我的父親的習性來還原那些食單了,無疑這需要小心的求證。首先繞不過去的仍是那些名目的來源,依據我的歷史知識,最為湊手的考察重點便是父親的閱讀范圍,我自然把目光投入他塵封已久的書柜。如果我能在其中找尋到《隨園食單》等菜譜,或是《實用家庭菜大全》云云,便易于作出判斷了。
那書柜是深藍色的玻璃,是那年頭最流行的式樣,玻璃是如同窗戶一般的可滑動的兩大整塊,正中間是橫插的一把鎖。兒童對鎖閉的空間往往最有興趣,更愛在柜子箱子里翻檢;我年幼時也因此被父親斥罵。玻璃在軌道里滑動的聲音依舊刺耳,然而找尋的結果令我失望,菜譜一本也無;這便自然使我排除了食單上的名目來源于菜譜的可能。這頓時使我驕傲起來,我有極大的把握證明那些名目是出自我的父親之手。書柜里多的是詩歌、小說,說不定“雙桅船”、“神女峰”便是我所探求的名目,或者是一句詩,那簡直是符合我父親的習性,也無怪乎我難以記下。不過對于一個兒童來說,這畢竟過于深邃了,我的父親是為避免講解的麻煩因而制作了食單,因此這一可能也屬微小。
年幼時翻檢書柜是為了搜尋圖畫書,將鎖從書柜上拔下來的那一瞬間也讓我爽快。我總要偷偷地從父親的書柜中搬運書籍到我那小小的書架上;年齡及長,每次翻檢便自然會有新的發現,這讓我樂此不疲。書柜是屬于我的父親的,但我卻從未想過那些書與父親有著任何聯系。我只是像老鼠一樣搬運著我所愛之物,既不知曉這些書何以出現于此,更未想知曉我父親與這些書的故事。在這些書與我的父親之間是一片空白,這空白直到我為那食單上的空白而驚訝時才浮現。我開始疑惑那些扉頁上簽下的各種我不認識的名字,那些原本的主人是誰以及為何擺放在我父親的書柜里,這些都是難以解答的。我老鼠般的行為使我發窘。
那書柜也是我精神的最初來源,當然不是由我直接閱讀,我還只能閱讀一些粗淺的畫報或詩歌。我上學的時候年紀還小,但語文課作業總是要布置日記,從三十字到五十字再到二百字,我隨著筆下的字數而生長。父親說,等你認真學習,長大了就能寫八千字了;但我并不想寫八千字,也不想寫得太少,三百字就足夠了。我愿意永遠呆在三百字的年紀。
我記得我還寫過父親為我抄寫食單的日記,但細節我早已忘記了;因為我對寫作文實在是不擅長,每日布置完作文回來我便用央告的眼神看著父親。父親說,“先吃飯?!蔽艺绽龖撛趶N房前站一會,有日記或作文的夜里我是無心站立的。飯畢,父親坐在那把堅硬的大理石靠背的椅子上,開始口述今天的作文。那個關于食單的作文,是由我的母親提議,由我的父親敘述的,有許多話我尚不解其意,但照例記錄下來,不會寫的字便附上拼音。父親念作文時都不用多想,雖然有時的方言語匯使我費解,但這并不減少我的崇拜之情。我想父親一定是把那書柜中的書籍都讀完了才能寫作文如此迅速;我曾經立志要讀完父親書柜里的書。但這志向像兒時所有的理想一樣被我忘記了。
我重新打開這深藍色的書柜時,這一代的年輕人已經有了自己的精神口號,我們聲稱自己的精神故鄉在80年代。我驚喜地發現我與我的父親有著精神上的緊密聯系,他滿足了我關于那個時代的全部想象和向往。只有那個時代,才能產生我父親這樣的浪漫主義者。
我在書柜里雖未尋到半點有關食單的信息,但我不再認為自己對父親一無所知,我認為對書柜的探索取得了圓滿的成果。
四
對于食單上的具體名目,我終究沒有獲得現成的信息,我只能自己嘗試著去拼湊。有一樣材料是不必細究便可揣測的,那食單上定然有大量的辣椒。我的父親是純粹的湖南人民,他的性情是湖南式的暴烈。
