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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把羊角錘


給我一把羊角錘
   

 
    這一天上午,龜城鎮書記王廣德家的兒子結婚,鞭炮聲不絕于耳,炮仗的碎屑鋪滿了大小街巷;龜城前屯孫家的才女正在破舊的戲臺上唱曲兒,好嗓子高低婉轉,圍觀者堵住了左右路口;偏偏后屯顧家的老爺子顧世清仙逝,嗩吶鑼鼓聲高卻悲,哭喪隊已走過了遠近的村戶。
    哭喪隊來到后屯與前屯的界碑處稍作整頓便折返回去——前屯跟后屯互不往來,兩不相干,這是幾十年的規矩,約定俗成,任他前屯唱戲,后屯發喪,不越界碑半步。人群回轉間,在清一色的白衣白帽里竟混進了一件油紫色的短衫并搭配著暗綠色的破舊迷彩褲,那油紫色是一種說不清楚的顏色,可以猜測是多年至少是很多個月不曾換洗而積留的汗漬,也可以假設是在車底或是煙筒邊蹭碰而沾染的油跡--總之,他很快便吸引了人們漫不經心的注意。
    “老景!”走在哭喪隊前頭的孝子顧順認出了那身穿著,與其說認出了穿著,倒不如說認出了貼著寥寥黑發的光禿的前額,認出了松垮盤踞在糙老腮幫上根瘤一樣的贅皮還有那“五尺差半寸”的身高。
    顧順仿佛一個囚徒一般站在矮小的老景面前。哭喪隊依舊是前行,沒有人再回頭觀望。很顯然,盡管大部分人對老景都沒有印象,但就因為一句”老景“,人們便認同了這個陌生人的身份。哭喪隊“高歌”向前,陰郁沉悶著,有小孩子看到老景苦澀地泯起嘴唇不禁笑出聲來,隨即被身后的大人狠狠拍了腦袋,于是放聲大哭,哭是最合時宜的。
    老景伸出手要孝子顧順胸前的白花,顧順馬上退后一步,弓著腰埋著頭站定。
    “不行,爹交待過!”
老景松弛了手臂,整條胳膊耷拉下來,側目望著漸行漸遠的哭喪隊,淡黃的眼白表面不由自主地閃爍著淚光,這個五十五歲的中年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被囚禁的十五年里的苦等都已然化作了一捧風吹即散的松散的骨灰,他得為自己正名,十五年來顧老爺子德高望重,死后尚有百人的哭喪隊唱著哀歌走遍龜城后屯,可他呢,日夜凝望的鐵窗如今成了靈魂的枷鎖,負重而難以昂頭,每走一步都是在無垠的荒漠里蹣跚,更何況,那唯一支撐著他的希望縹緲地就像一只盛夏的蟬在不絕的嘶鳴中等待冬天的雪。
他想起,當初進去沒幾個月就是過年了,他難得的抽了一根煙,醞釀好了許多肺腑之言等著第二天說給一個人聽,可是第二天那人沒來,來的是顧世清,顧一臉愧疚地說,老景,她走了。
走了?老景鎖緊了眉頭,后牙咬得咯吱響,從微微跳動的眼瞼上滾落了一顆渾濁的眼淚。是死了還是沒死?
沒死,她跑掉了,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跑的,她可能知道了整件事,一時接受不了……顧世清想再多說一句,他看了一眼老景,便打消了念頭——隔著探視窗,老景正在用頭敲桌子,不停地給顧世清磕頭,邊磕邊說道:謝謝,謝謝你救了她。
顧世清心里明白,只要她能活著對老景來說便已是巨大的福音,于是,顧堅定地告訴他:老景,你安心等著,我一定找到她。
從此,老景以一種近似變態的自我催眠和安慰來度過這鐵門鐵窗鐵欄桿里的拘束生活,然而多年來顧世清口中反復出現的“尋而無果”叫他食而無味、夜不能寐,還有一些更加細膩的思念在被無情地拷打著。
    “十五年了,找到她了嗎?”老景蹲在界碑旁,點起一支煙,又遞給顧順一支,顧順沒有接過,而是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
    “我爹留下話兒,你若是回來,就先住在煉錘廠的貴賓室里。”
    “這么多年就一點消息都沒有么?”
    “我爹顧念你的恩情,叫我像對他一樣對你,答應讓你參與廠里盈利的分紅。”
    “她走的時候也沒留下什么東西?像紙條、衣服什么的?”
    “老景,別呆著了,咱們回去吧。”顧順吃力拉起老景,像拔出一根深埋在地里的老蘿卜,老景布滿血絲的眼眸還在看著遠去的哭喪隊,煙霧迷了他的眼睛,嗆出一滴眼淚,他扔掉煙頭,對孝子顧順說道:
    “好侄子,我是不是你們顧家的恩人?”
    “是,這么多年來我爹還有我從來都沒敢忘記過。”
    “那你們也是我的恩人,你們治好她,我感激你們……”
    “可是……”
    “讓我給你爹磕個頭。”
            

   
發喪這一天所有人都只能吃米飯,于是在靈堂外搭的露天棚里都還是熱氣騰騰的,吃飯的人頂著太陽,雖已是入秋,但仍然吃得汗流浹背,老景給顧老爺子磕完頭出來的時候,顧順還特意給老景盛了一碗,老景接過來邊吃邊說著早年間流傳的順口溜:白瓷碗裝著白米飯,白孝帽配著白衣衫,白了臉也白了天,只盼著老爺早成仙。
深邃耀眼的白日遠遠地照射著,些許的飛蟲在抱團亂舞,惹得人心煩,被人一揮而散,轉而又聚在一起,向一棵年久的老槐樹飛去,樹的不遠處就是顧家的煉錘廠。
煉錘廠的工人萬福也是認識老景的,他們十五年前同是廠里的工人,顧老爺子待人和善,老景進去以后萬福就當了燒火組的組長,他也心甘情愿給顧家干一輩子長工,按他的說法就是——“沒必要換主子”。
萬福在錘廠大門看到顧順領著一個臟兮兮的人回來,仔細一看,才想起是老景。老景一臉呆滯,顧順也是極為嚴肅,把萬福嚇了一跳,怔怔地也不敢吭聲,就這么眼巴巴看著兩個人進了廠里的貴賓室。
煉錘廠十五年來修修補補又翻新加固,早已不是老景記憶中的模樣,只有那些成堆的羊角錘和沒上漆的錘把讓他心里隱隱有些懷念,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坐在貴賓室倒更像是坐在牢房。于是,在漫不經心地聽完顧順的安排后他踱步來到廠里的燒火房,萬福正在里面打掃灰白的煤屑,看到老景,他直起腰在身上胡亂拍打一通,堆滿笑容地走過來。
“我聽說你出來有段日子了。”
“十幾天了,一直在城里。”
“咋不先回來看看?”
“沒啥可看的,就知道顧老走了,急著回來送送。”
“噢,顧老今天發喪,廠里停工,楊哥他們都回去了。你知道的,顧老對后屯做了許多好事,村民們都記念他。”
老景點了點頭,往兜里摸了煙給萬福,萬福笑道:“我記著那幾年你只抽哈德門的,這剛出來就換成黃鶴樓了,老景啊,人都說多難多福,你也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啦。”
老景不自然地笑了下,倚著門框深吸了一口,過了好久才緩緩吐出來,煙霧纏繞升騰,老景又慢慢板起了臉:“我這人命臭,恐怕享不了福,等老死了也沒個人送終,你想啊,十幾二十年以前,你們就叫我老景,現在我五十五了,你們還是叫老景,是真的老啊還是沒有年輕的緣分。”
萬福一時語塞,他很難體會這個五十多歲還沒兒子的人的復雜心情,作為當年同廠的工友,老景的往事萬福自然清楚,但是這也讓他更難以去安慰老景,他像是受到了審判和質問,不得不提起一個讓老景日思夜想的人。
萬福說道:“話也別這樣說,是你的總歸是你的,跑不了。我就聽說晴嫂去過前屯,然后沒了消息,顧老找了好長時間,大概到了別的省也不是沒可能,要我說,這個找不找得到,也是天意,別太……”
“她去過前屯?”老景打斷道。
“好像是有這么個說法,我也是聽顧老偶爾一提,”萬福隱約感到自己說錯了什么,連忙試探道,“你該不會是要……?”
