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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yuǎn)的黑帳篷 上卷


遙遠(yuǎn)的黑帳篷
 
旦巴亞爾杰  著
班      丹  譯
 
旦巴亞爾杰  1962年生于藏北草原一戶牧民家,身裹老羊皮袍長大。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藏文藝》主編。曾分別在西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藏文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畢(結(jié))業(yè)。出版長篇小說《遙遠(yuǎn)的黑帳篷》、《昨天的部落》;中短篇小說集《放飛的風(fēng)箏》、《羌塘美景》;民俗專著《納木湖周邊的游牧文化》;人文地理專著《藏北秘境》;藏學(xué)專著《藏北狩獵文化》。2009年長篇小說《遙遠(yuǎn)的黑帳篷》獲得“珠峰文藝獎”金獎;2015年長篇小說《昨天的部落》獲全國崗尖杯藏文文學(xué)獎、2016年獲得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另有一些作品在區(qū)內(nèi)外獲獎。部分作品譯成外文在芬蘭、加拿大出版。2011年應(yīng)邀出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國際語言大會;2016年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代表大會。
 
前    言
 
長篇小說《遙遠(yuǎn)的黑帳篷》,是我?guī)啄陙硇量喔诺奈膶W(xué)成果。1991年夏季的一天,本人應(yīng)邀參加天津出版發(fā)行公司舉行的盛大宴會時,與兩位曾在西藏新聞出版和宣傳部門工作多年的“老西藏”相遇,他們對西藏的文化藝術(shù)給予很大關(guān)注。第二天,他們兩位特地盛情宴請我們一行人。在宴會上他們讓我唱一首藏族酒歌。我不會唱地道的酒歌,便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強盜之歌。

回到天津王朝大酒店后,我突然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強盜生活的小說的念頭,且在處理煩雜的行政事務(wù)之余,腦子里形成了小說的基本輪廓。可因惰性使然,很長時間連一個字也沒能寫出來。

1995年,我因公赴多麥地區(qū),在恰卡鎮(zhèn)逗留了二十五天。期間,開始了長久儲存于大腦里的這部故事的寫作,取用《血濺赤峰》這么個名字,一口氣寫了三十多頁。當(dāng)晚中央電視臺直播了慶祝西藏自治區(qū)成立30周年晚會現(xiàn)場實況。看完所有節(jié)目,我又寫了近十頁。在西藏自治區(qū)成立30周年那天,我的這部長篇小說也正式“成立”了。

后來在西寧期間,并在返藏后,我利用一切屬于自己的時間寫作,歷時一年半全書完稿。經(jīng)修改、謄寫,由頓多先生負(fù)責(zé)編輯,從次年起在《西藏文藝》上連載。隨后有了出版該部小說單行本的強烈愿望,不少讀者也期盼著能讀到單行本。但苦于沒有出版資金,一時未能滿足讀者的需求。后通過我的好朋友扎西班典先生,得到了利眾基金會的藏文圖書出版資助,并得到了北京民族出版社的支持。這才使這部長篇小說得以正式付梓,與廣大讀者見面。在此,我謹(jǐn)向資助者利眾基金會和北京民族出版社的編輯們表示由衷的謝忱。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根據(jù)關(guān)注這部長篇小說的讀者意見,我將篇名改成《遙遠(yuǎn)的黑帳篷》,把整體故事分成了上下兩部分。但對內(nèi)容未作任何改動。

我把這部長篇視為自己多年辛勤筆耕的結(jié)晶。但因才疏學(xué)淺,又缺乏實踐經(jīng)驗,一定存在不少錯誤、紕漏之處,惟望廣大讀者和研究者不吝賜教。
 
作     者

2004年12月20日,于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宿舍草就

 
遙遠(yuǎn)的黑帳篷

上卷
 
很多年前冬季的一天,旺欽帶著自己的兒子占堆朝北部無人區(qū)走去。
寒風(fēng)呼嘯著,有時被風(fēng)卷起的雪粒與天上的烏云交織在一起,黑壓壓一片,仿佛天地融為一體,分不清東西南北,只得原地站立。有時風(fēng)兒稍稍停歇下來,陽光就從貧苦牧民的破爛皮袍一般的云縫中探出頭來,映射出幾縷黃燦燦的光焰,儼然給大地打了零碎的補丁。
今天是離開家鄉(xiāng)后的第十六天了。
不管天氣變化多大,多么寒冷,父子倆一個勁地朝前走著,半步也沒有后退。他們走著走著,累得受不了了,便蹲在磐石上稍事休憩,喘口氣,重又一步步往前走。
旺欽從嘴里呵出的氣,在眉毛和胡子上凝結(jié)成一層厚厚的白霜。他的狐皮帽的系帶在風(fēng)中飄動著,仿佛在鼓勵他繼續(xù)往前走。他背著一支叫做察仁南嘉的叉子槍,系在槍叉上的紅色翼旗,成了這個令人驚懼的白色世界里極其威嚴(yán)的一種顏色。
旺欽有時眨巴著眼睛,毫無目際地眺望遠(yuǎn)方;有時仰望天空。他把頭轉(zhuǎn)過去瞧一眼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的臉凍成紫紅色,一雙眼睛也因充血而發(fā)紅。然而,兒子咬緊牙關(guān),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著,沒有表露出絲毫無所適從的神情,這給了旺欽以很大的信心。
在這片荒涼的雪地上最具精氣神的當(dāng)屬那五條獵狗。它們要么躥跑著走到前頭,要么追逐打鬧著嬉戲,好像它們沒有被自由和快樂拋棄。
天稍稍放晴后,旺欽用袖口把一塊牦牛死尸一般大的石頭上的厚厚的積雪掃了掃,坐在上面,抖出一指甲蓋鼻煙歇腳。
兒子占堆坐在父親身旁,從懷里掏出口弦琴,吹起了《強盜之歌》。
旺欽跟世上所有父母一樣,出于對孩子的寵愛,默然抱起心愛的兒子,試圖將他的身體焐熱。其實占堆已是十五歲的大小伙子了。
旺欽從懷里拿出一坨糌粑團塞進(jìn)兒子手里,把那一指甲蓋鼻煙猛地吸進(jìn)鼻子。也不知是因為鼻煙太多的緣故,還是吸得過猛,打了個震天響地的噴嚏。噴嚏聲回蕩在山間野地,使得身體發(fā)熱,口水、鼻涕、眼淚同時從黝黑如肝的臉上淌了下來。旺欽習(xí)慣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抹一下臉,又倒上一指甲蓋鼻煙,啥也不說,把鼻煙執(zhí)意塞到兒子的鼻孔里。由于他兒子從來沒有吸過鼻煙,鼻子一嗆,連打三個噴嚏,身子一熱,渾身都變得暖呼呼的,口水、鼻涕和眼淚也流作了一團。但他擦都不擦一下,就與糌粑團一起送入了腹中。
旺欽再次倒上一指甲蓋鼻煙,手貼著胸口,望著兒子。
五條獵狗把頭埋入胸口,蜷縮著身子,睡在他們倆身邊。聽它們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鼻息,就知道它們睡得很香,似乎并沒有受到寒冷的侵襲。旺欽把兒子背著的毛織袋拿過來,打開,取出一塊綿羊肩胛骨,把肉吃得干干凈凈,用火藥在骨頭上畫個拇指大的黑點,立在一百步之外的地方,從后背上取下叉子槍察仁南嘉,用袖口悠然地揩拭數(shù)次。看他那欣賞叉子槍的模樣,似乎在對槍說:“這個倒霉的家伙讓你也受累了”。又像是在說:“有你這么個伙伴,我是不會退縮的”。當(dāng)他把槍叉架在地上,隨著導(dǎo)火索冒出的縷縷青煙瞄準(zhǔn)靶子時,只能隱約看見肩胛骨。他只瞄一小會兒,就開了槍。隨著“嗒”的一聲槍響,恐怖無邊的雪海飄起一股香甜的火藥味。槍聲響徹山谷,給人以消釋心頭郁悶煩惱的感覺。五條獵狗也從夢鄉(xiāng)里醒轉(zhuǎn)過來,豎起耳朵,環(huán)視四周。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嘴角勾出愜意的微笑,說:“把肩胛骨靶子拿過來,我看一下。”
占堆立馬跑過去。他喊著“打中靶心了,打中靶心了”,把肩胛骨遞給父親。旺欽接過肩胛骨靶子,嘴角堆出比剛才好看的微笑,點點頭道:“神槍,神槍,戰(zhàn)神來了”。說完,他把肩胛骨靶子立在原地,往槍膛里裝上火藥和鉛彈,不聲不響地把槍交到占堆手里。
兒子把槍叉架在地上,瞄起來。這是他第三次打槍。雖然心里有點緊張,但他靜下心來,把氣憋在胸口,將準(zhǔn)星對準(zhǔn)肩胛骨上的黑點。然而,他準(zhǔn)備扣動扳機的當(dāng)兒,因過度憋氣,“砰”的一聲,不由得放了個響屁,使得槍口巍巍顫動起來。
旺欽抬起腳,朝兒子屁股踹一腳,說:“小子,我叫你打槍,并沒有叫你放屁啊。你連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還算得上是個男子漢嗎?”他稍稍放低聲音,“好漢需要配好槍,好槍需要配火藥。管好屁股,打槍吧。”說完,又給兒子屁股補一腳,站在一旁,等他射擊。
兒子長嘆一聲,憋住氣,定睛瞄準(zhǔn)靶子,“嗒”地打完一槍,吁出吻哨一般響亮的一口氣,站了起來。
旺欽馬上邁開大步走到靶子跟前,看一眼說:“差一點你也把靶子打穿了。你真行,你真行。”他豎起大拇指,夸著兒子走過來,坐在磐石上,又倒上一指甲蓋鼻煙,“槍法好啊。你也差那么一丁點兒,把靶子打穿了。現(xiàn)在那些渾蛋來找我們,也沒法算卦※。”
過了那么多天,還沒有走到天邊。占堆覺得奇怪。他抬頭望著父親說:“阿爸,我們倆走了那么多天,怎么還到不了天邊呢?”
旺欽說,“啊,要想到達(dá)藍(lán)色的天邊,得騎馬走十八天的路程。”
“到了真正的天邊會是啥樣的?”
“到了真正的天邊,就是天涯海角。走不過去,被天擋著。”
“那么天是地的蓋子嗎?”
“是的。”旺欽不假思索地說著,無意識地抬起頭,望了一眼天空。一片片雪花飄然而降,雪粒掉落到眼睛里。“倒霉的天”。他罵了一聲,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把指甲蓋上的鼻煙吸了個干凈。
天上烏云滾滾,風(fēng)力漸漸減弱,下起了暴風(fēng)雪。雪下得比剛才大,但寒氣比剛才稍微小了一點。
旺欽把肩胛骨立在磐石上的積雪中說:“那些渾蛋來找我們,算不成卦。”說著,背起槍走了。
肩胛骨立在雪中的磐石上,像個特殊的標(biāo)記,格外醒目。
旺欽掉轉(zhuǎn)頭一看,暴風(fēng)雪使得三百步以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
旺欽本來就背著一桿槍,還把兒子背著的毛織口袋背上,大步朝前走。槍叉上的翼旗和狐皮帽的系帶飄飛著。任憑凜冽的風(fēng)雪肆虐,他毫不屈服地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尊貴的花部落頭人:
你不要跟我過不去,
如果你跟我過不去,
回頭叉子槍會‘接見’你們。
花部落別跟我過不去,
如果花部落跟我過不去,
回頭駿馬群會追擊你。”
僅憑他唱的歌詞和曲調(diào),就不難看出他似乎橫下一條心,不打算再回到自己的部落。
歌謠的內(nèi)容占堆聽得明了。但他最擔(dān)心的是今天能不能在天黑前穿越可怕的雪海。他畢竟年紀(jì)不小了。所以類似于要是不能穿越,今晚能不能活得下來、今后怎么生存這樣的很多問題在他的腦海里翻騰。他想自己的父親旺欽是個身懷六種技藝的人,心里肯定已經(jīng)想出了一定的辦法。于是,他也唱了起來:
“山頂又高又寒冷,
不是牧人的去處。
水流又渾泥又多,
不是取水的源頭。
頭人位高法令嚴(yán),
不是弱者立身地。”
聽了兒子唱的歌,旺欽心頭的仇恨一時消遁了。他把自己心愛的兒子摟在腋下,撫摸幾下凍腫的臉蛋道:“要想投轉(zhuǎn)男兒身,得有一身好膽氣。要想具有好膽氣,應(yīng)該具備好計策。”
旺欽把背上的槍放下,習(xí)慣性地用衣袖把槍擦拭幾下,裝上火藥,“嗒”的一聲朝天放了一槍。他那擦槍的姿勢好不優(yōu)美。這一槍既像是為他倆穿越寒冷而無垠的雪海,走向未知的地方壯膽,又像是用來消除充滿怨恨的心病。
“嘎嘎”。四只烏鴉同時被來路不明的槍聲驚擾,扇動著雙翼,朝另一個方向飛去。
旺欽望著憑借高超的技藝急速飛翔的四只烏鴉,對兒子道:“朝烏鴉飛過的方向走去,肯定會是個沒有雪的地方。這會兒太陽也一定移到西邊了吧?”他抬起頭,看了看太陽。這時天空中暴風(fēng)雪翻卷起烏云,不要說是太陽,連一道光亮也不見。他嘆口氣說:“我們倆要是不快點走,就會死在雪中。今晚一定要走出這片雪地,想辦法趕到?jīng)]有雪的地方。”
占堆望著漸漸飛遠(yuǎn)的四只烏鴉,心忖,要是人也像飛禽一樣有一雙翅膀該有多好。這樣就不會遇到這么大的困難,而且可以游遍全世界,觀賞到各種風(fēng)景。他的心被攪得亂七八糟,充滿了幻想。
旺欽拍一下兒子的肩膀:“兒子,你在想什么?”
占堆這才從幻想的藩籬中掙脫出來道:“阿爸,要是用雙腳走路的人也長出翅膀該有多好啊。這樣走到天邊也沒有什么可難的。”
旺欽搖搖頭說:“喂,你獲得人生還不明白事理,為什么要羨慕蠢笨的動物呢?你從媽媽肚子里生下來,絞斷臍帶的時候,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時候,得知是男孩,親人的心里樂滋滋的,好比陽光照到雪山上;仇人的心里悲凄凄的,就像巖石山罩上了陰影。投胎男兒身,皮袍搭在膝蓋頭,黑亮的頭發(fā)系上象征英雄的發(fā)穗,你心里卻還念想著愚蠢的動物,虧你有臉坐在男人席上。快點走吧。”說完,拉起占堆的左手就走。
這時雪停了下來,漫山遍野宛若涂抹銀粉一般,白茫茫一片。狂風(fēng)卷起的雪粒在空中飄飛,一如天地翻了個個兒,沉入暴風(fēng)雪的黑暗之中。父子倆走在雪花漫飛的、無邊無際的雪地里的身影,猶似兩條還沒有失去動彈之力的蟲子,在昆蟲學(xué)家面前的檢測盤里掙扎。
五條獵狗全是脫離了人間苦難的自由者。它們腿腳靈便,相互爭斗著,嬉戲著。
面對難以忍受的寒冷,父子倆不屈不撓地一步步前行。臉頰又凍又腫,色如肝臟。胡子和眉毛上凝結(jié)著更為厚重的白霜,足有一指見長,看上去儼然圣誕老人化了妝的臉膛。像連接天地的柱子一般的暴風(fēng)雪,將父子倆裹起來摔在地上,他們也咬緊牙關(guān)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而不是站在原地歇息。這是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人民與生俱來的崇高精神所在。
冬季里,草原的氣候變幻莫測,跟魔術(shù)師施術(shù)沒啥兩樣。這會兒風(fēng)停歇了,前進(jìn)路上的阻力減少了,使父子倆感到釋然,一如套在腳上的沉重的腳鐐被砸碎了。約莫半個鐘頭的工夫,他倆連跑帶躥地走了二百五十多米路,但連巴掌大的未被白雪覆蓋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好在這一帶的積雪略微薄一些,這使他倆感覺比剛才舒坦多了。五條獵狗把尾巴彎成環(huán)套一般,在地上嗅了嗅。也許它們憑借著特殊的鼻功(嗅覺)嗅到了什么。
從西面的天邊看到了失去光亮的悲凄的殘陽。太陽已與西邊的山頭挨得很近,估計離天黑只有一小時。
父子倆用手掌把臉上厚厚的白霜揩凈,吸足寒氣。旺欽抬高嗓門兒,唱起了《強盜※之歌》:
“強盜我沒有帳篷,
藍(lán)天是強盜的帳篷。
強盜我沒有伙伴,
叉子槍是強盜的伙伴。
強盜我沒有座騎,
白唇野驢是強盜座騎。
強盜我沒有伙伴,
藍(lán)色鉛彈是強盜伙伴。”
唱畢,旺欽瞅一眼兒子的臉。弄得兒子也從頭到腳仔細(xì)瞧了幾遍父親。他的父親今天唱了兩次《強盜之歌》,此前他沒有聽父親唱過《強盜之歌》。過去別說是占堆,就連旺欽也沒有干過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膹姳I勾當(dāng),也沒有必要把心交與箭刀矛三樣兵器,從而擁有神氣的駿驥和鋒利的兵刃。我雖然不是個牛羊遍及草原的顯貴牧主,但棚圈從來沒有閑置過;我雖然不是個裝滿璁玉、珊瑚、珍珠等珠寶的寶藏之主,但食物袋子不曾空過;我雖然不是個茶酒奶三樣飲品源源不斷的頭人、官宦人家,但我家來自漢地的茶葉,從來沒有缺過鹽和酥油。然而未來的命運會是什么樣的,恐怕連遍知三世的佛陀也難以預(yù)測,甚至是否能活下去也真的很難說。一想起過去和未來的命途,旺欽的心頭燃燒起仇恨的火焰,不由得攥緊鐵一般的拳頭,用牙齒緊咬起嘴唇。
他倆坐在一塊土包上歇腳,占堆把頭靠在父親的懷里。因過于疲憊,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旺欽緩緩地從懷里掏出鼻煙壺,倒一指甲蓋鼻煙,瞧起兒子的臉蛋。他發(fā)現(xiàn)兒子面色如肝,眼睛和腮幫凍腫,嘴唇皴裂,滲出血來,便打心底里涌動起難以忍受的悲哀。吸完一指甲蓋鼻煙,他用又粗又硬又黑的手撫摸一下兒子的臉。兒子睜一下眼睛,又睡了過去。他的雙腳陷入積雪里了。旺欽想,如果這樣長時間睡著了,雙腳會粘在鞋子上凍傷的,便喊了起來:“兒子,不要再睡了,腳會凍傷的。別睡,起來吧。”說著說著,撫摸起兒子的臉蛋。
占堆慢慢睜開眼睛,“嗯”了一聲,揉起眼睛,抬頭看著父親說:“今天會不會走到一塊沒有雪的地方呢?”
旺欽說:“這一帶雪薄一些,再往前走走,或許能走到一個沒有雪的地方。”
占堆撫摸了幾下躺在面前的一條獵狗的腦袋。
旺欽掏出鼻煙壺,在腳上拍了拍問:“吸不吸鼻煙?”