從年幼起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吃辣椒,這讓父親很苦惱。大抵是一次誤食辣椒使我一直心有余悸,使我對于飯桌上的諸種菜肴都難以入口,這自然成了我逃離飯桌的借口。我們那邊管執拗的行為叫做“霸蠻”,這字樣是地道的湖南風味。在父親屢屢勸說誘騙無果之后,我的父親便要對我“霸蠻”了。
那也是我久立在門框下想象今日的廚房之后,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盤深綠,那深綠使我驚懼,是在油鍋中翻滾后焦枯的顏色,辣椒的表皮綻開成黝黑。我盯著那被米飯深深掩蓋的碗底,米飯上出現了一抹深綠色,上端是父親的筷子和手。
“吃,這菜蠻好?!备赣H的話語不容違抗,我迅速吞下了那一抹深綠并起身去取茶杯,那灼熱感隨著迅疾灌入的水流得以緩解。我的父親并未阻止我,灌入的水聲中好像伴隨父親的嘆息,我聽不分明。我坐下來繼續凝視我的碗底,父親指了指飯桌,“吃吃,還有別的菜?!?br />
我不記得是何時我開始對父親的辣椒抱著崇拜的態度,大抵是父親一再的教導使得我對于自己不能吃辣這一事實感到羞愧;他決定改變我的柔弱的性情,其表現便是不能吃辣。在飯桌上若是不能嚼上幾口辣椒簡直等于是降低了湖南人的人格,若干年后我在飯桌上見到幾個來自各地的姑娘為家鄉的尊嚴而大嚼辣椒時,我才懂得父親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柔弱的性格是不妙的,我們家歷來是純粹的湖南人。父親還未到愛回憶往事的年紀,除非我一再詢問。
我的曾祖父是武師出身,整日好打熬筋骨,玩弄槍棒,據說能只手推倒圍墻,引發過與鄰近家族間的大型械斗。我父親便是隨他習得了拳腳功夫,但這并不妨害父親是純粹的浪漫主義者——被認定為浪漫主義者的李白便曾“十步殺一人”。我們那個縣城上有一個廣場,其實就是火車站前的一片空地;整個縣城只有成L形的兩條大路,那片廣場便在L的交叉點上。那也是兒時父親帶我去散步的地方,夜里這里就是一塊一塊的夜宵攤?;椟S的老式燈泡講述著十年前的故事,我開口詢問,父親就開始講述。
那時我父親年方二十余歲,那也是個晚上,父親說他出門前吃了祖母做的虎皮尖椒,氣力十足。父親走路很快,很容易就獨自出現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我想那定然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廣場上散落著夜里出來乘涼的閑漢;我的父親走近了一群正在吃著涼粉的赤膊的閑漢,那是夏日里街頭所習見的裝束。
我們那里到晚上便有大批浪蕩的漢子涌出,或吃酒,或打牌,或閑游,斗毆自然是少不了的。夜宵攤剛剛興起便得到了歡迎,那些漢子在漫漫長夜里依靠一盤龍蝦、幾瓶我們本地出產的冰啤酒,試圖壓下那正蓬勃的雄性氣息,結果卻使其更為噴涌。廣場上成了夜宵攤和漢子們的聚集地,有一片空地供他們唱卡拉OK,不標準的粵語通過劣質的音響回蕩于廣場四周,也難免會發生一些不愉快事件的。
“小盧來了,唔…來吃杯….”那個正在吃涼粉的漢子抬起頭,含糊地準備把那滑溜的流體咽下去。
父親沒有說話,他長呼了一口氣,他的臉由于剛吃過辣而通紅,想必那些漢子已經聞到了那種青椒獨有的烈香。父親揚了揚頭,很認真地對著那個漢子的鼻梁打了一拳,那漢子尚未來得及站起來,一口涼粉噴得滿桌俱是,深綠色的啤酒瓶清脆地滾了一地,他倒在了鄰桌的桌子底下。那一拳是樸實的,但由我父親打出來一定是很好看的。
