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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


流淌
 
這是動物和人的世界
但終究是動物的世界 
 
【豬】(引言)
 
這不是童話,我也并不是修煉了幾百年一夜里成了妖精。我就窩在墻角,透過雜草縫子,盯著日頭起起落落。我也會去林子里散步,看圓溜溜的月亮掛在樹梢,但從來沒有人覺得我是一頭有文化的豬。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前來給我上刑的人念了一大堆很有文化           的文辭,后來我雖然死了,但我有悼詞,我也算是成了一頭文化
豬,死得其所了。
1966年,我剛出生。成天在母親的乳頭上貪婪地吮吸乳汁。春天的陽光懶懶地攀爬著,偶爾一陣風吹進豬窩,涼颼颼的。我的八個兄弟姐妹就這樣和我一起在春風的吹拂中茁壯成長。
1966年,夏天也來得很急。在春末的最后一束陽光中,屋檐上那根懸掛了一冬的冰柱“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在夕陽里碎成了好幾節。這也就預示著該是離開母親的時候了。
第二天,院子里異常熱鬧。我的幾個兄弟被陸續進來的滿面笑意的人一一抱走。他們挑剔的眼光在豬窩里掃來掃去,抱起一個掂一掂覺得滿意就用麻袋裝了帶走。可是沒有人選擇我。 我突然渴望能有一雙大手將我托起,用滿意的笑聲結束我青澀的少年時光。但是沒有人這樣做,我開始失望甚至絕望。
又過了幾天,我在睡夢中聽見大門開了,腳步匆匆,兩個稚嫩的笑聲急速向豬窩靠近。我心想,莊嚴的時刻即將到來。等我再一次睜開雙眼,發現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四肢被繩子綁著。伴隨著黑暗的還有顛簸和笑聲。夏初的爪喜秀龍草原風還很大,我聽見那兩個稚嫩的笑聲在風中背著麻袋漸漸遠去。
顛簸中,陽光偶爾會從麻袋孔里鉆進來,看著這微弱又隨時可能消失的光,我想起了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墻頭的那抹陽光,透過還沒有融化的雪折射出彩色的光,那時我窩在媽媽旁邊,第一次感覺對著陽光那么親切和幸福。現在她又像以前那樣照著我,在我奔向新生活的途中,她大概是來向我道別或是想提醒我些什么。

【第一章】

(1)

屋子里到處彌漫著煤油燈燃燒所散發出來的氣味,燈光恍恍惚惚照得人直打瞌睡,老張在炕沿上默默坐著。他拿出煙袋填一鍋,點燃,深深地吸了兩口,片刻后煙從他嘴里和鼻子里噴了出來,變化著,升騰著 ,最后慢慢散去。他幽幽地看著墻上那張毛主席像,煙鍋的光亮在昏暗的屋子里一閃一閃像大海上的指示燈,飄忽不定。
白天死在胎里的那只小羊安靜地躺在門口,身上還殘留著出生時的羊水。生它的母羊,在前幾天回圈的時候跑到了王三的羊群。王三是隊里出了名的惡棍,心狠手辣。他發現了那只母羊進錯了群,二話不說上去就是幾腳母羊應聲倒地,老張想那個時候小羊大概就已經死了。他心里盤算著明天怎樣向隊長交代。
隊長是個地道的藏民,以前跟過馬步芳,常年在外見多識廣。第一野戰軍解放蘭州的時候回到了村里。回來后村里有幾個好奇的年輕人去他家問這問那,他一概以沉默回復。再后來,生產隊成立的時候村上很多人都推舉他為隊長,他也不違民意。他待人從不厚此薄彼,時間久了大家都很親地叫他老魯懷里抱著會說話不久的小毛頭們都叫他魯爺爺。每當老魯被小孩子叫魯爺爺的時候他總是一臉祥和地夸孩子嘴甜,然后從兜里摸出一小塊糖來放在小孩嘴里,摸摸頭轉身離去。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老張決定如實匯報。
做了決定的老張心里敞亮了許多。他起身從柜子底下取出一把刀來。他想把羊皮剝下來以防天熱生蛆。
月光灑滿了院子,每個角落都像是渡上了一層銀霜。遠處的馬牙雪山在月光里顯得格外神秘。這世上的一切,一旦和月光浸泡在一起仿佛都會變得格外神秘。
他先是在小羊的后腿上戳開一個小洞,用刀子慢慢割開羊皮。當它把羊皮全部攤開準備剝羊頭的時候,小羊灰蒙蒙的眼睛讓他意識到這個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小生命就此終結了。
剝完羊皮,老張進屋洗掉了手上的血。妻子已經睡熟了。兩個孩子一個橫著一個斜著睡著了。他們的嘴角不時會露出很難察覺的笑意,可能他們夢見了吃的或者別的什么開心事吧。
老張熄了燈,安心地睡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兩個孩子在院子里嬉鬧,妻子已經下地干活去了。老張洗了臉怔怔地坐在門檻上,菊香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她用沾滿泥土的手摟著老張的脖子,天真的笑著。老張負責去山里放生產隊的羊,一周回一次家,休息三天繼續上山。在山里呆久了人也變的很少說話。孩子想爹想的切,每次老張要走都抓著不放。所以每次老張上山都要經歷一次孩子的哭鬧。他抱起菊香用下巴上的胡渣蹭她那稚嫩的小臉蛋,孩子在老張懷里吱哇亂叫。建軍在一旁傻呵呵地看著,“爹,魯爺爺早上來找過你。他讓你晚飯時候去他家。”建軍說完又懷疑是不是老張沒聽清自己的話,所以又重復了一遍。他想引起老張的注意。老張放下菊香,一把抱起建軍用同樣的方式在他臉上蹭,建軍也不叫。只是傻呵呵的笑著。“爹你聽見了沒?”“聽見咯,聽見咯”,老張把建軍扛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轉來轉去。

(2)

在沉沉夜幕中,皋蘭山像一只匍匐的巨獸守衛著蘭州城。那些看似平靜的山頭其實早已被馬家軍重重設防。一場艱苦卓絕的戰斗在黑暗中一觸即發。魯有成把手里的水壺遞給了身邊的戰友。8月21日,第一野戰軍的進攻雖然沒有成功,但破壞了馬家軍布防已久的地雷陣。上面下了命令,“就算剩下最后一個人也要守住制高點。”雖然蘭州的防御工事很好,甚至可以用固若金湯來形容,但是這次彭德懷親臨指揮,馬家軍能守得住嗎?”魯有成心里直犯嘀咕。
夜色像濃濃的黑水包裹著每一個爬在戰壕里的戰士,老的、年輕的甚至還有16歲的平涼小伙。他們靜靜地守候。這時候哪怕一塊石頭掉進戰壕也會激起軒然大波。魯有成緊緊攥著手里的搶,就像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這一仗如果勝利了,一定要回家看看老婆孩子。
槍響了,一聲、 兩聲。迫擊炮在沖鋒號的鼓動下像巨大的鐵錘砸向守山的馬家軍。一瞬間,所有的武器像瘋狂的獅子一樣怒吼著。根本沒有人能爬出戰壕,也沒有人能在那樣密集的火力中存活一秒。但還是有人沖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喊殺聲、槍炮聲、慘叫聲,形成巨大的雜音震懾著每個人的心房。
炮火逐漸停息,野戰軍開始搶占高地。他們貓著腰 ,或兩人或三人抬著用白楊桿子趕制的云梯,悄悄向山腳靠近。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沒有人知道這一仗到底誰會贏。魯有成在戰壕里跺了跺腳,長久站著不動已經讓他的雙腿開始發麻。他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抖擻著精神,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射殺第一個出現在他面前的敵人。
“快趴下!”他看見幾個人抱頭臥倒了,就在他準備抱頭的一剎那,他感覺一道白光在面前炸開,強大的氣流將他掀到了兩米開外。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在一片喊殺聲中昏了過去。
陽光白晃晃地刺著他的眼睛,背部傳來的劇痛讓他很快清醒了過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仿佛一切還是剛才發生的。魯有成發現腿并沒有受傷,于是站了起來。周圍很多被炮彈炸得七零八碎的尸體說明昨晚的一切確實發生過。他從那些尸體中間走過,看見遠處幾個解放軍正在檢查尸體。魯有成高舉著雙手,在白晃晃的日頭底下對著那幾個解放軍大喊:“我投降 ,我投降......”
老魯出神地望著院子里覓食的小雞。夕陽的光照在他臉上,紅彤彤的。周圍的一切安靜得不太真實。世界上所有的槍炮仿佛在1949年8月25日那天都停息了。
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進屋去了。

(3)

老張吃了晚飯抱著菊香準備去魯有成家解釋小羊的事。建軍看見老張要走趕忙放下手中的碗,跟在老張后面。“早點回來,明天把雞圈的墻起高點。這幾天野貓子多,二喜家的雞被叼走好幾只了。”李秀蘭收拾著碗筷笑嘻嘻地說:“軍子你作業寫完了沒?你大大告訴我你在學校不好好學習!”建軍膽怯地搖搖頭,他懇求地看著秀蘭,那眼神就像一只餓了肚子的小貓乞食一樣。秀蘭心一軟,“去吧,別亂跑。”建軍趕緊把還握在手里的筷子放到鍋里,連跑帶跳“飛”出了院子。
月亮已經爬上了樹梢,臺子上的房子在月光里像一座銀色城堡。老魯住在村頭,要走一段路才能到。
“爹,你什么時候走”菊香摟著老張的脖子悄悄問他。
“后天。”老張說出來又覺得后悔了。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再過九天。”
菊香摟著老張的手,抱得更加緊了。建軍跟在后面,拿著一根樹枝一邊走一邊撥弄路上的石子。他抬起頭看了看老張“爹,我給你唱個歌吧。新來的老師教的。”“嗯。”
“紅巖上紅梅開、
千里冰霜腳下踩
三九嚴寒何所懼
一片丹心向陽開向陽開......”建軍唱了幾句忘詞了,又不好意思停下干脆哼了起來。月光靜靜的照在三個人臉上,老張怕菊香冷打開衣服把她裹進懷了里.......
老魯家的門虛掩著,門口那條大白狗看見老張進來搖著尾巴轉來轉去。
“喲,菊香來啦!”老魯笑著走上去輕輕擰了一下菊香的臉。
“魯爺爺,這次下了小狗一定要給我一只!”建軍打量著白狗的肚子對老魯說。
“好,這次要是生了啊,我送你 一只。”魯有成摸了摸建軍的頭把老張迎進屋里。菊香和建軍跟著魯家的大女兒魯小梅進了套屋
“羊的事我知道了,二喜來我家說了。這事責任在王三不在你。
老魯說著把一碗茶端給了老張。
“嗯”,“在山上習慣不?聽二喜說有幾只代乾 下來的狼。”
“嗯”,老張緩緩點著頭,眼睛盯著爐子旁邊的幾塊牛糞。
“榨油場新來了一位大夫,上海人。聽說什么病都一手抓。你有時間帶菊香看看去。”
“很貴吧?”
“不貴,大夫姓傅。聽說人品很好,中西醫都精通。”
“那怎么會到這里來?”
“聽說上海形勢變了,傅大夫犯了事逃過來的。女人們這么說的。”老魯說完覺得不妥連忙補了一句。
“哦......”老張的臉一下子紅潤了許多,他眉頭的愁云仿佛被一陣清風拂過,充滿了希望。
“那母羊怎么樣了?”
“走得慢,跟不上群。在家里,過幾天讓菊香和建軍去河灘上放一放,緩緩就好了。”
“哦”魯有成和老張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菊香和建軍在隔壁小房子里聽小梅講哪吒鬧海的故事。“那龍王為了報仇,興風作浪,水淹陳塘關......”
夜深了,老張右手抱著菊香左手牽著建軍,走在回家的路上。
遠處的金強河,在夜色中,像一條動脈橫穿抓喜秀龍草原。 不管是寒冬結了冰,還是夏季鬧了旱,它總是默默地流向遠方
 