“不吸。”
“吸鼻煙后打出噴嚏,身上就會發(fā)熱的。”他往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點鼻煙,把手朝占堆的鼻子伸過去。
占堆閉上眼睛,使勁一吸,“哈嚏”一聲打了個噴嚏,使得眼淚和鼻涕同時流了出來。他把拇指伸向父親,“再……再……再給……一點兒。”
旺欽往兒子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上少許鼻煙,給自己也倒了一點。
占堆又閉上眼睛,用力吸一鼻子鼻煙,把頭一仰,嘴朝向天空,“哈……哈……哈嚏、哈嚏、哈嚏”地連打幾次噴嚏,使得身體更加發(fā)熱。
他把口水、鼻涕和眼淚揩干凈,說:“阿爸,我們走吧。”
旺欽父子倆脫掉冰凍的鞋子,抖干凈,說著“烤火后冷如水,摸水后暖如火”,用雪把腳挫干凈,穿上鞋子,系緊腰帶,出發(fā)了。這回走起來比之前輕松了些,腳也變熱了。
還真的像牧民所說,“系緊靴帶如絆腳繩,勒緊腰帶像馬兒”。沒有多久他倆就走出很遠(yuǎn)的地方,天黑前就走到了一塊草灘上。這里的洼地積雪厚點兒,但所有山包都像是被厲鬼的舌頭舔噬,黑乎乎的,連指甲大的雪地也沒有。他們意識到能夠活下去。于是,腳步隨之變得更加輕盈,身體變也得更加靈巧了。
五條獵狗蹦蹦跳跳地跑著,到一塊洼地后不見影蹤了。
父子倆快速跟在五條狗屁股后頭,來到一處又深又寬的溝谷。這條溝谷四周布滿片狀石和巖石,由野獸獠牙般的山包圍著。這些山峰懸垂著雪白的寶冠,如同大將軍戴著銀盔。谷底沒有一點雪。五條獵狗正在赤狐脊背似的納扎草中舔水。
父子倆從片狀石山往下滑,天快黑下來時,方才到達(dá)谷底。
不知是出于臨近死亡邊緣時來到蓮花生預(yù)示的秘境般的溝谷而興奮,還是因為離開父輩走過的地方、后輩生長的地方、自己出生的故土,長時間背負(fù)怨恨與悲哀、饑餓與勞頓,終究幸免于一死,來到這個溝谷,把所有痛苦都拋至腦后之故,一陣起伏不定的笑聲在谷底四面回蕩著。
他倆仰面而躺,稍事休憩后,猛地吸一口氧氣,站起身,往前走。這里有一眼清澈、干凈的泉水,宛然神話故事中出現(xiàn)的天界的飲品。泉水伴著叮咚的聲響,從冰川下面流過。泉眼周圍只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這里可以說是一個奇異的地方。
這條溝谷深不可測,仿佛走進(jìn)了井底,只能望見一小片藍(lán)天。說這里一絲風(fēng)都沒有,恐怕一點也不為過,一如鉆進(jìn)一個地洞,遠(yuǎn)離寒冷的侵襲,直覺得渾身暖烘烘的。
旺欽暗自慶幸道,托了上師、本尊和三寶的福,我們父子倆得以逃離死亡線,勉強走到這里。這地方不能不說是鄔堅白瑪(蓮花生大師)點化的秘境。這次幸免于難,來到這個地方,活了下來,往后一定會興旺發(fā)達(dá)。
他倆用手指將泉水彈向空中敬神:“敬供啰,敬供啰,敬供啰,向救星輔佐者、護(hù)法疾馳者、菩薩居士諸尊敬供啰。”吟唱完畢,把隨身行囊卸下,準(zhǔn)備在此過夜。
五條獵狗也知道要在這里過夜,它們都蜷縮成鐵環(huán)似的,躺臥在包袱四周。
占堆看見離他們不遠(yuǎn)處有一只金色的狐貍連蹦帶跳地跑了過去,便低聲喊道:“阿爸,阿爸,看,有只狐貍。”
旺欽立馬朝那個方向看過去,隨即往槍里裝上火藥,全神貫注地瞄準(zhǔn)后,開了一槍。隨著“嗒”的一聲槍響,狐貍的身子縮成弓箭一般,朝天空一躥,墜落到地上,到另一個世界觀賞風(fēng)景去了。
“你去把那只狐貍揀過來,我拾牛糞燒茶,我們倆喝晚茶。”旺欽讓占堆去揀狐貍尸體,自己撩起袍裾去揀牛糞。
旺欽揀了三大衣兜牛糞,將牛糞在三石灶爐膛里壘成一圈,又把一些牛糞掰碎,堆在中間。然后取下別在腰間的火鐮,選出一塊好看的燧石,用火鐮擦火,把小小的火種放進(jìn)碎牛糞中,趴在地上吹氣。于是,在靜寂的溝谷里燃起充滿生氣的火焰,躥起青龍般飛騰的煙云。
旺欽把一口盛滿水的小陶鍋坐在火堆上,放入一把茶葉。從遠(yuǎn)處看,那口小陶鍋像一只落在火堆上的烏鴉。旺欽往爐膛里添上一兩塊牛糞,蹲在灶邊,看似在欣賞熊熊燃燒的火堆。
“看呀,打中胸脯了。”占堆扛著狐貍在喊叫。那只狐貍尸體特大,尾巴拖在地上。
“這下好了,狗也有吃的了。你坐在火旁烤火啊。”旺欽說著,從兒子手里把狐貍要過來,將槍口對準(zhǔn)狐貍尸體的彈著點說:“食肉的獵手吃肉,飲血的槍口喝血。”說完,他把狐貍尸體彈著點的血抹到槍口,剝掉狐貍皮,把狐貍尸體喂給了狗。
五條狗爭搶著把狐貍?cè)獬缘脗€精光,舔著嘴巴和鼻子,蹲在他們父子倆身旁。
五條狗蹲著。它們巴望著還能得到肉。可是連一塊肉也沒有人給。看它們最終把被汗水浸濕的鼻子埋進(jìn)胸口,發(fā)出“嘶、嘶”的聲響睡覺的樣子,似乎沒有受到冬季雪地里的寒氣的侵害。有時還能聽到火堆里發(fā)出的石頭被燒爆的聲音,它們也只是扇一扇耳朵而已。
沒過多久,天完全黑了下來。抬頭一看,四面險峻連綿、高低不平的雪地猶如鋸齒或水池里的波紋。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像蓋在溝谷上方的罩子。火堆熊熊燃燒著,火苗躥向高空,火光猶似黃昏的夕陽,一次次照在父子倆的臉上。
占堆說著“身子暖和了”,把鞋子脫下來放在火邊烘干。
旺欽給兒子腳上的凍腫的地方擦上鹽水,搓揉著說:“不要緊,不要緊,投生男兒身,要能對付箭、刀、矛三種兵器。腳凍腫,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占堆問道:“阿爸,我們倆明天到哪兒去?”
“明天……明天上哪兒,明天再說吧。”
“不知道這地方有沒有出口?”
“水往哪兒流,哪兒就一定有出口。”
“這小地方太暖和了。”
“托了三寶的福,今晚我們來到這里了。”
“從這里走出去,會到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兒子,茶快燒開了,今晚要喝個夠,睡個好覺啊。”旺欽說著摸摸兒子的頭,“往爐膛里添幾塊牛糞。”
“茶燒開了,茶燒開了。”陶鍋里的茶燒得直冒灰白的氣泡。旺欽用袖口抓起陶鍋,把茶放到地上,把茶新灑向天空,敬給自己家鄉(xiāng)的地祗并祈禱。
他們拿出碗,倒上糌粑,擱上酥油,喝起了茶。多日來,別說是熱茶,連一口熱水也沒有喝到的父子倆,這會兒喝到一口熱茶,就覺著舒坦,眼睛都發(fā)亮了。旺欽吹開浮在碗面的酥油星子,喝一大口,張大嘴,“啊”地一聲朝天喊道:“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喝過這么香的茶,也沒有喝過比今天更濃的茶。干脆管這地方叫做濃茶谷吧。”
占堆一連喝過四五碗茶,用手抹一抹粘在嘴角的糌粑和茶葉渣說:“啊呀呀,太香了。”
為了防止夜間受到野獸的襲擊,臨睡前他們倆從附近撿來很多牛糞,用火將四周圍住后躺了下來。火的的溫度驅(qū)散著寒氣,父子倆一躺下,就跌入了夢的世界。
由于多日來過度勞累,次日醒來時都快到中午了。陽光把他倆曬得全身暖融融的,不想起來,也就索性仰面躺著。
五條獵狗有的蹲著,有的蜷縮成環(huán)狀睡著,有的嗅著地面走來走去。旺欽身子一縮,說:“起來,我們倆該熬茶了。”
“阿爸,再睡一會兒吧。”占堆不愿意起來。
旺堆說:“要不你再睡一會兒,我來燒茶。”
占堆說:“我睡一會兒,再燒茶。阿爸你就睡著吧。”
“那么我吸一指甲蓋鼻煙。”旺欽坐起身,拿過鼻煙壺,打開,閉上一只眼,往鼻煙壺里瞧瞧。“噢,鼻煙不多了。”他自言自語地往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倒一點鼻煙,吸了起來。他的從領(lǐng)口露出來的兩只紅撲撲的膝蓋上也粘著鼻煙。
占堆躺了一會兒,喊一聲“啊若呀(啊呀呀)”,伸個懶腰,從被窩里坐起來,環(huán)視四處。一幅驚人的奇景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群野牦牛在山谷深處片狀亂石山嶺中悠閑地漫步。他指著野牦牛所在方向驚呼道:“阿爸,阿爸,你看,那不是野牦牛嗎?”
旺欽眨巴著眼睛望去,發(fā)現(xiàn)片狀亂石山嶺中黑黝黝的物體正是野牦牛:“啊,真的是野牦牛,你數(shù)數(shù)看有幾頭?看來今天可以吃上香噴噴的肉了。”
“一、二、三……”數(shù)出了整整十三頭野牦牛。“有十三頭野牦牛。”
他們倆一下子睡意全無,便起來燒茶。青煙飄向天空,猶如騰空而起的青龍。充滿生命活力的、青龍般的炊煙與云彩融為一體。占堆到清泉邊取來一陶鍋水,把陶鍋坐在三石灶上。父親取一把茶葉放進(jìn)陶鍋里,好生朝用藏羚羊頸部皮縫制的黑乎乎的茶袋里瞧了瞧,發(fā)現(xiàn)剩下的茶葉只能熬十余次茶。他將額際的皺紋縮做一團,“嗡”的一聲,把腦袋歪向了一邊。
“阿爸,要不以后我們倆就喝珠穆坨恰茶※……”占堆往灶中添著牛糞,把臉朝向父親。
旺欽嚴(yán)肅地望著兒子的臉說:“對對。不過珠穆坨茶恰喝多了,血壓會升高的。”說著,微微一笑,撫摸起兒子的腦袋。
兒子說:“我從今天起不喝茶了,喝水就可以了。再說小孩哪有喝茶的。”
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望向野牦牛群。那群野牦牛還待在剛才那地方。
吃過早飯,他們倆又燒一陶鍋茶,喝了個痛快。“現(xiàn)在我們倆去打野牦牛吧。今天吃一頓可口的野牦牛肉。要是有母野牦牛就更好吃了。”旺欽說完,往槍里裝好火藥,然后把槍叉架在地上,磨起腰刀和兩人的脅刀。他往一塊平滑的石板上吐上口水,抓起一把灰燼撒在上面,悠哉樂哉地磨了很長時間后,用大拇指摸摸刀口,看是否開刃了,說:“磨得跟剃頭刀似的。”說著,把刀在袖子上揩干凈,插入了刀鞘。
他倆摸向野牦牛群。
他倆過去見過野牦牛,卻沒有殺過。特別是占堆只是從遠(yuǎn)處見過野牦牛。他倆悄悄地從一條溝谷靠向野牦牛群。當(dāng)他們走到離野牦牛約五百步遠(yuǎn)的地方后,慢慢地從谷底看過去時,發(fā)現(xiàn)有的野牦牛正躺著,有的站著來回走動,卻沒有一頭吃草的,就像藏北羌塘一句俗話所說,“餓不食白晝的草,這是黃唇野牦牛的習(xí)性;渴不飲白晝的水,這是白嘴野驢的習(xí)性。”
占堆今天這是頭一回看見野牦牛。野牦牛的體形像牦牛,但體格幾乎比牦牛大幾倍,粗毛晶亮,暴突的雙眼露出兇光,使得他驚訝之余連連顫抖,可他極力抑制著。
坐在溝谷里,旺欽低聲道:“兒子,你害怕嗎?”
兒子把頭歪向一側(cè),答道:“不怕,我不怕。”其實他心里極度恐懼。一般來說,野牦牛不是野獸,無須害怕。但不知是因為它個頭大,還是因為其它什么原因,他心忖這些野牦牛今天會不會把我們父子倆送到見不到陽光的另一個世界?他壓低聲音道:“阿爸,如果野牦牛向我們沖過來……”
旺欽察覺到兒子害怕了,便說:“兒子,沒事兒。得先干掉那頭老牛。”說著,悄悄地從溝口望過去,嚴(yán)肅地說:“今天我一定要把那頭老牛撂倒,讓它再也站不起來。你好好看著啊。要是一槍打不死,它就會向我們反撲。如果它跑過來,就得橫著往左或往右跑,而不能從野牦牛前面直著跑,不然會被野牦牛頂死的。”
“呀呀。”兒子點了一下頭。
“不要著急,一定要橫著跑。”
“知道了。開槍后不能躲在這里嗎?”
“如果不能一下子打死它,就會被它用蹄子踩個稀巴爛。世上沒有比受傷的野牦牛更暴躁的牲畜。”他又一次認(rèn)真地說。
占堆手持父親的腰刀,父親點燃導(dǎo)火索,把腦袋探出溝口瞄準(zhǔn)。這時一股冷風(fēng)迎面刮來,野牦牛沒有嗅到火藥味,仍就安適如常。那頭老牛將身體左側(cè)對著他們父子倆站立著。旺欽看著兒子點點頭,表示在重復(fù)剛才說的話。
占堆想起家鄉(xiāng)的神山救星輔佐者,便由衷地祈禱了一番。
旺欽將槍口直直地對準(zhǔn)老牛的心臟部位,輕輕地扣動了扳機。隨著“嗒”的一聲槍響,子彈打中了老牛的左肩膀,頓時上身左側(cè)險些倒向地面。它重又站起身,忍著無法忍受的疼痛,把頭低低地?fù)u著,皺皺鼻頭,尾巴朝空中翹起,伸出丈把長的紅舌,凝望槍聲響起的方向,仿佛在尋找侵害它的敵人。
旺欽又一次給槍裝上火藥,朝導(dǎo)火索線頭吹吹氣,在地上擦一下,使得一股青煙向空中飄蕩開來。他把槍叉支在斷岸上,心想著這次要一槍撂倒老牛。他把頭慢慢地探出斷岸時,恰巧被那頭受傷的野牦牛發(fā)現(xiàn)。它瘋也似地朝父子倆沖了過來。
在羌塘狩獵史上,命喪受傷的野牦牛鋒利的犄角、強健的蹄子和又粗又熱的舌頭的獵人不計其數(shù)。在旺欽父子倆處于生死關(guān)頭的時刻,他們一人端槍,一人舉刀,從一股旋風(fēng)般迎面沖過來的野牦牛跟前橫穿過去,徑直朝北面跑去。
這頭野牦牛跑起來快如風(fēng),每跳一次相當(dāng)于人走了約十五步。它攆上占堆,犄角一甩,用角尖勾住占堆的腰帶,把他挑起來,把雙腿拖在地上,擺出一副勝利的架勢,走來走去。
旺欽心里一急,心想這回我的寶貝兒子完蛋了。他的雙眼噙滿淚水,視線變得模模糊糊。
他咬緊下唇,舉起槍,準(zhǔn)備朝野牦牛開一槍。但兩只手像風(fēng)中的茅草一樣在抖動。他踟躇著,心想殺不了野牦牛,倒把兒子打死了,就不劃算,也就沒敢扣動扳機。
這時,占堆被牛角吊著,腿腳懸在野牦牛的左腮上,落得個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他帶著哭腔慘叫道:“阿爸,我……我……快要……死了。”可是他把那把腰刀如同某種與生俱來的物件,仍然緊緊握在手里。
“兒子……我的兒子……把刀子朝野牦牛眼睛捅。”旺欽只是在一旁喊著,卻不敢靠近野牦牛一步。
這頭受傷的暴烈的野牦牛不僅用犄角把兒子挑了起來,而且還要擊敗他父親的傲慢姿態(tài)。它雙眼鼓突突地盯著旺欽,左前腿一瘸一拐地朝他走過來。
見狀,旺欽心中強烈地燃燒起憤怒的火焰,今天要是不能把這頭野牦牛打死,我心愛的兒子就要丟掉性命。于是,他往地下一躺,把槍叉撐在地上,瞄準(zhǔn)起那頭野牦牛。
此時父子倆的距離比先前更近了。兒子朝父親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父親正向自己瞄準(zhǔn),導(dǎo)火索的火苗燃得紅紅的,槍口黑洞洞地對準(zhǔn)了自己。他萬分驚懼地哭喊道:“阿爸,不要開……開……開槍……會打死我的。”
旺欽僅僅是朝兒子方向瞄準(zhǔn)而已。事實上那頭野牦牛并沒有站著,而是瘸著前腿朝自己走過來。出于對兒子安全的考慮,他不敢扣動扳機,卻打心底里向上師、本尊和三寶祈禱著。
再怎么等也沒有用,那頭野牦牛連一小會兒也待不住,時而伸長舌頭來回走動;時而拖著腿腳朝旺欽方向走過去。其情形像是在與他進(jìn)行一番生死搏斗,大有“你的兒子在我手里,你還敢開槍嗎”的架勢。
如果能靠近野牦牛,開槍就沒有什么障礙。但是這頭兇暴的野牦牛肯定會把自己送上西天。要是從遠(yuǎn)處開槍,不要說是能殺死野牦牛,而且還會給自己的兒子造成危險。他喊道:“兒子……占堆……朝野牦牛脖頸捅一刀……捅吧。”
“阿……爸……不要……開槍。”
“朝野牦牛肋骨連接處捅刀子。”
“阿……阿爸……會殺死我……不要開槍。”
“捅刀子……捅野牦牛。”
“阿爸……我的腸子快要斷了……哎喲……”
盡管他們之間距離并不遠(yuǎn),但因焦急、緊張,誰都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旺欽胡思亂想著,如果朝野牦牛腹部開槍,它一蹦,會把我兒子弄得粉身碎骨。朝野牦牛心臟開槍,有可能打死兒子。等得太久,兒子的腰就有可能斷裂。現(xiàn)在找不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們父子倆的家被人侵占,背井離鄉(xiāng),歷經(jīng)艱難困苦來到這里。而現(xiàn)在寶貝兒子又被掛在野牦牛犄角上。這會不會是我在前世做了什么壞事而得到的果報?
旺欽站起來:“兒子……給野牦牛捅刀子,捅刀子呀。”兒子聽到他多次大聲喊叫,便用左手抓住野牦牛角,朝右眼捅了一刀。野牦牛忍受不了疼痛,使勁蹦跳著,把占堆甩來甩去,甩得個昏天黑地。不過這么一來,占堆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他心想,如果能把野牦牛的兩只眼睛都摳出來,我就能逃命。于是,他用左手緊緊抓住野牦牛角尖不放,盡量減輕下垂的身體的重量,一得到機會,他就立馬朝野牦牛右眼捅了一把刀。野牦牛受不住巨大的疼痛,便胡亂地跳了起來,險些把占堆的肚腸跳斷了。
看到這一情景,旺欽憤憤然,緊咬下唇,咬出殷紅的血來,弄得他更加驚恐地想到兒子的腸子是否被絞斷了、腰椎是否閃斷了。他多次準(zhǔn)備扣動扳機,可因那頭野牦牛一直在蹦跳,也就不敢開槍了。
野牦牛的兩只眼珠從眼窩里掉出來,向下垂懸著,鮮紅的血噗嚕嚕地往下淌。占堆想到,野牦牛再暴烈也沒用,它已經(jīng)失去了看世界的眼睛,而我卻脫離了生命危險。他用盡渾身解數(shù),身子往右一擺,用刀子割斷掛在牛角上的腰帶。隨之整個身子墜落到地上。“阿爸……”他哭喊著撲入父親的懷里。
一時間,父子倆都說不出話來,緊緊抱在一起痛哭。
過了好一會兒,旺欽撫摸起兒子的臉蛋,從頭到腳反復(fù)打量著問:“你沒事兒吧?”
“阿爸,你看,我沒事兒。”占堆微笑道。
父子倆平靜下來,想到?jīng)]能殺死這頭野牦牛,它還活著,便朝它瞥了一眼。他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失去兩只眼珠,變成瞎子,沒有目標(biāo)地在原地打轉(zhuǎn)。
“阿爸,我把它的兩只眼睛都剜掉了,它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了。”占堆非常自豪地說。
“是呀是呀。我看見你拔出刀子,摳掉了它的兩只眼珠。男子漢,今天我兒子成了真正的男子漢。生你生對了。”旺欽夸贊道。
“要是不能把這頭老牛的兩只眼睛都挖掉,我就沒法掙脫它的犄角了。”占堆說。
“是的。阿爸怎么瞄準(zhǔn)也不敢扣動扳機。這下好了,好漢。”旺欽拿起槍說:“我看它還有什么能耐。”說完,大步走到暴烈的瞎野牦牛跟前。這頭野牦牛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它憑著野生動物所具有的特殊嗅覺,發(fā)覺身旁有個人,就憤怒地伸長舌頭,晃起犄角,瘋了似地轉(zhuǎn)著圈,跑來跑去。旺欽揀起鴿子大的石頭,瞄準(zhǔn)野牦牛犄角砸了下去,使得犄角擦出火花,野牦牛變得更加暴怒,瞎蹦亂跳,前腿掉進(jìn)一個坑里,仰面一栽,四條腿像被繩索牢牢綁縛似的無法站立,便掙扎著將犄角蹭掉的黑土朝天空揚起。
由于這次出乎意料的遭遇,占堆不敢靠近野牦牛,就喊:“阿爸,快開槍,快打死它。”
旺欽又揀起人頭大的石頭,向在坑里掙扎著野牦牛頭部砸了下去。野牦牛疼得受不了,狠勁兒跳了數(shù)次,才得以翻身,站了起來。可它站不穩(wěn),顫悠悠地轉(zhuǎn)起圈,將尾巴朝空中豎起。
旺欽后退兩步,用火鐮點燃導(dǎo)火索,走到野牦牛跟前,朝心臟一瞄,“嗒”的一聲,叫這頭野牦牛如同山體塌方一般垮了下來,差點把他也壓在了身下。
“阿爸,野牦牛死了沒有?”占堆仍立在原地,不敢靠近野牦牛。
“死了。我朝它的心臟開了槍。來來,過來。”旺欽朝占堆揮動手臂。占堆這才慢慢騰騰地走過來。可是他仍然心有余悸,生怕野牦牛還活著,它一旦從昏厥中蘇醒過來,就會闖出大禍,傷及他們父子倆的性命。
旺欽用槍叉朝野牦牛尸體上隨處戳,可野牦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野牦牛打發(fā)到另一個世界了,將槍口對準(zhǔn)野牦牛心臟部位的傷口,發(fā)出震蕩山谷的吼聲:
“食肉的獵手吃肉,嗜血的槍口飲血。”
占堆也喜出望外,歡呼著、雀躍著:“愿善神得勝、愿善神得勝。”披在他身上的那襲沒有腰帶的皮袍在獵獵飄蕩。
占堆把斷成兩截的腰帶揀起來,打上結(jié),接好,系得緊繃繃的。旺欽把兒子手上的腰刀拿過來,絞斷野牦牛的尾巴,把它掛在犄角上,念誦一遍藏北獵人狩獵后必須要念誦的咒語:
“突兒突兒突兒,
把兒子和馬的帽子,
扣在敵人和野牦牛頭上※。
然后,他又把槍口對準(zhǔn)彈孔,反復(fù)說幾遍:
愿能絞斷腸子等內(nèi)臟,
取下肩頭低陷的肉※。
說完,拿起上午磨過的腰刀和脅刀:
磨呀磨呀磨呀!
馬熊似的亂石嶺右角,
乳頭似的雪山左角,
受驚的黑黃色長腿膝彎松垮者,
磨呀※!磨呀!”