桌上有一盤剛端上來的口味蝦,極辣。那是與鮮紅的辣椒所共生,又在濃烈的辣椒油中所浸泡過的,表皮由淺紅轉為熾熱的深紅。那些漢子剛才還在緩緩為龍蝦剝去硬殼,為其味之烈而皺眉。此時他們已棄了那盤熾熱的龍蝦,迅速退開,準備打斗。父親輕輕在盤子里拾起一只龍蝦,徑直放入嘴里,咀嚼聲堅硬有力,金黃的辣椒油灑在桌面上。父親又很快地向前了一步,手上殘留的辣椒油飛濺在另一條漢子的胸口。
父親沒有告訴我那天晚上打斗的起因,也未說明他所打倒漢子的數目。然而這個故事寄托了我的想象與崇拜,我堅信父親的勝利與祖母的虎皮尖椒、夜宵攤上的口味蝦有關。于是在我的強烈請求下,父親帶我坐在了一家賣口味蝦的夜宵攤前,昏黃的燈泡還講述著從前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大量吃辣,父親的臉也通紅。父親像那天晚上一樣把盤中的龍蝦吃盡,沒有飲酒,赤了上身帶著我離開。一如那天夜里一番打斗后,他依舊滿臉通紅地脫了上衣,鉆進同樣赤膊的圍觀的一群漢子里。
夜里的火車已不會再廣場后的火車站停留,它們只是一列又一列迅疾地離開,把廣場上閃跳的人們拋在身后。
父親的教導起到了效果,對于辣椒、更多是對于我的父親的崇拜使得我開始大量吞食辣椒。這個故事在我的轉述中添加了許多傳奇和想象的成分,然而有關辣椒的部分,那是屬于我的父親而且真實的。那些食單上,辣椒定然是不可少的。
五
我繼續滿懷欣喜地進行追憶,臘肉被我從大腦中驅散而食單也漸漸明晰起來,我既已獲得辣椒的重要線索,現在只用知曉其他材料,就很容易能組合出一盤一盤的菜。而且我們這里的辣椒不是純粹令人灼燒的辣,你細細咀嚼時,是有甜味的。
父親的身體健壯而高大,他多年來有鍛煉的習慣。我常常在天尚微亮,眼目朦朧時被他喚醒。我便安靜地站在水池邊背著手站立,享受最后幾秒的酣睡,父親便彎腰用濕濕的毛巾為我抹臉,他的手時常弄疼了我。我便大叫道,“鼻子要落下來了!”這時候父親就會抱歉地揉揉我的鼻子,把一個打滿了水的深綠色軍用水壺掛在我的脖子上,我便趕緊邁步要走在父親的前面。這時的街道上尚無人出現,夏日的早晨是清冷的,那一扇扇隱秘的門后仿佛還聽得到微微起伏的鼾聲。
北邊有一座小山,山下是一條水渠??h上沒有公園,老人只能在這里進行鍛煉;每天清晨走到這里父親都會問我是上山還是走水渠邊,我總是毫不遲疑地選擇走水渠邊。山上的地面上鋪滿了有棱有角的石頭,樹木也是東倒西歪,使我厭煩。水渠邊比我們早到的都是老人,父親便可以借此教育我一番,“老爺爺年紀這么大都可以早起,果果也不能睡懶覺啊!”我不屑地說,“老爺爺長大了就不用睡覺了,我還沒有長大所以要睡覺長身體!”父親總是以長身體為由催促我早睡,這卻也成了我睡懶覺的借口。
在水渠邊走上一段便沒了瞌睡,縣城是那樣的小,以至于路上遇見的都是熟悉的老爺爺,他們或是街邊賣茶葉的老爺爺,或是我們院子里那個神秘的總是扣著鴨舌帽的老爺爺。我最煩惱的是見到年紀稍長的人不知道該叫伯伯還是爺爺,都怪父親的熟人太多,我就低下頭先走。水渠邊是窄窄的一條小土路,旁邊分開的小路又引向農田房舍,小平房里便吱呀一聲開了門,由一個漢子挑出兩擔豆腐或是各種蔬菜,那清爽的香味隔著一層豆腐布都能聞到。父親說我們那里豆腐好吃是因為水好,我就已經能想見,父親的食單上馬上要添上幾樣。
水渠的盡頭是一個小湖,周圍是矮矮的山谷,那時候尚且未有水質污染的概念,老爺爺老奶奶們用裝食用油的大壺裝滿了水挑回家,扁擔的兩頭油壺發出撞擊的悶響。湖邊是剛捕獲了大魚或山間蛤蟆的漢子,坐在扁擔上等待買主,哼著一曲上了年紀的調子。裝過化肥的蛇皮袋里是蛤蟆可愛的呱呱叫聲,那些魚側臥在地上便不動彈,一個個飽滿得像白饅頭。我的父親一頭盯緊了在草叢中玩耍的我,一邊和那漢子攀談起來。我喜愛在水渠邊洗臉,但父親禁止我靠近水邊,我便趁他還價之時用手沾上一把水。
