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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民”生長


“刁民”生長

作者:張鵬
  

 
木柴在土灶里燒得劈啪作響,鍋里在蒸魚,母親輕輕揭開鍋蓋,蒸汽像一朵白云從鍋里升騰開來,廚房里立刻云霧繚繞,四處逼仄著濃郁的紫蘇和魚的清香。我倚著門,望著院子里的阿伯,他正撅著屁股要把一根木頭搬到木架馬上,路上有人問他,你拿到錢了嗎?他正在使勁,憋紅了臉說,哪里還有錢拿。正說著,一下就把木頭甩上了木架馬,聲響嚇飛了旁邊幾只撿食的母雞。他叉腰歇了口氣,邊去找鋸子邊和問話的人結結巴巴地抱怨著。
母親用濕抹布托起熱騰騰的海碗說道:“你阿伯他把那件事情整得全村人都知道了”頓了頓,她抿著嘴,邁著小步盡量讓碗里的熱湯保持平穩,小心翼翼地把海碗放到桌上才又開口說道:“錢拿不到還要得罪人,真的是!”

我沒有說話,看著一下又一下拉著鋸子的阿伯,他光著上身,肥胖的肚皮上汗水粘著飛濺出的木屑,天邊渲染開的一片晚霞照在他的平頭方臉上,他漸漸褪去焦躁,只專心拉著手中的鋸子。我總覺得這個情景似乎見過無數遍,或許是我幼時就烙下的對他的記憶。

彼時他的淳樸后來變了很多。

父親收工了,他的摩托車把蜷著身子睡覺的老黃狗驚得一跳,黃狗別著耳朵使勁搖尾巴又害怕車子的轟鳴不敢上前。我趕忙接過父親遞過的那個布滿黃垢的塑料茶壺和飯盒,他脫了衣服,濕噠噠的,往墻角一扔,就在地上坐下了。
“你都不知道,你哥把明財嬸給告上法庭了。”母親放下手中的活,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手,壓著聲音和父親說道。
“嗯?”父親剛要放松下的身軀一下子又挺直了,只是沉默著。
我打開父親的飯盒,一陣酸臭味撲鼻而來。我在水龍頭下清洗干凈食物殘余后,急忙轉身給他倒了一杯水,他沒接,揮揮手也沒有多說什么,點了一支煙,又到院子里去了。
“你起訴阿蘭嬸了?”
院子里兩個男人赤著上身,最后一縷陽光傾灑在他們汗涔涔的肌膚上,折射出柔和的光亮。我依舊到門邊上倚著,母親豎著耳朵手里拿著碗,胡亂一遍又一遍重復擦拭著。
“是……是下個星期…開…開庭的,前幾天就…就…起訴了。”阿伯他聲音很大,他從小就是結巴,越是激動說話聲音越大,越說不出話來。
“明財都死了,欠了好幾千萬,起訴也拿不到錢啊。”
“多少……她多少還會有一點的。”阿伯講話很吃力,仿佛嘴里含著石子,小時候我和鄰居家孩子都學他用這樣結結巴巴的口吻說話。
奶奶在洗衣臺邊放下了正在揉搓的衣服,遠遠地說道:“每次都是這樣,那擺明了要不到錢的,起訴有什么用?你看看你,丟了十幾萬還不夠,你還要撕破臉得罪人,一定要和人家打官司才樂意?”
“你不……不去起訴,就…就…就真的一……一毛錢也別想要。”一句話說完,阿伯他憋紅了臉。
“說你們兩兄弟敗家還不信,明財是什么人你們還不知道?當初那錢怎么就敢借出去?現在大聲又有什么用?”奶奶為了這事不知愁白了幾根頭發,她說得激動,咳了幾聲,“他也不只欠我們一家啊,你有什么能耐出這個頭?你還有多少錢去出這個頭?那是些什么人也是你敢得罪的?”
家里壓抑了好幾天,這時候總算爆發出了一些,我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阿伯松開了握著的鋸柄,迎著吹來的微風和不斷撞擊而來的責罵聲靜靜立著。未斷的木頭躺在木架馬上,鋸子卡在當中來回晃動,阿伯只是望著天空,父親也站著不說話。院子里的桐油樹在風的吹動下嘩嘩作響,樹上掛著綠得要滴下水來的桐油果也在搖曳,晚霞漸漸褪去,天空淡得仿佛鴨蛋殼一般顏色,等待著黑夜的侵蝕。
“飯好了,快吃飯吧!”

母親放下在手中擦了又擦的碗,很適時宜地為這場紛爭叫了暫停。
 

  
青磚上盛著青瓦,青瓦上盛著青苔,青苔上放著青天,青天下放著青澀童年。

我對我的童年,對我阿伯的記憶歸溯于那彌漫著綠意的老屋。老屋四周圍著田,田的四周又圍著山,一條小溪能夠讓整座山包灌滿水,水上又長出稻子,稻子間有魚有蝦,而我的童年便是在老屋四周的田埂上奔跑過來的。

老屋里住著五六戶人家,從小我就覺得鄰居們都不太喜歡阿伯,我覺得連我母親也一樣不喜歡他,小時候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明不明白時間就這樣過來了,只是天空沒有兒時的那樣湛藍,水也渾濁了很多。在我童年存儲量不大的記憶里,我對阿伯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屋門前放著的那個大石臼,無論春夏秋冬我都喜歡坐在石臼里,把整個身子都躬在里面,用身體去貼緊冰涼的石壁。要是阿伯見了,他就會用那結結巴巴的口吻教訓我,說那樣坐,長大了會駝背。我要是不起來,他便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腳踝,我動彈不了了,就把我從石臼里一把提到半空,用他滿臉的胡子來扎我,我越掙扎他就扎得越激烈,非得讓我求饒不可。
要是在夏天傍晚,等我們一群小孩排著隊在水缸邊上洗完澡,穿著短褲到處跑的時候,阿伯他會偷偷地躲在我身后,瞅準時機一把脫掉我的小褲子,然后就捧著肚子哈哈大笑。他的這些行為直接激起了以后絕大多數夏季中午我要對他實施的“報復”行為。

老屋大客廳里擺著三張竹床,夏天中午整個客廳都會在震動,那是幾個大男人震耳欲聾的呼嚕聲,那時我們小孩要是哪個膽敢驚醒了他們,屁股上鐵定是要多一個巴掌印的。
阿伯他沒睡竹床,他總睡在地上,因為他要負責屋子四周田地的保墑工作,他要按時去田里放水、收水。于是阿伯他一個中午往往要起來好幾次,客廳里的老竹床又吱吱咯咯地響,他就鋪一個麻袋睡在地上。阿伯他不會使喚耕牛,春天的時候他家的田是我父親去幫他耕的,于是他就負責給我家的田放水,一大家子的田又都是連在一塊的,日子久了大家就都托阿伯一起放,誰也沒多說一句謝,那似乎就上升為阿伯的義務了。