【第二章】

   (1)

“哥,羊不吃草,怎么辦?”菊香半蹲在母羊旁邊回頭問站在河邊的建軍。
“等它餓了就會吃了。”建軍拿起一塊片兒石用力甩了出去。石頭輕盈地在浪頭間跳躍,“一 、二 、三 、四,”建軍心里默數著石頭沾水后再次躍起的次數。“四下”他扔了手里的另一塊石頭,滿意地坐在菊香旁邊。
“香娃,你冷不冷?”他看著快要落山的太陽想起出門時媽媽讓他操心好菊香。
“不冷,你看這羊連眼睛都不想睜了。”菊香搗了搗建軍。
“傷心唄,它孩子死了,能不傷心嗎?”建軍說著把放在旁邊的一件衣服披在菊香身上。“小心別著涼。”
菊香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服還想問些什么,卻看見河對岸有幾個人在向她招手。
“菊香!”對面河岸上幾個和建軍一般大的男孩叫著她的名字。個子最小的孫國棟手里好像還拿著什么東西。
“過來啊!”建軍看見突然出現的幾個小伙伴顯得有些激動。
他們卷起褲管,一步一探地鉆進了水里。八月的金強河,水已經有些涼了。孫國棟個子小,被水淹到膝蓋打濕了褲管。在快要到岸的淺水處他們幾個索性跑了起來。浪花在他們與河水的撞擊中,一朵連著一朵離開了水面。在夕陽的光里,那一顆顆或大或小的水珠,像紅寶石一樣,濺起 ,漂浮,最后落到河里。
“軍子,你整天跟著這只老母羊不悶嗎?也不和兄弟們玩”先上岸的大個子男生瞟了一眼菊香,半開玩笑地說。
“我得看著菊香,她最近夜里老是咳。”
“哦,棟子,棟子你怎么不看著菊香?”
“哈哈哈......”建軍和幾個孩子都忍不住笑了。孫國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小袋子遞給了菊香。
“我摘的酸刺果子,止咳。”菊香接過袋子,朝那個大個子男生做了個鬼臉。
“棟子又考了第一,還要去縣上參加數學競賽呢!“孫國梁自豪的說。
“那你怎么沒去?”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句。
“哈哈哈......”
“棟子去了縣上可不能給我們抓喜人丟臉。”
“嗯!”孫國棟把卷起的褲管放了下來。他看了看菊香。“軍子我們先走了,我媽你知道的。”他說著和幾個伙伴朝著臺子的方向走去。
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爬出了地平線。“哥你看羊開始吃草了”菊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爬在大衣里打盹的建軍嚇了一跳。
“啊?”
“你看羊開始吃草了 。”
“哦,那我去割點草留著它晚上吃。”建軍迷迷糊糊地拿起鐮刀和袋子,在不遠處一塊草很茂盛的窩子里蹲下身去。
菊香找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把大衣鋪好,躺了上去。“羊開始吃草了”她心想著。她打開棟子給她的小袋子,取了一顆酸刺果子放進嘴里。一咬,酸酸甜甜的味道。

(2)

孫國棟心里美滋滋地和國梁進了家門。“站住!哪里野去了?” 金鳳氣哄哄地坐在門檻上。她那張黝黑的臉在月光里顯得格外威儀。
“河里。”國梁怯怯地說。
“去河里干嘛?發水了過不來怎么辦?” 金鳳說著已經開始四下里尋找她上次用過的那根柳條了。
“柳條呢?”她氣憤地問。孫國棟看了看國梁忍不住笑了。“哪去了?”他悄悄問國梁。
“扔了。”國梁顯然在為自己有先見之明而沾沾自喜。
“金鳳,出事了。”二喜進門把氈衣掛在墻上,連忙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誰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完了。
“你咋從山上下來了?出啥事了?”
“老魯被抓走了!”
“老魯?哪個老魯?”
“魯有成。”小梅到山上去找我的時候說的。“我去過老魯家了,狗日的連爐子都抬翻了。魯嫂子一個人在門口哭呢。你過去看看順便把秀蘭也叫上,我去看看這幫孫子想干嘛!”
“被誰抓了?犯啥事了?”
“王三帶的一幫人,說老魯是國民黨。”
“國民黨?國民黨不是跑臺灣了嗎?”
“唉......你快去吧。我去大隊上看看去。“二喜說完又倒了一碗茶幾口喝完,匆匆出門去了。
“棟子,你們兩個早點睡,不要亂跑。別人敲門的時候也別開,聽見沒有?”
“聽見了。”
國梁把媽媽送出門,一溜煙跑到小屋的炕上鉆進了被窩里。他像一個財主一樣拿出白天從河里撿來的石頭,一個個仔細觀賞。
“哥,你覺得菊香的病會好嗎?”
“不知道。”
“那你以后會娶菊香嗎?”國梁說完一下子把自己的頭埋進了被窩以防國棟打他。
“不知道......”國棟從國梁的那些石頭里揀出了一塊淡綠色的圓石頭。他把那塊圓石頭放在手心里,托舉起來。他看著墻上那幅黑白的大海,在昏黃的燈光下黑白的大海變成了藍色。那塊綠色的石頭在海浪的沖擊中熠熠生輝。
“梁子,別玩了睡覺。明天還要下地。”棟子熄了燈小心翼翼的把那塊綠石頭放到了枕頭底下。
夜已經很深了,菊香喝完酸刺果子泡的水后,沒怎么咳很安穩地睡著了。

(3)

傅浩義放下了那封來自新疆兵團的信 ,躺在他自制的木板床上。他閉上眼睛回想從上海到這里一路上遇到的種種怪事,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仿佛要爬出他的記憶將他拉進無盡的黑夜。
“傅大夫,傅大夫,快開門。”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回憶拖回了現實。
他起身開了門。看見屋外立著兩個人,他認出了二喜。二喜邊上的那個人顯然挨了打,嘴角和眼角都有血痕。
“傅大夫,快看看。”二喜滿頭大汗 “老魯被打了。”傅浩義點了燈,和二喜把老魯扶到凳子上,借著燈光他發現老魯的左眼已經嚴重受損......
張永祿睡在窯洞里,羊群白天跑累了夜里沒有一點聲響。老張的圈在烏鞘嶺腳下,這里除了幾戶夏季放牧的羊倌以外沒有一戶人家。在安靜的窯洞里,老張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菊香的病好了。她用那雙稚嫩的小手摟著老張的脖子,要老張給她講故事。建軍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爹,爹。我給你唱首歌吧。新來的老師教的。
紅巖上紅梅開
千里冰霜腳下踩
三九嚴寒何所懼
一片丹心向陽開向陽開
紅梅花兒開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萬朵
香飄云天外
喚醒百花 齊開放
高歌歡慶新春來 新春來 新春來......”在夢里建軍沒有忘記歌詞,他一邊跑一邊唱。菊香在老張懷里,她像以往一樣緊緊摟著老張的脖子。老張被這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幸福包裹在夢里,他的眼角沁出了幸福的淚花。
“咩......”羊圈里突然傳來的叫聲把老張從夢里驚醒了。他披上大衣提著煤油燈快步出了窯洞。羊圈的門沒開,就在他打算開門看個究竟時一陣骨頭被咬碎的聲音讓他的腳一下子不聽使喚了。
“狼!”一個念頭閃過了他的腦海。
他拿起一塊石頭扔進了羊圈,那些本來就受到驚嚇的羊開始瘋狂逃竄。老張下意識地打開了羊圈的門,所有的羊一下子沖了出來,它們拼命往外擠,有的甚至跳出了護欄。那些剛出生不久的小羊,有的被撞倒在地,有的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外逃。
在大多數羊出來之后,老張看見羊圈的一角有兩只馬狼,正在啃食一只已經血肉模糊的羊。它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不在乎。老張把煤油燈往前舉了舉,兩雙綠森森的眼睛直視著他,好像隨時要撲上來咬死他。老張選擇了逃跑,萬幸的是那兩只狼并沒有追他。
在空無一羊的圈里,那兩只狼安靜地啃食著骨頭。

(4)