“我要去前屯找找。”
果然,萬福最擔心的事發生了,老景要去前屯,而且要跟前屯的人說話、打交道,這可是壞了規矩的大事兒,會把兩個屯的人都惹毛,雖說老景根上并不是后屯的人,但只要從后屯過去也是一樣的,萬福感到自己壞了大事兒,于是百般勸阻,可老景態度堅決得很,說:“幾十年了,該見面的都得見面,沒什么規矩!”他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關乎前屯后屯,他的心里只記掛著一個叫他等了也找了十五年的人。
萬福勸說無果,情急之下找到了顧順,直罵自己是個豬腦袋,哪壺不開提哪壺。顧順先是一驚,隨后叫萬福去界碑處攔著,無奈顧老爺子的喪事還沒辦完,來吊唁的人正挨個在靈堂敬花,他們都是面無表情,也都在巨大的黑白照片前駐足良久,像是敘舊,也像是發呆——流程總是讓人厭煩,可是流程必須要走完,否則會被說成不圓滿。顧順心里犯起了嘀咕,老景回來這才幾個小時的光景就出了麻煩事,又偏偏趕在了這個節骨眼,所以他只能指望萬福能夠攔住老景,以防被更多人知道,難以收拾。
萬福當然沒能攔住老景,反而差點被老景拽進了前屯,只好灰溜溜地回來了。
已是下午五點多了,來吊唁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顧順結算了哭喪人的工錢,其中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她是今天哭得最好的人,從上午就開始哭,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哭唱的詞兒和曲調也是非常到位,顧順就額外給了她五百塊錢,姑娘睜大了還通紅的眼睛,滿口說著謝謝,不覺著又流下眼淚。
完事以后萬福跟在顧順后面說道:“我知道前屯有個叫孫香藝的丫頭,跟這個女的一樣,長得水靈漂亮,唱曲兒是一絕,人家是藝術學校畢業的,專搞這個。”
顧順轉過身來責備說:“凈些個廢話!我問你,你怎么還讓他進了前屯呢!不會去多找幾個人攔著啊!”
萬福垂下腦袋,認錯似的點點頭,說:“你也知道,老景念著晴嫂,又是個死心眼,不是說攔住就能攔住的,只要別捅出什么大麻煩,就隨他去吧。”
顧順長出一口氣,看著已經變成橘黃色的日頭隱進了樹叢,躲到了房屋之后,很快也就會沉入地平線了。他說道 :“關于晴嫂,我從來都不敢跟他講的。”
 

 
前屯和后屯之間隔著寬闊的莊稼地,唯一溝通彼此的路竟是破爛泥濘,但各自的村里卻都修了多條平整的水泥路,界碑如同屏障,相互隔絕,偶爾在田地里相遇的村民也都是形同陌路,所以無論是在現實還是人們的心里,前屯和后屯都沒有路。
老景走過那片莊稼地,里面種的基本都是水稻,有一部分已經準備收割,他回頭望著后屯,心里突然有了些希望,夕陽普照,漫田熟黃,這片土地的故事他是知道的——那里有一顆爭奪與私欲的種子在生根發芽,涼了人心。
改革開放以前,兩個村子還屬于同一個生產大隊,彼此并沒有隔閡。分田到戶以后,村民們因為土地分配的問題吵得很兇,往往是王家的地肥沃而李家的地貧瘠,李家的地靠著河但是王家的地離得遠,明明王家的人少卻多劃了一分地而李家的人多偏偏少了一路,就這樣爭纏不休,兩個村子對既定的劃分方案都不買賬,互相僵持著。
矛盾爆發還是在鎮上決定修路之后,前屯和后屯要通水泥路,本是值得高興的好事,卻因為出資方面產生了分歧,前屯的人覺得后屯在分地的時候多了幾畝,所以應該多出點錢;后屯的人認為修了路對前屯的好處更大所以前屯應該多出錢,鎮上調解無效,修路就此擱置。
誰料到不久后就有兩個村民因為稻谷種過了界而大打出手,繼而引發了兩撥村民的集體械斗。兩百多人就在這片莊稼地里打開了,基本都是拿著木棍,但打得最狠的時候竟然拿起了鋤頭、鐮刀,于是,終于有人倒下了,血染紅了黃土。
這場械斗死了十三個人,有直接就倒在地里的,也有治療不及時失血過多而死的,雙方各有損傷。后來鎮上嚴厲懲治了械斗者,但兩村的仇恨就此產生了——
老子會把這些事講給兒子,兒子又會斷章取義地講給孫子,這樣世世代代沒完沒了,前屯后屯就再也不會修好,同飲一方水,不是一方人。
夜色如薄紗,漸漸籠上來,前屯伴隨著陽光的收斂也慢慢歸于靜謐。老景從未來過前屯,站在街道上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了幾個路過的村民,大致描述了晴嫂的模樣,但沒人知道,他也很慶幸,因為沒有人問過他是從哪里來的。
兩排平行的路燈把街道照得亮一片暗一片,在寬闊的路口傳來一群婦女閑聊時爽朗的笑聲,這笑聲卻如迎頭棒喝擊退了老景,他不敢往前走,也不知往哪里退,只能循著些燈光在村里徘徊,他覺得,只要繼續走,就是對的。
不覺間走到了前屯的村委會,村委大院里有一座破舊的戲臺,油漆掉得厲害,隨手一蹭就是花白的粉末,墻上地上滿是涂鴉,小孩們在臺下你追我趕,女人們在臺上跳舞聊天,男人們則蹲在旁邊抽煙,這里和后屯不一樣,后屯的人吃過晚飯就脫力似的不愿再出來走動了,而這里就像開啟了一個小派對。
正對著村委會大門的是一家叫“余記百貨”的小賣部,一間沿街的平房,招牌豎在房頂,門口的墻上扯了一個電燈泡,雜亂無章的啤酒瓶和廢紙箱堆放在墻根。
老景走進這家小賣部,買了一包煙,一瓶啤酒和一根火腿腸,權當是晚飯。老板叫余同,給老景搬來一個馬扎兒,說:“你擱這兒吃吧。”老景坐下后,他又說:“我沒見過你,你不是本村人吧?”
“哦,不是,我是后……”老景愣了神,險些把后屯說出來,便改口道:“是后邊太平鎮上的,來這里找人。”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長得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從屋里走出來,他姿態穩健,在貨架上拿了一支筆就轉身要回屋里去。
“太平鎮早就跟龜城合并了,后面可不就是后屯?過了后屯就是祝家莊,再往后就得是莒南縣了,你是從那兒來的?”余同接著問道。
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聽后收住腳步,慢慢走過來,看見老景稀里糊涂地點著頭,感到很奇怪。
老景已經十五年沒來過這里,怎會知道太平鎮被合并的事兒,只好笑著說:“都習慣以前的叫法了。”
“那你來找誰?”
戴眼鏡的年輕人這時也搬來一個馬扎坐在老景旁邊。
“一個女人,五十來歲。”
那年輕人突然笑道:“五十多歲的女人這兒多了去了,你找哪一個?她姓什么?”