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吐上口水,象征性地磨一下刀,開始剖開野牦牛腹腔。
五條獵狗把尾巴卷成環(huán)狀,輕快地在他倆四周跑來跑去,一聞到血腥味兒,就露出愜意的神情。
那群野牦牛因受驚,從原處跑到溝尾,站立著,不肯吃草,仿佛在沉痛悼念一位死于敵人之手的同族兄弟。
占堆把他們倆的生活用具取來,撿拾牛糞,將陶鍋坐在三石灶上,準(zhǔn)備煮肉。
旺欽不等把野牦牛的腹腔剖開,就割下胸脯肉,剁成手一般大小,放入陶鍋里。占堆生好火、取完水,就把右手袖子脫掉,跟父親一起去收拾野牦牛死尸。
僅靠兩個人收拾一頭野牦牛死尸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用繩子把野牦牛腿縛住,由占堆使出所有力氣往一邊拽;旺欽抓住剝完的皮,朝另一個方向扯著,用一塊三角石,敲打肉和皮子的連接處,干了近兩個小時,還沒能剝掉半張野牦牛皮。他倆耗盡所有力氣,汗涔涔地喘著粗氣,站著歇息。
爐中的火在熊熊燃燒著。陶鍋里冒出白生生的蒸汽。占堆走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帶著金黃色油脂的大塊肉在滾滾沸騰的肉汁中翻著筋斗。
旺欽用手揩一下額頭的汗水:“肉快煮熟了吧?”
“差不多煮熟了。”占堆回答。
旺欽說:“再煮一會兒。”
占堆往爐膛里添幾塊牛糞,重又去剝野牦牛皮。這會兒刀鈍了,野牦牛皮更難剝了。他倆坐在地上,在休息的同時,每人拿塊片石,往上面吐一吐唾沫,磨一磨刀子,終于剝下了半張皮子。
“該吃肉啦。”他倆停下手頭的活,走到爐灶旁。旺欽手里拿著刀,聞了一下肉汁冒出的蒸汽:“這么香啊。”他坐在爐灶邊,用袖口護(hù)著手,把陶鍋從灶上取了下來,用刀尖挑起一塊肉遞給兒子。再取出一塊肉,抓在手上,切下一大塊吃起來。這一鍋野牦牛肉外面熟了,可里面是生的。滲出的一滴滴紅色肉汁把他倆的手變成了紅如珊瑚樹一般。
他們每人吃過三四塊肉,感覺非常愜意,長長地嘆口氣,把肉湯舀到碗里喝了起來。
旺欽揩一揩嘴角的油,從懷里掏出鼻煙壺,在腳尖上拍三下,把粘附在左手大拇指上的肉汁和油脂在皮袍上擦干凈,倒一指甲蓋鼻煙,喝著一碗肉湯,用刀尖掏起塞入牙縫里的肉。
占堆喝著肉湯,兩眼盯起那頭野牦牛尸體。
旺欽放下刀,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皮袍上擦一下,取一點鼻煙送入鼻孔。他突然想起剛才驚險的那一幕:“兒子,你剛才是不是嚇壞了?”
兒子什么也不說,只是點點頭。
“你的身體真的沒有受傷嗎?”他不相信孩子沒有受傷。他解開兒子的腰帶,從頭到腳反復(fù)檢查了幾遍。由于腰帶被野牦牛角勾住,身體的重量下移,腰部勒出了深深的印痕。除此之外,哪兒也沒有傷著。旺欽搓揉起孩子的腰部,“不疼嗎?”
“不疼。”占堆說。
“這次發(fā)生了意外。還好,沒有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性的事件。今后我們倆能夠?qū)崿F(xiàn)所有心愿。要不是托了天王上師的福,今天我兒子的性命就丟掉了。”旺欽顫聲顫氣地說著,把兒子緊緊摟在懷里。
茶燒開后,父子倆美美地喝過一通,便又收拾起野牦牛尸體。經(jīng)過一番周折,終于剖開了野牦牛的腹腔。他倆把野牦牛的肝、肺、腸子喂給五條獵犬,把胴體肉堆在冰上,用石頭把四周圍起來。這就表明了他們父子倆要在這條深谷中安營扎寨。
太陽落山了。星星越聚越多。兩人躺在野牦牛皮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一天父子倆盡管沒有受到饑寒的侵襲,但是經(jīng)受了兒子被掛在野牦牛犄角尖的恐懼和拾掇野牦牛尸體的勞頓。
占堆遇到了未曾預(yù)料到的很大危險,卻幸免于難,安然無恙。為此,父子倆感到無比欣喜。幾天來,每到吃飯時間,他們就從放在冰上的野牦牛身上割下夠吃一頓的肉,把它吃掉。早晨從被窩里欠起身,生火,熬茶,吃飯。
他倆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看野牦牛群在哪兒、揀幾衣兜牛糞。
一天,旺欽把野牦牛皮上的所有粗毛全部剪掉,紡成線,將脅刀遞到占堆手上說:“你把尾巴上的毛絞掉。”
“阿爸,捻粗牛毛線干什么?”占堆問。
旺欽認(rèn)真地答道:“我們倆早晚要離開這個地方,得想法子獨立生活,沒有一頂帳篷怎么行?”
占堆剪著野牦牛尾巴上的粗毛,連連點頭。
“我們倆老待在這個地方,吃的只有肉。如果沒有糌粑和乳品※就沒法待下去。”旺欽繼續(xù)說。
占堆環(huán)視四周道:“能走出這個地方嗎?”
“肯定能走得出去。不然這么多野牦牛是從哪兒來的?一定能從水流過的地方走出去。”旺欽從溝頭至溝尾掃了一眼。
“阿爸,就算能走出這個地方,我們倆連一只山羊也沒有,怎么活下去?”占堆問。
旺欽蹙起眉頭思索著,卻沒能回答兒子的問題。
次日,快到中午時分,他倆才從被窩里爬了起來。早飯吃得比往常晚。吃過飯,他們就順著溝谷里的水流去探尋通往溝尾的路。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地方一如極其森嚴(yán)的城墻,四面環(huán)山,溝尾兩面是灰白的巖石山構(gòu)成的狹窄的關(guān)隘。因冬季非常寒冷,從溝頭流出的水,到了這個關(guān)隘,便冰凍成與兩面灰白的巖石山高低差不多的冰山,連飛禽也別想打此通過。
一時間,他倆除了抬起頭,眼巴巴地看那座冰山,別無他法。心忖,兩邊的巖石山宛若刀子劈成兩半,十分陡峭,除非有登天的梯子,否則任何一個具有英雄氣概的好漢也不得不低頭,像個身陷囹圄的人站在那兒,直到冰山被春風(fēng)融化。
“阿爸,現(xiàn)在是幾月份?”占堆問。
“十一月。我們得待到四月份。要不沒有其它辦法。”旺欽把腦袋側(cè)向一邊:“這是個奇怪的地方。”
他們談?wù)撝鞣N話題往前走,心里總是在想,這兒一定有通向外界的路。然而,意外遇到的冰山使他倆的種種念頭被徹底打消了,一如鳥兒飛處不留痕。他倆心忖,只能等到冰山融化。出于無所適從,他倆便耷拉著腦袋返回原處。
回到先前待過的地方,旺欽看了一下糌粑口袋。就算節(jié)省到不能再節(jié)省的地步,這點糌粑也僅夠他倆吃十天左右。單靠野牦牛肉過活,雖能充饑,但很難維持生命。
“這么好的地方?jīng)]有個出口,真是太奇怪了。”旺欽自言自語著長嘆一口氣,發(fā)出吻哨般的聲響。
他們料想這個地方肯定有出口。但因遇到意外的阻力,兩人都有些郁悶,連一句笑話也不想說,好像兩人為某件事情發(fā)生爭執(zhí),互不相讓,誰都覺得自己有理。
他倆躺著,緘默不語。
臨近太陽快落山時才起來,他倆四處張望著,心想興許別的地方有出口。可是綿延不絕的片狀亂石山嶺和巖石山一座更比一座高,把他倆圍困其間,連一條勉強走得出去的狹窄的路也沒有。
他倆從堆放野牦牛肉的地方取來野牦牛頭,把它從嘴部掰成上下兩部分,把舌頭割下來,煮了吃。等到他倆吃完,黑色的天幕降了下來,籠罩四野,滿天的群星一如幕室。
旺欽撫摸著兒子的腦袋說:“要待到開春。現(xiàn)在睡覺。”他倆頭靠著頭躺在野牦牛皮上,旺欽把叉子槍立起來,放在自己身邊。
這天夜里下了一場小雪,讓這里的深谷變成了潔白如象牙的盆子。
五條獵犬將鼻子埋到尾巴下面,蜷縮著身子躺在他們身邊,看上去,狀如耳環(huán)。
翌日,旺欽雖已睡醒,但他懶得起床。他從被窩里伸出腦袋,看了一下兒子。
占堆儼然雪堆,仍舊沉浸在夢鄉(xiāng)里,酣然打著呼嚕。
旺欽沒有睡意,他想吸鼻煙,伸了個懶腰,從被窩里坐起來。眺望四周,他看見那群野牦牛黑壓壓地聚集在谷底白茫茫的雪地上,顯得格外扎眼。他找起放在枕邊的鼻煙壺,發(fā)現(xiàn)叉子槍不見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東看看,西瞧瞧,可就是不見槍的影子。槍不會是上天或者入地了吧?他把嘴張得大大的,傻眼了。占堆還沒有睡醒。旺欽希望夜間兒子趁自己睡著,把槍藏起來了,便說:“兒子,兒子,起來,起來。你把槍藏哪兒了?”
“什么?槍……槍……”占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應(yīng)著,還沒有睡醒。他翻了個身,接著又睡。他把腳從被子里伸了出去。腳一觸到雪,凍得受不了,就趕忙縮回去,翻個身,背朝旺欽睡了過去。
“喂,兒子,槍不見了,你把它藏哪兒了?”旺欽一邊喊,一邊抓起兒子的肩膀搖了搖。占堆從被窩里坐起身來,“什么?你說槍不見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朝昨晚放槍的地方望了一眼。兩個槍叉留下的小洞,活像無助的眼睛。占堆又一次問道:“你說槍不見了?”
從表情上看得出槍不像是占堆搞惡作劇藏起來了。這下旺欽變得更為緊張:“不見了,真的不見了。你看,昨晚放在這兒了。”他把手指頭戳進(jìn)槍叉留下的兩個小洞里,眼巴巴地望著占堆。
“這個地方是不是還有其他人?”
“奇怪。”
“神了。”
他倆變得越發(fā)緊張,隨即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鞋子,匆忙系上腰帶,探視四周。這時占堆看到幾個奇特的蹄痕:“阿爸你瞧,這是什么動物的蹄痕?”
旺欽將身子傴成弓箭似的查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馬熊的蹄痕。這個蹄痕一直延伸到溝尾。“這地方是不是有馬熊?”
說著就拿起灶石,磨了幾下腰刀和脅刀,把頭天晚上吃剩的野牦牛舌頭切成兩份,把一份遞給占堆,把另一份塞入自己嘴里,嚼了起來,說一聲“走”,帶上陶鍋和一點干糧,循著蹄痕追了過去。
多少天來,在暴風(fēng)雪中歷經(jīng)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艱勞,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來到這個地方。然而,兒子被野牦牛用犄角挑起來,差一點送了命。現(xiàn)在一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馬熊把我的槍偷走了。哼,如此接二連三地遭遇橫禍,難道是我前世做了什么壞事欠下的孽債?他停下腳步,望著溝尾灰白的巖石山峭壁,“那只馬熊一定躺在山洞里,今天要是不小心點,我們倆會被馬熊吃掉的。”說著順勢從刀鞘里拔出腰刀,又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磨了好幾遍。
他倆緊緊追蹤馬熊蹄痕。蹄痕最終消失在溝尾右面灰白的巖石山上。他們?yōu)槟侵获R熊不知什么時候、從哪個山洞里躥出來而擔(dān)驚受怕。心想,不論發(fā)生什么事兒,非把叉子槍找回來不可。父子倆順著蹄痕摸向那座灰白的巖石山。這坐巖石山上有條寬度僅為約四米寬的狹窄、彎曲的路,如同一條黑蛇在矯捷地游弋。這條狹窄的隘口準(zhǔn)是一條非常難找的路。他倆沿這條懸崖險道走了很長時間,終于走到了山頂。多日待在深谷里,現(xiàn)在從山頂眺望,四面空茫,重巒疊嶂,天空遼闊,儼然異域。
掉轉(zhuǎn)頭,俯瞰深谷,是個深不可測,四面環(huán)繞著片狀亂石山的奇異之地。他倆忖道,我們倆好像游蕩在黑暗的荒原里,很多天隨處游蕩,最終來到這么個地方,像是幻覺,也不知吉兇如何。
他們跟蹤馬熊的蹄痕跑下山來,發(fā)現(xiàn)叉子槍橫在山腳下廣闊平坦而又潔凈的草灘上。至此,馬熊的蹄痕像飛到天際或者鉆入地底下似的不見了。旺欽撿起叉子槍,頓然起信而汗毛聳動。他雙手合十于胸,說:“這不會是一頭一般的馬熊。它是我們家鄉(xiāng)的神山救星輔佐者、格寧倫吉孜莫峰頂(持雪者居士山)的守護(hù)神疾速者的化身。居士神的坐騎是一只如同灰白巖石的馬熊。救星輔佐者、守護(hù)神疾速者、敲打暴君的鐵錘、扶持弱者的父母,永世長存。”
占堆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他把槍揀起來,從頭至尾仔細(xì)一瞧,還真是自家那桿叉子槍。他起信于守護(hù)神疾速者。一滴滴思念家鄉(xiāng)央秋和母親央姆的淚水簌簌而下。
旺欽撫摸起兒子的頭,安慰道:“別哭了,男子漢要能迎接刀槍矛三種兵器的襲擊。不久后我們就能回到老家央秋,取了豁唇贊貴喀消的性命。”
他倆在草灘上歇了一會兒。旺欽給槍裝上火藥,連同火鐮一塊遞給占堆:
“你去打個野獸。”
“打什么呀?”
“打什么都行。”
占堆背著槍,盲目地去找尋某種野獸。五條獵犬也像忠實的奴仆緊隨其后。
走了又走,卻連一只兔子也沒有遇見。當(dāng)他經(jīng)過一座小山埡時,一條青灰色野狼正迎面過來※。他喜出望外,唱起“嗦嗦嗦!自己家鄉(xiāng)的所有仇敵都被召到外地,所有外地的朋友都被招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或抓住狗的頸部,或用腳踩壓狗的尾巴,阻止五條獵犬沖向野狼。
他帶著滿臉的微笑,朝野狼走過去的地方看一會兒,把幾塊鴿子一般大的石頭扔到山埡金字塔形石堆上,放下背著的槍,用右手拿著,原路返回。
從山埡下來沒一會兒,他看見一只兔子蹲在一塊磐石上,隨即把槍叉立在地上瞄準(zhǔn)。一股導(dǎo)火索的煙味隨風(fēng)撲入鼻子。對著標(biāo)尺看過去,那只兔子只有一粒青稞大小。他立馬屏住呼吸,扣動了扳機。令他難以想象的是,一個留著披肩發(fā)、臉孔比木炭還黑的人從磐石下面走出來,在空中揮舞著腰刀,喊叫道:“喂,你是向我們投降呢?還是要留下尸體?”他吼叫著朝占堆跑過去。由于來不及往槍里裝上火藥進(jìn)行反擊,占堆就掏出脅刀說:“你不怕丟掉馬尾巴毛似的小命,不想活在燦爛的陽光和明媚的月光下,那就來吧。他大喝一聲,準(zhǔn)備反擊。
那個面黑如碳的人怒吼一聲“嘰嘿嘿”,毫不遲疑地向他沖了過來。
在這么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不曾跟誰發(fā)生過糾葛,哪怕是針尖大的事兒。這人到底是干啥的?他是人還是鬼呀?不管是什么,就像俗話所說,“與其如狐夾起尾巴跑,不如像虎留著斑紋死。”我要拼到底,直至剩下最后一口氣。占堆也喊著“嘰嘿嘿”的口號,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
兩人走到相距二十來步的地方,那個面目猙獰的人“哈哈哈”地笑著停了下來,身子往地上一倒,豎起大拇指夸道:“你是個干練的孩子。”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占堆驚訝地把兩眼瞪得更大,問:“阿爸,你在干什么?”
“哈哈,我……我試探了一下你的膽量。哈哈哈,哎呦喂。”旺欽把肚子都笑疼了。他用手揉搓著肚子,“你真不愧是個帶把兒的。哈哈,剛才你以為我是誰呀?”他說著,用袖口把抹在臉上的黑色火藥揩了揩。
“我以為今天我遇上了一個想玩男人游戲的人。我想著即使我被他殺了,我也要把他打成傷殘。”
“嗯,男子漢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占堆逡巡四周:“阿爸,那只兔子現(xiàn)在哪兒?”
“兔子被你開槍打死了。”占堆從懷里掏出糌粑皮囊。
“這是什么?”
“這是你打死的兔子。”
“什么?阿爸你在說什么?你說這是兔子?”
“是的。你的槍法好哦。”
“這……這……這不是湯庫※嘛。”
“這是被你打死的兔子。”
“為什么拿出湯庫,說這是兔子?”
“剛才我把湯庫放在磐石上,充當(dāng)兔子,試了一下你的槍法。你把這只兔子打死了,真可憐,唵嘛呢叭咪吽。”旺欽開著玩笑,指了湯庫上的彈孔。
“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兔子吶。”
旺欽把槍抓過去,欣賞一番,取出火藥袋,裝上一點火藥,把一發(fā)青灰色鉛彈在鞋子上一擦,上膛,沒有目標(biāo)地隨意瞄了一下。
五條獵犬儼然同時發(fā)射的五顆子彈射向草地。占堆父子倆猜想獵犬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朝它們看了過去。原來是一只紅黃色沙狐搖著尾巴在風(fēng)中逃竄。
“你看啊。我會讓五條獵犬不好意思的。”旺欽趴下來,把槍叉杵在地上瞄準(zhǔn)。
他把槍口對準(zhǔn)沙狐奔跑的方向。五條獵犬中跑得最快的黑腿箭(達(dá)莫娜岡)追上了沙狐。在它咬住沙狐的當(dāng)兒,隨著“嗒”的一聲槍響,那只沙狐騰空躍起,倒在地上,被打發(fā)到另一個世界了。
占堆為父親如此精準(zhǔn)的槍法大吃一驚,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出來,呆呆地望著父親。
“怎么樣?打槍就要這么打。”旺欽說。
“阿爸,要是打不中沙狐,反倒把母狗黑腿箭打死了怎么辦?”
“我要不是一直隨身帶著這桿槍,把它“降服”了,才不敢開這一槍。”
事實上,他只是為了試試自己的槍法,朝鳥兒一般飛奔的沙狐瞄準(zhǔn)的,卻沒有任何打死沙狐的把握。他是在看到母狗黑腿箭咬住沙狐的尾巴后,手一抖,觸碰到扳機,把沙狐打死的,而不是像心里預(yù)想的那樣把它打死的。然而,為了讓兒子增長勇氣和膽識,也就這么說了說。
占堆想,跟自己的父親在一起,就用不著為丟掉性命而恐懼。即使仇敵是天上的飛禽,也沒有飛走的機會。為此他感到欣慰和自豪。
五條獵犬有的死咬著沙狐,有的卻在一旁站著。
父子倆走近剛剛斷了氣的沙狐跟前一看,令人驚愕的是,子彈打中沙狐的后腦勺兒,彈頭從額頭正中出來,結(jié)果了它的命。
占堆更加吃驚:“媽喲,阿爸你的槍法真準(zhǔn)。”
旺欽什么也不說。他把從沙狐額頭的彈孔慢慢滲出來的粘稠的血在槍口上擦一下,露出了笑容。
太陽離西面的山峰很近,寶貴的影子投向山腳下的荒灘,在他倆的左右拉開一道長長的黑影,好像在模仿他倆,隨他倆移動的身子前行。
當(dāng)父子倆走到流淌著一汪清泉的巖石山下面時,太陽已然躲到西山背后。西方天地連接處的晚霞照得整個世界反射出金黃色光焰,給人以沉悶之感。占堆忍受不了寒風(fēng)的侵襲,把脖子縮進(jìn)了皮袍的領(lǐng)口。
現(xiàn)在不要說是巖崖下的隘口險關(guān),就是普通的平坦道路也能通行。旺欽卸下槍和行囊說:“今晚就住在這兒,明天返回去。”
旺欽用三石灶燒起茶來。占堆把沙狐尸體拽到自己跟前,剝掉皮,把肉分成幾塊喂給五條獵犬。
坐在三石灶上的那口黑如烏鴉的陶鍋里噗噗地冒出熱氣,一鍋釅茶紅通通地?zé)_了。旺欽把陶鍋從三石灶上端下來,將頭道茶新敬給山神格寧倫吉孜莫:
敬神啰、敬供啰、敬神啰!
格寧倫吉山峰,
遠(yuǎn)行時護(hù)送我的神山,
歸來時迎接我的神山,
愿他鄉(xiāng)的福氣歸我處,
愿我方的邪氣到他鄉(xiāng)。
敬供啰、敬供啰、敬供啰!