清晨的陽光穿過村子上空薄薄的霧氣,照在每家每戶的院子里。 氣溫開始慢慢回升,早起的人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吃過早飯下地去了。魯小梅坐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把糧食。幾只小雞在墻角懶洋洋地曬太陽。
“啁啁......” 小梅把那把糧食灑在了院子里。小雞們看見糧食一擁而上。它們撲騰著短小的翅膀,沉浸在暖暖的陽光里。“梅娃,開門。”老魯在外面有氣無力地敲著大門。
“來了。”小梅很快開了門。“爹,你怎么才來,你眼睛怎么了?” 小梅看到老魯眼睛上的繃帶,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沒怎么,你媽呢?”
“屋里,張嬸昨晚睡家里了。你眼睛到底怎么了?”小梅說著想上去看個究竟卻被老魯的眼神嚇住了。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顯然有些激動。
老魯沒進屋子,他坐在院子里的一塊石頭上,出神地望著墻頭上幾根隨風搖擺的芨芨草。
“國民黨,你就是國民黨。怪不得以前問你你什么都不說。你老實交代跟著馬步芳你都干了些什么勾當!”王三和幾個村里的小年輕提著棍棒像是在審犯人。
“和小日本打過幾次仗。” 老魯慢悠悠地說。
“日本人?八路吧。國民黨會打日本人?”“哈哈哈” 幾個小年輕學著王三的樣子笑著。
“你有沒有殺過解放軍?”
“沒有!”
“解放軍在解放蘭州的時候死了那么多人不都是你們殺的嗎?”王三激動地吼著,他從來沒有向今天這樣斗志激昂過。他揚了揚眉毛。“打。”
他身后的小年輕得了令,卯足了勁對老魯一頓拳打腳踢 ......
“我們絕對不會放過一條漏網之魚,今天只是開始,你回家去好好自我反省。“
老魯坐在石頭上回想著昨夜發生的一切,怎么也理不出頭緒。
月色如水,王三領著幾個小年輕去匯報任務。
“王哥,魯有成真的是國民黨嗎?”
“嗯
“真殺過解放軍?”
“我敢肯定。”
“你真神,你怎么知道解放蘭州的時候死了很多解放軍,你去過蘭州?”
“我聽一個放羊的老漢說的 。”
張永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跑散的羊群收回圈里。“還差四只”他朝里關上圈門,靠在護欄的一根木樁上一動不動。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一夜間蒼老了許多。被咬死的那只羊的骨頭連帶著沒有啃凈的肉靜靜地停在那里,幾只乏力的蒼蠅在骨頭上飛來飛去。它們停在某處休息片刻后又飛了起來。
“ 啊......!”在空曠的草原上,一聲絕望而無力的吼叫像一塊石頭扔進了水里,激起層層漣漪,最后一切又恢復平靜。老張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直瞪瞪地盯著圈里那副羊骨架,覺得有一萬把小刀在他心上亂劃。一只小羊一瘸一拐地在圈里跑來跑去。它跑到老張旁邊用腦袋蹭了蹭他的小腿,老張突然覺得手指濕濕的,他回過神來發現小羊正在吮吸他的手指。老張在羊群里掃視了一圈才這發現被咬死的那只正是這只小羊的媽媽。
它咂著老張的手指發現沒有奶水,于是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咩......“它那無助的小身板讓老張聯想到了菊香。每次老張上山她都抓著不放,最后在建軍和秀蘭的合力勸說下她才肯放手。老張走后,不知道她要站在那里哭多久才會回家,她哭著哭著還會咳嗽...... 老張想到這里抱起小羊 ,鎖了圈門騎著馬朝著家的方向去了。
菊香坐在院子里的一塊木樁上。她稚嫩的小臉略帶著幾分原本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愁容。秀蘭下地去了。建軍拿著木棍在院子里舞來舞去。“香娃,你看。”他說著扔下木棍在院子里連打了兩個車輪。菊香咯咯笑著,她那雙星辰般的眼睛里閃動著無盡的喜悅和艷羨。“哥,等我好了。我也給你翻車輪。”她說著又咳嗽了起來。建軍跑到屋里拿了件衣服給她。
打建軍記事起,菊香就老是咳嗽。他問媽媽為什么菊香老咳,秀蘭總說菊香冷了。后來他聽村子上的老人說南方四季如春,那里從來不會下雪。于是他整天盼著自己長大,盼著自己能帶著菊香去南方......
 
【第三章】

(1)

敬愛的爸爸:
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信已收到 ,我一切安好。請家里放心。新疆是一片廣闊的土地,我能到這里勞動學習要感謝偉大的黨,感謝毛主席。
你擔心的氣候問題我會努力克服。你放心,我會把握時代給我的機會,在新疆這片土地上刻苦鍛煉。
我夜里流鼻血的狀況已有好轉。切勿擔心。
此致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念秋 三月廿一日
傅浩義拿著那份皺巴巴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可以將這份信的內容背下來了。“怎么不多寫點。”他略帶埋怨地把信折好小心地夾在了抽屜里面的一本醫書里。他看著桌上的綠水筆靜靜躺在藥單上。筆尖上殘留的墨水在陽光底下慢慢變干。已經干了的地方泛著紫金色的光。“念秋離家去新疆已經一年多了吧他輕輕嘆了口氣。不覺間,日頭已經從窗格子最高的一格落到中間一格了。
“香娃,你跑慢點。”窗子外面兩個小孩一閃而過。
“你進啊!”小男孩想把小姑娘拉進診所。傅浩義覺得好奇,起身去了門口。
“我不打針。”小女孩說著往后縮了縮。
“傅大夫。”遠遠地他聽見一個男子在叫他。他回過頭去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背著一袋東西正朝他走來。他凌亂的頭發像風里的野草生機勃勃但毫無章法。深邃的眼睛,閃著喜悅與疲乏。
“傅大夫”他走到傅浩義跟前把把背著的袋子放了下來,咧著嘴很不自然地笑著。“我來給丫頭看個病。”他說著看了那小女孩一眼。
“進去說。”傅浩義把男子讓進屋里。兩個孩子跟在后面,男孩湊在女孩耳邊說了些什么。說完那個女孩開心地笑了。她主動地坐在凳子上,一雙大眼睛盯著傅浩義的一舉一動。
傅浩義被她的天真逗樂了。他坐在小女孩旁邊的凳子上。“為什么來
這兒?”他假裝嚴肅地問。
“看病。”她認真地回答。
他看了看小女孩,從抽屜里取出聽診器。
“她夜里老是咳嗽,有時候還咳血。”男子說。
“哦。”他把聽診器放在女孩胸口。
“以前看過?”
“嗯。”
“咳的時候疼嗎?”
“疼。”
“哪里?”
“這里。”女孩指了指。
“手。”他給女孩把了脈。
“你喜歡什么東西?”他冷不丁地問了女孩一句。
“糖”
“這病能好嗎?”男子不安地問。
“能好。”他拿起水筆蘸了蘸墨。
“名字。”
“張菊香”
“幾歲?”
“八歲!”她調皮地說。
“七歲。”男孩說,“我比她大三歲,我十歲。”
傅浩義笑了笑,拿起藥單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了幾瓶藥,又單取了十幾粒綠色的藥片用麻紙包了交給男子。他仔細交代了藥的吃法。
“多少錢?”
“先不交,吃了見效下次來一并給。“
“哦。”男子說著把門口的袋子提了進來。“傅大夫,這是我放羊時在山里采的野蘑菇,曬干了炒菜好吃。”
“好好好”傅浩義也不推辭,接過了袋子。
白白的云,大朵大朵的在天上悠悠然飄著。天藍汪汪的沒一點雜質。老張長舒了一口氣。“能好,能好。”他心里念叨著。
金強河在落日里,粼粼波光金閃閃的。麥子和青稞被捆成捆,五六個靠在一起像帳篷一樣扎在剛收割完的地里。
“爹,你什么時候上山?”
“晚上。”他抱起菊香在她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聽話,好好吃藥。”
“爹,大大說我的字寫得比以前好了。”建軍跟在后面像是在強調著自己的存在。
“好,你好好寫字。下次貨郎擔來了我用小羊皮給你換只筆。”
“真的?”
“嗯,男子漢說話算數。”
建軍高興地又蹦又跳,他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拋了出去,那塊石頭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飛過地埂,飛過小溪,飛過一塊水地,最后掉進了河里。
菊香爬在老張肩上,看著跟在后面的建軍,傻傻地笑著。
“香娃,爹給我買了新筆我那只就給你用。
“嗯。”
“你想要新的也行,你的字比我的好看。”建軍猶豫了一下慷慨地說。
“新的你用,橡皮給我。”
“好。”他們兩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做著小孩的交易。
老張聽著兩個娃天上地下的聊,心里像抹了蜜。什么羊丟了,圈里進了狼,紅衛兵揪斗了老魯,他都忘了。他只記得那紅紅的夕陽,照在金強河上,地里的麥捆和孩子們的笑聲。
 
【狗】

如果它們會說話,你還會宰殺它們嗎?
—— 伏爾泰
我這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莫過于我拽開了那條束縛了我七年的鐵鏈。為自由活了一次。雖然,我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你問我后悔嗎?實話和你說吧。我很后悔。 如果我不起賊心,不拽那條鐵鏈。我可能永遠是主人家一條看門狗。永遠忠誠于人類,是他們的朋友。就算有一天他們吊死我,吃我的肉,拿我的皮做護膝,那我也死得值了。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選擇了自由。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自由對一條狗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管我把狗爪伸得多高但始終是夠不到的。所以我恨透了星星和月亮。我鄙視它們高高在上對我不理不睬。我開始喜歡一些比較實際的東西,比如主人給我的一盆狗食。他們總是按時端來一盆狗食,在我身邊站一會然后轉身離開。不管風霜雨雪,那一盆熱氣騰騰的狗食,像千百條鋼索把我牢牢地拴在門口。狗有個傳統,你扔一塊饃饃給我們,我們就對你俯首帖耳絕無二心。
好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陽光白了黃了青了紅了。我的狗日子也一直過得無比舒服。但是有一天,我的小主人突發奇想,預謀帶我上山。她用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不同的方向使勁敲打著栓我的鐵镢。她敲打了十幾下之后放下石頭,抓著靠近镢的鐵鏈用力一拽,那根不知在地下呆了多少年的镢被拔了出來。它晃動著銹跡斑斑的身軀,就像一個獄警在罪犯前面晃來晃去。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從小到大我拖著鐵鏈一圈一圈畫過無數個圓的圓心竟然是這么一個丑陋而不起眼的東西。
我不知道別的狗是不是也和我有著同樣的遭遇。
我和小主人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就到達了山頂。以前我天真的以為世界的盡頭是主人家屋后的那座小山包。但當我登上山頂時發現自己錯了,原來世界的盡頭是一座比小山包更高更大的山。看著那座世界的盡頭我的狗眼里頓時熱淚盈眶,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能活著看見世界的盡頭。時間是八月,我卻如沐春風。
我望著那些在天上自由自在的云,心里罵了一句:“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平。”那些呼嘯而過的風,奔流不息的河,甚至村東頭那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混蛋王三,好像都沒有任何束縛。連張家那頭肥豬都他娘的過得比我自在。
就在我的思想肆意馳騁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脖子一緊。小主人拽著鐵鏈想拉我回去,我也只能順從。
回去之后,我徹夜難眠。只要我一閉眼,白天在山上看到的一切,就會再次出現。野風的味道,夕陽的光,世界盡頭的神秘,鬼魅一般瓦解著我忠誠不二的心。
我發了狂,用盡全力去拽那根鐵鏈。
“啪!”
我成功了。

(2)