“呃,她姓高。”
“嗯?前屯可沒有姓高的,”余同皺起眉頭,接著說:“長什么模樣?”
“如果變化不大的話,應該是長頭發,雙眼皮,腮幫子上有一個痦子,但是長得巧,襯得年輕,還好穿一件格子襯衫。”
那年輕人說:“你這么一講,到還真有個人挺像……”
老景仿佛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音樂,他的生命在那一刻開啟了轉折,內心有一股暗涌的沖動將蟄伏已久的歡樂牽引出來,他急忙問道:“她在哪?帶我去見見她!”
那年輕人卻說:“不過,她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人家姓孫,叫孫香藝,才二十五,怎么可能呢。”
余同也說:“是啊,那丫頭水靈著呢,是藝術學校畢業的才女,今天上午還在村委那戲臺上唱了幾嗓子呢,那調子高的,隔著好幾條街都聽著了。”
老景并沒有感到希望的消失,而恰恰相反,他覺得這是他十五年來離晴嫂最近的一刻,也許那個孫香藝正是她,老景記憶中的她就是那么漂亮,甭管二十五歲還是五十二歲,這就是一把活生生的美人標尺,她本應該嫁到城里當闊太太卻在煉錘廠里選擇了無能的自己。但是,在顧世清和萬福等人看來,晴嫂長得的確一般,她嫁給老景也并不委屈,老景待她千依百順、萬分呵護,倒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
老景說:“你帶我找她,我想見見,都十五年了。”
 

 
當一口冰涼的啤酒刺激了舌頭的味蕾,變成了一道富有彈性的溫和火焰,散發著灼熱的甘醇流過食道進入肚腸,翻滾的泡沫就開始聚合上升,做一個習以為常的禮尚往來,它們成為脹氣向咽喉沖擊,突破阻礙又搖身化作一聲冗長且響亮的“噶嘍”從嘴里噴出。
老景覺得舒服極了,盡管一道清晰的淚痕還刻在粗糙的臉皮上,孫香藝盯著眼前這個喝悶酒的怪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想跟著來到余記小賣部,更不明白為什么眼前這個人一見到自己就喊出“晴嫂”兩個字,那種充滿了愛意和思念的眼神震撼了孫香藝,她還在讀書的時候有多少次托腮幻想過這種浪漫的對視,但她不能接受是一個相貌丑陋的中年男人。
“你的痦子長在右邊,她的在左邊……”老景黯然說道。他被帶到孫香藝家時,孫香藝正穿著一身格子衫,老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就喊了出來,但剛走近了一步,就看到了孫香藝右臉的痦子,這個痦子沒晴嫂的黑,老景就像一個變臉的小丑從狂喜變成了失落。驚異失措的孫香藝得知來意后很好奇就跟著回到了余記小賣部。
余記百貨店依然開燈營業,這也許將是營業時間最長的一天。戴眼鏡的年輕人坐下,從老景手里拿過煙,點著,貪婪地抽著,說:“早跟你說了不是,你還非要見,”又抬頭跟孫香藝說,“你也別奇怪,他找的那人,八成是他老婆,十五年沒見著,誰也不知怎么回事兒,不過,能跟你長得像,這家伙也挺有福氣的。”
孫香藝還是感到莫名其妙,她泯起嘴唇把眼睛瞪大做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又嘆了一口氣,說:“我痦子長在右邊有什么不好么?”
坐在柜臺邊上的余同“撲哧”一聲笑了,他指著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轉而對老景說道:“你啊要是想找人,就得先找我兒子幫忙,我兒子可是縣報的大記者余想,聽說過沒?他要想找誰,隨便在報紙上寫幾個字兒就能找著。”
年輕人,也就是余想急忙說道:“爸,亂說個啥!”然后,他把手里的煙塞還給老景,慢吞吞地說:“你要是真想找著那女的,就跟我講講到底是怎么個事兒。”
老景咽下最后一口啤酒,把煙頭踩滅在腳底,腮上的肌肉群在微微顫動,他終于放松下來,淡淡地說道:“我不瞞你們,我是從后屯過來的。”
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很久,沒人說一句話,僵直的眼神都暗含了各自的想法,誰也不愿意去猜下一秒的事情。終于,余同鎖上了收錢的抽屜,故意把桌子弄得很響,然后走過來對老景說:“既然你是后屯來的,那就趕緊回吧,我們得關門了。”
老景沒有執意,他從容地站起身就要走,余想說道:“別忙!我可以先聽完你的故事,說不定能幫忙找到。”老景回過頭,眼睛里閃爍著感激的淚光。
“放屁!”余同怒斥道,“前屯后屯互不往來,這是幾十年的規矩!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前屯人怎么敢去幫后屯的人!”
“我也不喜歡后屯的人,我爺爺就是讓后屯的人砍傷了大腿,從那時候起他就沒離開過拐杖,”孫香藝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是我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故事。”
看到孫香藝并沒有表現出對老景的排斥,余同大發雷霆,把老景腳邊的啤酒瓶子用力扔出去,“咣當”一聲摔碎在地上,那一聲震徹心腸,猶如裂空的一道閃電,使一切無法復合。
“前屯后屯三十幾年不碰頭、不搭腔,有深仇大恨也應該找到一塊吵一架,什么規矩不規矩,搞得不到黃泉不見面,沒丁點兒好處!”余想擺手讓老景坐下,說:“你坐下,我聽你這個故事,幫你找那個‘晴嫂’,讓你倆團圓,我見不得一個老頭子在這里掉眼淚!”
老景聽后嘴唇止不住地顫抖,他的心里溫暖極了,他再次看到朝陽般的希望。
孫香藝勸解說:“余叔,要不就先算了,畢竟都是多少年的舊賬,總提著沒意思。”
但是余同怒氣未減,揮手動拳地吼道:“好啊,我兒子幫著一個后屯的孬種跟我吵開了,忘本忘宗啊!那老一輩的血是白淌的?命是白丟的?這事兒今個兒傳出去,他娘的整個村都得炸鍋!你趕緊給我滾!”
“我們都不去說,沒人能知道,你就信我這一次,幫了這個人,說不定前屯后屯能和好!”
余同已經是怒不可遏,他左右尋覓著可以拿起來的東西好把老景打出門去,誰知就在他左顧右盼時,老景“撲通”一聲跪在余想面前,滿含熱淚,那張褶皺蓬松的臉因為流淚變得難看甚至丑陋,佝僂著背像一只油炸過的河蝦,這一番爭吵他未發一言,卻拋棄了比誰都多的尊嚴,他是那樣想念晴嫂,他不能跋山涉水地尋找,但卻經歷了堪比十倍的煎熬,他唯一的人生,大概只留下了晴嫂。
老景在一片沉默中說:“我求你,幫我,找她。”
 
五 之一
 
晴嫂以前不叫“晴嫂”,叫“晴娘”,大家每次喊她都像是在喊“親娘”,所以就改口叫“晴丫頭”。
我三十二那年還是光棍一條,招工招到后屯一家煉錘廠干活,專管燒火。在我來之前,晴丫頭已經在這兒干了兩年,主要是給錘把上漆,這一年,她二十九,沒處過對象,有媒人說她左臉一個“克夫痣”,十有八九得守寡。她爹就帶她去點痦子,可是點完了又長出來,還變得更黑,一來二去干脆就不找對象了。
煉錘廠的老板叫顧世清,他有個兒子在外地念大專,進廠頭一天他跟工友們介紹我,其實整個廠里就五個人,廠子就是自家的院子,老板自己也是工人,管著燒火,此外,鉆錘眼的一個叫楊哥,一個叫萬福,刷漆的是吳嬸和晴丫頭。我是一個悶性子,不大愛說話,平常看到女人就躲得遠遠的,但是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晴丫頭,晴丫頭長得真俊,兩根眉毛像柳葉兒,眼睛水汪汪的像池塘,什么櫻桃嘴啊,小蠻腰啊都是她的,從身材到長相都好著呢,尤其臉上那個痦子,叫我說那得是美人痣。
可是我怎么也不敢跟他說一句話,都已經過去一個星期,除了她,楊哥、萬福和吳嬸我都聊過了,我覺得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要不然怎么從來都不正眼看我一下呢,我漸漸地已經不再打她的主意,一天十幾個小時在燒火,有一陣子那天可真熱啊,我在燒火房里只能待個把小時,出來涼快半天才敢再進去,要不然就得熱死。
楊哥看我大汗淋漓的就笑話我說:“知道為啥顧老爺子要招你進來了嗎?在那屋里蒸桑拿,他都快蛻皮了。”
我說:“這樣一看,還是鉆錘舒坦。”
“放屁!”萬福說,“鉆錘鉆得我腰間盤突出了都,你燒火吧就夏天難受,到冬天還就你享福呢!”