我們一群孩子在這樣夏季的中午里有很多樂趣,而最大的樂趣和最富有冒險精神的就是我那“捋虎須”的行為了。
童年的字典里沒有“睡午覺”這一個詞語,我們等客廳里鼾聲四起時,一群孩子便會去大水缸里泅水憋氣,會拿著彈弓到竹林里打鳥,會撿最細的草芽去掏“土蜂洞”,我們一群孩子在樹上可以玩打架,在樓頂雜物間里可以捉迷藏。等我們玩了一圈,膩了,便躡手躡腳地回到客廳,這時候一群孩子便會看向我,因為只有我敢去做接下來的驚心動魄的事情。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像一只覓食的老貓一樣,一步又一步靠近阿伯,然后回首看看身后一雙雙肯定的目光,繼續向前,躬腰,蹲下,一條腿在身前,另一條腿伸在身后隨時準備著要逃跑,然后我會一鼓作氣揪住他小腿上毛發最密集的地方,順勢一扯,立馬轉身便跑。這時我們所有孩子都抿著嘴咯咯地憋著笑,轉過弄堂,一路奔到屋后才敢捧著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那時的我經常會變著法子去“捋虎須”,然后享受著一群孩子敬佩的目光——能夠博得比我大的孩子們的贊揚,自豪感瞬間便能填滿我的小心臟。
這樣的事發生以后,客廳里并沒有尖叫和責罵,我知道阿伯他醒了,客廳里鼾聲依舊不減。為了承認錯誤,我會笑著回到客廳,看著他;阿伯他也看看我,搖著頭笑一笑。然后他起身扛起倚在柱子上的鋤頭,于是我就拋棄了我的小伙伴們,跟著在他的身后,我知道他又要到田里去了。
黃泥在太陽的焦灼下發出腥味,知了貼在稻穗上撒歡一般的叫,蜻蜓也不怕太陽,伏著稻穗轉動著骨碌碌的大眼球。我喜歡踩在被太陽曬出白沫的溫熱的水里,喜歡把藏在稻從里捕食蝌蚪的水鳥驚得四竄,喜歡把黏在稻桿上鮮紅的福壽螺的卵捏得噼啪響,童年盛夏里的太陽似乎并不那么毒,總之小時候我不帶草帽光著上身在田里跑一整天也不成問題,根本察覺不到頭上烈日的灼烤。

阿伯總把他帶得發黑的草帽扣在我的小光頭上,我帶一小會兒便死活要還給他,他只能又扣回自己頭上去了。
田埂上,我伸著小手左傾右斜地在跑在阿伯的前頭,他扛著鋤頭平平穩穩走在后面,他要是到了要放水的地方就叫住我,在這里哦,別走遠嘍,這時候我阿伯說話一點兒也不結巴。我跑回到他的身邊,看著他神奇地操作。

他只一鋤頭便在田埂上挖開一個大缺口,水便會從上隴嘩啦啦地流到下隴,這時候阿伯他趕忙拿起簸箕插在豁口上,水從竹篾間穿過,田里的小魚小蝦游不急瘋狂瀉下的水流,紛紛都在簸箕里掙扎。等水流得稍緩了,阿伯就會拿起簸箕,把里面的小魚小蝦都撿出來放在腰間的簍子里,而把簸箕里絕大多數的蝌蚪又倒回田間,這時候阿伯他總要意味深長地和我說一大堆關于青蛙和蝌蚪的益處了,他說這些的時候又會變得結結巴巴。

在這樣的夏天里,我跟著阿伯在田里跑,看著他如何把一條小溪里的水平局的分配到半個山腰的梯田中,然后帶著滿滿一籮筐的魚蝦回家。一路上阿伯又能夠指著草叢像放映刮花了的錄像帶一樣結巴著告訴我很多草藥的名字和功效,能夠告訴我很多小昆蟲的故事,直到后來奶奶才告訴我,阿伯讀過中專,一大家子里他讀的書最多。
 


苦楝樹的生長代謝很旺盛,即便是在植物最硬朗的夏天里,你看著它一樹綠油油的葉子在枝頭打著轉,一陣風過后還是會出奇地飄下許多像橄欖核一般大小的黃葉鋪滿院子,有時候我會在想,是否再堅強的事物也掩藏不了應有的凋謝,或者是應有的凋謝本就不應該用來掩飾。

在學校里養成的不吃早餐的惡習我沒敢在家里繼續實行,象征性的扒了幾口稀飯,趁著涼快我就掃起院子里一地的黃葉,看著地上的落葉,夏天里反而多了一絲秋天的頹敗。
家里的兩個大男人都換上了解放鞋,阿伯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我父親,經過昨天傍晚的一場口舌,我總覺得阿伯他又變了一些。
母親把那個布滿黃垢的茶壺灌滿了濃茶,家里人都嗜茶,茶葉都是自家炒的,他們干活時總是要享受那種很苦的滋味,現在黃色的液體正靜靜地躺在瓶子里,蕩漾著可人的光澤。
他們今天要去種樹,這已經是第二天了,一大早就要出發,還要悄無聲息地種。

“你和你阿爸一起去吧,多勞多得。”母親又在催促,昨天我拒絕了,不是因為我不想干農活或者想偷懶,只是我很難以接受他們那些令我感到很無奈的行為。
“嗯嗯。”昨天我也是如此回答的,嘴上嗯嗯著,拖延一會兒到最后衣服也不換,他們看到我那樣也就不再叫我了。確實不想故技重施,可這次還是這樣回答了。
“要去就趕緊把衣服換了。”父親在洗衣池旁磨刀,金屬在礫石上摩擦而過發出力感十足的唦唦聲,混合著他略帶嚴厲的聲音。
“嗯。”我又“嗯”了一聲,無奈他識破了我的伎倆,只好又換了衣服,父母命不可違,圣人的語句又在我的耳畔響起。

三人出發了,草芽上還掛著露珠,山里到處都是鳥叫,雖然我對天空的顏色不是很滿意,可也依舊泛著藍色;電線桿從這邊山頭跳躍到那邊山頭,從中間垂下沉重的電線來,燕子從中間穿過,幾只長尾鳥落在上面嘲哳著;直挺的毛竹青翠欲滴,帶著一尾厚重的葉子在風中晃動。我看著這些留在記憶中為數不多,宛如油墨畫般的景色只是覺得親切中多少還帶著一點惋惜。

父親走在最前頭,我跟在最后面。我們穿過齊腰高的苧麻叢,阿伯以前同我提及過它,我依稀記得苧麻是舊社會里窮人主要的服裝材料。它們的葉子很寬厚,蘸著很重的露水,就算是我沿著阿伯和我父親走過的路走,我的褲管和衣服還是被露水打濕,貼著大腿和肚皮,感覺冰冰涼。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大多我都能叫出名字,有不少還可以當做中藥來食用。我不由得又想起小時候阿伯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述每一株植物的名字,可是自從到我上了高中以后阿伯便再不提起這些東西。

我跟在他們身后,肩上的鋤頭磕著鎖骨有些疼,停下來歇了一口氣,看著滿山遍野蔥蔥蘢蘢的樹木,我的眉頭不知覺地皺了皺。是的,不久以后這里將要被夷為平地,所有的綠色將要被褐紅色的土壤掩埋,然后在這些可人的植物的尸體上長出一大座工廠來,接著將從工廠里冒出黑煙,流出黑水。而我今天不想來的主要原因是我難以接受父親、阿伯哪怕是村子里其他涉及到此次遷地的人的行為。