“你說這只小羊能活嗎?”
“能!”
“為什么?”
“因為我相信它能。”
“那它能活多久?”
“和這只母羊一樣吧。或者更久。”
“多久算久呢?”
“不知道,六七年吧。”
“六七年?我都七歲了。母羊幾歲了?”
“四歲。”
“那我能活多久?”
“六七十年吧。或者更久......”
“哦。”
菊香趴在大衣上,和不遠處撿石頭的建軍討論著兩只羊的命運。
村里的幾個大場院堆滿了麥垛。風不緊不慢地掠過人的臉頰,涼涼的沒有冷意。 菊香吃了傅大夫開的藥后情況有所好轉了。夜里咳的次數也逐漸減少了。她那張憔悴的小臉也紅潤了許多。
“哥,我想吃酸刺果子。”菊香翻了個個,躺在大衣上面。呆呆地注視著天上幾塊零星的野云。她心里還惦記著大大教她的那篇課文。
“夏天過去了
可我還十分想念
那些個可愛的早晨和黃昏
像一幅幅圖畫出現在眼前
清早起來打開窗戶一望
田野一片綠 天空一片藍
多謝夜里的一場大雨
把世界洗得這么新鮮......”
“哦,那我去摘,你看著羊。”建軍把很多漂亮的石頭放在岸邊。卷起褲管過河去了。正午的河水暖暖的。
“嗯。”菊香閉著眼睛好像在和周圍的空氣說話。她在打算晚上回去讓張永福再讀一遍那篇課文。《夏天過去了》,她在聽大大讀的時候仿佛自己就是課文里的那個小女孩,推開窗戶看見了綠綠的田野藍藍的天空。那一行行文字,仿佛充滿了魔法把她那顆小小的心靈裝進了一個五彩的盒子里。
秋天的太陽比起夏天和冬天的太陽,顯然要可愛的多。它不曬人,像一只明亮的燈泡掛在藍汪汪的天上。
建軍不一會兒就過河來了。他提著一串長滿酸刺果子的枝椏,在水里淘了幾遍,用力甩了幾下然后放在了大衣旁邊一塊干凈的石頭上。
他轉過身發現菊香已經睡著了。
兩只羊一大一小在河灘上吃草。小的那只拖著受傷的腿,一有機會就接近那只大羊。但大羊總是不讓小羊靠近自己。屢試不成,小羊就泄了氣,耷拉著腦袋在河邊跑老跑去。它跑上一陣,頭就朝著對岸叫上幾聲。好像它媽媽就在對岸。
建軍把菊香大衣的扣子扣上,還覺得松。就把兩只袖子拉緊后打了個結,他看著被自己捆得像個粽子一樣睡著的菊香,傻呵呵地笑了。
 
 
孫國棟和幾個孩子在場院里干了一早上活,覺得乏了,就搭了梯子爬到麥垛上去了。王春來家的黑騾子拉著石碾一圈一圈在場院里打麥子。 二喜怕麥芒鉆進孩子們衣服里,隨手扔了幾個袋子給國棟。他們墊著袋子躺在麥垛上,閉著眼睛享受這來之不易的休息時光。秋收時節的抓喜秀龍,氣溫很宜人。
國梁拿了個麥稈戳了國棟一下
“哥,這幾天菊香她們在干嘛?”
“放羊。”
“在哪里放?”
“河壩灘里。”
“我們去找菊香玩吧。“
“不行,場還沒打完。”
“哦。”
“哎,棟子。這幾天你放學留在學校干什么?”王春來躺著覺得無聊,找了個話題。
“李老師讓我去他宿舍上數學課。”
“李老師?他不是教六年級嗎?”
“嗯。我上六年級的數學。”
“你小子真行。”王春來拿了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繼續說
“你那么用功干什么?傅大夫說上海的城里娃們都不上學了。”他摳了摳臉坐起來怔怔地看著遠處,“我爹不讓我念書了。”
“為啥?”
“我不念書,家里就多了一個掙工分的。再說了我也不想念了,看不進去書。就算能看進去,念了書又能干什么?”
“念了書能造拖拉機,能造飛機。李老師說還能去北京,看見毛主席。”國棟有些不服氣。
“念了書,還能娶菊香。”國梁趕忙補充了一句。
“哈哈哈。”國梁和春來在麥垛上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顧場上忙碌的大人們。王春來笑完繼續躺下。
“魯爺爺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國梁搶著說。
“你別胡說。”國棟搗了一下國梁,“魯爺爺被紅衛兵打了。”
“紅衛兵?為什么打魯爺爺?”
“不知道。”國棟搉了一根麥稈拿在手里擺弄著。“上隊的很多老人都被紅衛兵整了。我爹說魯爺爺算是幸運的。馬麗她爺爺脖子上整天掛著大木板子,一到晚上直喊疼。那么老的人了,夜里偷著哭。”
“怪不得馬麗不來上課了。為什么批她爺爺?”
“大人們說馬家老漢以前是地主。上隊的娃們還叫馬麗地主娃子呢。”
“是地主就批斗嗎?”
“不知道。”國棟喝了幾口水,順著梯子爬下了麥垛。
“你去哪?”國梁問。
“看菊香。”
“我也去。”國梁一蹦子從麥垛上跳了下來。“你不是說場不打完不去嗎?”國梁笑嘻嘻地問。
“王家那騾子那么慢,這場打完就晚上了。”
“哈哈哈,春來聽見你就罷了。”
他們兄弟兩個有說有笑地朝著河灘去了。
空氣里彌漫著石碾碾壓麥稈所散發出來的淡淡的草香。沒有完全脫殼的麥子被木锨拋到空中,在秋風中與麥殼脫離。粒包個足的新麥順著風的方向嘩嘩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大大的月牙山。老魯靠在麥垛上望著遠處像是蒙了一層輕紗的馬牙雪山。那一排排雪山,像是天地之初就立在那里了。從來沒有人談起過它的過去。將來也不會有人談起吧。他這樣想著。老魯以前跟過馬步芳,去過青海 ,山西,陜西等地。每去一個地方他都會留意當地的山。但是從來沒有一座山能夠讓他如此好奇和神往。他取出煙鍋磕了幾下。取出煙袋填了多半鍋,點燃,吸了兩口。煙鍋發出了一小撮火紅色的光。那種火光和黃橙橙的太陽相比,顯得更加溫暖可愛。
與馬牙雪山遙相呼應的是雷公山。魯有成小時候和村里的幾個娃子去過那里。他依然清晰記得去的時候天大晴著,萬里無云。但是他們剛到山腳下,雷公山上突然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雷聲像開山的火炮在他們身后轟轟炸響。好幾個孩子嚇得邊跑邊哭,回去后好幾天不說話。大人們問也不說。魯有成打那次之后就再也沒有上過那座山。它就像一座神壇一樣立在那里不容侵犯。魯有成經常想或許山上真的住著神仙。
老魯放下煙鍋,拿起茶瓶喝了幾口釅茶。雷公山上的云氣開始聚攏,中間的部分像濃墨一樣翻滾著。
“要下雨了。”他心里想著。
 
【第四章】
 
(1)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著桌上的幾個玻璃瓶子。其中一個瓶子里裝著橙色的液體。其它瓶子空空的,排成一列像是正在等待一只手將它們拿開或者打亂。屋子里若有若無地飄蕩著松木氣味。
菊香望著橙色瓶子里面瓶壁上的小氣泡,室內溫度很高,她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這是哪里?我怎么從來沒有來過”她好像突然到了一個自己未曾涉足的地方。
“這里是夢。”一只瓶子從那一排瓶子后面擠了出來,它搖晃著走到靠近菊香的桌邊上。用自己透明的身體注視著菊香。
“夢?”
“是的,不然一只瓶子怎么會講話呢。”那只瓶子在桌上踱來踱去。
“我為什么會夢見你?我從來沒有夢見過瓶子呀。”菊香想從椅子上下來走出屋子,可是她發現根本沒有椅子,這里也稱不上屋子。在這個空間里只有她和桌子單向存在著。別的任何東西都不存在。
“你會夢見我是因為我就在你桌子上。”
“我桌子上?”
“是的,我真實存在著。”
“你是說我醒了你也會在我桌子上?”
“嗯。”
“那你來我夢里干嘛?”
“我來取東西。”
“取東西?”
“對,我來取我應該拿走的東西。不屬于你的東西。”
從我這里?”
“對,從你那里。”
“哦......那你取吧。”菊香努力壓制著自己內心的恐懼。
“你不想知道我要拿走什么嗎?”
“不想問,反正這是夢。我睡醒了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也對,這是夢。”那只瓶子搖了搖肥胖的肚子。
“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我從你身上拿走那樣東西之后,你打算怎么辦?”瓶子認真地問。
“我不知,你要拿的話快點拿。”菊香開始顯得不耐煩了。
“那好吧,我從你身上拿走一樣你不需要的東西,作為回報你得給我一樣你珍貴的東西。”
“要拿快點。”菊香希望那只討厭的瓶子快點消失。
“你閉上眼睛。”
“好。”菊香說著閉上了眼睛。
“好了,現在可以睜開了。”瓶子說完好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她又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屋內的溫度和秀蘭輕微的鼾聲讓她確定她就睡在自己家的炕上。原來是夢。她覺得口渴,于是點了燈穿好衣服下炕,從碗柜里取了一只小碗。她熟練地打開桌子上泡著酸刺果子的瓶子,倒了一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冰涼的果水順著食道流進了胃里。酸爽的刺激讓菊香清醒了許多。
“我來取東西。”
“取東西?”
“對,我來取我應該拿走的東西。不屬于你的東西。”
“從我這里?”
“對,從你那里。”
她揣摩著剛才夢里和那只奇怪瓶子的對話。煤油燈的火苗在氣流流動的作用下擺動著身姿。建軍橫著睡在靠窗的炕角。秋天的深夜已經有些凍人了。桌子上泡著酸刺果子的瓶子在燈光里泛著柔和的橙光。菊香把碗放到桌上,用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熄了燈鉆進了被窩里。秀蘭睡得很沉了,她凌亂的頭發里還藏留著白天打場是不小心沾上的草渣。寬闊的額頭上幾條淡淡皺紋在爬進屋內的幾束月光里顯得更加真實。菊香看著媽媽熟睡的樣子,心里涌上了一種莫名的觸動。那種觸動像一只隱形的蟲子爬在心上,靜靜的一動不動,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她把自己裹進被窩,往秀蘭邊上挪了挪。秀蘭的呼吸更加清晰了。
菊香把頭埋進秀蘭懷里,那種熟悉的溫暖讓她在黑夜里多了一絲安全感。沒一會兒,她又進入了夢鄉。
 
(2)