他敬獻(xiàn)著茶新,把碗里的茶彈向天際。
次日。當(dāng)占堆從睡夢中醒來時,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旺欽酣聲如雷,還在夢鄉(xiāng)里游蕩。占堆慢騰騰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揀來一袍兜牛糞,將一把細(xì)碎的牛糞添到爐膛中碼成鳥窩樣的圓形牛糞堆里,用別在腰間的火鐮擦出火,把燃著火苗的艾絨和燧石置于細(xì)碎的牛糞堆上,再添一把細(xì)碎的牛糞。隨著他吹出一口口氣,煙霧漸漸大了起來,直挺挺地插向蔚藍(lán)的天空。
過了一會兒,旺欽醒來。他伸個懶腰,從被窩里坐起來,凝望東方。這時,東面山岈后面冒起青龍般的長煙,裊裊飄升,飛向藍(lán)天,像是在跟他倆的炊煙較勁。旺欽用右手遮擋著陽光說:“好像山那邊也有一戶人家。”他雙眼微合,看了好一會兒。
喝過早茶,旺欽說:“現(xiàn)在還早,我們倆去看一下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家。”
他倆把所有生活用具全都藏在石頭下面,朝冒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倆聊起天,談?wù)摳鞣N話題,沒多大工夫就到了山頂。遠(yuǎn)處綿延不絕的群山,一如翻涌的波濤。遼闊的草原偶爾刮起旋風(fēng),塵埃宛若柱子,插向云霄。
一群綿羊悠然徜徉在山腳下幽長的草灘上。羊群旁邊有一頂巨大的帳篷。本來這頂帳篷只是一頂普通的小帳篷。但因長久沒有看見帳篷,他倆就產(chǎn)生幻覺,感覺那頂帳篷非常大。
他倆坐在山口,環(huán)顧四處。可就是再也沒有瞧見其他人家。
旺欽抖出一指甲蓋鼻煙吸了起來:“為什么在這個沒有人煙的荒野里居然還有這么一戶人家?”
“難道那戶人家只有綿羊,而沒有牦牛呢?”占堆問。
“哦,聽說上路※地區(qū)的牧民用綿羊馱物,大概是上路地區(qū)運鹽的人吧。”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一點鼻煙,對著右邊的鼻孔,“咝兒”一聲吸進(jìn)去,干咳一聲,揩一下從兩個顴骨上面滴淌下來的眼淚,“我去看一下,你在這兒等著啊。”
“阿爸,去那兒有啥用?別去了。沒準(zhǔn)又要遇到什么倒霉的事情。”占堆擔(dān)心地扯扯父親的袖口,不讓他走。
“不會有事兒的。我把槍和腰刀都留給你。”旺欽把腰刀取下來放在地上,從懷兜里掏出火藥袋和彈袋,擱在地上說:“我借口找牦牛到那兒不會有事兒的。說不定那戶人家有可能成為我倆的鄰居。”說完,便走了。
占堆生怕自己的父親遇到災(zāi)禍,就往槍里裝上火藥,目送父親。
帳篷附近連一個人也沒有。走到跟前,旺欽“喂、喂”地喊了兩聲。
這時,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從帳篷里走了出來,一頭披散的頭發(fā)遮蓋著上半身,她丟了魂似地站著不開腔。
旺欽心想,這個北部荒原里并不是沒有人家啊。他東瞅瞅,西瞧瞧,觀察了好一會兒,可除了這個女人并沒有其他什么人。他即便豎起耳朵聽,也沒有聽到帳篷里有什么說話聲。為什么一個單身女人獨自一人住在這么個地方?他上前一步,那女人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旺欽把一雙手搭在膝蓋上,裝出一副很累的樣子道:“大姐,我是馱鹽的,來找兩頭走丟的牦牛。”他又一次向前挪了一步。那女人什么也不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后退了一步。
“很多天沒有喝到一口茶,請給我一杯茶。”
那女人沒有回應(yīng)。
“大姐,你不用怕,給杯茶吧,我喝完就走。”
那女人仍不回應(yīng)。
“要是沒有茶,給碗水也行。”
那女人仍舊緘默不語。她把旺欽從頭到腳重新打量好幾遍后,方才撩起帳篷門簾,示意他進(jìn)帳篷。
旺欽懷疑帳篷內(nèi)有一個用鋒利的武器迎接他的男人。那人一定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在等待著他的到來。他從帳門往里一瞧,發(fā)現(xiàn)帳篷里沒有一個人。這才放下心來,利利索索地走了進(jìn)去。
帳篷中間的三石灶上正熬著粘稠的糌粑粥。他儼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屁股坐在最里邊的一張破爛的皮墊子上問道:“你男人上哪兒了?”
那女人什么也不說。
“這個地方除了你,就沒有別的人家嗎?”
那女人站在帳篷門口,仍舊不吭氣。
啊,奇怪。這個女人可能是個啞巴。旺欽想著,掏出鼻煙壺,抖一指甲蓋鼻煙,坐在那兒,什么也不說。
旺欽吸掉一指甲蓋鼻煙,朝那女人瞧了一眼。涂在臉上的一層層油垢,弄得他看不清那女人原本白里透紅的容顏,但看得出她是位體面而又樸實的女人。
那個女人木然地站在原處,臉上既沒有喜悅的神色,也沒有悲傷的神情。一個人說話或提問,而另一個人莫不作答,著實是尷尬的局面,也很難打發(fā)時間。
旺欽朝帳篷左邊瞧了一眼。地上沒有規(guī)律而又散亂地擺放著一些容器。一口裝糌粑的大口袋和兩三坨酥油包放在滿是油漬、看不清原色的白色被子旁邊。他忽然有了拿上糌粑和幾坨酥油包離開的念頭。恰在這時糌粑粥熬開,溢了出來。他立即把鍋從灶上端了下來。
他對那個女人動了惻隱之心。他想,搶劫一個女人算不得男子漢。這么做,今后別說是做事不順當(dāng),而且還有可能招致大禍。他正準(zhǔn)備走的當(dāng)兒,那女人堵在帳門口說:“沒有茶,喝糌粑粥吧。”
旺欽大吃一驚:“呀,你不是啞巴啊。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吧呢。”
那女人舀上一碗糌粑粥端給旺欽。他吃著粥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的答道:“我叫沃瑪吉。”
旺欽吃完一碗還想吃,就把碗遞給了她。
沃瑪吉又舀出一碗粥,邊遞給他,邊問:“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嘛,嗯,我叫次仁。”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名字。
“你的牦牛丟了多長時間?”
“三天了。”他說著把碗舔干凈:“這里就你一個人住著?這一帶還有沒有其他住戶?”
那女人腦袋一歪,長長地嘆口氣,坐在灶邊,往爐膛里加幾塊牛糞,將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沃瑪吉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出落成享譽一方的美女。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孩子,家境殷實,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她的父親珠扎打小就跟著爺爺,長年在北部邊緣地帶游蕩,對打獵非常熟諳。他在三十五歲時來到這個地方,與沃瑪吉的母親玉措相識,并與其過起夫妻生活,就再也沒有到北部邊緣地帶打獵。時間一長,打獵的欲望不可扼制地膨脹,一如洶涌的浪濤,夜里老做打獵的夢。而且,變得家畜肉吃著沒有味道,只想吃野驢和野牦牛的肉。為了過把打獵的癮,到了冬季宰殺季節(jié),他通常用箭射死自家要宰的幾頭牲口。對此,所有鄰居都詛咒他道:“唵嘛呢叭咪吽!用箭射殺自己家畜的是魔鬼。”甚至還有人說,跟他用一個碗喝茶,或者坐在一個坐墊上會使自己的福氣和富貴消耗殆盡。最終人們管他家叫做魔窟,沒有一個人理他家人。原來的鄰居們都陸陸續(xù)續(xù)搬到較遠(yuǎn)的地方,把他們家孤伶伶地撇在那兒。母親玉措因承受不了由這件事情造成的痛苦而離開了人世。
沃瑪吉滿二十歲,也就是到了談婚論嫁、招郎婚配的年齡時,家鄉(xiāng)的小伙子們傾慕她的身材。但考慮到將成為魔鬼家的女婿,勢必要落得個魔鬼女婿的名聲,沒法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就沒有一個小伙子敢向她唱情歌,更沒有一個人愿意當(dāng)她的丈夫。
一天,父親珠扎把一個不知是哪個地方的叫做次角的流浪漢帶到家里,要他當(dāng)沃瑪吉的新郎,并舉行簡單的婚禮,讓他們結(jié)成夫妻了。
總的來說,次角干活沒啥問題。可他和岳丈一樣,是個非常喜歡打獵的人。
次角和沃瑪吉多年同枕共衾,努力“奮斗”,但事與愿違,沒能孕育出骨血之結(jié)晶。對此,一些愛嚼舌頭的人議論開來,說,魔鬼家招了個魔鬼女婿,可這個魔鬼女婿不具備男人的功能。又說老魔鬼珠扎把自己的家畜都用箭射死,結(jié)果使得惟一一個女兒也生不出孩子來。珠扎聽到這些煩人的嘲諷,就怒不可遏,舉起嵌有松耳石和珊瑚的腰刀,吼叫著沖出來說:“不做魔鬼做的事兒,還落下個魔鬼的名聲,今天有你們看的。”他用刀子砍破一些帳篷,像剁腸子似地剁掉一些帳篷的拴繩,弄得小孩和老人個個捂著頭,慘叫著“媽喲,殺人啦”,沖出去,四處逃竄。
次角也跟著岳丈怒吼:“今天要殺掉所有人,撕掉所有搭在地上的帳篷。”
“不要這樣,人家說什么都別管。”沃瑪吉抓住次角的手加以阻止。
“你要是不把嘴巴閉得像屁股一樣嚴(yán)實,我這把刀可不懂什么憐憫。”次角謾罵著,一腳把個沃瑪吉踢翻在地。
“這就是多嘴多舌得到的好處。”珠扎用膝蓋摁住部落里平時特能說的一個叫朗杰的男人,險些把他的舌頭割了下來。一位叫做加羅、受到全村人崇敬、只知道念經(jīng)修佛的單身老僧阻攔道:“不要這樣,這么做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恥辱,哪有比自相殘殺更卑劣的行為?”這才使得朗杰的舌頭免遭禍害。
珠扎翁婿二人拿著長刀在頭頂揮動著穿過人群。珠扎喊叫道:“沒有我珠扎發(fā)出雷聲不下雨的。今天你們可長見識了吧?我怎么宰殺自己的牲畜都不關(guān)你們的事兒,聽到?jīng)]有?今天要不是聽了老僧加羅的勸,我會讓你們所有人邁不出三步,說不出三句話的。”
這個地方的所有人很多天都耷拉著腦袋,長吁短嘆,連一句正常的話都不敢說。俗話說,老實人轉(zhuǎn)的是痛苦的輪子,溫順的馬兒轉(zhuǎn)的是疾行的輪子。一些老實人白天吃不香,夜間睡不好,整個腦袋像被果實壓彎的枝椏垂懸著,手托著腮幫,如同中風(fēng)之人,撒泡尿也不敢對著珠扎家方向撒。一時間,正在愛情的海洋里憧憬幸福的未來,像魚一樣被情歌的鉤子勾住的青年男女們相互來往的路子也被阻斷了,如同斷裂的鏈條。
沒出三天,岳丈的女婿說:“這個鬼地方?jīng)]法待,不如現(xiàn)在就到北部去。”
沃瑪吉不想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xiāng)。”
珠扎撫摸起沃瑪吉的頭勸道:“女兒,我的心肝寶貝,你可別這么說。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糌粑多。聽我的,沒法待在這里。我和次角因為氣得無法忍受,已經(jīng)把人家攪得不得安寧了。他們?nèi)硕鄤荼姡覀內(nèi)齻€人不是他們的對手。”
聽了這一席話,沃瑪吉心想,這話不是沒有道理,部落里的人也不是三歲的小孩。他們一旦抱成團,找我們玩起刀槍棍棒來,會把我們的家毀得連灰燼都不剩。想到這兒,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珠扎家把帳篷、簡易容器、磨子等馱到牦牛身上,趕著羊群到北部。
“魔鬼家要搬走了,但愿他們再也別回來。”離開部落時,所有人都從帳篷門縫里窺視著,沒有一個人為他們送行。
部落里的老僧加羅把他們送了一箭射程遠(yuǎn)。臨別時他叮嚀道:“不管到什么地方,你們都要遵守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規(guī)民俗。吃當(dāng)?shù)氐乃皇禺?dāng)?shù)氐囊?guī)矩,最終會吃大虧。一定要把我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啊。”
“是的。我會記在心里的。不過沒有人招惹你,你還寬容誰呀?”珠扎說。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可得記住啰。你們的羊群里有一只沒有犄角、渾身純白、四腿黃色的綿羊,那只羊殺不得哦。如果把它殺了,你家就會遭殃。”老僧囑咐道。
珠扎再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家羊群里有那么一只綿羊,認(rèn)為老僧加羅年紀(jì)大了,說胡咧。但心里還是記著他的話。
隨著光陰的逐漸流逝,老僧加羅的囑咐也像今天看不清昨天的腳印一樣,漸漸地被淡忘了。過了半個月,他們到了達(dá)茹湖畔。看著這里水草豐美,他們就決定在此小住幾天。
那時正值藏歷五月份。草地綠油油一片。時逢春夏之交,氣溫已然上升。眺望遠(yuǎn)處的山丘,發(fā)現(xiàn)陽焰里大小不一的很多磐石,宛然眾多俗人排著又長又細(xì)的隊伍在蠕動。
那天中午,擠完母綿羊的奶,珠扎背著槍到湖邊放羊。次角和沃瑪吉熱得受不了,就在帳篷里睡覺。
沃瑪吉在夢中聽到“哎喲,哎喲”的呻喚聲。出于好奇,她立馬爬起來,跑出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父親珠扎嘴里吐著鮮血,正匍匐著,朝帳篷門移動。
沃瑪吉一慌,喊一聲“阿爸”,把珠扎扶了起來。“阿爸,你怎么啦?”
“我……我……我……”珠扎不能回答。這時次角也睡醒了。他們倆分別把珠扎的上身和下身抬起來,把他抬進(jìn)帳篷里,放在墊子上,往嘴里灌水。待他疼痛有所減緩,便望著女兒說:“我……在湖邊……睡……睡著了。我聽到……幾聲……嘟嘟的聲音,就從睡夢中醒過來了。”
珠扎忍受不住疼痛。他微閉著雙眼,沒法繼續(xù)說話。“阿爸,然后……然后……”沃瑪吉哭喊著,把一碗水慢慢地灌到父親嘴里。他又一次醒過神來:“我……看見很多湖羊……從湖里出來。我就拉弓……射了一箭,射中了……一只湖羊。”
沃瑪吉又讓他喝了一點水。他緩過神來,說:“弓折成……兩截……戳到了……我的……心臟……那只湖羊……就是上次……老僧加羅……羅……羅……”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溘然斷氣了。
次角撩開珠扎的袍襟看了一下。他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傷口,只是心臟部位有一塊紅色大印痕,嘴里沒完沒了地流血。由于沒有什么治療辦法,便好讓他仰面躺著。
這天夜里,當(dāng)天空布滿群星時,珠扎斷氣了。沃瑪吉悲痛欲絕,喊著“阿爸,我的阿爸”,抱住珠扎的尸體哭了很長時間。
“不要再哭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會衰老;老了,最終會死的。別哭了。”次角安慰起沃瑪吉,揩拭她的眼淚,把珠扎的尸體背到了山上。
在那個地方待了半個月,又往北走了四天。他們越往北走,沃瑪吉就越想念家鄉(xiāng)。她終于向次角提出了返回家鄉(xiāng)的要求。
“哼,凈說些沒有名堂的話。要回你自己回去好了。我是堅決不回去了。”
沃瑪吉跪在次角跟前央求:“到?jīng)]有人煙的北部荒原,我們倆沒法活下去,還不如回老家。這樣死了也能安下心來。求求你,我們回去吧。”
“沒有你這個不能下崽的女人,我出行方便得多。要回你自己回去吧。”次角用惡毒的語言罵起沃瑪吉。
第二天他趕著所有牦牛,無情地把個沃瑪吉撇下,走了,如同把一只雛鳥扔在原野上。沃瑪吉想回到老家,可因一來沒有用來馱物的牦牛,她的帳篷和廚具帶不走。二來找不到回家鄉(xiāng)的路。因此,她不得不飽嘗人間地獄般的煎熬,待在這個地方。她把這一切都毫不隱瞞地講給旺欽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的臉被淚水打濕了。
旺欽對沃瑪吉悲慘的命運生出同情心,差點流出淚來。沃瑪吉長吁一口氣,傷心地說:“我一個女人孤伶伶的住在這里,一旦被疾病折磨,連一口水也沒人端給我。死后只能躺在這頂破帳篷里,靈魂也沒法脫離肉體。”
“你到這里多長時間啦?”旺欽問。
“一年半了。”沃瑪吉答。
旺欽說:“剛才我騙了你,說我是拉鹽的。其實,我是個因連家產(chǎn)帶奴隸都落入他人之手,就逃到這兒的流浪漢。我和兒子看見你的帳篷就過來了。”
“你不要撒謊。”沃瑪吉把旺欽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一番,往后退了退。
“沒有撒謊。”旺欽往前挪了挪步。
“那你離開家鄉(xiāng)多長時間啦?”
“我離開家鄉(xiāng)快一年半了。”
“你發(fā)誓。”
“向藍(lán)天發(fā)誓。”
“身為一個男人,是不會食言的。”沃瑪吉把糌粑、酥油和奶渣擱在旺欽面前。“吃糌粑吧。”說著就在他跟前坐了下來。“一年半來,我別說是跟其他人說過話,連別人的影子也沒有見著。你就住在這里吧。我一個女人待在這里連宰畜的人都找不到。除了被狼咬死的綿羊和狼吃剩的,就沒有吃到過干凈的肉。”她說著,迫于羞澀,把頭埋了下來,用手捂住了臉。
他被她悲慘的命運和無奈的請求深深打動:“我還有一個兒子。”
“我知道,你剛才說了。”沃瑪吉說。
“哦,對對。剛才我跟你說過有一個兒子。”
“兒子現(xiàn)在哪里?”
“兒子現(xiàn)在西面的山上等著我。”
“把他帶來吧。他叫什么名字?”
“兒子叫占堆,今年十五歲了。”說完,他就出了門。
沃瑪吉把帳篷里面的垃圾掃干凈,把坐墊抖了抖。然后把爐膛里的灰燼清理掉,把臉洗干凈,滿臉掛著微笑走到帳篷門口,等候他們的到來。旺欽到兒子跟前時,發(fā)現(xiàn)兒子因等他等得時間太長,就在石片上畫起牦牛、綿羊、人、狗等各種各樣的圖畫。
旺欽問:“等久了吧?沒有凍壞吧?”
“沒有。那戶人家說什么?”
“那兒只有一個女人。她到這里……嗯,父親死后被丈夫甩掉,是個單身女人。她的命運也夠慘的。嗯……嗯……她提出了我們兩家合并的要求。你看怎么樣?”
兒子只是“嗯”了一聲,并沒有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她不但有帳篷,而且還有餐具、灶具,綿羊也夠多的了。可是沒有人幫她宰羊。她挺可憐的。”
兒子點了點頭。
“走。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暫時就按她的要求跟她合并吧,這樣對我們各自都有很大的好處。”說著,他倆就下山,朝沃瑪吉帳篷走去。
“這就是兒子占堆。”旺欽介紹道。
“呀,呀。我可以像你的母親一樣疼你。”
占堆心想我有母親,用不著她來代替,說:“不,沒有必要像我媽媽那樣疼我,我有媽媽。”
旺欽說:“我們?nèi)齻€個相互照應(yīng)就可以了,不必稱爸媽。”
他們談?wù)撈鸶鞣N話題,一直待到深夜。
“祝你們好運。你們倆是怎么離開家鄉(xiāng)的。”
“哦,剛才我沒把自己的真名告訴你。我叫旺欽。”旺欽解釋著,憶起了往事。
那個叫做央秋的地方是他們父子倆的故鄉(xiāng)。是個由分散居住的十七戶人家組成的北部小部落。
隨著央秋的興衰,旺欽祖上起起落落,也經(jīng)歷過很多次興衰。當(dāng)那里夏天雨水充沛、冬季無雪時,牲畜數(shù)量像溢出的奶水一般增長;而夏天雨水少,冬季又下雪,不少家庭的牲畜死光,棚圈變得空蕩蕩的。但是,就像俗話所說,“鳥待在樹上舒服,人待在家鄉(xiāng)舒服”,還不曾出現(xiàn)過背井離鄉(xiāng),到他鄉(xiāng)異地尋求生存之路的。
自從旺欽當(dāng)家后,家境一直興旺,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衰敗的情況。特別是他家的牲畜大量繁殖,成了央秋地方有名的富裕戶。
那年夏天,央秋的雨水之豐沛,歷史罕見。牧業(yè)獲得了大豐收,兩只綿羊的奶能盛滿一只奶桶,一頭母牦牛的奶可以灌滿兩只奶桶。
就在那一年,一入夏,十二個藏軍騎士到了央秋。本來過去在央秋不曾設(shè)過藏軍營地。可那年當(dāng)兵的在北部巡邏時,偶然來到這么個好牧場,他們就待在那里,沒再往北走。那些戍邊軍攜帶著叫叉子槍的武器。這種有兩個角、用木頭和鋼鐵打制的武器,那一帶的牧民別說是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個槍裝上火藥和鉛彈一射,能打死三箭程以外的動物。
那些戍邊軍剛到央秋那陣子,一個人或兩個人租住在一戶牧民家,不做蹂躪婦女、威脅老實人、搶劫財物等事情,中規(guī)中矩地與所有當(dāng)?shù)厝舜虺梢黄€教男人們使用叉子槍。有時在牦牛肩胛骨上涂上黑色火藥,跟當(dāng)?shù)啬腥藗円黄鹪谄綁紊洗虬小S袝r給一些人槍和火藥,讓他們到山上打黃羊、藏羚羊等能打到的獵物,以共同享用。
部落里的男人們也接受他們的指揮,并用牛羊肉和酥油茶盛情款待他們。
住在旺欽家的次公如本※、他的仆人嘎瑪久美、士兵邊巴三人也裝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對旺欽說,以后到了拉薩一定到他們家。而且把一些據(jù)說是一位尊貴的活佛的護(hù)身結(jié)贈與他。
旺欽也真誠地對待他們,每三天宰一只肥實的綿羊,每十五天宰一頭強壯的牦牛,好生犒勞他們。
由于家境殷實,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都由旺欽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做,鄉(xiāng)親們也尊敬他。然而,部落歷史極短,又與外界隔絕,弄得這么個偏僻的部落,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被稱作部落長的人。之所以只有十七戶人家的央秋,小伙子們?nèi)⒌礁浇柯淅镒钇痢⒆钯t惠的女子,姑娘們也能招到身材魁梧、強壯能干的小伙子為夫婿,其原因在于央秋比其它地方富裕。
其它地方的青年男女把嫁到或者入贅到央秋做媳婦、當(dāng)女婿看作是一種理想。央秋的鄉(xiāng)親們繼承了一種從祖輩上傳承下來的傳統(tǒng),即為了使部落勢力更加強大,把男女青年到外鄉(xiāng)當(dāng)新郎新娘視為可恥的事情,進(jìn)而遭到眾人的嘲笑,且沒有人與他們共用一個碗吃飯喝茶。雖然沒有訂立什么規(guī)矩,但自然形成了這么個習(xí)俗。事實上央秋的青年男女中,沒有一個愿意舍棄自己美麗的家鄉(xiāng)到外鄉(xiāng)成家立戶的。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年輕人都會順從父母、親友和鄰居的安排,從鄰近招娶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和富于賢淑之德的姑娘為女婿或媳婦。
央秋的人們總是贊美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個名副其實的福運天成之地。這十七戶人家多數(shù)系由一個種姓發(fā)展而來的親戚。央秋是由一戶人家增加到十七戶,慢慢發(fā)展成一個村落的,至今頂多也就一百年左右的歷史。自旺欽繼承祖業(yè)以來,形成了一個好的傳統(tǒng),即冬夏兩季牧場大家共同使用,家庭貧富相互調(diào)劑,男女傭人也不分你我,誰家忙,就幫誰家做活。
戍邊軍的官兵們享用起肉和酥油。吃飽后,為喝不到青稞酒而發(fā)牢騷。為了滿足他們的愿望,除過年以外沒有釀酒習(xí)慣的鄉(xiāng)親們都省著吃糌粑,用青稞釀酒供官兵們飲用。故此,次公長官從褡褳里取出一兩塊糖果給孩子們吃,還給旺欽的妻子一枚嵌有松耳石的精致的戒指,給了旺欽一件白色薄紗汗衫。
旺欽和次公如本儼然同一父母所生兄弟,一有空閑時間,他們就坐在一張長條坐墊上吃喝,相互交流各種所見所聞。有時面對面地坐著擲骰子、下棋※對弈,其他士兵和鄉(xiāng)親在一旁觀看。有時每人騎一匹馬,上山打獵。
旺欽想道,我這么個只認(rèn)得牲口和野獸,而對其它一切一無所知的愚鈍牧人能夠認(rèn)識一個來自圣地拉薩、挎著用火射擊的神奇槍支的軍官,而且與他成為摯友,是我前世行善積德的結(jié)果。
那天,應(yīng)次公如本的要求,旺欽和他各騎一匹馬,到山上打獵。旺欽背起嘎瑪久美的叉子槍,在雨后綠絨般的草地上,用穿著白色薄紗汗衫的胳臂輕輕揚起鞭子,擺出雄鷹展翅的造型,唱著歌,跑到次公前面:
“啊日哦!