在此刻生機盎然的山谷的另一面,原本要比這里更富有活力,那里原本是層層疊加的梯田,可是從遠處而來轟鳴著的機器,帶著經濟騰飛的遠大理想把那里的綠色變成了一抔黃土。山頭被齊齊銷去,然后在山谷之間筑起了大壩。他們從更遠的地方把埋在地下幾千米的礦石掘出,然后又運到這里燃燒提煉,最后堆積,山谷的尾礦壩里的礦渣越堆越高,山谷的壩體也不斷隨之加高。可是當時建廠時,所有因環境污染問題而來阻撓建廠的人,在高額補貼金的面前又變得不堪一擊,或者說環境污染的理由只是作為他們用來換取更高補貼金的借口而已。

而后真正的環境問題來了,現在在這個山谷的另一面正升騰著漫天濁氣,村里人發現曬在地上的谷子里混雜了很多黑色顆粒,發現他們晾在架子上的白面也長出了洗不干凈的黑點。然后離那個工廠近的人家就去吵鬧,他們不懂得什么是環保局,即便懂得也不相信環保局能為他們解決這一切問題,于是他們就剪電線,堵馬路。
可是這種阻撓在金錢面前太容易敗陣了,機器再一次轟鳴,黑煙再一次炫耀著它的勝利。

現在同樣的劇本只是換了一個舞臺,馬上要重新在這里上演,而這個舞臺的選址就是臨著我家的自留山上。這樣的結果對于阿伯以及我父親都是有極大的好處,那便是那一份不低的賠償金,特別在我們家遭遇了一場巨大地挫折的時候。

一陣風過,周圍樹木嘩嘩作響,夏日清晨里的第一縷陽光也伴隨而來,透過懸浮于空氣中的微薄晨霧留下一道道圣潔光束。父親和阿伯已經開始工作。不能有太過明顯的動作,此刻鋤頭在他們手中失去了往日的氣力,輕輕撥開草叢,把齊腰高的草規則壓平,然后慢慢地刨坑,慢慢地刨,像是電影里排除地雷的工兵。這一切讓我不由得感嘆他們手法的高明,是的,他們只是在搶種,還要種得悄無聲息。因為工廠明天將要測量和清點所有自留山上的樹木,并且按價給錢,正如母親在家里說的,多勞多得。
一個坑挖好了,他們種下樹蓋上土,又扯來許多枯草仔細蓋在刨出的泥土上。我呆望著,阿伯在地上躬了許久才起身探探腰,他看了看我笑了,又是迎著風,晨霧里的光束正好落在他的臉上,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味,是在挖苦自己還是在挖苦我。此刻浮現在他臉龐上的是苦痛還是無奈,他腦海里翻滾著的是那用血汗換來的人民幣,還是翻滾著在這滿山遍野中尋找換取人民幣來彌補之前過錯的念頭?

陽光下我看不清阿伯的臉,光線猶如鋼針直刺眼球,我正了正頭上小時候極其反感的草帽,扛起鋤頭,撥開草叢,壓平,刨坑,蓋上枯草,小心翼翼,我認為我做得很完美,不露一點馬腳,心里卻不由得閃現過一句話:窮山惡水出刁民,窮山惡水出刁民,窮山惡水出刁民……
 

 
生命中的無奈就如一條落在岸上的魚,身不由己,無力,妥協,直至死亡。

阿伯比我父親長四歲,卻比我父親晚結婚,我六歲時才有伯母。

在我為數不多的童年照片里,有一張我同阿伯的合影,那對我來說可謂彌足珍貴。

照片里我和阿伯站在田埂上,我的身高大約只到他的腋下,我站在他的身前,他抱著我,天上漂著大片的云,白色和藍色的對比讓人晃眼;兩邊是鋪展開的金黃稻子,每一根穗都是那么充盈,以至于狠狠垂下將原先本就逼仄的田埂合攏得不留一絲罅隙,因此我們就宛若立在稻田中間。照片里的我沒有笑,緊緊地倚著阿伯,仿佛要蜷縮進他的懷里,在那個時候農村的孩子拍照時難免會有些羞澀,可是至今我也不知道照片里阿伯當時的表情為什么也那么木訥。

常年累月,照片經不起歲月地揉肆,底部顏色已經淡淡褪去,印滿了各式指紋。各種顏色交雜在一起,這竟讓我和阿伯的這張合影有了一絲油畫的效果。實際上現存于我記憶中的童年畫面也就如同一張一張不斷放映的抽象油彩畫,色彩濃烈,卻是模糊不清。

那年我阿伯結婚,在此之前阿伯他的精神狀態出奇的不好。他犯了一次病,類似癲癇,后來我父親告訴我,醫生診斷的是“心因性精神障礙”。
那一次我在門邊看著阿伯狂躁地把頭撞向老屋的木頭柱子,撞得樓頂的灰塵不住往下落,然后屋里所有人都去抓住他,奶奶哭天搶地。現在我對當時存數不多的記憶剩余的只是一堆濃烈的色彩扭曲在一塊,加上嘈雜的聲音,大聲地呼喊,黃狗也給主人的異常行為嚇得夾著尾巴四處竄。

我不知道那是多大的打擊才能讓人達到那樣的遺忘自我,是多大的苦痛才能讓一個戇直憨厚的人爆發出那樣失控的能量。我記得那個傍晚天空氤氳著濃烈的烏云,空氣潮濕得仿佛可以擰出水來,一聲大喊“不好了”伴隨著閃電把天空撕得粉碎。我跑到客廳,墻角的農藥瓶躺在地上泛著泡沫,阿伯蜷縮在一處干噦著,盡管渾身抽搐可他還是掙扎起身子用頭瘋狂地撞擊身邊一切硬物。當他狂暴的軀體漸漸疲軟下,鄰里鄰外把他抬到門板上要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又一次掙扎起,用手去扯墻上的電線。
十幾年過去了,每每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心頭仿佛挨了一記拳頭似的,總留有余悸。

我那年六歲,有整整三天時間都在鄰居家里吃的飯,家里人都到醫院里看護阿伯去了。鄰居們都和我說阿伯他得了神經病,我將信將疑。
沒過多久阿伯回來了,阿伯回來以后整天乜斜著眼睛,我叫他也不理我。奶奶聽了醫生的話不敢觸及他心中的薄弱,就派我去做奸細,因為我和阿伯最要好。
我在他的床上來回地爬,漸漸的阿伯他也肯和我開玩笑了,可是只要我一執行奶奶交給我的任務他就立馬一聲不吭。后來我母親知道了這個事情,他把我拉到沒人的地方反復教導我說阿伯是病人,身上有病菌,以后不能爬到他床上去。

這之后日子漸漸平穩了,阿伯一天天恢復著。我也聽了媽媽的話,再也沒爬到阿伯的床上。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阿伯當初是因為什么才那樣宛若瘋子般的失控,興許答案只能永遠藏在他自己不斷煎熬的心中。