烏鞘嶺周圍山上的草,已經漸漸褪去綠色,日頭足的陽山上草已經開始變黃了。藍天被幾塊碩大的云點綴得像一幅油畫。秋陽一瀉千里,維持著寒冬到來之前最后的溫暖.
張永祿躺在氈衣上感覺渾身不自在。 連羊啃草的聲音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打擾。自從上次那兩只狼闖進羊圈之后,他就再沒有安心睡過覺。入夜后羊圈里小羊的輕微走動都能讓他的神經緊繃。他深陷的眼睛在昏暗的窯洞里閉上又睜開,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白天太陽出來,羊群出發,他又拖著疲憊的身子跟在羊群后面上山下坡。連住好幾天的失眠已經讓他痛苦不堪了。只有過了晌午,羊群吃飽了停在山窩子里的時候。他才能抓緊時間躺在氈衣上瞇一會兒。他把大衣的領子蒙在頭上遮住陽光,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氣溫開始走低。老張迷迷糊糊醒來,發現羊群還在山窩子里。他坐在氈衣上邊瞇著眼睛。烏鞘嶺在夕陽里仿佛比平時矮了許多。陰影從地底爬出驅趕著陽光。不一會兒,山頭上的陽光也消失了。老張吸了一鍋煙,拿著炮鞭把幾只跑散的羊收到群里。領頭的黑羊很通人性,它調轉頭帶著羊群朝著圈的方向前進。
“丟的羊沒有找回來,怎么和隊里交代呢?”老張一路想著
“上次下去就沒敢說,但瞞下去總不是辦法。況且明天就換張永壽放羊了,查羊的時候.....就算老三不給隊里說,下圈的時候隊里清點的時候肯定會發現。那個時候就更不好交代了。”長久呆在山上,他已經不善言談了。每次下山只能蹲在家里和孩子們說說話。想起孩子,老張嘴角隱約浮現出一絲笑意。
燒云在西邊的天空中像一朵朵盛開的火蓮花。它們在夕陽里盡顯光艷。太陽緩緩西沉。那些云朵從金紅變成火紅,變成紅色,變成黃色,變成黑色。等太陽完全落山,那些黑壓壓的云層脫去色彩像沉重的鐵塊懸掛在天上,看得人喘不過氣來。
老張打開圈門默數著進圈的羊,一雙兩雙.....八十四雙。他鎖上圈門,走進窯洞點了燈準備做一個人的晚飯。
 
(3)

“哥,這個怎么做?”孫國梁拿著一個不知道正反寫過多少遍的本子,問國棟一道數學題。
“這個這么簡單的。”國棟敲了一下國梁的頭趴在本子上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給他講著。
二喜收場還沒回來。金鳳把兩只洋芋洗凈切成小丁放進了沸騰的鍋里。她看著火勢不旺,端起鍋。
“梁子取糞。”她習慣性地叫國梁幫忙。國梁躥下炕,取了牛糞扔進了爐子。原本乏了勁的火一下子冒了上來。金鳳把鍋放上去,轉身切著白天在地埂上挖的野菜。
“媽,晚上吃啥?”國棟看了看鍋,繼續趴下算起了數學。
“拌湯。”金鳳看著趴在炕桌上學習的兄弟兩個,揚了揚嘴角。
“國梁你也像你哥一樣好好學習,你看你張大大不用掙工分。整天站在講臺上講講課就能吃飽。多好。”
國棟哼了一下。
“我們長大要造飛機,要去北京看毛主席。”國梁咧著嘴笑著。
“好好,你們弟兄兩個給我們孫家長個臉。再不要翻土塊了。”金鳳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等你們長大了要去北京,我就多攢寫布票給你們兩個一人做一身新衣裳。”金鳳揭開過給把切好的野菜放進了鍋里。
“真的?”國梁有些激動。
“真的。不用舊衣服改。”
“北京,新衣裳......”那我也要好好學習。”國梁莊重地說。
國棟笑了笑合上本子,從小屋里拿了放學摘的酸刺果子出門去了。
“你去哪里?”國梁扒著脖子問。
“建軍家。”國棟說著已經出了大門。
“媽,哥真的要娶菊香嗎?”國梁試探著問。
“娶菊香?誰?”金鳳突如其來的怪問題打斷了手頭的事。
“國棟啊。不是你們說的嗎?”
“哦,小孩子知道個什么。”金鳳拍了一下國梁的腦袋。“那是大人們的玩笑話。”
“不信。”國梁把作業本墩了墩放在炕角。“張嬸都說菊香長大了就嫁給國棟,還讓國棟給菊香摘酸刺果子。”
“菊香咳嗽,喝酸刺果子泡的水止咳,知道了沒有。”金鳳把半碗面緩緩倒進鍋里。用筷子勻勻攪著。她已經成功轉移了話題。
國梁揉了揉鼻子,爬在桌子上想著什么。
“建軍還說菊香和國棟是娃娃親。”
“嗨嗨,那也是我和你張嬸子的玩笑話。”
“啥時候的玩笑話。”國梁盯著金鳳。
“你和你哥在我肚子里的時候,你張嬸也懷了建軍。那個時候就說如果生的是男娃和女娃就結個親家。可是生下來一看,都是男娃。我還一生就是兩個。”
金鳳說著不禁回想起了當時她和秀蘭兩個大肚子坐在墻角拉家常的情景。時間過得真快啊,她想,
“那菊香呢?“
“后來你張嬸身上有了菊香,你爹就開玩笑說這次要是女娃,就是孫家媳婦......”
“那為啥要給國棟當媳婦?”
“國棟比你大。”金鳳被國梁的傻問題逗笑了,開玩笑地說。
“大十分鐘。”國梁強調著。“哎媽,我和國棟怎么一點都不像。他眉毛濃我眉毛淡,他矮我高,他不說話我又話很多,連頭發都不像我的卷他的直。你說怪不怪。張嬸說從來沒見過我倆這樣的雙胞胎。”
“大概是兩個過路的鬼撞到了一起。”金鳳輕輕說了一句。
“啥?鬼?”國梁眼里閃爍著強烈的好奇。
“什么鬼!”金鳳又拍了一下國梁的腦袋。“你去臺子上看看你爹回來了沒有。”
“哦。”國梁意猶未盡摸了摸頭正準備出去。
“爹來了。”國棟進門找了個板凳坐下。“場收了,爹和王大大在場上套車呢。啥時候吃飯,我餓了。”他往鍋里扒了扒。
“菊香好些沒有。”金鳳把碗和筷子擺到了桌上。
“我看著好些了,晚上不咳了。”
“那就好。”國梁坐在炕沿上看著從鍋里冒出的水蒸氣。剛才那句話從他嘴里飄出,又像水蒸氣一樣悄悄消失了。
月亮擺脫了樹梢一點一點往中天爬著。臺子下面的樹林里偶爾閃過幾只黑色的影子,如果你仔細聽還可以聽見它們踩到樹葉所發出的嚓嚓聲。菊香吃過飯,早早地進了被窩。她趴在枕頭上呆呆地看著那塊淡綠色的石頭。建軍又忘了作業,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呆。夜漸漸深了。念秋從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倒進臉盆,把臉捂了進了水里。這是她自制的防止流鼻血的方法。
 
(4)

第二天,張永壽吃了晌午和建國騎著馬上圈去了。村里場院里的麥垛已經變成了為數不多的幾座。臺子下面樹林里堆了一層厚厚的樹葉。偶爾一陣路過的風打在樹梢上,樹木打個寒戰,又落下幾片葉子來。張永壽在馬背上盤算著羊群下圈的事。“丟了四只羊,下圈的時候查出來該怎么辦。二哥又不會說話,萬一說差了肯定要挨紅衛兵的批了。”他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預測著隊上發現四只羊不見后會有的反應。
“冷不冷?”他問建國。
“不冷。”建國抓著馬鬃目視前方,顯然不在乎是否寒冷。
“叫你不要來,你偏跟。山上有狼。”張永壽拉了拉大衣,把建國裹的更嚴實了。
“爹,今年山上野兔多不多?”
“多,你二大大肯定逮了好幾只了。要是有雪晚上下好扣子,第二天肯定有。”張永壽騰出一只手捂著六歲兒子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他又拉了拉大衣。
“這次我們多逮幾只,下圈的時候燜一鍋野兔肉吃。”他臉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不給二姐吃,她早上又打我。”
“嗯,不給二姐吃。”
馬翻過山腰剛冒上山頭,張永壽就被烏鞘嶺上下來的寒氣狠狠地噎了一口。烏鞘嶺因為地勢高峻,再加上氣流抬升的作用已經下過好幾場雪了。張永祿和老三換了班,又騎著馬下山去了。
 
(5)

老魯眼睛上的繃帶雖然拆了下來,但眼內結構嚴重受損已經睜不開眼睛了。
“除非做手術,不然這只眼睛就看不見了。”傅浩義嚴肅地說。
“去哪里做?我一個‘國民黨’”。魯有成自嘲地說。
“去蘭州,國民黨不國民黨,總得看病吧。”傅浩義說。“你老魯是啥人隊里的人還不知道,就任由著王三幾個人嘴里放炮了?”
“你小聲點。”魯有成看了看窗戶外面。窗外除了兩棵光禿禿的白楊樹什么也沒有。
“說不定這次躲不過去了。”他嘆了一口氣。爐子里的柴火燃燒著發出啪啪的聲音。
“怎么躲不過去?總有一天上面的政策是會變的”傅浩義安慰著老魯。
“我的問題不是簡單的思想問題,他們說我是國民黨,殺過八路!”
“胡扯,你一個農民怎么就殺過八路?”傅浩義說著從柜子里取出一瓶止痛藥給了老魯。
“二喜說你可是難得的好人。”
“嗨嗨。”老魯干笑了幾聲。
“傅大夫,你是大城市來的。你說要是真殺過八路就非得死嗎?”
“要真殺過解放軍那就不好說啦。”傅浩義又坐回椅子上,他看著一臉疲憊的老魯。
“你放心好了,都是老百姓,你沒殺過解放軍哪能就輕易把你逼上絕路。” 他把藥瓶放到老魯手上“夜里眼睛疼的時候吃一片就不疼了。下次挨批的時候服服軟 ,說說好話,王三心再硬他也是肉做的。”
“嗯嗯。”
“傅大夫,你說這荒唐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魯有成臨走時半開玩笑地問。
“一年半載吧。”
“一年半載。”
日頭緩緩地滑到西邊,幾棵樹的影子在地上像皮筋一樣被越拉越長。魯有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神不寧過。他低著頭直往家走,不敢看路上的人。誰也不敢看。接二連三的批斗的教育,已經磨滅了他那嫩草芽般的天真。
 
(6)