頭上的狐皮帽是色欽花,
祈愿一生能夠身居高位。
腰間的花刀是珠寶庫,
祈愿一生能夠制伏敵人。
四只蹄子是漢子的彩靴,
祈愿一生壓得住白馬鐙。
次公策馬揚鞭,緊跟在旺欽后頭。橐橐的馬蹄聲和叮鈴叮鈴的馬鈴聲仿佛在為旺欽的歌唱伴奏,聽來十分悅耳。盛開在草地上的紅黃白三種顏色的花兒,猶似邦典※的彩紋,隱約可見。
走到一塊潺潺流淌的河邊草地上,為取悅次公,旺欽跳下馬背,喊一聲“如本啦”,敬個禮,“我們主仆二人在這兒歇歇腳怎么樣?”
次公喜出望外,下馬,說:“行,行。正好。這地方太舒服了。我到過藏北很多地方,還從來沒有到過比這兒更舒服的地方。”他觀賞起四面的山川,在旺欽身旁坐了下來。
旺欽把褡褳提過來,從里面取出煮好的綿羊肉、糌粑油糕和酸奶,給次公擺了一席他不曾品嘗過的午宴。次公捋捋胡子道:“牧區(qū)的夏天比我們家鄉(xiāng)舒服。”
“今天我跟你這個好朋友在一起,特意準(zhǔn)備了這些東西。我們有這么個說法,孔雀是森林的飾品,客人是家里的飾品,好友是人的飾品。我們沒有專門去打獵的習(xí)慣。偶爾去一趟,也不會帶這么多吃的喝的。”旺欽說著,割下一塊塊肉遞給次公,把一塊塊糌粑油糕放到次公面前,讓他與酸奶一起吃。
次公吃著喝著,說:“把牧民看成是傻子很不對。真正的知心朋友才是牧民。我多年到藏北巡邏,發(fā)現(xiàn)沒有比牧民性情更溫和、實誠的。”
他倆趁中午打尖的時候休息后,把兩匹馬拴在河邊,背起槍,上山尋找獵物。
他倆來到夾在零零星星的巖石山中的草地上。在隨處汩汩流淌的溪流邊,由色欽花、鈴鐺花、沉香、飛燕草、唐古特虎耳草、藍(lán)黃連、紅花、紫苑、蒲公英等野花組成的天然花園里,蜜蜂唱著美妙的歌兒在采食花蕊。羊角雞啁啾著,吃起叫做青相子的草甸人參果。
他倆到達(dá)山頂后,看見一群黃羊悠然地待在玉盤上鑲著白銀似的各種磐石中。兩人隨即用火鐮引燃導(dǎo)火索,身子貓成拄拐杖的老人一般,躡手躡腳地從磐石后面奔黃羊而去。走了兩百步左右,旺欽把嘴貼在次公耳邊說:“你的槍法好,你打。”他從磐石上面露出半個腦袋盯著。
次公半蹲半坐在磐石后面,把槍口支在牦牛尸體一般大的磐石上,“嗒”地開了一槍。
槍響的同時,一群黃羊受到驚嚇,潰散成兩群,逃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黃羊頹然倒在兩群黃羊中間掙扎著。這時,一只被槍聲驚嚇的馬熊從次公支槍的磐石前面一躍,立時掉過頭來,把兩只前掌貼在胸口,撲到了次公身上。
“天哪。”次公受到驚嚇,面臨丟掉性命的危險。他在失聲慘叫的同時,仰面倒地,失去了知覺。
旺欽那支槍的導(dǎo)火索一開始就置于扳機上,在馬熊騰空躍起的一瞬間,把槍口對準(zhǔn)馬熊,放了一槍,馬熊“啊嗡”一聲,收起伸展的四肢,倒在次公身上。隨后四條腿的爪子一閃,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重又伸開四肢,斷了氣。
剛才旺欽只是把槍口對準(zhǔn)馬熊方向開了一槍,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把它給殺掉了。看著馬熊倒地,他一愣,仍舉起槍站立著,直到吁出一口氣,方才緩過神來,走過去一看,從馬熊左側(cè)肋骨間隙的槍眼里流出粘稠的血。
馬熊濃稠的血淤在地上,在綠如玉石的草甸上尤為顯眼,襯得那里的藍(lán)色花兒益發(fā)絢麗。然而,腿腳粘在血液上,用雙手極力向花的莖干攀爬的那只蜘蛛,變成了與草甸、鮮血和花兒不相稱的一種悲哀的風(fēng)景。
跟羊糞蛋一般大的血,從馬熊身上的彈孔一點一點地流出來,滴落到那只蜘蛛身上,把花的半個莖干染成紅色。蜘蛛在血泊中掙扎。旺欽折斷一根草,把蜘蛛從血泊中挑起來,放在一塊石片上。那只蜘蛛連一點點,哪怕是虛假的表示謝意的樣子也沒有。它憑借自己的技藝從血泊中爬出來,竭力跑到另一邊,劃出幾道比綿線還細(xì)的彎彎曲曲的紅色長線。
旺欽使出渾身力氣,把壓在次公身上的馬熊尸體推到右邊,扶住次公的腦袋,連喊三聲“次公如本,次公如本。”
次公方才醒過來,含含糊糊地重復(fù)著“哎喲媽,旺……旺欽,我……我……”慢慢睜開了眼睛。他一見旁邊的馬熊尸體,便大叫一聲“阿媽”,抱住旺欽,把臉埋進(jìn)旺欽的懷里。
“如本,我把馬熊殺掉了。”旺欽說。
“殺死了呀?”
“哎,一槍就把它撂倒了。”
“它,它可能沒死。”
“死了,你看哪。”
“可能……可能還沒死。”
“再開……再開一槍。”
“不用開槍,它真的死了。”
次公把臉從旺欽懷里移開,歪著腦袋看了過去。馬熊確實已經(jīng)死了。但他仍然很害怕,怯生生地往后退了退。
“看,它早就死了。”旺欽說著,抓住馬熊的耳朵,往上抬了抬。次公知道馬熊已經(jīng)死了,就氣得往槍里裝上火藥,把槍口對準(zhǔn)馬熊的額頭,“嗒”的開一槍,揚起頭,“哈,哈,哈”地笑著朝馬熊腦袋踹了一腳。
旺欽拔出刀子,在一塊石片上磨起來:“我們倆剝馬熊皮吧。”
“剝皮有什么用,這肉能吃嗎?”次公問。
“馬熊肉吃不得。可是如果把皮子剝下來,鞣好,沒有比這更好的褥(坐墊)子。我把皮子鞣好給您。您要是不用,送給其他官員,會很體面的。賣掉,也能賣個好價錢。啊,還有馬熊的膽跟黑熊的膽沒有啥區(qū)別,您回到拉薩后把它賣掉,可以賣出高價。”
次公一聽,喜出望外道:“真的嗎?哦嘖,太好了。我沒有比你好的朋友,特別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是不能報答你的恩情,死后埋在墳?zāi)估铮业撵`魂也得不到解脫。”
旺欽說:“別這么說,以后我和老婆、孩子要是有機會到拉薩,就只能靠您了。”
次公說:“你們一定要想辦法去拉薩。我想辦法在朗孜廈※替你們租房子。”
“朗孜廈是什么?是房子的名字嗎?”旺欽問。
“噯,什么房子喲,朗孜廈是一座漂亮的宮殿,一般人住不進(jìn)去。不過我把馬熊的皮和膽作為禮品送給上級軍官,他們可能會讓你們一家三口免費住在那兒。”次公說著,心想這些牧民跟野獸一樣什么都不懂,不由得暗自發(fā)笑,卻又裝出一副十分嚴(yán)肅的樣子。
他倆一起剝掉馬熊皮。次公拿上馬熊膽,背起黃羊尸體。旺欽帶著馬熊皮,從草甸上走了下來。
次公裝出一副可憐相說:“給你提個要求,回到部落里,你能不能說這只馬熊是我打的?”
旺欽問:“為什么?”
次公答道:“不這么說……啊,要是說你打死這只馬熊,救了我的……命,以后我的手下們會嘲笑我的。特別是到拉薩后,把馬熊的皮和膽送給其他官員時……”
旺欽把次公的話茬接了過來:“哦,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我會說是你打的。我要是不能答應(yīng)您這點小小的要求,還算得上是您的朋友嗎?您不用擔(dān)心,不用擔(dān)心。”他說著說著拍了一下次公的肩。
回到部落里,所有人都流露出不滿情緒,歪著腦袋說:“馬熊打不得呀。我們家鄉(xiāng)救星輔佐者、護(hù)法拉格寧山的坐騎是一只棕白色馬熊呀。”
有的說:“這只馬熊的毛色不是棕白色,也許不會有事的。”
旺欽也附和著那些人說:“這只馬熊是黑色的,大概不會有事的。再說,今天要不是如本開槍打死了它,我可能被它吃掉了。”
次公厚著臉皮說:“覺仁波琪※,這只馬熊太嚇人了。好在我事先給槍裝好了火藥,點燃導(dǎo)火索,隨時準(zhǔn)備著開槍,要不然我們倆就都完蛋了。”
“的確是這樣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旺欽竊笑著雙手合十。
次公擺出一副非常傲慢的樣子,當(dāng)眾豎起大拇指道:“哪里,哪里,我不打死它,它就會把我也吃掉的。誰讓我們是忠誠的朋友呢?”
他手下的士兵們紛紛議論著,指指馬熊皮上的彈孔:“哦嘖,這只馬熊真大。”
“這只馬熊的毛色真亮。”
“這只馬熊的手掌真大。”
“我今天頭一回看見馬熊。馬熊的尾巴真短。”
“如本您真行。要是我,一見這么個馬熊準(zhǔn)會嚇暈的。”
“可不是嗎?換了我,一見它,就會尿一褲子,拉一褲子。”
“哈哈哈……”所有在場的人都哄然大笑。
旺欽和次公看著對方的臉笑了起來。
他們把馬熊的膽掛在帳篷拴繩上晾干,把馬熊的皮曬在畜圈上:“明天鞣吧。”
旺欽的妻子央姆和其他一些女人說:“旺欽,把馬熊皮拿開,把這個晾在畜圈上,晚上我們不敢去擠奶。”
幾個小孩見沒有割斷四肢腿的馬熊皮,不禁大叫著“啊嘖※”,逃向別處。
一天,一個藏兵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朝正在畜圈里擠奶的女人們?nèi)鲋颍咂鹨皇滓幍母瑁?br /> “身穿五色皮袍的年輕美麗牧女,
歐……歐……歐羅※雖然喝醉酒了,
……沒有喝醉,
請用熱皮袍愛撫我。”
女人們聽了,個個都又羞又驚道:“哎呀呀,這些畜牲也不知道害臊。”她們小聲說著,不敢朝那個方向看。
又有一天,一個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廉恥地把一個正在河邊汲水的女仆仰翻在地,強行鉆進(jìn)她的兩條大腿間,準(zhǔn)備奸污。那個女仆喊叫著,甩手蹬腿,極力反抗,弄得這個無恥的家伙終竟沒能遂愿。而白嘩嘩的精液卻流到了她的大腿上。
一天,借宿在阿瓊家的一個士兵把槍交給阿瓊,讓他上山打獵,趁虛把他的妻子灌醉,實施了強奸。
得知這些情況后,旺欽十分惱怒,恨不能用鋒利的脅刀,結(jié)果了那些個下流無恥的士兵的小命,把他們的尸體喂給狗。但是看在次公如本的面子上,他壓住怒火道:“如本,最近一些士兵喝醉酒,把女人……”
次公打斷旺欽的話:“什么?他們欺負(fù)我們央秋的女人啦?哼,我就料到,讓這些渾蛋放任自流,就會干出這樣的事來。”他從坐墊上站起來,來回踱著步,裝出特別生氣的樣子,左手掐腰,把仆人嘎瑪久梅喊過來,命令道:“你去把他們帶來。今天我要是不給他們每人一百個鞭子,就別喊我次公的名字。看他們還敢不敢放肆。”
旺欽急忙阻攔道:“別別別,別這樣。您好好說說他們,以后不出這樣的事情就可以了。”
次公捋一捋胡須說:“今天看在旺欽友的面子上,免予體罰。但是我不管管我自己的兵怎么行?將來回到拉薩以后,我非向司令部報告不可。”說完,將拳頭朝地上砸了一下。不料,卻砸到一塊石頭上,使他疼痛難忍,不禁大叫著“哎喲喲,媽的”,把拳頭塞進(jìn)嘴里。
士兵們跪在次公面前。他兩手掐腰,說:“你們好好聽著,在央秋這個地方,啊,你們要是無法無天,啊,特別是欺負(fù)婦女兒童,可別怪我的鞭子不講情面,啊。你們不懂‘飲當(dāng)?shù)厮禺?dāng)?shù)胤?rsquo;這句話的道理嗎?哼。”他又一次把拳頭往地上砸。可這次只是輕輕地砸到柔軟的草甸上,避免了疼痛。
次公繼續(xù)說:“今天我聽旺欽友的話,沒有打你們。哼,要不然你們屁股上的血讓狗舔都舔不完。”他當(dāng)著眾人批評那些士兵,右手把鞭子用力朝空中一舉,往地上抽了兩下,擺出非常生氣的樣子。
那天。旺欽鞣好馬熊皮,把還沒有脫離馬熊皮的四肢腿剁下來。心想,到了冬季,把馬熊的腿腳喂馬,很有營養(yǎng),就把腿腳用繩子捆住,拴在帳篷拴繩上。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這樣。”這時旺欽聽到妻子央姆從帳篷里發(fā)出的聲音。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走進(jìn)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次公正抓著央姆的手。
見旺欽進(jìn)來,次公馬上松開央姆的手,吞吞吐吐地說:“啊……哈哈……我開個玩笑……嗯。”
旺欽雖然氣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嘴上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把臉拉得長長的,坐在爐子邊,倒上鼻煙吸了起來。
兒子占堆吹著口弦琴走進(jìn)來:“爸爸你看,這個是嘎瑪久梅叔叔做的。”
打那天次公訓(xùn)斥三個士兵起,類似奸淫女性的事件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愈演愈烈。有的士兵借口去打獵,奸污很多放牧的少女。因此,出于無奈,旺欽向次公討公道:“那些當(dāng)兵的吃得太飽,強奸了我們一些放牧員。你要是有辦法,就該管一管了。不然我們無法容忍。”
次公說:“朋友,你可不要這么說。當(dāng)初我準(zhǔn)備給他們每人一百個鞭子的時候被你攔住了。如果當(dāng)時鞭罰他們,勢必會起到殺雞給猴看的效果。也實在是難怪,我的士兵離開自己的老婆快半年了。以后你到拉薩的話,我可以給你提供白白嫩嫩的姑娘。啊,像仙女似的,看一眼你就會暈死過去。哈哈哈……”
旺欽心里燃起憤怒的火焰。但他還是極力克制住,給次公如本遞一杯酒:“我們在飲食等各方面都滿足了你們的要求,還請你多多理解。”
次公喝干一杯酒說:“當(dāng)兵的為了老百姓不惜犧牲生命,老百姓也應(yīng)該體諒我們。”
旺欽沒有心思再聽下去。他走出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晚上拴牲口的時候,旺欽對上了年紀(jì)的央秋人講:“最近當(dāng)兵的恩將仇報,一個勁地欺負(fù)我們的姑娘們。如果不拿出點措施,我們就得不到安寧了。”
那些人也打抱不平,紛紛表示:“我們已經(jīng)被逼無奈,該跟他們拼了。”
他們議來議去,最終決定次日在部落附近的草坪上搭一頂帳篷,用牦牛肩胛骨做靶子,立在離帳篷幾百步遠(yuǎn)的地方,從部落里挑選出十二名男子,讓他們跟十二名士兵進(jìn)行射擊比賽。這一決定使得那些嗜酒好肉的藏兵們不勝歡喜。他們聚在帳篷里,像餓狼仆食似地?fù)屩染瞥匀狻?br /> 次公如本坐在里面的馬熊皮上,捋一捋胡子,掃一眼帳篷里的人,說:“我們走遍各個地方,卻沒有找到過比央秋更舒服的地方,也沒有遇到過比央秋的人更本分厚道的人。誰要是不守規(guī)矩,干出無恥的事情,誰的屁股就會遭罪的。到那時后悔也來不及了。”他說著,掏出一只配有金塞子的琥珀做的鼻煙壺,倒一指甲蓋鼻煙,把鼻煙壺遞給旺欽,擺出了一副傲慢的架子。
從部落里挑選的十二名男子給他們敬酒,把肉一塊一塊地切給他們吃。士兵們哪里知道他們的懷兜里藏著鋒利的、淬火磨礪的懷刀。士兵們稍微有點醉意,就嚷嚷著一定要找侍酒的女子。
旺欽料到他們肯定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便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幾位盛裝的年輕姑娘叫來,讓她們敬酒。
士兵們喝醉后欲火中燒,趁姑娘們端起酒杯敬酒之機,直勾勾地盯著她們,在接過酒杯的時候,撫摸姑娘們的手指頭。
旺欽以商量的口吻向次公如本提議道:“我們先進(jìn)行射擊比賽如何?”
次公答道:“好。今天很愉快。你們好好聽著,以后不論央秋的什么人到拉薩,都一定要想辦法安排在朗孜廈住宿。對不對?哈哈哈。”
“對。哈哈哈。”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
士兵們端著槍走出帳篷,把槍支在地上,瞄準(zhǔn)靶子。導(dǎo)火索冒起了藍(lán)瓦瓦的煙霧。
婦女和兒童們不敢直視,她們用手指頭捂住耳朵,跑到別處躲了起來。
“嗒,嗒,嗒……”
“厲害,厲害。哎呀,我們比不過你們。大家請進(jìn)去吧。”老鄉(xiāng)們夸起士兵,把他們重又迎進(jìn)帳篷,用酒和肉款待他們。
士兵們的槍里已經(jīng)沒有火藥了。考慮到不能失去這么好的機會,旺欽用昨晚一致通過的暗號對士兵們說:“為了給大家助興,也為了表示慶祝,我唱一首歌。可以嗎?我嗓音不太好,請多多諒解!”