回家了,我折一只狗尾巴草在手中搖晃指點,跑在父親的前邊。我問父親,“買這么多干嘛???”父親便說,“這里買的才好吃,你要多吃點,只曉得讀書?!蔽也唤鉃槭裁春贸员阋I這么多,只是說,“老師說不能吃青蛙,只能吃牛蛙,青蛙是要消滅害蟲的?!备赣H手里黑色的塑料袋發出呱呱的叫聲,父親笑笑但并不說話,我認為自己的觀點得到了默許,便愉快地繼續往前跑。我現在想象從前父親手中提著的黑色塑料袋,踏著小土路一路走來,一定像極了皮囊里裝著仇人頭顱的俠客。
我在門外靜候著水渠邊的種種材料被盛上飯桌,想象那豆腐被剖開跌入油中綻開的形狀,魚兒躍入會是一聲悶響。父親對于食物有著嚴格的苛求,水渠邊挑著擔子或背著蛇皮袋的漢子或婦人,為我父親的食單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材料,也是被他認定為有助于我長大的。那些材料難以窮盡,但不窮盡那些材料便無法還原食單,忽然它們像那段水渠一樣洶涌而來,淹沒了我的記憶。
六
對于食單的考證終究是一種屬于成年人的幼年式的游戲,這一考證注定是漫長而無結果的。所謂的考證成為了漫無邊際的追憶,我將在追憶中耗盡我的興趣;追憶是成年人的游戲,他們終究不會如他們所企望地那樣生活,追憶只是作為他們干枯生活的點綴,追憶過后他們的生活依然干癟無趣。
我逼問自己是否真正了解父親,盡管我已經掌握了組成食單的材料、我與父親不可分割的精神聯系,但這些未能拼湊出那些食單上原本閃亮的名目?;蛟S最好的辦法依舊是去問一問我的父親,順便詢問從前的故事。那些想必都是很有趣的。但對于食單的考證隨著父親的忙碌與我的忙碌而擱置,我不僅不了解過去那些食單,就連我家的飯桌上此時擺著什么菜也不了解。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只會成年人的追憶中派上用場。而那些食單是只屬于過去的我和過去的父親的,既不屬于此時的我,也不屬于此時的父親。
我的父親隨著我作文字數的增長而蒼老了。在我的字數超過三百字時我便少有機會看到他的食單。如同他所說,在我長大時,我筆下文章字數的已經遠遠超過八千字。在我的文章還只有一千字時,我第一次出門遠行,久未下廚的父親要求為我做菜。我被允許鉆進廚房觀看,那是一盤極平常的青椒炒肉。青椒裹挾下的臘肉在鍋中嘶鳴,盡管這道菜他炒了有數百遍,他依然很笨拙地翻動著,動作未必有他打斗時那么好看,我抬起頭,已經看不到天花板上懸著的臘肉。父親把菜盛到盤子里,敲擊了一下鍋底,認真地說道,“青椒炒肉。”
我愕然而驚恐,那青椒已不再是我兒時的青澀,肉也慘白得嚇人,它們也過了青春的年紀。
我說我想吃煎豆腐和龍蝦,我想念那些豆腐擔和蛇皮袋。
從前父親不去山上鍛煉的時候,總是一個人站在路邊等山上挑著擔子下來的漢子,那些蛇皮袋里有各種我所未見過的物種,它們被記錄在食單上,然后被我囫圇吞食。那些漢子寫就了我的食單,或許我應該去問他們。
七
縣城里的人們都老去了,只有它自己越來越光鮮。
那些陳舊扁擔下的漢子和婦人逃離了縣城,在遷徙中,他們將各得其所。青椒、豆腐、魚蝦,不再屬于菜籃和蛇皮袋,它們也在大超市的貨架里各得其所。我再也找不到他們。
那些紙條則會隨著我的又一次遷徙,在一個幽暗的日記本里被意外發現。那時候我曾經的所有考證和猜測將得到證實。紙條的亮白一定已經轉為老式燈泡的昏黃,只是不知道那些急促寫下的字跡能否保存下來。
然而我呢,我只是想念它們。
作者:盧多果
來源: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