阿伯他太老實了,我父親這么和我說的。奶奶也說,他從小就老實到處處被人欺負,她還教育我說以后不能像阿伯那樣,不然娶不到老婆。
實際上阿伯并不是娶不到老婆的,就在他病發后不久我就有了一個伯母。
伯母她是個啞巴,聽母親說是因為她小時候打了很多退燒針就變成聾子,然后就變成了又聾又啞。小時候我不知道阿伯為什么要娶一個又聾又啞的女人當老婆,因為他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懂得很多,哪怕是我父親都不知道的知識的厲害人物。后來我知道了,那也不過是他身不由己的一個部分罷了。

阿伯他為人戇直,只是腦子有些遲鈍,再加上是個“愣舌頭”,做事處處招人欺負,那次生病之后,他整整大半年時間都一句不吭。奶奶是怕他娶不到老婆了,于是托人找了一個似乎是“平等對當”的人把親說成了。兩方連人都沒見過,就這么結婚了,于是我就這么多了一個啞巴伯母。

聾啞就聾啞吧,正好阿伯也不和她多說話,婚事就辦下來了。酒席上我到處亂竄,親戚好友低著頭在討論這個啞巴新娘,有些人拉著我的手問我伯母漂不漂亮,我搖搖頭,心里想她不會說話漂亮也沒用。很多人卻在夸我奶奶有眼光,我記得奶奶那一次確實笑得很開心。我父親在她面前是個極富有叛逆的孩子,永遠不服管教,于是奶奶對于這一次自己能夠有操辦自己兒子婚事的權力而感到愉快和滿足也是自然的。

現實的苦痛無法擺脫,只是逼催著軀體伸張以至于頂起肩頭重擔,抗拒從四面八方集聚而來的無盡壓力。我難以體會一個人踽踽獨行在無垠深邃黑暗中時的感受,但是我可以想象到寂寞浸透皮骨時的怖懼和無力。我想阿伯他不會沒有怨懟,任何容忍的量度都是限定的,只等著爆發的一刻,集聚集聚再集聚,然后便有了那個雷雨天里的哭喊。我六歲那年阿伯他以一次那樣的狂暴來宣泄出壓抑了不知多久的苦痛,從六歲以后我知道他又一次選擇了窖藏生命中難以抹平的尖銳。
 

 
毒日炙烤著大地,植物萎頓起軀身以保持體內水分,在這樣溽熱的環境里似乎所有生命體都選擇了收斂生息,唯獨樹上的蟬還扯著嗓子四處聒噪。水泥路上東一片西一片曬著剛從地里收割來不久的稻谷——村里人習慣在馬路上鋪一大張簡易的竹篾席子,把收割來的糧食曬在上面。此刻從稻谷間蒸騰起的熱氣像妙齡少女婉轉而輕盈的舞軀,裊裊升起如隱若現,空氣燥熱得仿佛劃一枝火柴便能燒著。路旁一個大泥坑里水牛側臥著在其中享受片刻清涼,泥漿在陽光的烘烤下四處散發著土腥味,此般溫度正如火焰焦灼人心。
我站在屋檐下的陰影處,看著馬路上頂著烈日暴曬的一只鋼鐵巨獸,以及三五成群聚著吵鬧的人們,其中就有我的父親和阿伯。

挖掘機轟鳴咆哮著,我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我想大體還是為了賠償金的問題。幾年來村里經常有這樣的情況,資本家,我暫且用這個專業且官方的名詞來稱呼那些在我家鄉建設工廠的人們。資本家們為了能夠在農村地區落足,除去要和我們選舉出來的基層干部談判以外還要和村民們斗智斗勇的,然而要想同農民們談妥賠償問題又何嘗容易。這時候資本家們便會效法多少年以前日本侵華時的做法,至少我認為這二者還是有些相似的,就是優先發展村民成為工廠的管理人員,給他們以一點薪資,對那些不滿意賠償的人們安排這一職務的好處便是能夠從內部瓦解村民的抵抗戰線,從而把賠償成本降到最低。這時候那些在烈日下和我父親爭論不休的人便是工廠的管理人員。

我遠遠望著,父親把臉拉得很長,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臉龐,但直覺告訴我這時候他的神情,父親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的,他堅決地揮著手要讓人把挖掘機開走,那些人看似也一毫不讓。阿伯在一旁大聲說著,可以說是大聲叫喊著,他只有采用提高分貝的做法來略微克服結巴的問題,倘若到了激動的時候,他要是沒使用這樣使勁的方式,似乎那些字詞總是逗留在他的喉結深處,很久都吐不出來。阿伯斷斷續續的聲音我是聽得到的,只是很難以把那些斷開的詞句組合,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那些管理人員顯然是沒有耐心聽完他的講話,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頂開,急得他只能揮著雙手用更加夸張的肢體來表達他的急躁。

那些人想盡早結束這場爭論,應該是他們直接單方面停止了談判,一轉身便上了挖掘機。阿伯見狀立馬扯住了那人向上收縮的褲管,我心中一悸,父親也是焦躁得大喊,那人沒多顧阿伯的阻撓便用力扯回了褲管。隔著一條馬路,我似乎看到父親正如烈日下暴曬的植物,瞬間便癱軟了幾分,平時我認為態度更為強硬的父親此時似乎是比阿伯更早放棄了。只見阿伯一個轉身便到了挖掘機高舉起的鐵臂之下,我心中又震撼了一下,趕忙沖出屋檐掩護下的陰影,雖然我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只是擔心會出什么情況,阿伯這樣的舉動是我長這么大都不曾見過的。

阿伯揮著手大喊著,我已經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么,挖掘機啟動,馬達的咆哮聲把他的聲音牢牢遮蓋,車上的人在喊著讓阿伯離開。父親見狀也沖到挖掘機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挖掘機噗噗而來夾著濃烈汽油味的尾氣沖得我頭暈目眩,本能的覺得我應該加入我的家人。
是的,最后我們三個人的阻擊戰勝利了,我覺得我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名釘子戶的標準和勇氣。后來挖掘機開走了,又開來了一輛“凱美瑞”,是資本家來了,母親為他們斟了茶,又切了一個大西瓜。于是談判人員和地點以及方式都更換了,資本家比他的管理人員們爽快得多了,不一會兒便答應在原先補助基礎上每棵樹再增加10元,也許這三五千元錢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次晚餐的價錢,前提是我們不把消息泄露給其他村民。凱美瑞開走了,阿伯咧著嘴笑,談判就這樣取得成功。
屋外的陽光依舊耀眼,只是沒了先前的強烈,團團白云正游走在寶藍色的天空上,偶爾遮住太陽在地上襯出淡淡的一片陰影,我倚在竹椅上腦海不斷劃過一串串數字,是的,每棵樹補貼10元,家里的自留山上將近有600棵幾乎荒廢了的果樹,加上臨時“搶種”了大約八九十棵,原先每棵樹的賠償標準是90元,現在升到了100元,也就是唯獨樹苗的賠償金便有七萬元左右,還加上一些邊邊角角的賠償也許會達到九萬元甚至更多,我想在我家人心里這樣的算盤應該早就打過了無數遍。