大家一致表示道:“好。你好好唱,我們聽。”
旺欽抬高嗓音唱道:
“哎——
啊日啰——
哎瑪榮——
當(dāng)我還是孩童時,
不懂得星星狡猾,
羨慕閃亮的星星。
明晃晃的太陽升起時,
藍(lán)瑩瑩的天空欺騙我。
當(dāng)我還是孩童時,
不懂得草甸狡猾,
羨慕草甸和花兒。
冬日的寒氣襲來時,
狹小的土地欺騙我。”
在歌聲落下的同時,部落里選出來的男人們掏出鋒利的懷刀,分別撲向士兵,緊緊抓住他們的胸口,瞪圓眼睛,激憤地咆哮道:“這是對你們無法無天,恩將仇報的還擊。”
婦女和孩子們嘴里喊著“哎喲喲”,跑到外面。那些士兵這才從酒醉中醒轉(zhuǎn)過來,求饒道:“求求,求求,饒命啊。”他們除了連連哀求,便無動彈之力。
早已準(zhǔn)備就緒的男人們拿出幾根長長的粗牦牛毛繩,把這些惡貫滿盈的士兵們的肩膀和雙腳反綁起來,死死捆成圓溜溜毛線球一般,把他們戴在身上的首飾和懷抱里的東西全部洗劫一空。
綁得像毛線球似的士兵們?nèi)淌苤弁吹募灏驹诎枴S械淖炖锿鲁霭啄挥械哪樝翊盗藲庖话隳[脹;有的不由得尿褲子,拉出屎來,把襠里的屁股打濕,弄得臭氣熏天。
看到這一令人作嘔的場面,大家嗤嗤地譏笑著,用袖口捂住鼻子。
笑聲歌聲響徹云霄,傳向溝頭溝尾。四面群山發(fā)出朗朗的回聲。
天空變得更加晴朗。個別兀鷲張開翅膀,在空中盤旋。看上去像是前來觀賞他們的慶功典禮,也有可能是為了享用那些惡毒如野狼的渾蛋的血肉。
熾烈的太陽正欲移向西邊的天際。清風(fēng)在廣袤無垠的綠色草原上舞動。牧人的歌聲離村落越來越近。山雀們也到了回到各自巢穴的時候。它們張開雙翅飛舞著。
勇于扶親滅敵的人們相聚在一起,他們的酒肉之宴和歌舞之歡仍舊持續(xù)著。長輩們暢飲著青稞美酒在聊天。青年男女們則興高采烈地唱著喜悅的歌,跳著歡樂的舞。
那些當(dāng)兵的疼痛難忍,像墮入地獄般地呻吟著,臉色變得如同干癟的肝臟。次公把眼睛朝上盯著,帶著哭腔哭調(diào)說:“饒了我——我吧。我——我做得不對。從今往后,好——好好管教。怨不得你——你們了。我錯——錯了。求求,求求。饒了我——我吧。求求旺欽友——友,念在我倆的情份上,把我放了吧。”
以旺欽為首的年長者斥責(zé)道:“我們每三天宰一只綿羊,每半個月殺一頭牦牛,像對待寵兒一樣照顧你們,像對待上師一樣尊敬你們。可你們還不滿足,抱怨沒有青稞酒。雖然我們沒有那么多青稞,但是為了滿足你們的愿望,釀造那么多青稞酒供給你們喝。可你們還不滿足,居然欺侮我們的婦女。這是對你們所干下的許許多多壞事的報應(yīng)。”
為獲得釋放,次公抬起頭說:“你們說得——說得對。難——難怪你們。胡作非為的都是我的像狗——狗一樣的小嘍啰們。他娘的——回到拉薩后——我把他們?nèi)?mdash;—交給馬——馬基康※處決。”
旺欽傲慢地在次公面前來回踱步,說:“我不知道什么馬基康。處決你們的除了我們央秋的人還能有誰?你們以為牧民都是些軟弱無能的,怎么欺負(fù)他們都不會吃虧,這是完全錯誤的。”說完,大聲地“哈哈哈”笑起來。
頓時所有當(dāng)兵的都無奈地祈求道:
“求求,別殺我。我什么也沒有干。”
“殺了我,我的妻兒全都會變成無依無靠的了。”
“你們這樣造孽不會有好報的。”
“我的家里還有一位老父親。殺了我,就沒有人養(yǎng)活他。”
“饒我不死。”有的哭喊道。
央秋的男人們更加氣憤地說:“哼,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雖然不是光想著作孽的人,但是我們無法容忍。你們這些妖魔,走到哪里都只會做壞事。要你們的命是一件對全世界都有利的好事情。從現(xiàn)在起,你們這些渾蛋插上翅膀,也無處可飛;爪子再尖利,也無地可鉆。感謝你們這次贈給我們這么多馬匹和叉子槍!哈哈哈。”說完,發(fā)出朗朗的笑聲。
旺欽把部落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集中到一邊問:“次公的那個叫嘎瑪久美的侍從是個規(guī)矩人。把他一個人放了怎么樣?”
得到的回答是:“放一個就完了。以后他會帶著更多的士兵來報仇的。這次一個人都不得放過。”
旺欽認(rèn)為這一主張有道理,便點點頭,以示滿意。
晚上,放牧員們把牲口關(guān)進(jìn)畜圈后,跑到藏軍駐地圍觀。
“呸。惡心。”
“這個長耳朵的嘴里在流血。”
“這個大胡子的右眼珠掉出來了。”
“這個塌鼻子快要斷氣了。”
“……”
吃過晚飯后,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草地上,點起很大一堆牛糞火。熊熊燃燒的火焰躥向空中,火光照得四周紅彤彤的,將部落后面被稱為格寧倫吉孜莫、可與水晶塔媲美的雪山也染成了紅色。
青年男女們手牽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圓圈舞:
“為免除天界戰(zhàn)亂,
大神梵天來助陣。
為免除人間戰(zhàn)亂,
格薩爾王來助陣。
為免除龍界戰(zhàn)亂,
祖納仁欽※來助陣。”
老人們品嘗著甘甜醇香的茶和酒。他們有著談不完的話題。
十二名士兵痛苦地呻吟著,哭哭啼啼地求饒著。
天空純凈如明鏡。群星在閃爍。四周偶爾傳來幾聲貓頭鷹和狐貍驚悚的叫聲。
旺欽高高舉起一碗茶,對大家說:“大家要異口同聲地向救星輔佐者、護(hù)法疾馳者神山格寧倫吉孜莫敬茶。”
男女老少都高舉起各自的茶碗,面朝神山格寧倫吉孜莫,異口同聲地念誦道:
“嗦!嗦!
威力無比的靠山,
干凈利索的保護(hù)神,
格寧倫吉山峰!
愿我的銀盔,
在眾人之中高出一頭;
愿我的坐騎,
在眾馬之中快一步。
愿他鄉(xiāng)的福氣歸我方,
愿我方的邪氣歸他鄉(xiāng)。”
畢了,將碗里的茶敬給格寧孜莫山。
人們的高聲吟誦聲與自居地前急速流淌的央秋河水聲融為一體,傳向四方。
一陣和風(fēng)將人們難以忍受的血腥味吹散。大家感到奇怪,說:“這是什么?這是什么?聞到一股血腥味了。”說著說著,便用袖口捂起鼻子。
他們心里想著要把那些惡貫滿盈的人沉入央秋河,讓他們永無重見陽光之日,朝那些人所在地走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幫人嘴里噴著殷紅的血,上了西天。
旺欽等很多人說,這次親眼見到了格寧倫吉孜莫山的地祗格寧神用盔旗頂飾裝扮黃金頭盔,手持長矛,騎著淺棕色肥壯的馬,在人群中來回走了走,就奔那幫人而去。說著便雙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朝格寧倫吉孜莫山磕頭。
人們把那些惡魔的尸體拋到湍急的央秋河里,把手洗干凈,繼續(xù)沉浸在晚會的歡樂之中。
很多人從自己家里取來酥油包,扔進(jìn)篝火中,使得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躥向天空。
第二天,為贊頌旺欽以謀略和戰(zhàn)術(shù)降服暴徒,眾人用白酥油反復(fù)涂抹他的兩根大拇指※,并將其選為部落長,把他請到馬熊皮上登基,在他的脖子上掛了很多哈達(dá)。
潔白的哈達(dá)不僅僅是用來表示吉祥的物件,而且也是表示一顆顆赤誠之心的物件。
首領(lǐng)旺欽喝一碗茶,捋一下胡子,說,為了我們央秋,也就是央德秋莫(聚滿福祿的富裕部落)更加充滿福澤、更加富裕昌隆,要繼承祖上流傳下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尊老愛幼,勤奮勞動,使我們的部落成為舉世無雙的。
有一位把頭發(fā)束成頂髻的老漢。他叫尼瑪崩。他到過很多地方,見識面很廣,是部落里惟一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為了表示吉慶,他把自己認(rèn)識的三十個藏文字母從頭到尾大聲念了一遍。
幾位盛裝的少女端著酒碗,向以部落長旺欽為首的老漢尼瑪崩等在座的人們唱道:
“我手中的潔白哈達(dá),
今日要獻(xiàn)給首領(lǐng)您,
向您道聲吉祥安康。
我手中的甘露佳釀,
今日要敬給首領(lǐng)您,
向您表達(dá)深情厚義。
我口中的歌曲旋律,
今日要獻(xiàn)給首領(lǐng)您,
衷心祝您長命百歲。”
把這十桿槍分給了家中有男孩、門口有馬兒的十二戶人家。救星格寧倫吉孜莫山神祗格寧的禪杖長矛的旗幟是紅色的。因此給分到各家的叉子槍叉子系上紅色翼旗。
一天,部落長旺欽把因很久沒洗而由油垢粘結(jié)的長發(fā)解開、洗凈,盤腿坐在里屋的馬熊皮墊子上,很有架勢地揩了揩叉子槍察仁南嘉,自言自語道:“在藏北草原上可能沒有比我們更強大的部落。”
長久以來,受到狐貍和貓頭鷹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的干擾,沃瑪吉沒有睡過一次安穩(wěn)覺。但是今晚有旺欽父子倆替她驅(qū)逐恐懼。因此她熱血沸騰,極欲說話,她說:“后來怎么樣了?繼續(xù)說呀。”
旺欽說:“以后再給你講。現(xiàn)在都快到午夜了,困得不行。”他把被子扯了扯,蒙住腦袋。
“講一點吧。我很想聽你的這些情況。”她熱得受不了,便把腰部以上裸露在外,雙手枕在腦后躺著。
“明天講不行嗎?”旺欽掀開蒙住腦袋的被子一看,皎潔的月光透過帳篷的天窗照在沃瑪吉身上,使兩只又白又圓的乳房,宛然鼓凸于雪山峰巔的金字塔形峰巒。
他慢慢地從自己的被窩里爬出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鉆進(jìn)沃瑪吉的被窩,小聲問道:“你今晚為什么睡不著覺?”說著撫摸起沃瑪吉的大腿。
“今晚有人陪我,所以我就不怕。”
“月光多么明亮啊!”
“等一下。因為月光太亮……”
“別揉。我——我——”
“嗯,嗯,嗯。”
明媚的月亮赧顏萬狀,不好意思看他倆,便躲到烏云后面,帳篷內(nèi)一下子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沃瑪吉摟住旺欽的脖子親了一口。
旺欽摩挲起沃瑪吉的豐乳……
沃瑪吉又一次親一下旺欽,呻吟道:“嗯嗯——輕點……”
完事后,旺欽伸手摸著黑,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被窩里躺了下來。
翌日,吃過早飯,占堆到頭一天他們父子倆待過的地方去取生活必需品。
旺欽對沃瑪吉說:“今天我得宰一只公綿羊。你很長時間只吃到狼吃剩的肉,肯定想吃新鮮肉了。”說完,他就拿上一根套索走出去,抓住一只精挑細(xì)選的公綿羊,把它拴在帳篷拴繩的樁子上。那只公綿羊知道自己今天要被宰殺,就“咩咩”地叫著朝羊群方向望去,連一秒鐘也待不住,不停地圍著樁子轉(zhuǎn)著圈,極力掙脫。
旺欽從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寶盒中取出一點神物,放入碗里用水浸泡后,嘴里念誦著嘛呢(如六字真言),灌進(jìn)那只羊的嘴里。那只羊一時像吃到甘露一般舔起嘴,站在原地望著旺欽。旺欽生出極大的悲憫之心,自言自語道:“嘖嘖,這只綿羊在想什么呢?”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慢慢地走到那只綿羊旁邊,撫摸起它的臉頰。那只綿羊已無剛才的硬氣,溫馴地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聞起全身上下,舔了一下他的手。旺欽不敢下手,便喊了兩遍沃瑪吉:“喂,沃瑪吉,沃瑪吉”。
“哎。”沃瑪吉從帳篷門里探出頭來應(yīng)答。
“我不敢宰這只綿羊。”
“怎么啦?”
“你看一下,剛才給它喂神物的時候,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而且從此完全跟人熟了。”旺欽邊說邊撫摸起那只綿羊的下巴。那只綿羊非但沒有受到驚嚇,而且十分溫順地微微閉上雙眼反芻著。對此,沃瑪吉也心生同情,說:“那就不要宰了,把它放掉吧。”
“呀呀。這只綿羊可憐得很。”旺欽正要解開繩索,把綿羊放掉時,沃瑪吉從帳篷里喊道:“等等,先別急著放掉。”
“這個女妖在說什么呢?”旺欽暗自嘟嚷著,抓住套在綿羊脖子上的繩索,朝帳篷里看著問道:“你說什么呢?”
沃瑪吉連接著紅、白、黃三種顏色的線頭說:“這只綿羊很可愛。把它放生了。”
旺欽抓住那只綿羊的頭,沃瑪吉在綿羊兩只耳朵上系上紅、白色線和紅、白色布條,給兩只犄角和臉部粘上酥油。旺欽往一塊石頭上吐上唾沫,將一塊紅色赭石在那塊石頭上磨好后,把那只綿羊從頸部到尾巴,以及左右肩膀涂染,嘴里說著“解脫,解脫,解脫,放生,放生,放生”的吉利話,解開脖子上的繩索,讓它回到羊群里。
過了半天,占堆回到家中。五條獵狗躺在帳篷門口。
旺欽從茶袋里抓出一把茶:“今天有茶桶,要喝個香噴噴的茶。”說完,便燒起了茶。
旺欽坐在自家房子左邊靠里的皮墊上。兒子占堆坐在他一側(cè)。沃瑪吉坐在右邊靠里的地方,負(fù)責(zé)倒茶、往爐膛里添牛糞,紡綿羊毛線。盡管沒有任何表示吉祥的祝詞,但是能夠表明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
旺欽把槍放在大腿上,把里里外外都擦拭干凈后,掛在帳篷柱子上,倒了一指甲蓋鼻煙。沃瑪吉連連端起茶碗給他,使得一種悲喜交集的情景不由得映現(xiàn)在他記憶的鏡子里。
旺欽被任命為央秋的部落長后,尼瑪崩老人作了一首歌:
“央秋是個福祿之盆,
頭人旺欽位比天高,
背一桿巨雷似的槍,
騎一匹雄鷹般的馬,
除蛟龍無可懼之?dāng)常?br /> 央秋人家幸福美滿,
流淌之水全歸我們,
生長之草亦歸我們,
斬斷粗草以黃金論價,
斬斷細(xì)草以白銀論價。”
這首歌逐漸流傳到所有鄰近部落,使鄰近部落的一些人羨慕起央秋,有的卻眼紅得很難打發(fā)日子。
位于央秋部落東面的達(dá)塘部落有一個被稱為贊貴喀肖的單身男人。不論家畜,還是家具,都超過中等家庭的水平,在部落里是屬一屬二的。由于他是個豁唇,兩顆上牙露在外面,故此得名贊貴喀肖。這一生理缺陷導(dǎo)致沒有一個姑娘看上他。他的父母想到自己惟一一個兒子因為生理缺陷有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就從別的地方找來了一個女乞丐。在快要到達(dá)部落時,背著鄰居把她帶到河邊,從頭到腳洗干凈,換上用水獺皮鑲邊的羊羔皮袍子,系上彩虹邦典(彩色圍裙),戴上綠松石、珊瑚和琥珀等頭飾,帶回家。可是姑娘一見贊貴喀肖可怕的容貌,第二天夜里就把綠松石、珊瑚和琥珀從頭上取下,放在睡覺的地方,逃走了。她再窮,也不愿跟一個殘疾人過日子。
由于連乞討的女人都不理他,趁機逃走,這使得他的父母灰心喪氣。這個女乞丐逃離贊貴喀肖家來到央秋,在旺欽家當(dāng)了一名傭人。她身材窈窕,面容嬌好,性情溫和,勤快能干,對主人家忠心耿耿。因此,考慮到該給旺欽娶媳婦,他父母就說,與其花費錢財從外地找一個姑娘,還不如讓這個女傭當(dāng)媳婦。因此讓她給旺欽當(dāng)媳婦了。事實上旺欽心里想的也是這個姑娘,正所謂“如愿以償”。
這個女傭本來叫納達(dá)。成為旺欽的媳婦后,她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就由尼瑪崩老人給她取名叫做央姆,表示她是到央秋的女乞丐。
第二年央姆生了個漂亮的男孩。他就是現(xiàn)在已滿十五歲的占堆。
因為這件事情,達(dá)塘的贊貴喀肖由最初為找不到媳婦犯愁,轉(zhuǎn)而為媳婦逃走而惱怒,便罵起街來,我家給她這個得不到早飯到海邊,吃不到晚飯到山頂?shù)呐舜┥涎蚋崞づ圩樱镁G松石、珊瑚和琥珀裝扮長滿虱子和蟣子的頭。可她偏偏不愿享福,要到外面流浪,那就由著她吧。他頓了頓,接著詛咒道,但愿她赤條條地死掉。死后尸體被狗吃掉。然而,聽到這個女乞丐成為旺欽的媳婦,生下一個漂亮兒子的壞消息后,就像俗話所說,“生野牦牛的氣,打馬的腦袋”,對女乞丐的憤怒變成了報復(fù)旺欽的恚恨。他用很多天時間磨刀,想與旺欽絕斗。但因部落里沒有同情他、幫助他的人,因此直到今天都未能付諸行動。這件事都過了十來年了,可他心里的怨懟還沒有消除。他連個媳婦的影子也沒有,而且父母也已經(jīng)先后過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他幾次夜里用糌粑團堵塞豁嘴,鉆進(jìn)睡在羊圈旁邊的幾個女孩的被窩里,使生理需求得到了滿足。然而就像格言所說,“披著豹皮的毛驢,因吃莊稼丟性命”。有關(guān)他用糌粑團堵住豁嘴,鉆到女孩被窩的事情很快被睡在畜圈周邊的女子發(fā)現(xiàn)。自此再也沒有人搭理他。
有一次,吃過晚飯后,他揉一團糌粑,補上嘴巴的豁口,跑到鄰居家一個睡在羊圈旁的女傭那兒,扯了扯皮袍領(lǐng)子。
那個女孩似醒非醒地問道:“不要這樣。你是誰呀?我……我……睡……”
贊貴喀肖騙她說:“我是頓桑(頓桑是她的相好)”。那個女孩立馬掀開被子,把他迎進(jìn)懷里。由于他欲火旺盛,控制不住吻了她,使得他嘴唇上的糌粑補丁脫落,事情也就敗露了。
那姑娘嚇得喊了一聲“阿媽”。
“是哪個該死的家伙?”頓桑拔出腰刀,準(zhǔn)備取贊貴喀肖的命。贊貴喀肖又羞又怕,從那個女子的被窩里爬出來,光著身子跑走了。事情暴露后,就再也沒有人理他。由此他對央秋部落旺欽的怨恨變得益發(fā)強烈,一心想除掉他。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辦法,他就變得心灰意冷,朝圣去了。
臨行前,他托一個牧童捎口信給旺欽:“央秋的旺欽和女乞丐納達(dá)(央姆)有個叫做贊貴喀肖的仇人。你們別想得到一天安寧。”
央姆聽后,弄得她很多天都放不下心來,她流著淚,抱住旺欽的脖子說:“我這個沒有福氣的女人,有可能讓你們父子倆落到仇人手里。當(dāng)時我要是做贊貴喀肖的媳婦,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會有仇敵。”
旺欽說:“哎喲,你不必這么擔(dān)心。放心吧。他只是因為失去你感到可惜才這么說的。其實他沒有這個膽量。如果他是個有膽量的人,就沒有必要給一個牧童捎口信來。”
占堆看見旺欽回想著往事,弄得端在手里的茶碗險些掉落到地上,碗里的茶灑落到膝蓋上,便喊道:“阿爸,阿爸,你……”
旺欽這才得以從回憶的網(wǎng)罾中掙脫出來。他左看看,右瞧瞧,應(yīng)聲道:“哦,哦。”
他們在這個地方住了約一個月后,背上所有必需品,經(jīng)過一條狹窄的巖崖隘口,遷居到恰喀爾絨。
沃瑪吉雖有四大袋青稞,但這次沒法帶走,就只好藏在西面山頭的巖洞里。
恰喀爾絨是個群山環(huán)抱,水草豐美,不受野獸侵襲的地方,猶如鉆入院落一般暖和,與外界有著如同冬夏一般的區(qū)別。沃瑪吉感到驚訝,她向旺欽問道:“哎喲,這么好的地方,你們倆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嗨,”旺欽嘆口氣,把背上的東西放到地上,坐在斷岸上,說:“這個地方是靠我們的福力找到的。其他任何人都不會找到。怎么樣?我們倆沒騙你吧?”說完,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舒服。北方也有這么好的地方,真是奇跡。”沃瑪吉說著朝四處遠(yuǎn)眺。她發(fā)現(xiàn)了在溝頭的野牦牛群。“這個地方也……”
占堆接下沃瑪吉的話茬,逗弄道:“這個地方還有一戶人家哪。那群牦牛是那戶人家的。”
“啊?什么?你說這里還有另一戶人家啊?那么之前你們倆不是說連一戶人家也沒有嗎?”沃瑪吉一驚,眼睛都瞪圓了。
占堆答道:“有啊。”
沃瑪吉問道:“是叫什么的人家?”
“叫旺欽府。”占堆開玩笑說。
“哈哈哈……這孩子挺逗的。我真的以為還有一戶人家呢。”
她轉(zhuǎn)對旺欽問道:“那么那個牦牛群是什么?”