“要是真殺過八路那就不好說了。”魯有成反復捉摸著傅浩義那句話。他覺得胸口那塊石頭正在越變越大,大得堵住了血液流動阻礙著他的呼吸。強烈的負罪感像藤蔓一樣層層卷裹著他的心。他開始在心底認罪了。
魯有成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徹底鉆進了山里。小梅坐在爐子旁邊不知在想著什么。她聽見老魯進了大門,很利索地把烤箱里的飯襯著抹布端著放到了爐面上。屋內已經顯得有些暗了,她點了燈。把飯端給老魯又往老魯茶瓶里填了開水放到他邊上。
“你媽呢?”魯有成嚼著飯,含混不清地問。
“媽去馬麗家了。”
“馬麗?”魯有成在腦海里搜索這個名字的主人但是沒有找到。
“就是上隊的馬家老漢家。”小梅解釋說。
“去上隊干嘛?”
“馬家老漢緩哈了。”(緩哈:死了。)
“啊?”魯有成輕輕地驚嘆了一聲。
“怎么死的?”
“不知道。”
火苗的影子透過爐縫投射到墻上,像是上演著一部關于火的獨角戲。魯有成嚼著飯,鼓動著腮幫,他黝黑的臉在煤油燈里更顯黝黑。
“梅娃,你去馬家看個去。找個認識的人問一下老漢子怎么死的?悄悄問,完了給你馬爺爺吊個紙。”他直瞪瞪地看著小梅。
“嗯。”
魯有成看著小梅出了大門,他放下筷子,從衣兜里掏出藥瓶取了一片止痛藥放進嘴里,就著水咕咚一下吃了下去。每到夜里,那只受傷的眼睛總會傳來陣陣劇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眼窩里蠕動。
“馬寶貴的死是偶然還是必然,他只是個地主,我這個‘國民黨’會不會死得更慘。”恐懼像一條蟒蛇,從他腳跟一直往上爬,他甚至能感覺到它冷冰冰的身體在自己身上游走。它呲呲地吐著信子,隨時要咬他一口一樣。
“要真的殺過八路,那就不好說了。”
......
“爹,”小梅搡了搡趴在桌上睡著的老魯。
“嗯?”他迷迷糊糊應著。
“到炕上睡去。” 彩云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鍋里,“傅大夫怎么說的?”
“快好了。”魯有成還沒從睡夢里緩過神來,口齒有些不清。他起身走了兩步坐到炕沿上定定地看著手腳麻利的周彩云洗鍋刷碗,心里泛起一陣暖意。
“馬寶貴怎么死的?”
“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去的時候王三已經在了。馬家人不敢聲張,我也沒敢問。“彩云把抹布上的水擰干放到桌上。“喪事不讓辦,王三還問我你去哪里了?”
“你怎么說的?”老魯舉起手想揉那只受傷的眼睛又停住了。
“我說爹在家里反省錯誤呢。”
“嗯......反省錯誤好啊......”
“菊香爹最近鬼里鬼氣的,見著人半天不說話。”彩云把洗好的碗擦干放到碗柜里。
“下圈了?”
“嗯,路上碰上頭發亂糟糟的 。木頭一樣的。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山里蹲久了,沒了人氣。也苦了那個人了。”魯有成脫了鞋靠在被上。
“爹,我睡去了。”小梅打了個哈欠回小屋去了。
風吹著魯家大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是有個啞了嗓子的叫花子立在門口唱著現編的歌。
老魯靠在被上,盯著揚塵。“張永祿把羊丟了。”他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
“啊?”彩云立在地下,看著老魯。“幾只?”
“四只。唉......”
“那怎辦?”
“要是王三不鬧這事還能混過去,要是他鬧......”
“菊香爹怎么那么不操心,還四個。”
“圈里進了狼。他能咋辦。”
“偏趕上這時候......”
彩云捅了捅爐子,又加了幾塊牛糞。她整了整亂了頭發,給腳盆倒上熱水。“洗腳。”
“馬家老漢是被王三們打死的。”彩云喃喃地說著。
“啊!”魯有成縮回了剛放到水里的腳。
“燙嗎?”
“那些砸吧慫。”他的嘴抽動著半天說不出話。
“老漢子頂了幾句嘴,王三拿著棒朝頭一下......”
“沒人管?”
“誰敢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斗的時候你下個話,服服軟。”
“嗯......狗日的王三。以前就看他不是個東西。”
“秀蘭說香娃的病好多了。傅大夫幾次藥就見效了。你這眼睛能好。”
“嗯,他也這么說的。”
“大哥說香娃病好了就讓軍子跟著我掙工分去哩。”
“嗯。”
“上隊的馬老漢死了。”
“哦。”老張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就知道恩呀哦呀,魂被勾走啦?”秀蘭推了一把老張。
“嗯。”老張想說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側過身,背對著秀蘭。“睡吧。”沉默了半天,他嘴里跑出一句話。秀蘭沒應。半夜里老張終于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被紅衛兵綁著去了榨油廠,放進了燒開的油里。

(第四章完。)

【豬】

新的生活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我開始覺得孤獨,新主人家里只有我一頭豬,豬圈里至今還殘留著上一頭豬被宰殺時掙扎過的痕跡。我很害怕,我第一次面對鮮美的野草沒有絲毫食欲。新主人家的豬圈墻很高,旁邊是間破舊的雞舍。我只有在中午的時候看看久違的太陽,喂食時聽聽母雞們你爭我搶的嘈雜聲。每到這時,我才能感覺自己還活著。我開始變得瘦弱,精神不振,我可能快要死了。死就死吧,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突然,隔壁雞舍傳來一陣騷亂。接著我聽到一聲很兇的貓叫還有凄慘的哀鳴。一個黑影躍上墻頭,嘴里叼著一只還在垂死掙扎的雞,它回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在月光中我分明看見它把我咬死然后叼走。沒等我反應過來它早已跳下墻頭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忽然想要活下去。我渴望活著,我決定我要活下去。
 
“你生來就是要死的不管能活多久,終究要死。你死后他們會把你的毛發做成刷子,骨頭熬成湯。他們會吃你的肉,飲你的血。他們微笑著將你養大 、養肥,然后在你熟睡的夜里一刀將你捅死,放進滾燙的水中,微笑著迎接你的死亡。”
“為什么?”
“因為你是你。”
“我是誰?”
“你是豬。”
我已經不止一次被這樣的聲音從夢里驚醒,月亮安靜地爬在墻頭。她一直這樣。自從上次那只貍闖進雞舍之后,我就決定好好活下去。我努力吃草,運動,克服孤獨。慢慢的身體開始好轉,主人也開始喜歡我了。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她留給我的那些豐美的草,讓我變得強壯健康。我也在夏天結束的時候獲得了自由,主人打開了豬圈的門。第一次,我走出高墻。第一次,我討好主人并獲得了自由。我嘗到了討好主人的甜頭。我要繼續下去,我要讓她離不開我,這樣我大概就不會死了。
秋天,村子周圍的麥子在風中,像一片海,金黃色的海,一浪跟著一浪,撞到遠處的山腳,碎開,消失。收割麥子的人,彎下腰,揮舞著鐮刀。我在靠近主人勞作的地埂上躺著,在藍天白云下飛舞的蚊蟲下,睡著了。
                                 豬(完)
1967年9月28日 晴,有風。
  今天我很開心,孫家那頭老黃牛告訴了我許多村子外面的事。原來每家每戶都會有一頭像我這樣的豬,他們的墻頭也會經常爬著一個月亮。老牛說其實那是同一個月亮。每到下雪的時候,村子外面就會出現很多動物的腳印,那些腳印交織著,重疊著,像一條黑色絲帶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直延伸到雷公山腳下。
 “每次下雪都有嗎?”
 “嗯。”
 “什么動物?”
 “豬?”
 “豬,是的。”
  雖然我不是很懂老牛的話,但是我知道雷公山。媽媽告訴過我,雷公山上住著雷公,草原上的一切都歸他管。風霜雨雪,婚喪嫁娶,陰晴圓缺都歸他管。或許老牛是對的。
  在豬窩里,我呆呆地看著月亮。她好像從來都沒移動過,就那樣爬在墻頭。或者她一直在動,只是我老盯著她所以感覺不到罷了。銀色的光,鋪灑下來,像一條大河,我想象著自己可以在那條河里洗一個澡,在青草地里撒歡,主人揮舞著她的鐮刀。我如果是個人該多好...... 但是最近的幾個月主人好像很少笑了,每天晚上院子里都會進來很多人,他們有的叼著煙鍋,有的圍在主人邊上好像在解釋什么,又好像是在安慰主人。村頭的魯老漢也來了。他蹲在菜園邊上,一語不發,他的皺紋里還殘留著白天起墻時濺在臉上的泥,在月光里像一道傷疤。他低著頭撥弄著雜草。
  所有的人散去后,主人屋里隱約會有哭聲。
  我要是個人該多好。
  雪,銀色的雪,沒有邊際的雪我發現只有我自己在雪里行走,沿著一條黑絲帶一樣的路不知道要去哪里。等我醒來時,四肢已經被牢牢捆住。有個人,拿著把刀在磨石上來回打磨,他歪著頭叫旁邊的小孩取些水來。用水沖了一遍,剛才還灰突突的刀一下子變得雪亮。他把手放在刀刃上試了一下,“好了!”
 “偷有理,搶無罪,革命的強盜精神萬萬歲......”
他把那把剛磨好的刀插進了我的喉嚨,他滿臉幸福地把那把刀插進了我的喉嚨。時間是白天,我卻看見月亮爬在墻頭,她就那樣靜靜爬在那里。
雪,銀色的雪,沒有邊際我發現自己沒有疼痛沒有掙扎。我好像還活著,一直沿著一條黑絲帶一樣的路走著,我好像已經不再是一頭豬。我看見很多和我一樣沒有具體形態的“豬”,沿著同一條路,走著。
 
【第五章】

(1)