后來,我就白天睡覺,晚上涼快了再起來燒火,但這樣一來我就更見不著晴丫頭了,不過也好,我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眼不見,心不煩。
有一天下午,我起來給鍋爐升火,把沒用的鍛錘的模具搬到院子里,可巧晴丫頭正在墻上釘釘子,掛一幅裝裱的山水畫,畫里崇山峻嶺,瀑布河流,很是壯觀,想來一定是顧世清安排下的活兒。晴丫頭舉著大頭錘一下接著一下,額前的頭發左右擺動,汗珠在余暉里放光,我看出了神。
可是有一根釘子不小心釘歪了,她扔了大頭錘在四處找些什么,又看到我像一只木雞一樣站在旁邊,就對我說:“喂!給我一把羊角錘!”
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忘不了那一刻胸腔里心臟“咚咚咚”地亂跳,口干舌燥也沒有唾沫,下身如同麻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已靜止,那太美好,像做了一場夢。我在過去的十五年里因為一直回憶著這一刻才終于熬到現在。
“喂!”她沖我喊道。我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從身邊拿起一把羊角錘遞給她,可是她沒接過去,而是責怪我說:“拿個錘子都這么慢,喏,你來釘!”
于是我把釘歪的釘子起下來之后,她扶著畫,我就開始釘釘子,我有幾次想低下頭看她,卻正撞到她也在看我,一緊張就砸到了手,但是我沒做聲,一直忍著,努力表現出一副很平靜的樣子。
弄完之后她捂著嘴笑說:“釘個釘子而已嘛,你亂看什么呀。”
我只能傻笑著,心里想,哎呀,我真是笨啊,我應該接上話讓她開心,或者講幾個笑話也行啊,總之得說點什么。
果然,我什么都沒說,但是從那天以后,我和晴丫頭就慢慢熟悉起來。
顧世清說,這幅畫就掛在院子正墻上,上面寫著宏圖大業,就是要把煉錘廠做大做強,激勵大家。對我來說,只要晴丫頭對我笑一下就是我最大的動力了。
楊哥覺察到了我對晴丫頭的心思,他一邊磨著錘一邊對我說:“老景啊,這追姑娘啊就跟拔蘿卜一個道理,那勁兒得不停地使,你稍一放松,她又鉆回去了,你越是守著,她越不過來,所以就是要一鼓作氣,連根兒拔出來。明白嗎?”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身要回去燒火,他忽然把我拽回來,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丫就是一豬腦子!活該三十好幾沒老婆,正常人聽了我這話就應該開始拔蘿卜了,你他媽倒好,還回去燒火!燒火!還燒火!”他一邊說一邊拍我的頭,引得對面晴丫頭跟吳嬸看著我倆嘿嘿直笑。
楊哥壓低聲音接著對我說:“我教你一招,你好好聽著,晴丫頭她爹好喝酒,沒酒就難受,你待會兒去買瓶二鍋頭,再把衣服割一道縫,等晴丫頭下班的時候你就……”
楊哥這些悄悄話真的很奏效,我看到晴丫頭下了班就過去說要幫忙收拾,她果然開始推辭,我再稍微堅持一下,她就開始拉扯我,我的衣服就這樣裂開了。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晴丫頭覺得不好意思決定幫我縫好,我說自己縫就好,但是要用一下晴丫頭的縫紉機,于是就順理成章跟著去了她家。磨蹭了小半天終于縫好,她爹果然要留我吃飯,我就拿出來買好的二鍋頭。
但等我坐好之后我忽然意識到麻煩事了——我該說些什么?怎么才能不冷場,讓晴丫頭的爹不討厭我?可我天生的笨嘴,說不出一句話,牙齒之間都涂了膠水,牙縫里都塞了棉花,喉嚨里上了螺絲,嘴唇外縫了針線。
于是我開始喝酒,一盅接著一盅,晴丫頭她爹樂壞了,也一杯接一杯的,不多會兒,我可能已經迷糊了,我想說話了,我敢說話了,我要說話了,我在心里吶喊著,老天啊,就讓我大膽說出來吧!
我直了直腰,忽然看到晴丫頭跟他爹都搖搖晃晃的,模模糊糊的,我說:“你們這么快就喝醉了,晃什么晃!我……”
我可能倒在桌子上,也可能倒在桌子底下,但是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晴丫頭的床上,她爹正坐在床邊笑吟吟地看著我。
“丫頭出去干活了,你這家伙占了她的床,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呢。”
我坐起身,腦袋陣陣地疼,趕緊下了床,說了不知多少次“抱歉”,但他爹就是笑個不停,還讓我有空再喝一場。
顧世清看到我土頭土腦地回廠,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說我昨天晚上沒燒火,昨晚鍛的鐵還沒成型就涼了,一番批評后,悻悻地走了,楊哥就開始大聲笑了起來:“老景這小子昨晚破處了吧。”
萬福和吳嬸“喔”地一聲,都把目光看向了晴丫頭。晴丫頭的臉“唰”地變了通紅,兩個拇指在衣角打轉,她想說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不明白晴丫頭為什么害羞?難道她也喜歡我,可是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樣漂亮,我是那么普通,不會的,那也許只是女人的正常反應吧,我只好擺擺手解釋說:“沒有,我昨晚上就是喝醉了,說啥干啥都不知道,再說根本沒有的事兒,不作數的!”
這時晴丫頭突然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狠狠踩了我一腳,撩起頭發,鼓著粉紅的腮幫子對我說:“那你昨天晚上跟我爹說,你看上我了,想娶我,作不作數?”我怔住了,很高興。
從那天開始,晴丫頭就成了“晴嫂”。
“你們叫她‘晴嫂’,我可不叫,”顧世清說道,“沒大沒小,像什么樣子!晴丫頭她爹還喊我聲‘顧老哥’,我卻得喊她‘嫂’,什么跟什么呀!”
