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羊凹嶺涂抹出一片紅亮的溫暖時(shí)，保斤從集上買了匹紅馬得兒得兒騎著回來了。
    傍黑時(shí)，兒子從焦化廠下班回來了，兒媳也從麻將場(chǎng)上回來了。保斤蹴在檐下吃煙，看見進(jìn)門還喜眉笑眼的兒子兒媳，像是被馬踢了一下，眼光驚得跳了起來，臉色像一盞燈熄了，忽地籠下一片黑暗。
    他們都是看見了院子南墻下突突地噴著響鼻甩著尾巴的馬。
    兒媳咕噥著，老不正經(jīng)。兒子用眼睛?了她一下，媳婦扁扁嘴，還在有錢沒錢的咕噥。保斤裝沒聽見，自顧吃煙，不理他們。
    一會(huì)兒，兒子端了飯過來，叫保斤吃飯，下巴點(diǎn)著馬說，人家都買電動(dòng)車摩托車，你咋買個(gè)馬？
    保斤不想吃，讓兒子把飯端走，說，我就想買個(gè)馬騎騎。
    兒子再?zèng)]吭氣，勸保斤多少吃點(diǎn)，說吃了飯好喝藥。
    保斤這才吃了兩口飯，把藥吃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保斤就騎著馬往下牛村去。
    田野里，黃的土地，綠的麥苗，黑鐵般的柿子樹，細(xì)腳伶仃的椿樹……掩在薄的晨霧里，祥和，安靜，畫兒般好看。保斤騎在馬上，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這么好，張開嘴吼時(shí)，就吼出了“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可笑的他在馬背上險(xiǎn)些笑歪了身子。再唱時(shí)，就唱起了小曲兒：走一村過一村，羊凹嶺有個(gè)好女人……
    保斤想起了漂亮，把馬吆喝得嗒嗒嗒嗒碎步跑了起來。
    保斤與漂亮是半路夫妻。雖然倆人沒有生育兒女，可在一起過了三十三年。前幾天，漂亮查出得了癌癥，漂亮前夫的兒子打發(fā)人接走了漂亮，說還是在那邊養(yǎng)病好。保斤和漂亮知道，漂亮的兒子是擔(dān)心漂亮死了，埋到保斤地里，他爸成了孤墳。
    漂亮只好回去了。
    保斤不舍的對(duì)漂亮說，你要好好的，為我，你也要好好的。買了馬，我就去看你。
    保斤心想，三十三年的日子，可不是三天兩天啊，要是像眼前這樹木，三十三年該長(zhǎng)到一起該連著骨頭連著肉了吧。可她的根不在我身邊，她死后得埋到她前夫的身邊。這是結(jié)婚時(shí)就約定好的。保斤沒辦法攔下漂亮。
    誰知到了下牛村漂亮家門前，大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保斤拍了半天，院里也沒動(dòng)靜。
    保斤蹲在門邊，默默地吃著煙，看著身邊的紅馬，想漂亮要是看見他騎了馬來看她，又要抹著眼淚嗔怪他亂花錢吧？他就說，這算什么亂花錢，以前說好的，有錢了，買匹馬，她騎著，他牽著，趕集，走親戚。漂亮這下肯定沒話說了，肯定聽他的話騎到馬背上。保斤知道，他們雖然過了大半輩子，可畢竟是半路夫妻，他沒有騎著紅馬迎娶她，一直是漂亮的心結(jié)。他們那時(shí)候結(jié)婚都是騎馬迎娶。
    眼看著日頭走過了頭頂，斜到西邊山頭了，漂亮家的門還是緊緊地關(guān)著，院里沒有動(dòng)靜，也不見有人回來。保斤覺得奇怪，病了的漂亮能到哪兒去？當(dāng)想著可能是漂亮的兒子不讓他見漂亮?xí)r，保斤的手就顫抖得煙都夾不住了，焦黃的臉上倏地暗下一層黑，默默地牽了馬，蔫蔫地向來路走去。沒走幾步，保斤又罵自己蠢得跟馬尾巴一樣跟馬蹄子一樣，咋就不問問鄰居漂亮家的電話號(hào)碼？他好給漂亮打電話給漂亮的兒子打電話，讓他見漂亮一面。他們，都是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了，都是命踩在鞋殼子里，今晚脫下明天還不知能不能穿上的人了。漂亮還不知道，保斤也查出了病。
    第二天，保斤還想再去漂亮家時(shí)，兒子兒媳不讓他去。兒子說，巷里人都在笑話哩，說的話難聽得我都羞哩。不怪別人說，爸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病著，咋還離不了她？保斤愣了愣，一口唾沫就吐到了兒子的臉上，憤憤地說，旁人說啥我管不了，你也說？你三歲上媽就死了，不是你姨把你養(yǎng)大給你娶媳婦你能有今天嗎？你還有沒有良心？
    不管保斤怎么說，兒子就是不讓他去。沒幾天，保斤就躺炕上起不來了。兒子趴他臉上問他有什么話交代，保斤叫兒子把馬送漂亮家去，吩咐兒子不要告訴漂亮他不行了。他不想再給她添一絲的牽掛和疼痛。保斤心說，活著是見不到你了，等我死了吧，死了做鬼撿拾腳印時(shí)，就能看看你了。保斤相信那個(gè)傳說——人死了，鬼魂要重新走一遍生前走過的路，把生前留下的腳印撿拾起來，高山平地，車?yán)锎希家獡焓案蓛簟１＝飸c幸他總算是到過漂亮家了，把腳印留到漂亮家門前了。
    保斤死后，他兒子沒有把馬送給漂亮，他說他爸一輩子掙的錢都讓那女人給花了，再送她一匹馬？他把馬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