張永祿上圈和老三聊了一會,老三就騎馬下山去了。他一個人躺在木板床上,盯著窯洞頂上一條漆黑的裂縫。怎么也睡不著。雖然回家休息了幾天,但他越加乏困了。越乏越睡不著。
整天對著羊群、太陽、月亮。話多性急的人是耐不住的,夜里住窯洞,完全與外界隔絕。人能找的樂子,全在閉著眼睛想象。
自從馬寶貴死后,張永祿就沒睡過好覺。白天精神恍恍惚惚,晚上失眠。有一次他好不容易睡著,卻夢見鋪天蓋地的紅衛兵到他家抓他去批斗。甚至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就是王三,用棍子打“張永祿”。有時候,他一覺做好幾個夢。醒來看看周圍,除了羊群和遠處的幾個羊倌別的什么都沒有。他懷疑是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這種事又不好和別人說。
羊正式下圈的那天,永壽和負責管隊里畜牧的張會計天還沒大亮就到了圈上。
“劉會計來數羊了。”永壽說一進窯洞就說。
張永祿一夜沒合眼,就等著對上派人來查羊。他很怕查,又希望早點查完。按照往年的慣例,他只要等著會計把羊數完,然后把羊趕下山去,一年的任務就完成了。但這次他心里清楚沒那么簡單了。
“誰數?”
“劉會計。”永壽說著往沸騰的水壺里添了一勺水。“我先來了,給你說一聲。他還在后面。”
張永壽看著他二哥,這個以前身強體壯性格爽朗的漢子,現在卻乏塌塌的。他心里有酸楚,也有憐惜。自己的哥哥出了事,自己當然也得擔著。
“等一下劉會計來了你說幾句好話。數羊的時候我去數,他不知道新羊的數。先躲過去再說。這幾天紅衛兵鬧得厲害,陳家溝聽說又死了人......”
“啊?”
水還沒開,劉會計就到了。他進了窯洞。“今天下圈啊,老張。”他笑著搓著手站在爐子邊烤火。
“嗯。”張永祿連忙站了起來。
“我早些來給你燒熱水了,等水開了喝點茶再點羊吧。”張永壽說。
“喝點茶,熱和嘛。”會計繼續搓著手,“羊夠著吧。”
“夠著哩。”永壽笑著說。
“夠著就好。”劉會計覺得熱了些,就把棉帽脫了。“今年羊有多少?”他問。
“一共八十四雙。”永壽說。
“八十四雙”劉會計喃喃說著。三個人圍著爐子,一時誰也找不到話了。爐火上的水壺在沉默的窯洞里發出了刺耳尖叫。水開了。
 
(2)

永壽和劉會計出去數羊的時候,張永祿沒有跟出去。他躺在窯洞里那張沒多少鋪蓋的木板床上,緊緊盯著窯洞頂上那條裂縫。這條裂縫只有一米多長,歪歪曲曲。周圍疙里疙瘩,現在外面的陽光折射進來,它的黑暗顯然淺了許多。可是在這條裂縫的最深處的那種黑暗并沒有因為光線的折射而變得亮堂些。那里仿佛沒有光能夠到達似的,“那里到底藏著什么呢?”他陷入深深的沉思。細細算起來,他已經連續給隊里放了四年羊了。這四年,上圈的時候他就住這一口窯洞。這里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除了這條裂縫。也正是這唯一的未知地帶,讓老張對這口窯洞留有好奇。
“劉會計走了!”
“嗯?”老張還在思考那條裂縫里究竟藏著什么,他沒聽清楚永壽的話。
“我當著劉會計的面把羊點了一遍。八十四雙。點完他說他還有事,就先回隊上了。”永壽說著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今天看來暫時沒事。如果沒人細查,我捉摸著沒人發現的。”
他說著把爐子正在冒氣的鐵茶缸端起來喝了一口。他看著老張,期待著老張能說些什么。但是老張什么也沒說。他只是“嗯”了一聲。然后繼續盯著洞頂的那條裂縫。
“我累了。”他說。目光仍然僵著。
“那就回家里好好睡個覺,這幾天在燙炕上睡一覺解乏。”永壽站在爐子旁邊。他覺得二哥可能真的累了,看他最近整個人好像瘦了好幾圈。
“你......閑了多照顧一下菊香她們吧。”老張說
“嗯。”永壽說著已經開始收拾窯洞里的東西了。“這塊床板就放在窯洞里吧,爐子套車拉下去,過年使。”
永壽看著老張,等待他的同意。
“嗯,爐子和這些別的家什我套車拉回來。你先把羊趕回去。”
“還有啥事嗎?”
“我累了,睡一覺再套車下來。你先把羊趕回去。”
“哦。”永壽有些疑惑,但窯洞里東西不多,套車拉回去應該不是難事。他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了。他又喝了幾口水,就趕著羊回去了。
老張沒有起身送永壽,他一直躺在木板床上。盯著那條裂縫。“大概是窯洞里太暗了。”他想。他起身把掛在窯洞門口的簾子取了下來,然后躺回床上觀察那條裂縫。但是最深處依然一片黑暗。“他媽的。”他罵了一句,用洋火點燃了煤油燈。他站在木板床上,舉著煤油燈,想借著光線看看那條裂縫的最深處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失敗了。“狗日的。”他又罵了一句。他把那盞煤油燈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他索性把手伸進了那條裂縫。但是他能夠到的最深處依然空空如也。他掂起腳用中指不停摸索頭頂的黑暗。突然,他觸摸到了某樣東西。他先是一驚,立馬把手縮了回來。
他像被電擊了一樣,站在床上。久久地,一動不動。他的眼睛像一條死魚的眼睛一般,透露著深冬的酷寒。
過了一會,他下了床,蹲在爐子旁邊點了一鍋煙。然后不緊不慢地躺回了床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起身掀起鋪蓋,在鋪蓋底下那把亮閃閃的刀。他拿起那把刀,用手試了一下刀鋒,“噌-”鋒利無比。
陽光斜斜照進窯洞,洞里的一切在深秋虛晃的陽光里,顯得不太真實。茶壺嘴上冒出的熱氣,在離開壺嘴不遠的空氣中變成了微小液體。老張把被子立起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被子上。他看了看洞外的藍天,又看了看洞頂的那條裂縫。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快要哭的笑意。林亂的頭發,在陽光的照染下,像一堆枯黃的雜草。他舉起刀,用力切向喉嚨。
 
(3)

深秋的馬牙雪山披了一層厚厚的雪衣。落日染紅天空。在烏鞘嶺與馬牙雪山的中間地帶,一條已經部分凍結的河,緩緩東去。在河的兩岸西灘公社和永豐公社的地里已經沒有麥捆了。那些麥里只剩下割田留下的茬子。就連割田時掉在地里的穗頭都被公社的人撿完了。菊香跟在母羊后面,漫無目的地走著。那只沒了媽媽的小羊羔繞前繞后地在母羊周圍打轉。等母羊停下來吃草的時候,它就會跪在母羊腹下吃奶。母羊已經默許了小羊跟著自己。小羊吃奶的時候它安靜吃草。這種微妙的轉變讓菊香非常開心。讓菊香開心的還有一件事。今天老張就能回家了。
天剛黑的時候,菊香趕著羊往家走。當她到臺子下面的時候她隱約聽到了臺子上傳來的哭聲。那哭聲里還夾雜著一個男孩的哭聲。
再仔細聽,那是他哥建軍的哭聲。菊香心里咯噔一下。
她沒有管羊,飛步跑回家中。盡管她有心理準備,但映入眼簾的場景還是把她嚇住了。
院子里站滿了大人小孩。她從人縫子里鉆進了人群環繞的中心。月光包圍這整個院子,也包括張永祿的尸體。他靜靜躺在一個臨時用土塊磊的一個半米多高的案子上。嘴唇煞白,沒有半點血色。秀蘭跪在地上。頭發散亂,哭聲已經沙啞。建軍倚跪在秀蘭邊上。這個九歲的少年只是知道他爹死了。但是他不明白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更不明白父親的死,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和建軍比起來,菊香和老張的感情要深厚些。這個多病的孩子,從生下來就得到了比他哥哥更多的愛護。現在,那個無比惜愛她的父親卻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再不理會她。他甚至連最后一句道別都沒說就撇下了她們。菊香站在那個半米高的臺子旁邊,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但,現實終究是現實。她無法改變而且必須接受。
張永祿自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永豐大隊。他的死一下子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但他終歸只是談論一番罷了。真正承受痛苦的是張家那個女人還有兩個孩子。
 
【第六章】
 
(1)

“晚上咳不咳了?”傅浩義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頭發扎得有些亂的的菊香。她的小臉比起上次紅潤了些。但是她眼睛里的卻多了憂傷。建軍站在桌子旁邊,他的臉凍得通紅,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黑色棉帽。那個上次跟在兩個孩子后面的中年男子沒有來。傅浩義知道那人叫張永祿,上個月下圈的時候自殺了。
“不咳了。”女孩看著桌上的那只綠色鋼筆。那只綠色鋼筆仿佛觸碰到了她心里什么高興事。她微微笑了一下,又用那雙大眼睛盯著傅浩義。
“傅大大,我妹妹的病是不是好了?”男孩問。
“嗯,差不多了。但沒全好。”傅浩義起身從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個小鐵盒。他故意把鐵盒在耳邊晃了晃。
當啷當啷,聽著鐵盒發出的聲音,兩個小孩臉上充滿了好奇。
“這是啥?”建軍問。
“你猜這是啥?”傅浩義假裝神秘地笑著。
“喜歡吃糖嗎?”傅浩義問菊香。
菊香沒說話,點了點頭。
傅浩義把鐵盒放在菊香手上。
“這是我帶過來的上海糖,咳的時候含一顆就不咳了。”他又從柜子里取出了幾個棕色瓶子。建軍從菊香手里接過那個鐵盒,在菊香耳邊晃了晃。當啷當啷,那只糖果盒發出的美妙聲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兩個孩子心里的閘門。
傅浩義把藥的吃法給菊香安頓了一遍。收了幾分錢,就把兩個小孩送出了門。
 
(2)