顧世清還真的沒有改口,即便是參加了我倆的婚禮,吃了我倆的酒席,他還是一口一個“晴丫頭”,直到兩年以后晴丫頭懷孕。
 
五  之二
 
那些日子真是好啊,但是我知道,從我走進余記小賣部的那一刻起,你們就認定了我的故事應該是落魄的。我這種人,不應該過什么好日子的,晴嫂跟了我已經是老天爺的大恩大德,可是天底下沒有只享福不受罪的便宜事兒,享了福就得受罪,所以越往下講,我越覺得吃力,每次想起來,都像是在用小刀剜自己的肉。
那個時候,廠里的生意是越來越好,顧世清又招了一批工人,院子翻新蓋上大棚,裝上了嶄新的排氣管道,這樣一來,燒火的時候就不那么熱了。煉錘廠還接了南方大企業的活兒,聽說要把錘子都成箱成箱地賣給外國人,所以廠里就多了一個工種叫裝箱員,每個月要運幾十箱,活兒不算多,找個人專門做又浪費人力,所以干脆讓廠里的人兼顧著干。顧世清讓萬福負責這個事兒,萬福撇撇嘴說,我腰間盤不行啊,整天搬箱子說不準那天就把腰給累斷了,我還得護著腰子給媳婦兒用呢。顧世清無奈地嘟囔了幾句就決定把裝箱的事交給我來管,我是很樂意去做的,我得多干點活兒多掙點錢才能給晴嫂多買些骨啊湯啊養好身子,才能給未來的兒子買奶粉,所以我整天都干活干到晚上十一二點 。
晴嫂懷孕有三個月了,我讓她好好歇著,她說閑著難受,結果還是整天來廠里刷漆。我勸不住又看著心疼,就半夜偷偷起來把她的活兒干了大半,她早上過來看到已經刷了一大堆錘把,立馬就猜到是我干的,把我從燒火房里揪出來,一口一個多管閑事。
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喜歡摸晴嫂的肚子,柔軟光滑而且慢慢變大,里面的就是我老景的兒子,當然我希望是兒子,是閨女也不錯,我做夢都想不到我這個光棍兒這么快就有了兒子,這都要感激晴嫂,她不嫌我丑,不嫌我矮,也不嫌我沒錢,有時我也會奇怪,晴嫂到底喜歡我什么呢。
我摸到晴嫂的小肚子里有個鼓囊囊的肉蛋兒,就揉了一會兒,晴嫂推開我說“生疼”,我問那是什么?她也摸了摸,笑著說,八成是兒子的小雞雞吧。小雞雞是個一按就疼的肉蛋兒么?我覺得不對勁,可是晴嫂讓我別大驚小怪,興許過段日子就好了。
晴嫂說得對,過了幾天真的就不疼了,晴嫂她爹就燉了一鍋母雞湯,說懷孕的女人得管著兩個人的營養,營養跟不上就長內瘡,我覺得有理。
那一個多月龜城鎮都沒下過雨,天上沒有云彩,也很少刮風,錘廠前邊的老槐樹捧出來一堆堆葉子,在煙灰噴飛的排氣道周圍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鐵銹,每天“叮叮咚咚”的打錘聲,“呼呼啦啦”的燒火聲,還有后屯每天都有擴音喇叭的叫賣聲,“涼皮兒涼菜”、“饅頭豆沙饅頭”、“收廢紙廢鋁廢銅”。循環往復,生活出奇的平靜,我就想把這種日子過一輩子,沒啥風浪,就像這天氣,不下雨不打雷,不用打傘也不用曬被,就吃喝拉撒睡。但是過日子往往沒那么簡單。
老天終于下雨了,一下起來就是暴雨,雷電交加,雨啊就像一盆水從天上倒下來,我跟晴嫂就在家里呆著也不用開工,沒事陪著晴嫂她爹喝幾杯。喝了才幾杯,晴嫂她爹發現房頂漏水,拿了塑料薄膜就想上去蓋住,我也急忙穿了雨衣跟著去幫忙。晴嫂說等天晴了再弄吧,先找個盆接著。她爹非得上去,跟晴嫂一樣都是個犟脾氣。
房子是那種有坡檐的瓦房,得一個人先爬到墻頭上再讓另一個人到漏水的地方展開塑料薄膜給蓋住。我爬到了房頂漏水處,從晴嫂他爹手里接過塑料膜,很利索地就給蓋住了,準備往回走,晴嫂她爹說,別急,我記著有兩個漏水的地兒,我也上去看看。說著他就從墻頭要爬上來,也許是喝了點酒,腦子有點暈乎,他踩著一個瓦片突然滑了一跤,直接從房頂上“撲通”摔下去,也沒來得及驚叫,就跟冰冷的水泥地面碰撞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就像遠處的悶雷,晴嫂在下面失聲尖叫起來。
晴嫂她爹走了,因為掉下去的時候摔得不巧,正摔倒后腦勺,我背著他去醫院的時候就感覺到他已經不行了。晴嫂哭個不停,我很難受,我跟晴嫂結婚以后就一直住在晴嫂她爹的家里,他從來不覺得我是個上門的累贅,反而很樂意跟我拼酒,我很慚愧沒有喊過他一聲“爹”,他也從來不說什么,我不明白這樣的好人為什么會摔死,我聽說鎮上有個老頭從三樓跳下來才只斷了條腿,為什么晴嫂她爹就沒有這樣的運氣,要我說,人的命運就跟下雨是一樣的,你看著上午還天氣晴朗,說不定下午就大雨滂沱了,就算有預報,也有算不準的。
這頭的喪事剛發生,那頭的不幸就緊跟著來了——晴嫂哭暈過去了。醫生給她做了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胎氣。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終于,醫生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對我說,你老婆恐怕得流產。我很著急地問道,怎么了,是不是動了胎?醫生搖搖頭,我連忙追問,那是咋了,沒動胎為啥要流產啊?醫生說了一堆我聽不大懂的詞兒,但總的意思就是晴嫂的子宮里長了個窩頭大的瘤子,堅持生產的話怕是有危險;而且即便流了產,也很可能得切除整個子宮。
我就坐在晴嫂的病床邊,心里難受地要死,有很多的蟲子在咬的心頭肉,當時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我在想該怎么跟晴嫂說呢?直接告訴她,說醫生要摘你的子宮?還是拐個彎,就說你身體不大好,要不就先不要孩子了,反正以后還能生嘛!想著想著,我的眼睛就濕潤了,我一個男人在醫院就那么哭起來了,我覺得對不住晴嫂,也對不住我兒子,我早該想到那個肉蛋兒興許是大病,怎么就沒拉著晴嫂來醫院看看;或者我早該預感到她爹下雨上房頂得出事兒,要提前攔著點兒,這樣晴嫂何苦會躺在這里。
我哭的聲音太大太難聽,晴嫂被我給吵醒了。她迷離著眼也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把頭靠向我抽泣,我感覺到了我身為一個男人的巨大使命,我得保護晴嫂,給她最好的生活。
“爹呢?”晴嫂問。
“進停尸房了。”
晴嫂哭得更兇了,撕心裂肺,醫院走廊里回聲很大,路過的人都往這里看,他們同情我們。晴嫂哭著想下床去找他爹,我攔住說:“醫生說你身體不好,得休息,別再暈過去了。”
她死活不依,弄得我毫無辦法只好說道:“晴嫂,晴嫂,你冷靜點兒,醫生說你要住院,咱們的兒子可能得流掉。”
她一下就安靜下來,問為什么。
“醫生說你肚子里長了個瘤子,生的話有危險,得切除子宮。”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這些話說出來的,但是我后悔了,我看到晴嫂精神恍惚地坐到了床上,兩眼呆滯,我嚇壞了,趕緊把她摟進懷里,說:“你別難過,身體要緊,孩子沒了咱們可以再生啊!”
她猛地推開我,拉住我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冒血,我感覺那塊肉就快要被咬掉了,但是我就是忍著,我知道,晴嫂難受,這樣的話興許能舒服點兒。晴嫂她是那樣心疼我,她看到出了很多血就連忙松了口,然后不停地捶打我,嘴里罵著:
“你這個白癡!切了子宮就不能再生孩子了!我恨死你了!”