自從家里那僅余的十來萬元錢不翼而飛之后我看著阿伯的精神狀態不斷萎頓,法院里的官司還沒有開始,阿伯他只是寄希望于法院能夠維護他的合法利益,然而有些事并不是在法律有限的能力范圍可以解決的,譬如讓一個死人還錢,或者說讓一個失去還債能力的人償還損失。只有這幾天,阿伯察覺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能彌補回一點因為先前的錯誤而造成的過失,這樣才得以面露笑容,只是這樣的阿伯是我第一次見。

馬路上又傳來的滴滴嘟嘟的喇叭聲,比樹上的知了還更能擾人心性,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我起身又到了屋檐下。
似乎事情還沒有結束,從山谷里下來的土方車又一次被阻攔,三岔路上堵著一輛半舊皮卡車,陡坡上趴著幾輛滿載褐紅色土壤的巨無霸。這次阻擊的當然不是父親和阿伯,而是村里的其他人。剛剛才歇下的阿伯披了一件襯衫還沒來得急扣上扣子急匆匆的聞聲而去。父親也出去了,兩兄弟再次沖入盛夏狂暴的烈焰中。

事情直至那輪驕傲的太陽逃遁得不見影蹤時方才結束,吵鬧的隊伍越來越龐大,阿伯那停停頓頓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響起,混雜著憤怒和無奈。那群前來攔車的是一些沒有領到補貼金的村民,他們住的遠,建設工廠沒有推掉他們的農田,沒有夷平他們的房屋,因而他們并沒有分到一羹半菜,于是他們不甘心。

是的,環境問題確實是已經很嚴重了,他們以環境污染為由阻撓建廠根本是沒有錯的,但是我想要是資本家們夷平的是他們資產,他們能夠拿到那一部分補償金的話,他們絕不會再有半句怨言。這次爭論并沒有那些資本家的參與,這是一場“人民內部矛盾”,資本家們在村子里已經建廠兩次了,對于那些第一次建廠沒有領到征地補貼的人,他們看到了此次征地將有一大筆錢可以撈,于是他們便不顧一切要求建廠,父親和阿伯正是屬于這一陣營的。然而對于那些兩次建廠都無利可圖的人們便是不顧一切阻撓建廠,矛盾便是在這里。
紛爭結束了,迷迷糊糊地結束了,天上掛出了月亮又撒滿了星星,卡車們開走了,知了們又一次放開歌喉。總之是我父親和阿伯的陣營取得了勝利,他們幾乎大打出手。挖土機繼續轟鳴,路上卷起漫天塵土,襯出一束又一束猶如利劍的強烈汽車燈光。我看了一眼坐在臺階上的阿伯,他也看了一眼我。 
 

 
我第一次得知阿伯把他的所有積蓄用來“投資”給明財叔是我在上初中的時候。

那時候我留宿在鎮子上的中學里,因為村子離小鎮太遠,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這一個星期對于那個年紀來說是相當漫長的,而我每次從家里去學校時總要帶上很多東西,諸如一個星期所要吃的所有糧食,學校里的食堂是不提供米飯的,需要學生自己帶上大米去大蒸坊里蒸飯。

學校食堂是一間很大的土木房子,墻壁是黃土混雜著稻草夯的,附在上面的白灰斑斑剝落才得以顯現它的本來面貌;屋子很高,屋頂蓋著青瓦,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用玻璃制成的“天光瓦”,從上面投下一束束陽光落在長著青苔的地上;在食堂大廳里抬頭看去全是密密匝匝來回穿梭的木梁,木梁上又垂下許多生銹了的吊扇,電線和蜘蛛網交雜著。在吃飯的時候不免要抬頭看看那些規整交加的木頭,然后在心中默默感嘆工程的偉大之后又在腦海里想象工匠們是怎么把這些復雜的結構給安設在那么高的地方。
食堂里沒有椅子,是清一色的幾十張大圓桌,我們都是站著吃飯的,大食堂里麻雀們來回穿梭,瞅著我們吃完離開后便從屋頂上的木梁上俯沖下來撿食桌上的飯粒,一點兒也不怕人。

我記得那年接近放暑假的一個炎熱中午,我和一群同樣瘋狂的同學踩著下課鈴聲一路狂奔,在那清脆的聲響還沒結束的時候我們便沖進了大食堂里,擁擠著找到各自的飯盒,又匆匆到大圓桌前使勁往嘴里扒飯。才吃到一半我便發現不對,看了看粘著黃垢的鋁制飯盒蓋上刻著的是一個叫“張凱”的名字的時候,我便知道這下是要遭殃了。
那家伙的名字只和我差一個字,可名聲卻比我厲害多了。當我還在考慮如何處理這一盒飯時,它的主人帶著幾個伙伴就找到我了,我還沒解釋清楚,那飯盒連同著熱騰騰的米飯就全到我的身上來了。整個食堂的人都在看著我,我沒敢多說一個字,那個家伙在一旁一直用他那自以為很標準的方言來警告我,我點著頭,可是一個字也沒聽懂,因為我聽到了食堂門口有人叫我的名字。

真適時宜,阿伯來找我了,從那以后他經常到我學校里來找我。
正當我在同學面前最窘迫的時候家人出現在我身邊時的苦楚是可想而知的,那個叫張凱的痞子還在嘲弄我,阿伯從食堂門口提著一袋子東西一路小跑過來,我腦子一熱,并不是有家人在身旁就可以壯膽,只是單純的不想在他的面前丟丑,于是我一把扯過旁邊同學手中的飯盒就往張凱頭上蓋去。這樣禮尚往來的后果就是張凱頂著滿頭米飯操喝著他的伙伴朝我身邊擁,我覺得臉上一熱,先是一個巴掌,我一腳踢得他后退了好幾步,而后就是雨點一般的拳頭落在了我的胸膛、背上。

阿伯沖來,他大喝一聲,我不記得他喊的是什么,這樣一喊張凱他們倒是一窩蜂地散了。阿伯就用他那大聲而結巴的口吻來責問我,食堂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們倆,我想當時我的臉肯定紅到了耳根子,沒理阿伯,我轉身就走,他硬是拉著我要去醫院。可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那群小痞子的離去并不是害怕一個成年人,而是他們伙同了更多伙伴們要來出氣。我們剛到門口就被人堵住了,二話不說,有更多的木棍落在了身上,阿伯幫我擋去了大半,我低著頭看到他手上的袋子掉了,落了一地的零食,被無數腳步踩得粉碎,我腦袋嗡嗡響,也不知道阿伯的情況,只覺得渾身都疼。好在學校保衛科的老師們立馬趕到,那群人再次逃竄了。
那個下午我請假和阿伯回家了,我倆除了身上被打出了一些淤青以外并沒有受多大的傷。家里所有人都在責備我,阿伯他倒是忘記了這件事情一樣,一個勁的說著今天到明財叔工廠里的所見所聞。