入冬的第一場雪,鋪遍了爪喜秀龍草原。金強河也完全凍結了。雙叉和陳家溝的許多孩子都跑到河里溜冰去了。年紀小的孩子沒有冰車就一個坐在平板石上,一個在后面搡。大孩子們,坐著冰車,他們把冰劍插進冰里用力往后一推,冰車就借著反作用力快速向前滑去。
國梁站在門口,看著河里烏烏泱泱的溜冰的孩子們。這要是在以前他一定會拿起冰車就往河里跑。可是現在他一點溜冰的心情都沒有了。菊香自打張永祿死后就像換了一個人。見了面不怎么說話。平時她見到國棟和國梁,會笑著跑過來說話。但是現在她很少出門。即便是出了門見了國梁,她也什么都不說就走了。
孫家和張家緊挨著。以前如果夜里下雪了,第二天一大早兩家的孩子都會跑出來掃雪。現在建軍和菊香誰也不出來掃雪。國梁掃雪的時候也會把張家門口的雪一起掃了。
入冬的抓 喜秀龍草原像一個與世隔絕的雪國。永豐公社的批斗大會辦得一次比一次熱鬧。在王三的鼓動和參與下,雙叉、下溝、陳家溝的許多年輕人都參加了紅衛兵。隔三差五的批斗大會,已經讓那些以前是地主的人們人人自危了。這次要挨批的是陳家溝的牧主牛學義和雙叉的地主楊虎。魯有成作為陪斗,也被帶到了批斗會場。大會開始的時候,永豐公社的書記做了發言。緊接著王三就扯著嗓子朝著圍觀的群眾喊:“今天我們批評教育的是挖社會主義墻角的牛學義和楊虎,還有國民黨殘余魯有成!他們這些人,在過去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但是今天,我們就要打倒這些紙老虎。”王三說完朝押人的幾個小伙子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戴紅袖章的小伙子明白了王三的意思。他往前走了幾步,朝著擁擠的人群慷慨激昂地喊:“打倒地主、打倒國民黨走狗。”他身邊的幾個紅衛兵也跟著喊了起來。先前安靜的人群開始變得躁動不安。有些還沒上學的小毛頭們也跟著喊了起來。魯有成被紅衛兵從家里押出來的時候連綿衣都沒穿。他身上穿著一件土灰色的褂子。現在風從他豁開的領口鉆進去,他凍得直打哆嗦。但他也顧不上冷或者不冷了。雖然這次主要批斗的不是他。但他還是膽戰心驚。牛學義今年已經六十歲了。他身上穿著一件半新的青布襖子。在紅衛兵的撕扯中爛了幾片,露出了白花花的羊毛。雪風冰寒刺骨,他那一頭灰白的頭發像狂風里的稻草隨時會被連根拔起。楊老漢有七十多,但身體依然硬朗。他頭上戴著的紙帽子上歪歪曲曲地寫著“打倒牧主楊虎”。和牛老漢不同的是楊老漢始終抬著頭,他頭上那頂尖尖的紙帽子在寒風中發出呼呼的響聲。他幻想著自己是一個被拖上法場的好漢。他心想:“打吧、罵吧、批斗吧、教育吧。反正我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想到這,他又想起了雙叉的老地主馬寶貴。楊虎和馬寶貴一起挨過不少批斗。每次批斗的時候不管紅衛兵如何數落謾罵他,他都一言不發。但是馬寶貴每次都哭著喊著要認錯。有幾次紅衛兵還沒開打,馬寶貴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認錯。“那么老的漢子,卻總是被幾個紅衛兵娃子嚇得哭爹喊娘。丟人!”他心里恨恨地說了一句。這次和一起跪著的還有一個好后生魯有成。聽說這個人是從蘭州戰役中敗下陣來來的。他還聽說魯有成成熟穩重待人寬厚。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好后生,也要頂著帽子跪在寒風里,對著那些被凍成一團的莊員們大喊“打倒***魯有成。”他有時候甚至喊著喊著就忘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索性喊“打倒***”
楊虎瞄了一眼一個眼睛被打瞎的魯有成,跪在那里頭頂著帽子罵自己。他覺得既可憐又可笑。
自打出娘胎以來,楊虎還沒有受過這樣的罪。
今天的批斗大會選在陳家溝。所以來圍觀的人大多數是陳家溝的。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認識楊虎。也知道他平時的為人。所以喊“打倒牧主楊虎”的人少之又少。喊“打倒地主牛學義”的人也不多。喊“打倒魯有成”的占大多數。人們聽到“國民黨殘余”這幾個字分外眼紅。斗爭矛頭也很明顯。“反客為主”的魯有成在人群的包圍中并沒有半點惶恐。自從他一個眼睛被打瞎之后,他就有了尋死的念頭。要不是彩云和小梅,他早就干凈利落地解決了自己。
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3)

1967年臘月二十九,永豐大隊革命委員會決定由王三負責雙叉、下溝、陳家溝的年度清查工作。說白了,這就是一次相比以往規模更大的批斗大會。這次參加批斗大會的人除了王三和永豐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人,還有從縣上來的調查組。批斗會舉辦的地點選在了已故地主馬寶貴家的場院里。早幾天王三就聽說縣里的工作組要來調查。他早早找好人手在馬寶貴家的場院里搭好了主席臺。臘月二十九這天,王三吃過早飯就派人通知了當天下午要接受教育的人。
魯有成作為頭號批斗對象,早早接到通知在家里等著。小梅這幾天每天早上睡醒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喂狗。但她很快就想起了狗已經被魯有成吊死了。
彩云天天看著魯有成挨批,心里也不好受。有一天夜里她終于忍不住問了老魯他以前究竟有沒有殺過八路。但老魯總是嗛著煙鍋,坐在炕根一言不發。
這次批斗會的規模不同往常。很多人傳言這次清查工作就是專門針對魯有成的。
“為什么要針對他呢?他還不夠慘?”一個人不大明白。
“這你就不知道了。”另一個人停了停說:“我聽說楊虎那幾個地主、牧主雖然有罪。但也算是人民內部矛盾。可魯有成是國民黨,是奸細是社會主義的害蟲。要拔地里的草,得先把吃莊稼的蝗蟲解決嘍。”他說完咽了口唾沫又說:“這也是我在榨油廠聽說的,魯有成怎么就成了國民黨了呢。”
“唉......”
臘月三十的晚上,在整個中華大地上到處充滿著艱苦卻又歡慶的氣氛。在這天夜里,許多人家把早已準備好的平日里吃不到或者不舍得吃的食物都端上飯桌。在這天夜里,不管過去發生過什么,他們都覺得舊的一年過去了。過了這一晚,新年新氣象,什么都會好起來的。盡管在批斗大會遭受了一頓毒打,但魯有成今天卻一改往日的陰沉說笑起來。
他靠在被子上,看著地下忙活娘兩,心里一陣暖一陣酸。
彩云把存在柜底的白面取了出來,準備做魯有成最愛吃的拉條子。但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她從老魯一進屋就有這種感覺。今天家里的氣氛有點反常的溫馨。但她沒多想。畢竟這是大年三十。
他們一家三口吃了1967年最好的一頓飯——拉條子。之后沒有守歲,就睡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整個雙叉被隱約的哭聲驚醒了。
有人說早上去河里挑水,發現半截凍在冰里的尸體。
也有人說:“那個人是先跳了崖子沒摔死,又爬到了河里把自己凍死了。
還有人說:“那個人,就是魯有成。”
 
【狗】

“我最后一次看見世界的盡頭是在一個大雪飄飛的日子。那天早上小主人像往常一樣給我端來了一盆熱氣騰騰的狗食。她把食盆放到我旁邊也不靠近我。只是在一定的距離之外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她怕我再次逃跑。”
“大雪飄飛的日子?”
“嗯,雪花從白茫茫的天上飄飛下來,有的落在墻上,有的落在院子里,有的落在食盆里很快就融化了。我一直以為雪就是云彩。它們在沒有束縛的天空飄來飄去,姿態萬千。最后有些云選擇了大地,于是落了下來。然后在大地上堆積,消融,滋潤,最后再飛上天空變成一朵朵云彩。它們始終是自由的。它們在空中漫步的時候可能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只被鐵鏈拴著的狗很渴望像它們那樣活著。”
狗說完看了豬一眼。“其實從第一次拽開鐵鏈到那天我已經成功逃跑三次了。每次我跑出去,都會去看那座世界的盡頭。她還是那么安詳。佇立在那里,告訴我世界的盡頭就在我眼前。”
“那你后悔最后一次去看她嗎?”豬問,“如果你那天沒跑,可能你現在還活著。”
“不后悔,那天我靜靜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因為下著雪,我又是白色主人很難找到我。”狗說著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體。
“活著真難。”豬用手撓了撓鼻子沒頭沒腦地說。它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從來沒有見過一般。
“是啊。”狗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幾顆星陷入了沉思。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么會在這里,好像之前從來沒有來過。”
“什么?”
“我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豬簡潔地說。
“陌生?天空還在星星還在啊。白天的時候我還能看到云彩”狗不以為然的說。
“可是沒有人。”
“什么人?”
“主人啊。”
“我們死了。”狗淡淡地說。“死了之后我們就不是豬狗了。”
“那我們是什么?”
“靈魂。”
“哦。”豬又一次恍然大悟。
山風掠過豬的身體。但豬怎么也感覺不到之前的那種寒意了。
“那你是怎么死的?”
“吊死的。”
“為什么要吊死?”
“他們大概覺得我為他們看了很長時間的門,才賜予了我這種高貴的死法。”
“你恨嗎?”
“不恨。”
“他們把你吊死了,你不恨?”豬不解地問。
“但我得到了自由。”
“哦......自由。沒有了人類,一個狗的自由又有什么意義呢?”
“現在沒有鐵鏈拴著我,沒有人對我呼來喝去。而且你看。”狗說著浮動著身體在山上的灌木叢子里“跑了幾步”
它得意地說“我們現在就在世界的盡頭。這就是意義。”
“你怎么知道這里是世界的盡頭“”
“因為世界的盡頭比任何一座山都要高。你看現在沒有一座山能高出我們腳下這座。這就說明我們在世界的盡頭。”
“哦......”
 
【第七章】

(1)

1972年的冬天,抓喜的雪比往年要大幾倍。雪厚的地方,足以淹沒一個成年人的膝蓋。很多人家沒有填炕的羊糞,只能燒打場剩下的黃草。還有些連黃草也不夠燒的人家,就只能大人孩子拿著掃把去火車路旁邊,掃煤車經過時抖下來的煤末子。
菊香和建軍,也在這一伙掃媒人當中。菊香走在前面,掃攢一堆煤末子就用鏟子攬到建軍背的糞簍里。老張死后,建軍就沒在上學,菊香 已經上初中了。在她倆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姑娘。她被裹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她緊跟在菊香后面,生怕跟丟了。
“梅娃,別上火車路。”建軍每低下身子攬煤的時候,總會回過頭去看一下小姑娘。
“嗯。”她應了一聲。“我們什么時候回家?我冷。”她說。
“等這筐滿了之后我們就回去。”
菊香放下手里的掃把,脫了手套使勁搓著手。等她把手搓熱了,又把手捂到小姑娘的臉上。
火車路旁邊的雪消得快,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花崗巖鋒利的棱角。兩條光得如同鏡子一般的車道,映襯著藍天。像兩條永遠不會交織的光線,蜿蜒向遠方。
這小女孩,今年6歲。是菊香的繼父帶來的。巧的是,她的繼父也姓張。這小姑娘叫張紅梅。
 
【狗】

“我經常做一個夢。”狗自言自語地說。
“什么夢?”
“我夢見自己是一匹狼。”
“可你是一條狗啊”
風靜靜地在周圍流動。幾顆星星在墨藍的天空里聚在一起像是在討論著什么。
“可是夢里我真的夢見自己是一匹狼。白色的狼。我和小主人面對面站著。沒有鐵鏈拴著我,但我咬傷了她。”
“哦......”豬看著星星一眨一眨的“你為什么要咬你的主人呢?”
“不知道,大概是睡糊涂了。”
 
作者:葉開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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