原來女人沒了子宮就不能生育了,我這才知道,那這樣說來,我老景也就再也沒有兒子了。我心塞得要命,為什么給了我的又都要收回去呢,還連累著晴嫂。我摸著晴嫂臉上那顆混著淚水的痦子,沉默著,晴嫂也不哭了,就看著我掉眼淚,過了好久,好久,我們誰都說不出話,我的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誰狠狠抽了一耳光,我在做最后的思想掙扎并終于得到了一個結論:
我這一輩子,能有個晴嫂就足夠了。
 
五  之三
 
我現在看到后屯的天還是那時的天,不那么藍,而是白,太陽光躲在云里;但后屯的地早就不是那時的地了,變化太多,沒的東西也太多,就像晴嫂她爹的墳,原來就埋在前屯后屯之間的莊稼地里,但是下午我來的時候都種的是將熟的水稻,墳頭早就被推平了,我心里感傷,不想也不敢多看一眼。我想找到晴嫂以后就重新給她爹蓋個墳。
余想兄弟,你念過大學,又是城里的大記者,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頭腦不像我們這些粗人一樣簡單,我當時就想還要不要晴嫂在錘廠里接著干活,因為晴嫂出院的時候醫生特別叮囑我,千萬不要再讓晴嫂去干刷漆的活了。我知道,那些劣質的油漆對身體特別不好,興許晴嫂那個瘤子就是因為聞多了油漆味才落下的。
但晴嫂是個那么犟的女人,從來她若是耍起脾氣我必然會讓著她,就連做手術這個事兒也順了她的意思,結果只流了產,沒把子宮切掉,用藥物暫時消退了瘤子,醫生說這樣會有隱患,但晴嫂死活不依,她還想著能給我生個兒子。現在,她又堅持要上班,我隱隱地感覺著不能再順著她了,否則早晚一天會失去她,于是我就整天在錘廠守著,看見她來就把她生生拽回去,任她哭鬧,顧世清、楊哥他們也是支持我的,發生這些事兒以后,他們經常安慰我,時不時地給我講人生大道理,顧世清有時還給我開雙倍的工資。
晴嫂卻說,我爹剛走,你就開始欺負我了。
我又委屈又心疼,還有些心軟,有一度我甚至想就依了她罷,但幸好我堅持住了。后來,她就再也不往錘廠跑了,我心里高興,以為她知道愛惜自己了,誰知幾個月后我在鎮上碰巧看見她在一家制衣廠給人縫衣服,她見我很生氣,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乖乖地跟著我回去了。
晴嫂出院以后,有好幾次想跟我同房,都被我拒絕了,我很害怕,我怕我一時沖動反而會害了她。她說:“你不要我了嗎?”
我說:“不是。”
“那你現在都不愿意碰我一下,是怕那個瘤子傳染給你嗎?你是不是嫌我臟?”
我趕緊抱著她,說:“當然不是,我是舍不得碰你,如果做那種事兒能讓你的瘤子跑到我身上,我肯定整天纏著你,但我只怕你會因為這個變得更嚴重。”
晴嫂說著就哭了,“我就想給你生個兒子,年紀大了就更不行了。”
我只好跟她同了房,以后幾年也是這樣,但她再也沒有懷上過。
一晃六年過去,錘廠的生意并沒有多大的發展,顧世清整天垂頭喪氣,他的兒子顧順也在外地創業失敗回到家里準備接管錘廠生意,萬福從鉆錘的變成了燒火的,成了我的伙計,這一年,我三十九,晴嫂三十六。
雖然這么多年沒有大的變故,晴嫂肚子里的肉蛋兒也變小了,但我注意到,晴嫂變得越來越瘦,一到晚上就四肢無力,還經常沒有胃口,有時甚至會嘔吐,每次嘔吐她就猜想可能是懷孕,可是沒過幾天例假就來了,空歡喜一場。
我在錘廠還是每天干活到深夜,裝箱的活兒漸漸多了,我發現每個月送出去的貨里都添了幾箱不知是什么東西的袋裝物,有時跟錘子混在一起就運了出去,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自然不會關心這些,興許是顧世清又做起了什么副業吧,要不然他怎么會突然地就心情大好了呢,整天喜氣洋洋,談天說地,還給廠里的每個人都發了福利。
錢雖然賺得多了些,但晴嫂卻越來越顯蒼白,我忍不住問是不是身體難受,她說還好,就是有點虛,我就去買了很多補品,怎么吃也不見起色,反而多了些“虛不受補”的癥狀。
幾個月后萬福跟我說:“晴嫂這命真是苦,不過還好有你這個冤大頭。”
“我怎么成了冤大頭?”
“早年間的一些個流言,不聽也罷,單就說晴嫂生不了孩子又落一身毛病這事兒,也就得虧攤著你,換了哪個沒心沒肺的,早就不管死活。老景啊,你也真是不易。”
“我倒是不打緊,就晴嫂這毛病,去醫院瞧了兩回,也沒查出啥來,當是虛癥來治吧,又怎么也補不進去……”
我跟萬福正說著,顧世清突然從門外走進來,他耷拉著臉,愁眉緊縮,這幾個月來廠里運轉都很正常,他怎么這個樣子,就跟要上刑場一樣。
萬福問,怎么了顧老?顧世清沒有理會,而是將目光投在我身上,像是在想些什么東西,我和萬福面面相覷,正感到莫名其妙,顧世清突然長嘆一氣,走掉了。
萬福說“我這幾天看著顧老不正常,他今天一大早就坐車去城里了,前天也是,難不成攤上什么事兒了?”
開個煉錘廠能攤上啥事兒,我沒心情再理會這些了。現在,晴嫂的身體才是我最關心的事,我時刻警惕著最壞的情況出現,可是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的。終于有一天,我下班早,提前回了家,推開門突然發現晴嫂躺在院子里,鼻子里正在汩汩地冒血。
當時那種心情是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的,我當時很亂,耳鳴無休無止,腦子里也嗡嗡作響,手腳完全是在那些護士的指揮下運動的,我眼睜睜地看著晴嫂進了急救室,我被擋在門外,開始了我這一生最漫長的等待。
往往有些你不在意的事情會在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帶給你難以預料的后果,晴嫂就是這樣,她子宮里的腫瘤已經擴散,需要化療,幾年前的那個肉蛋兒現在已經變成了好多肉蛋兒,它們在吞噬著晴嫂。醫生把話說得很嚴重,我只問了一句,還能治好嗎?我的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我感到我快要失去了晴嫂,我恐懼的事情將要到來,這遠比讓我離去更難以接受,我能情感表達得清晰一些,我覺得我能再樂觀一點,只要醫生說她能治好,我就立馬破涕為笑,我發誓,只要能治,我就不再流這些沒用的眼淚。
醫生猶豫了很久,他告訴我能治好。我兩條腿瞬間就變得酥軟了,無力地跪在醫生面前,我像是在洪水中抱住一塊木板一樣抱住他,又像是在鬼門關前面抱住了晴嫂,我得把她救回來。
對于我們這種工人,是不能生大病的,生了大病就等于是傾家蕩產。晴嫂的化療費用很快就讓家底虧空了。我決定去找顧世清借錢,我在廠里做了這么多年,他肯定會幫我的。
我推開顧世清辦公室的門,聞到了濃密的煙味,看到顧世清正抱著頭在辦公桌上發呆,眼里空洞無物,我見情形如此,著實難以開口說借錢的事,轉身就要回去。誰知顧世清叫住我,揮手讓我坐在他對面。
熄滅的煙頭散落在桌子上的各個角落,煙灰缸成了擺設,顧世清每吸完一根就直接掐滅在桌上,桌子上隨即出現焦黑的印記。他終于開了口:“錘廠要完了。”
我非常的震驚,忙問起緣由。顧世清就像一個喝醉的酒鬼,他慢吞吞地帶著自暴自棄的口吻對我說:“廠里只有你知道的,每個月裝箱的時候,都會摻進幾袋東西,你見過嗎?”我點點頭。
“那是海洛因,就是毒品。”我瞪大了雙眼,難以相信。
“那年廠里的羊角錘銷量不好,生意急轉直下,我就想做點副業把經濟搞上去,碰巧從廣東的生意人手里接了這筆買賣,起初我也是擔心,但做了一次發現并沒有什么風險,因為這些袋裝的摻在錘子里能避過許過檢查,很容易周轉,而且賺的錢是賣錘的好幾倍。我就昏了頭,大著膽子一做就是半年。直到一個星期以前,我得知廣東的那個伙計竟然被抓了,他是個沒義氣的人,為了減刑肯定會把錘廠供出來,到時候查到我這里,錘廠就算徹底完了。”
我一直覺得我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種事,沒想到如今近在眼前,我只好問道:“還有啥補救的法子?”