明財叔是我們村里的名人,這幾年來發財成了大老板,對我們家來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都聽說是開工廠的,可是誰也說不清楚他的工廠是干什么的,而那天阿伯他到了明財叔的工廠里。明財叔的工廠建在市區,要到鎮子上坐車,阿伯在工廠里過了一晚上才回來。他說那是生產節能煤氣灶的,工廠占地有八九百畝,要不是碰到廠里整修放假,一般時候還不讓外面的人進去。奶奶聽了說,難怪明財敢幫村里修路,原來是賺大錢了。阿伯講得很激動,似乎忘記了疼痛,我記那是我印象中阿伯第一次流利地講完那么長的話。他勸我父親把錢投資給明財叔,明財叔曾經也到家里來說過,說家里有閑錢放在他那里要比銀行來得劃算。父親聽得似乎也有些動容,問了又問,我聽了也在一旁插上一兩句。
投資這是一件大事,那是要把家里辛辛苦苦用血汗換來的一點點存款交給另一個人,奶奶最為關心,她一天到頭念叨著。自從那一次阿伯去參觀了明財叔的工廠后他就經常到市區里去了,而他每次回來阿總要到學校里給我送東西。

從那一次在食堂里發生事情以后,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那個“愣舌頭”的憨大漢是我的阿伯,連不認識我的人提起我時,也總要說我是那個“愣舌頭”的什么親戚。這樣阿伯的探訪就把我在學校里鬧得“名聲在外”了,可是這樣對我來說是挺不愉快的一件事情,就連我父親一個學期也不會到學校來看我幾次,而阿伯他雖然是來給我送一些零食的,可每一次總要鬧出點笑話來。他來了,總有人會對我說,瞧!你爸來了。

我狠狠地糾正到,他是我阿伯!
 


陳明財是鎮子里的小名人,他回來時開的是氣派的“凱迪拉克”,小鎮上沒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的工廠從剛開始時生產節能煤氣灶,后來又生產各式保健藥品,還延伸到了磚瓦廠,養殖場,超市……他的企業越做越大,可是除了他的養殖場和磚瓦廠所生產的東西以外鎮子的人并沒有一個人用過的節能煤氣灶,也沒有人吃過他的保健藥品,明財叔說那些是用來出口的。他賺到大錢了,于是掏錢在村子之間修了水泥路,他給老人院建活動室,資助貧困大學生上學,給全鎮85歲以上的老人發紅包……大家都知道他是大老板,可誰又能想到這些只是他用來融資的臺面工作呢。

明財叔和父親、阿伯是堂兄弟,可卻是不同姓氏,他的父親和我的爺爺本是親兄弟,只是自小便被送給陳家換了幾石糧食,在那個年代拿孩子換糧食也不是一件稀奇事,這樣算來我家和明財叔是真正有血緣關系的。幾年來他對我們算是關愛有加,這樣也難怪阿伯會那樣相信他。
自從阿伯把錢投資給明財叔之后,那段時間算是我見過他最勤奮的時候了,起早貪黑只是為了能夠賺更多錢,然后交給陳明財。而此后兩三年來明財叔也是年年過年要來家里給我們“分紅”,父親是每次都拿回了堪比高利貸的收入,而阿伯則是選擇把這些利息繼續作為資本留給“工廠”運行。

終歸是瞞不住的,這樣拆東墻補西墻的純資本非法融資的運作方法總有一天要崩潰。隨著他的“公司”規模越來越大,最后被人“逼著”籌備著要“上市”的時候,這個巨大的漏洞再也遮掩不住。不需要任何人的揭露,脆弱的事物終要自然瓦解,宛若一個越吹越大的皮球,風光背后只等待著漲破。這一頓泡沫大餐明財叔吃了有整整五年時間,從某一方面來說我不得不佩服文化水平僅在初中的他能有這樣的“作為”。當面臨資金鏈即將要斷裂的時候,明財叔開著他的凱迪拉克一頭沖下了海拔有五百米的大懸崖,伴隨著他欠下的幾千萬的巨額債款。

明財叔死了,整個小鎮都吃了一驚。
隨后更讓人吃驚的是他身后暴露出來的巨大的資金黑洞,千萬,對于絕大多數作為“投資人”的農民百姓來說是何等的天文數字,事到如此人人都恍然大悟,原來只是一個騙局,一切都是子虛烏有。他的尸體還沒來得及火化,家里的所有資產已經被幾個大債主們私下做了瓜分。我們去給他送喪,明財叔在小鎮里蓋的私人別墅里擠滿了人,阿伯在房間里東張西望,去送喪的所有親戚都沒有哭,麻木著做完為一個死人應該要做的應有程序后,所有人放在兜里的手都僅僅地揪著幾年來的借條,準備有機會找阿蘭嬸討要債務。
明財叔真能瞞,企業老總,政府官員,平民百姓……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全是靠借錢來實現的,她哭得死去活來,我們不知道她是為了丈夫的離去而難過還是因為紛至沓來的債主而感到恐慌。無數人拿著借條到她眼前,還債還債再還債,她只是一概不理,用眼淚回絕了所有人。
明財叔去世的那一天,阿伯是家里最晚知道的一個人,父親告訴他明財死了,他欠了一屁股債。阿伯以為開玩笑,要只是明財出車禍死了估計他還相信的,讓他感到好笑的似乎是我們說明財的所有產業都是假的。我去過工廠那么多次,那么大的工廠怎么是假的,阿伯愣著嘴問到。難以置信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我想那時候所有出錢“投資”了的都不相信,或者說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

鄰里鄰外都聚集到了家里,他們都是投資人,現在都成了受害者,而明財叔和我家是有血緣關系的。所有人都在抱怨著,也難怪啊,在農村有哪些錢不是靠血汗換取來的,現在說沒就沒了,誰愿意相信。他們都在問阿伯,你不是去過工廠的嗎,是的,阿伯他每一次從市區回來,傍晚的時候準要到村里的“議政廳”——路邊乘涼的大桉樹下宣揚一般所見所聞。那時候人們樂意聽自己投資的工廠是如何地賺錢,現在不同了,人人都覺得我們應該有隱瞞的。
阿伯拿出所有借條算了一遍又一遍,我想他不用算也應該記得的,連本帶利一共十余萬,我父親除去這幾年來領回的一些利息錢大概也有四萬元欠款。奶奶心疼兩個兒子辛苦大半輩子的積蓄就這樣換成了一張不可能還款的欠條,她逢人便罵兩個兒子沒頭腦。家里鬧得雞飛狗跳,阿伯一天到晚也不去上班,一有空就到阿蘭嬸家里坐著。
沒多久陳明財的資產清算出來了,猶如幻境蜃景的泡沫工廠折合起來只不過是他所有欠款的十分之一。工廠很快便被低賣,那些有權有勢的債主們張牙舞爪地瓜分了拍賣來的錢,誰又敢和他們去爭論自己的損失呢?所有村里人都到我家里打聽消息,因為我們是陳明財的親戚,按理來說我們應該能夠全身而退,第一個拿回欠款。阿伯和父親一臉苦笑,陳明財連他的妻子都能瞞得過,我們這門子不算親戚的親戚又算得什么呢。