旺欽說:“那是我們家的牦牛群呀。”
“啊,你們倆趕一群牦牛來啦?”
“不是的。”
“那么……”
“是老天爺賞賜給我們的。”
“老天爺賞賜的?”
“嗯。是的。是老天爺賞賜的。走吧。”旺欽背起包袱,拍拍占堆的肩:“你在這兒放一會兒綿羊,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把羊群趕回來。”
到達(dá)“老游牧地”后發(fā)現(xiàn)那堆野牦牛肉跟先前一樣新鮮,只是皮膜稍微有點干。旺欽切下幾塊肉喂給那五條獵狗,說:“這是我們倆走之前宰的牦牛肉。”
沃瑪吉想起剛才的牦牛群。一看,她發(fā)現(xiàn)個頭比牦牛大,便問道:“那些不是野牦牛嗎?”
旺欽答道:“是。剛才你真的以為是牦牛了嗎?”
沃瑪吉仍舊望著野牦牛群說:“一群野牦牛是怎么到這個地方的呢?”
“所以我說是老天爺賞賜的。”旺欽卸下包袱,倚著包袱歇息。
“哎喲。”沃瑪吉喊著,把比她自己還大的包袱放在地上,脫掉兩只衣袖,歇起腳。她沒有內(nèi)衣穿,裸露著上身,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暴漲的雙乳也略微下垂著。從額頭上流淌的兩滴汗水滾落到下巴上,變成了比豆子還大的汗珠。過了一會兒,隨著身體的搖擺掉落到兩只乳房上,賽跑似地往下滾。在被皮袍的污垢弄得模糊不清的乳房上留下兩道清晰的印痕。
旺欽借借眼角的余光,慢慢看了過去。沃瑪吉那對豐滿的乳房挑起他的強烈欲望,可因一路勞累過度,使他懶得動一動,便伸開兩條腿,躺了下來。
恰喀爾絨的天氣熱得幾乎與仲夏沒有什么區(qū)別。沃瑪吉雖然還沒有睡著,但路途的艱辛和太陽的高溫,使她從頭到腳整個身子仿佛散了架似的,腦袋也埋得像弓箭一般。又有兩顆比豆子大的汗珠從額際掉落到乳房上,使她感到?jīng)鲲`颼的,還有些癢癢。她赧顏萬狀,立即穿好兩只袖子,慢慢朝旺欽看過去。此時旺欽已經(jīng)完全睡著了,正在鼾聲大作。
透過陽焰的幻景,占堆和綿羊群隱約可見,顯得影子更加細(xì)長。
當(dāng)她又一次將目光慢慢地投向旺欽時,旺欽仍舊睡著,頸部青筋一陣一陣地蹦著,吸氣時鼻孔發(fā)出呼呼的鼾聲;呼氣時嘴里發(fā)出呼哨聲。旺欽的臉頰還真是一張好漢的臉頰——高高的額頭,濃黑的眉毛,高直的鼻梁,寬大的腮幫,突出的顴骨,黝黑的皮膚,齊整潔白的牙齒,兩腮及上唇下巴又密又黑的胡須……撩撥她極大的性欲,胯間被淫水弄得濕漉漉的。羞臊難當(dāng)?shù)乃灸艿赜檬终莆孀×四槨_@時肚臍下面的叢林間一陣瘙癢,她伸手一探,摸到了一只死到臨頭,該用大拇指和食指夾死的老虱子。可它卻要死要活地扇動著兩只觸角。她把這只老虱子放到手掌里看。老虱子在打轉(zhuǎn),如同一個盲人在荒野里游蕩。她像看到一臺不曾看過的節(jié)目一般注視它的當(dāng)兒,刮起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弄得老虱子不見蹤影。她一邊揣摸著老虱子會跑到哪里去,一邊找尋。這時它已經(jīng)跑到旺欽的腮幫上,正在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爬。她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它時,它像一個越獄犯重新落入法網(wǎng)一樣,在兩根手指間掙扎。沃瑪吉說:“你這么有能耐的話,給。”她用兩手大拇指指甲把它夾死了。
旺欽睡醒后說著“太陽這么大”,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撓撓腮幫,從胡子里抓出一只灰白的小虱子,把它擱在大拇指指甲上夾死,說:“我一只虱子也沒有。這只虱子是不是從你身上跑過來的?”
“嘿嘿。”沃瑪吉笑一下。“你怕虱子,干嘛還鉆到我的被窩里來呢?”
旺欽說:“正因為不怕虱子,我才過來了。要是怕虱子,我就不會鉆到你被窩里。”
沃瑪吉撩起皮袍下擺,靠到旺欽的胸口……
過了一會兒,沃瑪吉起身,掉轉(zhuǎn)臉,重新系上腰帶,走幾步,撒泡尿,匍匐在河邊喝水。
旺欽解開帳篷捆子,準(zhǔn)備搭帳篷。沃瑪吉用袖子揩一下臉,拉開帳篷繩索搭帳篷。他倆把所有物件都搬進(jìn)帳篷里。旺欽把三腳蒙古爐架在帳篷中央,跑到河邊,把臉和手洗干凈后汲水。
沃瑪吉去撿拾牛糞。沒過多久,她就把袍子下擺撩起來,裝上很多牛糞回來了。她把袍子下擺撩得過高,露出兩條大腿來。她的膝蓋儼然用犄角樣的污垢打的黑色補丁。
看到這一情景,旺欽笑了笑。她羞得身體失去平衡,索性坐在原地,把牛糞打翻在地,佯裝生氣地瞥了旺欽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像他們父子第一次到恰喀爾絨一樣,從帳篷的天窗里飄出裊裊炊煙,使這座帳篷成為此地最為生機勃勃而又最大的物體。
旺欽從那堆肉里切下幾塊煮起來。沃瑪吉往爐膛里添牛糞。他們開始了長期在此定居的生活。
過了半個多月,旺欽用新皮子給磨破的鞋底打了個補丁,說:“明天我去取一袋青稞。”
沃瑪吉說:“你一個人去,背不了多少。我們兩個都去吧。”
“這樣的話,占堆一個人沒法待著。我只耽擱一天一夜。”
沃瑪吉望著父子倆道:“要不你們父子倆去吧。我守在家里。”
旺欽說:“這樣不行。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會很難打發(fā)時間的,還是我一個人去好了。”
“我一個人在這么個破地方,待這么長時間都能待得住,有什么打發(fā)不了這一兩天時間的。”沃瑪吉說。
次日,太陽即將爬上東方的山巔時,旺欽起了床,把一塊肉和一湯庫糌粑團揣進(jìn)懷兜,準(zhǔn)備上路。
“吃了早茶走吧。”沃瑪吉和占堆也馬上起床,往爐膛里加牛糞,準(zhǔn)備生爐子。
“不用喝茶。早點走好一些。”旺欽說著就走出了門。
占堆說:“阿爸帶上槍。”他從帳篷柱子上取下槍,把它遞給旺欽。
占堆和沃瑪吉站在門口目送旺欽,直到他走得很遠(yuǎn)。
旺欽甩著袍袖,邁開大步走著。槍管上的紅色冀旗在風(fēng)中獵獵飄動。
到了山腳下,旺欽回眸一看,見西邊山頂撒滿金色的陽光。占堆和沃瑪吉燒茶的青煙飄然向天空升騰。他朝他和占堆初次到達(dá)恰喀爾絨那天,跟著五條獵狗走下來的亂石山望去,發(fā)現(xiàn)那座山仿佛用舉世無雙的寶劍劈成兩半似的陡峭至極。他驚愕地自言自語道:“啊嘖,當(dāng)時我們倆是怎么從那座山上下來的?”
他穿過巖崖隘口下山的時候,看到山下的草甸上有一群牦牛悠閑地徜徉著。旁邊有一個人在燒茶。他想,那群牦牛可能是馱鹽人的馱牛。理由是,鹽湖邊的水咸,馱鹽人安營扎寨后,所有馱牛都不得留在駐地。因此,由一個叫做“佐娃”的專門放牧馱牛的人,把它們遷移到遠(yuǎn)離鹽湖的地方,等到把鹽巴采好、裝袋后,把馱牛趕過來。
旺欽躲開那個放牧員的目光,埋伏在一座小丘后面偷窺,發(fā)現(xiàn)那個放牧員有一匹雄鷹似的棗騮馬。他與那個放牧員之間只有一箭射程的距離。他心忖,鹽馱子不是恩重的父母施與的,而是家財。今天不能失掉這個機會。他把刀揣進(jìn)懷里,把槍放在原地,唱著“呀啦啦莫啦啦日”,朝那個放牧員走去。
那個放牧員見他后,朝他瞥一眼,毫無顧忌地喝起茶來。
旺欽到他跟前問候道:“放牧好。”
那人回應(yīng)說:“路程近。”
那個放牧員往自己已經(jīng)倒了清茶的碗里擱一塊比羊糞蛋大一點的酥油遞給他:“喝茶吧。你可能口渴了。我們是朵嘎部落的。”
他在把碗遞給放牧員的同時問:“朵嘎到這里有幾個馱牛宿營站?”
“直走,有三十二個馱牛宿營站。”
“你像是個大戶人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不是個大戶人家,哪來這么多牦牛?”
“這些馱牛是主人家的。我只是個傭人。”
“你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你老婆不會偷漢子嗎?”旺欽以開玩笑的方式,了解這個放牧員的家庭成分。
“哈哈。你好像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我連個老婆的影子也沒有,用不著擔(dān)心偷野漢子。你是哪里人?”
“我是本地的。”
“哦。這一帶也有人家嗎?”
“有,不太多。”
放牧員一邊給他遞茶碗,一邊問:“你今天到哪里?”
旺欽喝完茶,把碗遞給他答道:“昨天走失了兩頭牦牛,去找找。你沒有看到吧?”他從懷里掏出鼻煙壺,倒上一指甲蓋鼻煙,把鼻煙壺遞給放牧員。
“我不會吸鼻煙。”放牧員從褡褳里拿出一小塊肉遞給他。
為了探明放牧員有什么武器,他接過肉問道:“我沒有刀子,借把刀子用一用。”
放牧員從褡褳里取出一把裝在皮質(zhì)刀鞘里的小刀,遞給給他。
他問:“沒有比這把大的嗎?”
“沒有。”放牧員回答。
他們倆吃著喝著,聊了很長時間。
那個放牧員把茶碗遞給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旺欽在把茶碗遞給他的同時,撲到放牧員身上,抓住他的胸口說:“我一個孤身在山頭的土匪沒有名字。”他瞪大眼睛,把懷刀高高舉起,吼叫著嚇唬對方:“命絕的男人落入土匪手里,過了這一刻別想見到陽光。”
那個放牧員咬牙切齒地蹦跳著說:“我一個無罪的人,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我侵占你父母親留下來的寶貴財富了嗎?”他往旺欽臉上啐了一口。
旺欽把懷刀舉得更高,看著快要砍下去。他恐嚇道:“你是投降呢,還是要留下尸首?”。
放牧員瞪著眼,直視旺欽道:“我再怎么軟弱,也不會低頭。殺吧。我又沒有父母、親戚和妻兒等值得留戀的人。我再窩囊,也是個男人。就算是閻王的軍官來了,我也只會留下尸首,而不會低頭。”
旺欽把放牧員攥得更緊,將刀口對準(zhǔn)他鼻尖嚇唬道:“你個吃屎的小心點。不然到時候可不要怪我的槍不長眼啊。”
“殺呀,殺呀。要是不敢殺,你就不是男子漢。你個不敢面對面地打,而是采取偷襲手段的懦夫,跟狐貍沒有什么區(qū)別。今天要是不敢殺我,你就不是個男子漢。”放牧員說。
這個放牧員看上去像個軟弱無能的人。旺欽想威逼他低下頭。可事實上他是個膽子很大,不怕死的人。這使得旺欽一時除了把刀舉向空中,扯住人家胸口別無他法。
那個放牧員解開皮袍,光著膀子說:“來呀,殺吧。今天要是不敢殺我,你就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旺欽忖道,殺掉這個放牧員,把牦牛群趕到恰喀爾絨不是不可以的。但是這么做會遭報應(yīng)的。牦牛群是主人的。放牧員僅僅是個傭人。把他殺了,他身上連價值一根細(xì)針的東西也沒有,還不如跟他來個面對面的格斗。他放開放牧員,說:“起來。”
這個放牧員毫無戒備地站起身,抖抖粘在衣服上的灰塵,用奇異的眼光望著旺欽。
旺欽把腰刀扔到放牧員面前說:“要不你殺了我吧。”
“我跟你連針尖大的糾葛也沒有,干嘛要玩武器。你想死,那就自殺吧。”這個放牧員說著,把掉在沙子里的腰刀朝旺欽踢了過去。
旺欽把那把腰刀揀起來,揩干上面的灰塵和沙子,插入刀鞘說:“你是個英雄啊。我倆做個盟誓兄弟可以嗎?”
“你是住在北方荒曠之地的土匪。我是過客。我們倆發(fā)誓有什么用?”放牧員說。
旺欽盤腿坐在放牧員跟前,倒一指甲蓋鼻煙道:“其實我不是土匪。家產(chǎn)落入別人的手,就逃到到這里來。你要是相信,我還可以給你一個女人。”
這個放牧員方才坐在旺欽身旁問道:“哦,你是哪個地方的人?”
旺欽答道:“這個我以后給你講。你要是想跟我做個盟誓朋友,從今往后你不用再為主子賣命了。這群牦牛和這匹馬是我們倆的。你知道為什么嗎?”
“你是說我們倆趕著這群牦牛到別的地方去?”
旺欽點了一下頭,把鼻煙吸干凈,習(xí)慣性地將大拇指指甲在皮袍下擺上擦一下,右手無名指彎曲著伸向放牧員。
放牧員立即彎下無名指勾住旺欽的無名指:“呀,朋友叫什么名字?”他倆的指頭緊緊地勾在一起。
“我叫旺欽。你叫什么?”
“我叫琪酷尼夏。我母親生了很多孩子。但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出生時正巧早晨太陽升起,就取這么個名字,祝福我能夠活下來。”放牧員說了實話。
他倆向前藏拉薩的釋迦雙尊※發(fā)誓,結(jié)為生死之交,以天為鑒,以地為證,同生共死,形影不離,以慈悲之心,相互照應(yīng),絕不做背棄誓約,同室操戈之事。
他倆重又生火,燒起了茶。
“我還有一支槍。”旺欽到小山包后面取槍。
旺欽說:“朋友,我住在這座山背面一個非常舒服的地方。那地方別說是人,恐怕連鬼都找不到。我是來取青稞的。我們家的四大袋青稞藏在巖洞里。明天黎明前我們倆就用馱牛馱那四大袋青稞回家吧。”
“呀呀。”琪酷尼夏想了想。“朋友,我們要是住在那邊,會被我們的人找到。是不是逃得遠(yuǎn)一點?”
“沒法找到。我現(xiàn)在不說,明天到了,你就會知道的。到家以后我還送你一個漂亮女人。”
“哈哈哈。”琪酷尼夏以為是朋友開的玩笑,便搖起頭來。
旺欽問道:“朋友,你聽說過一個叫央秋的地方嗎?”
琪酷尼夏答道:“聽說過。前不久央秋發(fā)生部落紛爭,不是遭到浩劫了嘛。”
“是的。那時我在部落里。”
“你是央秋的嗎?”
“是的。是央秋的首領(lǐng)。”
“哦。”琪酷尼夏連連看著旺欽,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某種秘密。
“你到過央秋嗎?”
“到過。馱鹽人路過那里。有關(guān)不久前央秋部落之間鬧不和,遭到巨大劫難的事情傳得紛紛揚揚,我們就繞開央秋過來了。”
“央秋到你們那兒有幾個牦牛宿營站?”
“大概有八個宿營站。”
黑色天幕把大地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無數(shù)顆星星閃爍著光芒。四面群山由高到低,由低到高,形成鉅齒形峰巒。天地連接處清晰可見。風(fēng)的呼嘯聲和茅草凄厲的吻哨聲,不住地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同時響起,給人以難以忍受的悲傷和寒意。
第二天,天邊剛出現(xiàn)魚肚白,他倆就起床,上路,急速而行。太陽升起時到達(dá)了山頂。他們穿過窄仄的巖石狹谷走了過去。
這個深淵般的地方幽深狹長,道路崎嶇。琪酷尼夏既感到驚奇,又恐于被馱鹽的人們發(fā)現(xiàn)后追蹤而緊張,便頻頻回頭。旺欽知道他的心事后說:“朋友,不用擔(dān)心。這個地方很隱秘,除了這條巖石狹谷,就沒有其它路可走。如果有追蹤的,我可以用藍(lán)色火藥迎接。”說著摸了一下槍托。
“除了這條巖石狹谷就沒有別的路嗎?”琪酷尼夏問。
“除非是有兩扇翅膀的飛禽,否則連一條路也沒有。”
走出巖石狹谷,到達(dá)開闊地帶,旺欽幾次掉頭看看,唱起了一首歌:
“在北方荒涼的原野上,
管好自己的馱牛,
如果遇到我們俠客(強盜),
我們從來不講慈悲。”
琪酷尼夏看著旺欽,開了個玩笑:“牦牛即使有主人,也還不是照樣被土匪搶走嗎?”
“哈哈哈……”他倆都笑了起來。
見一群馱隊走過來,占堆和沃瑪吉直覺得奇怪。他倆從帳篷門里探出頭看,心里有了幾分恐懼。
沃瑪吉聽到從爐灶上煮著肉的鍋里“刺啦”一聲潽出肉汁的聲響,便趕緊進(jìn)去,把鍋里的肉翻了個面。這肉是為旺欽今天回來特地煮的等候肉※。
馱隊離家越來越近。有一個背著槍的人,槍管上的翼旗在隨風(fēng)飄揚。
占堆認(rèn)出了自己的父親,但是因為還有一個同伴和很多牦牛,不免有些疑惑,就輕輕地走過去,仔細(xì)瞧了瞧。沒錯,是自己的父親旺欽。他跑了過去。
五條獵狗也吠叫著,跟隨占堆跑了過去。
沃瑪吉往爐膛里添著牛糞問:“馱隊到哪里啦?”
沒人回應(yīng)。她就把頭轉(zhuǎn)了過來:這是怎么回事?她發(fā)現(xiàn)占堆不在,便想他會跑哪兒去呢,把頭伸向帳篷門外,朝馱隊方向望去。她看見占堆連走帶跑地朝來者方向而去。那個背著槍的人是旺欽。她一邊自言自語道,“另外一個是誰呢?”一邊回到帳篷里,把煮好的“等候肉”從鍋里撈出來,放在一個盤子里,把頭發(fā)捋了捋,順了順。隨后用腰帶一端揩了揩臉,從一坨酥油上摳出羊糞蛋大點的酥油往臉上一抹,把爐子邊上的垃圾掃一掃,堆到一邊。把這些所有事情都做完后,便悄悄地從帳篷縫隙往外瞧。她發(fā)現(xiàn)丈夫離帳篷還有一段距離。
丈夫的到來使她感到既緊張又害羞。這無疑是由高興帶來的緊張和難以言表的羞怯。她撩起袍子下擺,纏緊鞋帶。這時她發(fā)現(xiàn)胯間癢癢的,把手伸進(jìn)去一撓,那個地方已經(jīng)被液體打濕,指尖也粘上了液體。她看一眼,一臉惡心的表情。她用野牦牛角擠奶器盛水,夾在兩條大腿間,彎下腰,把手洗干凈,往爐膛里添幾塊牛糞,從門縫里朝外一看,他們已經(jīng)到門口了。
她跑出去問候道:“辛苦了。”
旺欽回應(yīng):“不辛苦。”他堆出一臉真誠的微笑,沒頭沒腦地說:“他是我朋友琪酷尼夏。”這位跟旺欽一塊來的陌生人看一眼沃瑪吉,臉一紅,頭一埋,站立著。
旺欽說:“你們倆做搭檔。我們父子倆做搭檔。”他跟兒子占堆做搭檔,沃瑪吉就和這位陌生人做搭檔,開始卸牦牛背上的四大袋青稞。
跟旺欽一起來的這個陌生人不敢看沃瑪吉,一直低埋著頭。而沃瑪吉卻狐疑地盯著他看。
看到這一情景,旺欽心里雖然在發(fā)笑,但表面上裝得很嚴(yán)肅:“喂,你們倆搭檔怎么還站著?卸青稞吧。還不趕緊卸,這頭牦牛說它背疼。”
沃瑪吉和琪酷尼夏分別走到牦牛左右兩邊卸青稞。當(dāng)解開綁青稞袋的繩子時,這個陌生人的手一碰到沃瑪吉的手,就像被刺扎了一下似地一驚,羞得兩只耳朵也變成血一般紅。
卸完貨,大家都進(jìn)帳篷,坐了下來。
沃瑪吉給他們倒茶,把糌粑、酥油、奶渣和肉端到旺欽和琪酷尼夏面前,招呼道:“吃飯吧。”
“吃肉,朋友。今天沒有喝到早茶,一定餓了。”旺欽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根大的綿羊排骨,遞給琪酷尼夏。隨后又拿起一根排骨,吃了起來。
沃瑪吉不停地給他倆倒茶。
琪酷尼夏只顧吃喝,連一句話也不說。
沃瑪吉揣想著這個人會是誰。但不敢問。
旺欽吃著肉,說:“琪酷尼夏友是我們的家人。我們家增加了一口人。”
“嗯。”琪酷尼夏笑了一下。
吃完肉,旺欽把手上的油在皮袍上擦了擦。他把手伸進(jìn)懷兜里掏出鼻煙壺,倒一指甲蓋鼻煙,擺出一副不同于以往的傲慢之氣,腳尖在地上拍打著問道:“友,我們的牦牛群里有幾頭母牛?”