顧世清突然抬頭,兩眼放光直盯著我,臉上只有嘴在動:“有!我雖然做了這生意,但是只提到過錘廠,沒提到我本人,如果我能脫罪,那么錘廠就有救!”
“怎么脫罪?”
顧世清冷冷地說道:“只能找人頂罪!”
“找誰?”
顧世清突然沉默了,他醞釀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來挽救錘廠和自己甚至還有他的兒子顧順,他又點起一支煙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像一個沉思的作家,他要說出的話都帶有預言的性質,他吐出悠長的煙霧,轉身說道:“老景啊,你來找我,做什么?”
顧世清開口問了,我只好說:“其實,我今兒來找你,就是想借點錢來著。我那點兒家底都用來給晴嫂化療了,這還只是前期費用,后邊的是個無底洞啊。”
顧世清仿佛猜到了我要說的這些,他滿含深意地說:“哦,晴嫂的病我都知道了,這可需要一筆龐大的費用啊!咱們后屯人少錢也少,就算都攢出錢來也未必夠用,能幫你的也只有咱們這個錘廠了。”他話鋒一轉,接著說:“可是,如果現在我坐了牢,錘廠肯定會被查封,到時候別說借錢,就連你的工錢也都沒了。”
顧世清說的句句在理,我沒法子不點頭,只能順著他的思路走下去。他坐下正對著我,一本正經地說道:“老景,我知道這樣很對不住你,但這是保住錘廠的唯一辦法,也是治好晴嫂的唯一辦法。整個廠里,只有你有機會接觸那些毒品,如果到時候盤問起來,你就說是你干的,把罪名頂上,我再花點錢跑跑腿,錘廠就可以脫險……”
原來顧世清嘴里頂罪的人正是我,我馬上站起來,擺手說:“這不行,絕不可能,我一輩子老實本分,從不干些違法的事兒,這罪名我擔不起,如果我頂了罪,整個后屯都會議論我,連晴嫂都會瞧不起我。不行!”
顧世清也站起來,他好像得理不饒人一樣,說:“但是晴嫂現在的病就憑你是絕對治不好的!你要想讓她治好,只有這么做,不然只能等死!錘廠生,晴嫂生;錘廠死,晴嫂死!”
“錘廠生,晴嫂生;錘廠死,晴嫂死”。這句話震動了我,我腦中放佛降下一道閃電,我在掙扎,顧世清說得不錯,只有靠錘廠的收入才有可能維持晴嫂昂貴的治療費,我竟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只怨生活是如此艱辛,哪怕我老實守己,依然會招來禍端,走到絕境之時,我還能做什么選擇呢?但我還是說了句:“讓我先想想。”
顧世清說:“老景,我顧世清指天發誓,只要我能脫罪,保住錘廠,我一定把所有的錢都拿來給晴嫂治病,我會先告訴她你去了外地籌錢,等她好了再告訴她實話,我向你保證,只要我顧世清在一天,晴嫂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我的生活又一次抓住了希望,哪怕是一次不得不犧牲自己的交易,只要能治好晴嫂,我的生命就還是自由的、活著的、有價值的。我走出煙味纏繞的辦公室,準備往醫院去,我故意磨磨蹭蹭,可是又急于見到晴嫂,這,也許會是我最后一次見她了。
躺在病床上,晴嫂沒有穿病服,而是穿上了一身她年輕時最喜歡的格子衫,她滿臉的愧疚:“早知道就聽你的,把子宮切了。”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天花板,說:“得了這種病一般是治不好的,要不咱們就不治了。”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醫生說了治得好,你就放寬心吧。”
“可是家里哪來那么多錢?”
“錢的事兒都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辦法,你就在這把病治好,就是幫大忙了呢。”
晴嫂笑了,她還和以前一樣是個勇敢的晴丫頭,她說:“你要是這么會賺錢,咱家早就搬出后屯到城里住了,你一不會偷,二不會搶,更沒本事坑蒙拐騙,現在再逞能就是找罪受。”我也沒啥好說的,就跟著晴嫂“咯咯”地笑。
晴嫂接著說:“其實有個事兒你一直都不知道,”晴嫂瞄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那天,你在我家跟我爹喝酒,喝醉了之后其實啥也沒說,我第二天說你要娶我,那些都是假的。”
我一時呆住,無言以對,晴嫂見我沉默,很緊張地說:“那幾年,有媒人說我臉上有個‘克夫痣’,是克夫的命,前后找了幾個對象都沒成,我爹整天說我嫁不出去,眼看就三十了,卻正好碰見你,就……你不會就生氣不要我了吧?其實我跟了你以后發現你真的是個好人,我就算現在走了,也是值得的……”
“別亂說話!”我趕緊打斷她,接著說,“那年我光棍一條,又沒本事,能遇著你是我的福分,我這把賤骨頭可沒那么容易被‘克’到。”
我跟晴嫂就是這么相互感激著走到現在,我此刻摟著她就不覺得難過,就覺得還擁有一切。晴嫂扯著我的衣領,慢慢說道:“那么,你現在還愿意跟我做愛嗎?”
經歷許多,我越來越懂得何為珍惜,我沒有多想就輕輕地親吻著晴嫂,撫摸她的全身……
晴嫂那年三十六,但她的身體依然柔滑、溫暖,我們在未知的絕望中相互給予。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啥?”我問晴嫂。
“不記得了。”
“那天你在釘釘子,看到我就跟我跟我說:‘喂!給我一把羊角錘!’”
“哦?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那么一點印象。”晴嫂回憶著。
“可是,你沒有接過去,你嫌我慢吞吞的,就讓我釘釘子去了。”晴嫂“咯咯”地笑了,我接著說:“那這樣一來,我也就并沒有給你那把羊角錘。”
晴嫂轉轉眼珠想了一下,突然伸出手來,帶著當時晴丫頭的天真和羞澀,很調皮地說道:“那現在,給我一把羊角錘吧!”我笑著竟然真的從身邊拿出一把羊角錘,看著晴嫂吃驚并且激動到想哭的表情,我把錘子遞給她,笑說:
“這一回兒你可得自己上釘子了。”
 

 
指針滑向了夜里的十二點,前屯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秋蟲的低語襯托著安靜的鄉村,午夜的清風吹拂著安詳的靈魂,月亮從一撮云中慢慢走出來,她的光輝福澤大地,群星點綴著夜幕,為這黑暗執燈照明。這里是一個叫“龜城鎮”的平凡的角落,這里許多人的一生真的就像一只老龜在負重前行,還有那個幾十年不和后屯打交道的前屯,此刻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后屯的故事,余記百貨店門口的燈泡依舊點亮著。
老景搓了搓鼻子,眼眶紅了一圈,他極盡詳細地講著自己的故事,孫香藝在輕輕抽泣,她想的不錯,眼前這個怪老頭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人,余想用兩根手指壓住眼鏡,不知是為了抑制眼淚還是故作沉思,就連本來跟后屯勢同水火的余同此刻也沉默著。
“那天晚上我等晴嫂睡著以后去找了顧世清,他告訴我見了警察要說些什么,又偽造證據在我身上。第二天中午就有幾個警察來錘廠詢問,我的嫌疑自然最大,被帶到公安局隨后認了罪,又轉站去了監獄,從此十五年就再也沒有出來。”老景提起這些事來,輕描淡寫。
孫香藝急忙問道:“那晴嫂呢?顧世清有沒有遵守諾言治好她?”