日子就這樣恍恍惚惚地過去了,那個曾經風光一時的陳明財拋下一對孤兒寡母和多得讓人咋舌的債款走了。孤兒寡母值得人報以同情,宛若從巔峰跌入峽谷的巨大苦痛不是一般人能夠支挺過來的,可是當陳明財死后不到一個月,他的遺孀,我們所同情難過的阿蘭嬸便再嫁了,而且再嫁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最大債主之一的一個鰥夫。
這樣在小鎮里空前絕后的事情自然成了人們茶余飯后必不可少的談資。沒有損失的人總要說某人某人傾家蕩產借了丈母娘十來萬錢打了水漂,損失的人聽了就長吁短嘆抱怨自己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不知情的人聽了總要感嘆世風日下人間炎涼,自以為知情的在說這是串通一氣早有預謀。家里人慢慢習慣了,我們不再去做那樣的無用功。阿伯也漸漸地緘默了,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蜷縮起身軀孤獨地舔舐傷口。所有受過傷的人都企圖忘記過去的疼痛,努力在表面上顯示著自己對那傷痛的淡然,只是那樣的苦痛是被刻進心里的,假飾只能成為現實的凸面鏡更加放大心中的缺陷。
 

  
電視里播放著新聞節目,解說員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報告著強臺風登陸的消息,窗外的風還在呼呼地刮著,我們每年夏季都要接受這樣來自海洋的洗禮。燥熱讓所有氣體蒸脹,之后凝聚成強有力的能量,又終要把一切釋放干凈,再次等待著聚集。這樣的循環除了帶來不可預計的破壞以外,更是沖洗了前些日子的溽熱,雨水順著玻璃窗戶往下滑,從窗縫擠進來的風吹得身體微微涼。屋外所有植物在大風面前全都選擇了彎腰臣服,以最大限度去貼緊地面。從山谷里翻滾出的小溪夾著黃泥和工廠的廢渣,雨點混雜著樹木枝葉敲打著玻璃窗戶啪啪作響,這只不過是風暴的起始。

我站在陽臺落地窗邊看著雨點順著狂風飄蕩,猶如飄來片片巨大銀色幕布,由遠及近,在水泥路面上沖刷而過,留下一條條奔騰的銀蛇。山谷里新開辟的馬路上一股股泥流瘋狂地涌出,深淺難判的溝壑里充斥著濃濁的工廠廢水混合著黃泥觸目驚心。

大雨里阿伯穿著蓑衣,褲腳挽到了膝蓋,他在疏通屋前的排水溝,半躬著腰,一只手緊緊按著頭上的斗笠,雨水順著他的臂膀往下流,濕透了他的半邊衣服,他的另一只手握著鋤頭去爬開堵塞排水溝的殘枝枯葉。他的這套行頭已經穿了好幾十年了,在我童年記憶中他也是這樣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獨自冒著大雨到田里去排水的,現在依舊如此。
由山谷下來的陡坡上一輛銀色越野車正小心翼翼地駛下,雨刷來回晃動,車身沾滿了泥漿。這已經是第三輛車了,我在心中疑惑,工廠的領導們這樣風雨無阻確實不多見。
“下這么大雨他們都敢出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母親站在了身旁,突然的說話聲嚇了我一跳
“是啊,他們應該在辦公室里。”我正在好奇著這些“資本家”為何敢在這樣極端環境里出現,隨口答了一句。
“你阿伯他昨天又去法院了,要求把以前陳明財那些工廠抵賣的錢平均分給每一個債主。”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似乎很不懈,也確實是的,事情已經過去將近一年時間了,再說那些拿錢的都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夠資格說上話的吧。
“應該是按比例分,不會平均分的。”作為阿伯這樣的債權人是應該有權按比例分到一部分償款的。可是那又能有多少,最多不過三五千元。
“按比例分?那些人哪里還有把錢拿出來分的道理哦。”母親說完便轉身走了,我知道她指的是在這次借貸風波中那幾個損失要用百萬計的“資本家們”,那些債款對于他們來說遠不夠填塞牙縫里的空隙,他們不容許有任何人有機會再一次剝奪他們的利益。
風雨依舊,馬路上并沒有多少車輛來往,離氣象臺預計的臺風登陸時間不到四個小時,這種天氣人們避之不及。
馬路上又一輛轎車緩緩駛來,停在了門口,車門打開,從里面探出一只雨傘,接著又有三兩個人從車上下來,風刮得他們的雨傘東倒西歪,他們努力頂著大風走向前同阿伯交流著什么。之后他們又一同往屋里走來。我趕忙下樓為他們開了門。

“現在上面的尾礦壩口已經有缺口了,如果雨還在下,很有可能……”是工廠的人,盡管他們打著雨傘還是被大雨淋了一身,還沒進門我就聽到他們的大聲討論。
“今天早上壩口就點問題了……”打開屋門,外面狂暴的氣流瘋涌而進,等所有人都進屋我趕忙又關上門,他們一邊合攏上淌著雨水的傘一邊說到,“上面保安說缺口還在慢慢擴大……”
“大壩……壩要……要崩了?”阿伯結巴著問道。
“現在還沒有,要是雨還下的話,有可能會垮掉。”他們用力甩去傘上的雨水盡量不顯得自己的緊張,我在一旁看著,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妙。
工廠里堆積如山的礦渣填滿了整個山谷,為了儲量他們加高了山谷兩邊的山體,現在各處雨水匯集注入壩區,大壩隨時可能垮臺。
“我不知你們說的‘如果雨還在下’的含義,現在只不過是臺風的起始,今晚上臺風才會真正登陸,雨肯定是會一直下的,那么大壩是不是一定就會崩塌?”不容得多想,我一口氣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奶奶和母親都過來了,父親聽到聲音也正從樓上往下趕來。
“我們的庫存都是按照國家標準來的控制的,應該沒有問題,只是要讓你們現在先做一下預防工作而已。”領頭的人頓了頓腳,企圖甩去沾在皮鞋上的雨點。
我們一家人都望著他們,父親聽了質問道:“那樣還是國家標準?都堆得比兩邊的山還高了,現在出問題要怎么搞?”
“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工廠的意思是為了安全起見,你們現在先到庫區以外的地方去,什么也不要帶,到廠里辦公室去也可以,等雨停了我們給你補助。”
是的,資本家們屢試不爽的一招又拿出來了,在農民面前補助是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
“那尾礦壩要是真的決口了呢?我這房子會不會有事?”
我想母親的明知故問只是為了想取消心中事實的難以置信罷了,庫區離房子不過是隔著四五百米,可是大壩落差將近有兩百米以上,要是大壩瞬間垮塌,巨大的庫存加上強有力的沖擊力可沖毀一切。
“人先走了再說,應該沒事的。”他們的著急程度似乎還勝于我們。
“那……那錢先說好了……”
“不要說錢的事情了!”這時候父親打斷了阿伯繼續交談下去的念頭,厲聲喝道:“家都要沒了,還想著錢!”
“現在不……不走,人都……都有危險……”阿伯又一次急紅了臉。
“是啊,萬一出情況了就不太好處理了,你看這個山口就是你一家人住在這里,下這么大雨,就是沒有工廠在這里都可能有泥石流的危險啊。”
“沒建工廠還會有泥石流?”
……
爭論并沒持續多久,不過是錢的問題,他們答應只要先出去避一下,以后的事情再做商量,于是我們拋棄了一切,然后上了資本家的車子,順著山谷新開發出的泥路,車輪碾過洶涌而下的泥流,我們一路蜿轉到工廠修在山頂的辦公室,看著水流從四面八方注入當中巨大的黑黝黝的礦渣池中,又從一旁汽車般大小的的缺口處翻滾而出,猶如一張大嘴往外不斷嘔吐著黑水,汁液橫流。
 