“我進去兩個月后,顧世清才來探監,他告訴我晴嫂的病有所好轉,就是怪我為什么會不辭而別。我說我想見見晴嫂,顧世清說恐怕不行,因為要見晴嫂的話就得把事情都告訴她,怕她會受不了。我只好等著,終于等到顧世清告訴我說晴嫂已經好了大半,我才抖抖索索地要求把真相都告訴晴嫂,我太想念晴嫂,我等不了哪怕一天。顧世清答應了,可等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卻告訴我晴嫂知道真相后就失蹤了。十五年,我又等了十五年,如今,顧世清已經走了,我真是想不出還有啥辦法能找到晴嫂。余想兄弟,你見多識廣,肯定能幫我找到她的是不是?”
余想皺起眉頭,他伸出舌頭舔著干燥的嘴唇,“嘖”地一聲,說道:“我可以幫你寫篇稿子發在縣報和網上,可是我總覺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也許是我多想了吧。”
孫香藝拍著老景的肩膀:“余想哥肯幫你就問題不大了,你放心吧,憑想哥的影響力,找個人是準沒問題的。”
余同也很慚愧地說:“那會子對你吵吵,實在對不住。我會幫你在前屯留意,適當時候,就挨家挨戶幫你問問。”
老景道謝后起身要離開,被大家挽留,就又坐下聊起來,這一聊就是一夜,他又追述了更多關于他和晴嫂的點點滴滴,十五年的無人問津在今晚一吐為快,老景幸福地笑了出來,這是他出獄后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清晨,老景離開余記百貨到鎮上繼續尋找晴嫂。
兩天以后,老景的故事登上了縣報的頭版,余想經過文字加工,把故事寫得更加感人,引起了縣城內巨大的反響和討論,與此同時,余想在網絡上的發帖也迅速獲得了不少的關注,一時間,龜城鎮的大小村莊仿佛都在尋找著晴嫂。
可偏偏在前屯,情況卻大不相同。前屯的中年人和老人們反對最為強烈,他們所想的無非就是前屯和后屯互不往來,怎么能幫后屯的人;而年輕人則認為幾十年的舊賬應該大家相互調解,找晴嫂這件事與后屯無關。而在后屯的反應中,有些人也極端地認為,后屯的事兒用不著前屯插手,愛管不管。
前屯后屯的爭執又起,這讓龜城鎮書記王廣德看到了一個契機,他召集了兩個屯的村民代表相互協商,用盡各種說辭,使出渾身解數,最后來了句“難道牙齒咬了舌頭,就不能再吃飯了嗎”,話音剛落,村民們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時代無論怎樣變化總歸還是向前進的,因為利益爭奪而起的紛爭其實只需要彼此的一步退讓便可輕松化解,兩個村子就這樣奇跡般地重歸于好了。王廣德當即決定,前屯后屯中間那條擱置的水泥路馬上就動工。
看到幾十年的難題被自己解決了,王廣德心里美滋滋的,他想再促進一下村民的感情,但一時沒找到話題,琢磨半天,他忽然想起來老景的事,就說:
“既然都已經冰釋前嫌,那就齊心協力,過好日子。另外,也別忘了讓兩個村子和好的功臣,就是那個老景,大家也都留意點,爭取早日找到晴嫂。”村民們馬上開始討論起來,只有后屯的村民代表顧順一言不發,王廣德看見顧順板著個臉,于是說:
“顧順吶,老景跟晴嫂都在你煉錘廠呆過,雖然你爹走了,但當時的情形你也該記著吧,給大家說說,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人多力量大嘛!”
顧順卻說:“我爹走的時候千叮萬囑咐,說有些事兒不能告訴別人。我爹還說,他這輩子對后屯做了許多好事,卻唯獨對不起老景,老景回來那天還專門給我爹磕頭,這個頭應該是我和我爹給老景磕才對。”
王廣德和眾村民覺得很吊胃口,異口同聲地說:“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誰知顧順站起來說了句抱歉就快步走掉了,留下云里霧里的眾人繼續議論紛紛。
 

 
尋找晴嫂的事件經過連日來的持續發酵,終于有了新的線索:有人在網上留言說,曾在山東省臨沂市區見過一個容貌和故事中描述得很相近的中年婦女在一個路口擺過地攤,左臉長著一顆明顯的黑痣。
余想連忙到后屯的煉錘廠找到了老景并把消息告訴他,老景激動地連聲道謝,又匆匆忙忙地要去收拾行李,但被顧順攔住,顧順說:“老景,這個消息難保真假,興許是騙人的呢,臨沂離這那么遠,還是再等等看吧!”
老景執意要去,哪怕是假的也必須一探究竟,任顧順怎么勸說都無濟于事,還叫來了萬福一起勸導。余想看著顧順如此賣力地勸阻,越發感到自己之前的猜想是正確的。說話間,老景就已經收好衣服行李準備出發了,顧順拉住老景,見老景態度堅決,就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老景的口袋,說,這張卡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密碼就是晴嫂的生日,里邊的錢夠你用幾個月的,不夠了記得告訴我。
余想和顧順把老景送到車站,聽著汽車發動的“隆隆”聲,他們和老景揮手告別,汽車的輪胎掃起一溜煙塵,車站里又響起了下一班車的通知聲。
“老景這后半生,不知還要找多少次晴嫂。”顧順嘆著長長的氣。
“就讓他去找吧!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也就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余想看了看面帶愁容的顧順,轉頭目視前方,很鎮定地說:“你老實告訴我,晴嫂是不是早就死了?”
顧順猛地轉過頭來,磕磕絆絆地說:“哪有,晴,晴嫂,就……就是失蹤了。”
“別瞞著了,按老景當時的說法,晴嫂得的病應該是子宮癌,而且很可能已經到了晚期,我想,老景進去沒多久晴嫂就已經走了吧。”
顧順見瞞不住余想,索性全盤托出:“老景進去以后,我爹騙晴嫂說他去了外地籌錢,可晴嫂又擔心又想念,病情惡化的很快,過了才兩個多月就走了。我爹本來想告訴老景,但是沒忍心,他知道老景把晴嫂看得比什么都重,就只好說晴嫂失蹤了,我爹當時還在猶豫這樣說到底好不好,但他突然看到老景正在探視窗那頭給他磕頭。我爹臨走時還告訴我,一定不能讓老景知道晴嫂已經沒了,對老景來說,晴嫂活著,他就活著。”
余想也禁不住唉聲嘆氣,他說:“像老景這樣活著,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悲劇。”他看著建設中的高樓矗立在城市的中心,這個不斷發展的城市正向著繁華靠攏,生活在其中的人兒都在努力經營著自己的生活,一切看起來都是欣欣向榮。“大家都在向前看,只有老景還活在十五年前,說到底都是因為女人啊,能像老景這么鐘情的,萬里挑一啊。”
“可不是嘛,我就才聽說了王廣德那兒子才結婚還沒幾天就跟城里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好上了,現在的人啊,就是聰明里透著糊涂,”顧順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我年輕那會兒也整天想著找女人,現在可是真沒那心思嘍。”
余想也笑起來,他邊用手比劃著,邊說道:“這找女人啊就像喝茶,你說你是泡一壺新鮮的龍井呢,還是倒掉剛喝了幾口的碧螺春……”

作者:周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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