 
風快停了,呼嘯了一夜。現在只是很平靜地下著雨,雨點宛若無數條從天上垂下的蛛網,束縛著四周天地,彰顯著風暴的余威。

回想昨天夜里,四處的燈光,電機轟鳴聲,呼喊聲,我們看著一群人在努力為那岌岌可危的大壩挽回生命。工廠辦公室里迅速匯集了一批又一批人,村書記,環保局,鎮政府,縣的什么部門的領導……他們順著大路迂回到山頂,在制高點的山頂辦公室里,在確保了自身的安全情況下,他們有條不紊的指揮著工作。得知我們的在場后,我們一家人便成為了此次臺風里不折不扣的災民,于是我們有幸接受了慰問,幾袋方便面和礦泉水并沒有像電視報告里說的那樣溫暖了災民的心,我們看著山下黑夜里手電筒的光束四處穿梭飛舞,光束把穿過的每一粒雨點都照得晶瑩剔透,只是這樣的光永遠也滲不進濃黝的黑夜,就像一把把利劍刺入黏稠膠濁的黑泥,縱然銳利依舊被一寸寸吞噬。
工廠的員工們從各處調來了數十臺抽水機,轟鳴著把大壩里的黑水抽起,然后順著皮管穿過大壩直接排放到了大壩以外,而壩外是直通河流的,這時候他們似乎有了保帥棄車的大局觀。工人們呼喊著把山里奔騰下的小溪全都改道重行,然后把石頭沙袋瘋狂的傾倒入壩體的大黑口里,就像一場大型手術,無數人的奔走為的是要挽回這條污濁的生命。
阿伯昨夜一夜沒有合眼,他在辦公室走廊上看了一整個晚上,也許他只能看到黑夜里那些星星點點的手電筒燈光。事實上我們一家人都沒敢合眼,山下便是我們的家,只要壩體垮了我們的一切都要重來。夜里我一直在揣摩他們心里最惦記的應該是補償金的多少,還是在設想倘若拿到那筆賠償金以后該如何重建失去的安逸的家,我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想法是屬于嘲笑家人的唯利是圖還是屬于理解和同情他們的無奈和苦衷,只是隱隱覺得這一切不是他們的錯,那又該歸咎于誰?我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這場大手術是化險為夷還是把風險繼續窖藏,總之他們成功了,成功挽救了一場早就可以挽救的災難。雨越下越小,昨夜天空似乎把混雜在烏云里的所有污漬都傾瀉干凈,或者是那股巨大力量散去后的潔凈,天空中低層昏暗的云層慢慢散去,露出更高地方的湛藍,像畫布上的深藍色顏料四處暈染開來,從藍色的地方又放出光亮,沁人心脾。
我在山頂上往下看,我的小屋依舊孤獨而堅強地立在那個龐然大物面前,它險些將被吞噬掩埋,現在總算安全了,它又回到了和大壩對視的日子,我不知道它們能夠共處多久。
我們還待在庇護所里,已經有地方新聞臺的媒體人來采訪領導們的豐功偉績和卓越功勛,資本家們灰頭土臉來回奔走,總想避去有關于這次風險制造者的頭銜。領導們要讓阿伯作為災民代表接受記者們的詢問,他大聲而結巴地對著攝像機說了些感謝領導干部的話,就這樣工廠就兌現了當初的承諾,給了幾千元的精神慰問后我們便被遣送回家了。
對于我來說還是多虧了這次風險,此后通往山谷的路上經常有扛著三角支架的測繪人員不停地工作,然后工廠的煙囪停止了運行,對面的山谷里挖掘機也停止了轟鳴,舊廠已經被查封,新廠也停止了開發。這個事故總算是讓政府再也遮掩不住這塊財稅大戶的烏黑肥肉而忍痛要削去。鎮子里的電線桿上打出了橫幅,說是要對這些不法生產嚴懲不貸,絕不姑息,然后我們村的資本家們就破產了,其實我覺得不能姑息的除了這些資本家以外應該還有更為重要的人……
我當然希望能夠重看到逝去的水秀山青,可對于阿伯和父親期待已久的十余萬元占地賠償金的美夢也將要破滅。

我想他們心里應該是不希望工廠的出現,他們只是想獲得本就屬于他們的而卻被無情剝奪的利益。現在這個唯一彌補的道路也被封堵,他們應該會惶惶不可終日,應該無時不刻地惦想著為什么屬于自己的東西要遭到四處掠奪。我想我很難理解像阿伯他們這樣的人的苦痛,要用什么去反抗無奈?無奈本就是反抗無果后的產物,那么對于無奈又該如何……


 
工廠已經停產三個月了,廠里的大型器械被逐一肢解拆卸,破銅爛鐵被裝了一車又一車,剩下的是山谷里再也除不去的烏黑礦渣,他們靜靜地躺著,就如它們最初沉睡在成百上千米地下時一樣安靜。現在正以他們的能量去侵透周圍的一切,或者說等待著周圍的一切去將之慢慢同化,唯有等待著時間的沖逝,隨著歲月年輪地轉動而慢慢淡褪。
水龍頭里的水嘩嘩地流著,村里的自來水由政府出資更換了。奶奶還在菜地里澆菜,父親在一旁勸說著,接著上前一把奪下了她手中的水瓢,她挺起弓著的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前些時候鎮政府組織我們去體檢,靠近工廠的住戶有一半的以上人被檢測出血鉛超標十倍以上。我向奶奶解釋,我們血管里流的血液里面的鉛超標了,以后地里種的東西再也不能吃了,要去街上買。她還是固執的種了很多菜,她說她吃了不要緊。

“阿伯后天就回家了。”母親在一旁看了看,搖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這樣的低靡要在家里持續多久,或許真的要聽那些一批又一批來實驗的專家們說的那樣要再過五年十年才可能恢復。
“等下我和你爸也要去鎮政府里鬧,不知道會不會像你阿伯那樣……”母親看著馬路對面的山坳里壘砌的巨大尾礦儲壩,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阿伯他已經是第二次進拘留所了。第一次是他作為原告在法庭瘋狂地掙脫了法警,給了被告一巴掌,最終以擾亂法庭秩序被拘留了五天,而陳明財一案便這樣結束了。第二次便是在我們集體申請搬遷無果的情況下,他一個人帶著農藥瓶在政府門前險些喝下,又是五天的拘禁……

我不知道以往戇直憨厚的阿伯如今是從哪里爆發出的這一切力量。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角落里是否還有能夠像他這樣蛻變徹底的人。

這樣蛻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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