“有八頭。”
旺欽點一下頭,發(fā)出“咝兒咝兒”的響聲,吸起鼻煙。從鼻孔里噴出來的白煙猶如濃霧,四處飄散,遮蔽臉孔,兩只眼睛流出沒有痛苦的淚水。他揩揩眼淚說:“這叫做‘吸起開心愉快的鼻煙,流出沒有痛苦的眼淚’。”
沃瑪吉忖道,這個叫琪酷尼夏的是個什么樣的人?這么多牦牛是從哪里趕來的?是不是為運這四袋青稞借來的呢?可能不是。只有四袋青稞,用不著這么多牦牛。剛才旺欽說琪酷尼夏是我們的家人。他也肯定是個流浪漢。她想到了很多問題,也想弄清這些原因。可是又不敢問,不知道說什么,只得呆呆地看著琪酷尼夏。
旺欽知道沃瑪吉在想什么,便說:“琪酷尼夏朋友是朵嘎部落一個富豪的傭人。在家鄉(xiāng)父母、親戚和妻室兒女什么也都沒有。昨天他在為那家的采鹽人當(dāng)放牧員。我在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的地方看見他,就走過去跟他聊天、結(jié)拜,趕著采鹽人的所有牦牛過來了。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是一家人。我們增添人畜是吉祥發(fā)達(dá)的好兆頭。”他只是簡單地講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有關(guān)他舉起腰刀恐嚇人家的事卻只字未提。他轉(zhuǎn)對占堆說:“以后你要喊他尼夏叔叔。”強調(diào)要去掉“琪酷”二字。
“呀呀。”占堆答應(yīng)著立即端起爐子旁邊的陶制茶壺:“尼夏叔叔喝茶。”他給尼夏碗里倒茶這一舉動表明他歡迎尼夏成為他們的家庭成員。
尼夏聽到一聲“尼夏叔叔”,喜悅之情便油然而生。
尼夏去解手時,旺欽讓沃瑪吉去攔狗,還特別囑咐道:“沃瑪吉,你去攔狗。別讓狗咬了尼夏友。”
他解手回來時,沃瑪吉攔著狗看他。他羞得避開沃瑪吉的臉,假裝環(huán)視四面的山,走進(jìn)了帳篷。
太陽快要落山時,沃瑪吉去把綿羊趕到羊圈;占堆去把牦牛趕過來。
旺欽問尼夏道:“這個女人怎么樣?合你的心意嗎?”
尼夏羞得低下了頭,說:“她……她……她是朋友你的老婆,我搶她怎么行?”
旺欽說:“昨天就跟你說過,我在家鄉(xiāng)有女人。如果我跟她好,我的兒子占堆也以為我把央姆徹底忘掉了呢。你看這個女人長得怎么樣?你滿意嗎?”
“要不是托了你的福,別說是滿不滿意的,我連個帶女人名字的都難找到。”
天黑之前沃瑪吉把綿羊群收攏到帳篷附近。
占堆把牦牛趕到了拴牛地線(露天拴牛地)處。旺欽和尼夏到拴牛地線,“確雷確雷”地唱著拴牛歌,把牦牛按個頭大小拴起來。
晚上,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羊群安詳?shù)靥稍趲づ裼疫叄笈H禾稍趲づ竦淖筮叀R恍╆笈0l(fā)出呻喚聲。系在棗騮馬脖子上的小鈴鐺發(fā)出悅耳的“叮叮叮”的聲音。這使得尼夏心里感到一種離開家鄉(xiāng)后不曾有過的喜悅。他說:“現(xiàn)在我們變成了一個富裕人家。”
從第二天晚上起,尼夏和沃瑪吉同枕共衾,過起了夫妻生活。然而,有時旺欽遇到“特殊困難”時,他們也過三角夫妻生活。
那天。旺欽說:“今天要宰一頭肥壯的空懷母牦牛※。我們很長時間沒有吃牦牛肉了,想吃。”
尼夏領(lǐng)會到宰殺空懷母野牦牛的意思,說:“呀呀。我以前只見過打黃羊的。可沒有見過打野牦牛的。今天要好好開開眼界。”
“今天看熱鬧的是我。”旺欽儼然一個軍官在生死關(guān)頭把一項偉大的任務(wù)交給某個戰(zhàn)士,雙手舉起槍,把它交給尼夏。
尼夏欣賞起槍,手微微顫抖著說:“要是打不中野牦牛,就是浪費子彈。”他望著旺欽和占堆,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以前沒有打過槍,所以沒有打中野牦牛的把握。
旺欽把槍拿過來,一一交待道:“你看著啊。這個是準(zhǔn)星,這個是標(biāo)尺。要把標(biāo)尺、準(zhǔn)星和野牦牛瞄成一條線,手不能抖,要屏住呼吸。如果標(biāo)尺、準(zhǔn)星་和野牦牛不在一條線上,要是出現(xiàn)偏差,就打不著。”
沃瑪吉思忖道,旺欽和占堆都有著非常熟練的射擊技術(shù)。要是自己的丈夫打不中野牦牛,他心里就會產(chǎn)生難以消除的羞愧感。她把皮袍的領(lǐng)子里外翻個面,捉拿虱子道:“打不中的話,真的是浪費子彈。還不如你們父子倆打哪。”說著叫一聲“啊喲,疼死我了”,撓一下頭,從發(fā)間捉起一只虱子,把它殺死了。
占堆什么也不說。他看著沃瑪吉露在衣襟外面的奶子,暗自發(fā)笑。
沃瑪吉見狀竊笑一下,瞪了占堆一眼。
“啊喲,這虱子煩死人了。”尼夏也伸手從頸部捉起一只肥碩的老虱子,塞進(jìn)槍口,說:“我把這只虱子也跟野牦牛一起槍斃掉。”
大家都笑了起來。
“你瞄準(zhǔn)野牦牛的肩膀打,也許會打中的。”旺欽說著與尼夏一道走出了帳篷門。
沃瑪吉問占堆道:“剛才你為什么看著我的奶子笑?”
“你把奶子給我們看,我才笑了。”
“奶子有什么不能給人看的?”她說著穿起了袖子。
“沒有什么不能給人看的,那就把全部都露出來給我看吧。”
“嘿嘿嘿。”
“哈哈哈。”
“……”
尼夏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近距離看見過野牦牛。以前聽人家說,野牦牛的兩只犄角之間的寬度大,可容納兩個人一起盤腿而坐。有些大野牦牛的個頭跟帳篷的大小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這些野牦牛僅僅比家畜牦牛大,卻沒有帳篷一般大。因此,心里并不覺得有多么害怕。不過打不中野牦牛,就等于浪費子彈,便說:“朋友你打吧。我可能打不著,會浪費子彈的。”
旺欽說:“任何事情都是在實踐中學(xué)會的,哪有打從娘胎里出來就什么都會的。打不著那頭野牦牛沒關(guān)系。”他用火鐮擦出火,點燃導(dǎo)火索,教他怎么打:“悄悄隱蔽起來,打那頭空懷母野牦牛。”
尼夏隱蔽著沿水溝上去,把槍架在斷岸上,找尋旺欽指給他看的那頭空懷野牦牛。那頭空懷母野牦牛像是預(yù)測到要遇到災(zāi)禍似的,低埋著頭,嗅起氣味兒。看得出一定是聞到火藥味兒了。
尼夏平穩(wěn)地瞄準(zhǔn)野牦牛的右肩膀,長吁一口氣,按旺欽教的那樣,屏住呼吸,用右手食指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槍響,那頭空懷母野牦牛頹然倒在地上,就像在原地躺下一般。其余野牦牛都翹著尾巴,像一股巨大的龍卷風(fēng),從東邊的壩子逃向溝尾。
尼夏為自己第一次開槍打死野牦牛而感到萬分高興。他把打死那頭母野牦牛的經(jīng)過反復(fù)講了講,諸如如何隱蔽的、如何瞄準(zhǔn)的、又是如何扣動扳機的等等。心想,要是還能再開一槍該有多好啊。
旺欽知道尼夏還想開槍。為了滿足他的愿望,裝上火藥說:“你再打一槍吧。這頭野牦牛還沒有死。這回朝它的腦袋打。”
想打槍的愿望使得他興奮至極,竟然把再開槍就等于浪費子彈這碴事兒給忘記了。雖然他瞄準(zhǔn)腦袋打了,但沒想到的是在扣動扳機時,左手略微抖了抖,子彈打到離野牦牛較遠(yuǎn)的一塊斷岸上,擊中正在覬覦野牦牛眼珠的兩只烏鴉中的一只,把它給打死了。而另一只烏鴉因受到驚嚇,從斷岸上面掉到下面,打個滾,飛走了。
旺欽笑道:“你這個朋友要是沒有老虱子的幫助,就打不著瞄準(zhǔn)的靶子。瞄這么大個野牦牛,沒有打著,卻偏偏打中了小小的烏鴉。”
尼夏這才記起了剛才在帳篷里,從頸部捉一只老虱子塞進(jìn)槍眼的事兒,便開玩笑道:“今天我結(jié)果了大、中、小三種不同動物的命。不過只打了兩槍哦。”
過了一陣子,這頭野牦牛動了動,垂下頭,斷氣了。
他們倆走到野牦牛尸體跟前。
旺欽把一看這頭野牦牛的寬大的背部,就知道它是空懷母野牦牛,以及它的肉有多么肥等一些常識講給了大家。
他倆把野牦牛的尾巴割下來,掛在犄角上。然后剖開腹腔,掏出內(nèi)臟。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頭母野牦牛哪里是空懷的,它的肚子里有一頭牛犢。
旺欽開玩笑道:“用兩顆子彈打死四只動物的除了你,還有誰?”
“唵嘛呢叭咪吽。”尼夏口誦起六字真言,把牛犢死尸扔到五條獵狗跟前,笑一笑,說:“要不是今天你把空懷母野牦牛和受孕母野牦牛弄錯了,我打算只打死三種動物。”
旺欽剝著野牦牛皮說:“雖然不是空懷母野牦牛。但是你們倆得到了一張上好的野牦牛皮墊褥。”
已是羊羔早晚在羊圈里“咩咩”叫著玩耍的時節(jié)。這個小小的地方充滿了春的氣息。溝尾的這座大冰山變得一天比一天小。去年被冰雪覆蓋的青草和新近長出來的青草,在溝尾極為潮濕的草灘上交織在一起,看似用一整卷綠色綢緞打的補丁。
早晨和晚上,沃瑪吉提著野牦牛角擠奶器去擠母綿羊的奶。她把每兩天提煉一次的酥油捏成比鴿子蛋大一點的三坨,分發(fā)給三個男人。爾后把一坨酥油粘在帳篷柱子上,一坨扔進(jìn)爐膛,祭祀帳篷神和灶神。
每次提煉出酥油,旺欽都要拿出一塊放在點燃的牛糞上,把它送到帳篷西面的一塊磐石上,往上面撒些糌粑粉,向神山救星輔佐者熏素?zé)煟?br /> “嗦嗦!
救星輔佐者,
護(hù)法疾馳者,
嗦嗦!
神山格寧倫吉孜莫。”
到了藏歷三月,溝頭溝尾都被綠色襯得甚是美麗。鳥兒鳴叫著飛翔。各種小花將溪流兩邊的草灘裝扮一新,香氣飄向四方。
在氣候一天天變暖,長出青草,到處開滿各色鮮花的春天,母牦牛和母綿羊的哼叫聲,使得所有人思念家鄉(xiāng)的情緒達(dá)到難以抑制的程度。
這天旺欽和尼夏離開溝尾,出遠(yuǎn)門了。
這地方與外界有著很大的差別,判若冬天和夏天兩種不同季節(jié)。走出他們的居住地后,彎下腰來找尋,才能找到一些稀稀疏疏的青草,壓根看不到花的影子。遠(yuǎn)方的山在幻景中變得影影綽綽。宛然山頂王冠似的雪峰與白云交織在一起,令人不禁感到壓抑。
尼夏彎腰折斷一根青草,聞著草香味說:“旺欽友,我們的恰喀爾絨真是個神奇的殊勝之地。不過我們光在這個地方進(jìn)進(jìn)出出的什么意思?到南面不是更好嗎?”
“是的。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老是待在這個地方怎么能報仇?”旺欽說著說著掉轉(zhuǎn)頭,遠(yuǎn)眺南方,祈望看到守護(hù)神格寧倫吉孜莫的峰頂。然而,被云霧籠罩的群峰,像手指頭一樣連成一片,參差不齊,什么也看不見。他覺得這個叫做恰喀爾絨的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他不由得想起了年輕時,跟自己的祖輩和鄉(xiāng)親一道,前往守護(hù)神格寧倫吉孜莫山頂祭祀的一段往事。
他在十三歲那年得了一場病,弄得臥床不起。盡管他的父親和長輩們個個萬分焦急,可在這個偏遠(yuǎn)的角落里連醫(yī)生的名字也聽不到。因此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除了盡量給他吃一些有營養(yǎng)、容易消化的食物,祈禱祝福,也就沒有別的辦法。然而旺欽的病情非但不見好,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根據(jù)脖頸命脈的跳動,察覺得到還有呼吸。除此之外,體征衰微,失去知覺,與死人沒有多大區(qū)別。長輩們淚流滿面,不分晝夜地念誦六字真言,心中蒙上了痛苦的陰霾,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躺在皮袍里,臉色變成青灰色的旺欽。
旺欽被長輩們視為舌尖上的甘露,頭頂上的王冠。他父母就他一個孩子。如果不能躲過這場災(zāi)難,免于一死,一定會因忍受不了痛苦而發(fā)瘋的。鄰居們也寄予他同情心,嘴里不停地念誦六字真言,每天每夜都由衷地向三寶祈禱;每天早晨都帶著他是否還活著的憂慮和痛楚,到他家看望他。
那時央秋只有七戶人家。他們分散居住在兩個地方。七戶人家中,大多數(shù)人是因自然災(zāi)害和部落內(nèi)部自相殘殺等各種原因流亡到此地的。在此地定居時間長的達(dá)五六十年,短的只有近二十年時間。那時沒有救星一說,更沒有守護(hù)神之說。
部落里有一位被所有人都奉若頂珠的老漢。他的名字叫做魯古楚欽。他雖把大如黑狗尸體的發(fā)辮綰在額際,裝扮成咒師,卻連一天咒語也沒有學(xué)過,除了六字真言,一句咒語也不會念誦,更別說儀軌。但憑他那一身咒師裝束,只好把他請來,托庇于他。魯古楚欽老人真誠地、不間斷地念誦著六字真言,向三寶祈禱道:“不要讓災(zāi)難降臨到旺欽身上。”雖然他夜以繼日地禱告,想盡了辦法,很多天都沒能合眼,但對旺欽的疾病沒有起到一丁點的作用。
旺欽的兩只眼睛變得模模糊糊,像被石頭擊中的小鳥,氣喘吁吁的,生命維持不了一兩天,已然沒有生還的希望,這讓家人和所有鄰居的都流下了眼淚。一天早晨,當(dāng)東方山巔升起金色的太陽時,一個背著背包的人,邁著沉重的步子朝他們部落走來。人們以為他肯定是個流浪的乞丐,也就沒有留意。然而,魯古楚欽老人心想,流浪的乞丐到處游蕩,見聞廣博,興許他有些辦法,就去找他。到了跟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個把頭發(fā)束成頂髻,手持天杖的瑜伽師。老人向那人磕三個頭,把他請到部落里。還沒有來得及給他倒一碗茶,就把他領(lǐng)到珠扎家,請他對生命垂危的旺欽施救,做儀軌、禱告。
珠扎夫婦倆在哈達(dá)一頭包些銀兩,獻(xiàn)給這位瑜伽師,哽咽著說:“瑜伽大師,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患這個病已經(jīng)半個月了……”他們沒能把所有心里話全都講出來。
不論從這位瑜伽師半白的發(fā)髻、油乎乎、臟兮兮的紅黃色和紫紅色破衣爛衫,以及比珊瑚還紅的眼睛哪個方面看,他都無疑是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他把天杖放在一邊,看一眼躺在皮袍里的旺欽,緊閉雙眼,念誦起聽不分明的經(jīng)咒,站立著。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睛,把手里的佛珠放在旺欽頭上,又一次將眼睛緊緊閉上,上下唇不住地磕碰著,念誦起連一個字也無法聽清的某種經(jīng)咒,像泥塑一樣佇立良久。然后,他打開戴在脖子上的寶盒,從里面取出七粒青稞,放進(jìn)旺欽的嘴里,把寶盒在旺欽頭上拍一下,從袈裟領(lǐng)口撕下指甲大一塊,扔到火堆里,熏一下旺欽,說聲“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走了出去。
真是太神奇了。旺欽的眼睛變得稍微有神了,能夠左看右瞧。這使得珠扎夫婦對那位瑜伽師萬分崇信,連連向他磕頭。
魯古楚欽認(rèn)為這個瑜伽師不是個一般的瑜伽師。磕完三個頭,把他請到自己的家里盛情款待一番,問道:“您從什么地方來?要到什么地方去?”
瑜伽師回應(yīng)道:“我是多麥※人。”他喝一口茶。“我是個到處游蕩的瑜伽師,要到前藏拉薩去。你到過前藏拉薩嗎?”
魯古楚欽十分恭敬地?fù)u了一下頭:“沒有到過。”
“嗯。獲得一次寶貴人身,沒有到過前藏拉薩真是悲哀。”瑜伽師閉上眼睛,念起了嘛呢經(jīng)咒。
瑜伽師打開一本包在黃布里的經(jīng)書。這本經(jīng)書因太陳舊,無法辨清本來的顏色,上面的文字也很難看清。他只是象征性地把經(jīng)書攤在桌子上,打開,裝作看它。其實該經(jīng)書的內(nèi)容他早已爛熟于心。
念完經(jīng)書,也不知是福力,還是藏藥,他從寶盒里取出三粒紫紅色藥丸,放進(jìn)魯古楚欽手里,說:“把這個送入病人嘴里吧。”
魯古楚欽馬上到珠扎家,把三粒藥丸用開水在碗里泡一下,喂給旺欽服用。
從此以后,旺欽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由此,鄉(xiāng)親們對瑜伽師產(chǎn)生了崇敬之心,給他磕很多頭,并央求他說:“請您留在央秋吧,不要到別的地方。您有什么要求,我們都可以滿足。可是瑜伽師雙手合十于胸道:“我不能待在這里,我要到前藏去。如果不能到前藏拉薩,我就等于白活一生了。”
在魯古楚欽的帶動下,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地懇求瑜伽師,磕頭道:“您最好在這兒待三年。如果不行,就請待三個月。這個也不行,那就請您待個三天三夜。”
瑜伽師采取折衷的辦法說:“若說三年,你們要求太高了;若說三天,我太不盡人情了。干脆這樣,待三個月可以吧?”
大家接連向他磕起頭:“謝謝!謝謝!”
魯古楚欽牽著兒子尼瑪崩的手,把他帶過來,給瑜伽師磕很多頭說:“仁波琪,我要把我的身、口、意全獻(xiàn)給您。您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您在這兒逗留期間,給我這個惟一的兒子傳授知識吧。”
當(dāng)時尼瑪崩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但是沒有妻兒,也沒有什么親戚,是個只想著修習(xí)佛法的人。可是在這么個偏僻的地方?jīng)]有學(xué)習(xí)的條件,擺出一副學(xué)經(jīng)人的樣子,卻跟他父親魯古楚欽一樣,除了平時不斷念誦的六字真言,斗大的字不識一個。
按照魯古楚欽的要求,這位瑜伽師在三個月內(nèi)讓尼瑪崩學(xué)會認(rèn)識三十個藏文字母了。
過了一個月,旺欽的病痊愈了。珠扎詢問了兒子得病的原因。
這位瑜伽師閉上眼睛,前思后想后答道:“你家住所正好在地祗的通道上,得搬到東面或者西面。最好是搬到西面那塊像盆子一樣的草甸上。像盆子一樣的草甸是個寶盆。”
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珠扎家馬上搬到了像盆子一樣的草甸上。
瑜伽師幾次把佛珠甩來甩去,說:“你們到這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有救星神山救星輔佐者,可你們卻不祭祀。這座救星山有出色的護(hù)法神疾馳者山,但你們不以其為庇護(hù),所以護(hù)法神生氣了。每個藏歷四月十五日,一定要祭奠一下這座救星山。如果不間斷地在每年藏歷四月十五日祭拜這座救星山,就可以戰(zhàn)勝一切災(zāi)殃禍害。”
大家不知道哪座山是救星輔佐者,就問:“仁波琪(大師),哪座山是救星輔佐者?”
瑜伽師指著西北面峰頂積雪的、如同青白瑪瑙塔似的山答道:“你們的救星山就是那座,叫做格寧倫吉孜莫的神山。這座救星輔佐者有一個護(hù)法神疾馳者,名字叫拉格寧神。他騎一頭淺黃色騾子,手持長矛杵。這樣美麗的救星輔佐者及其極為神奇殊勝的護(hù)法神疾馳者在藏地非常罕見。這是因了你們的福澤之力而獲得的。”
這位瑜伽師在央秋待了三個月后說:“我該走了。像我這樣一個日暮黃昏之人,把時間拖延得太久了,在拜謁到前藏圣地拉薩的釋迦牟尼之前,就有可能死在路上。”
他在正式離開央秋時鄭重地囑咐道:“你們從這里朝右邊走,到神山格寧倫吉孜莫的東北面,山頂雪峰上有一條用護(hù)法疾馳者的長矛劈開的路,你們要沿這條路爬到山頂,插上經(jīng)幡。別忘了每年藏歷四月十五日這天祭祀。”
所有鄉(xiāng)親都給他磕了一次又一次頭。瑜伽師背上背包,離開央秋,手里拿著天杖,朝南方走去。
魯古楚欽帶上鋪蓋和少量食物,跟隨瑜伽師走。他毫無留戀家鄉(xiāng)之情。
尼瑪崩也沒有一點與自己的父親分別的悲傷。他囑托父親道:“阿爸,你們倆到了前藏拉薩釋迦牟尼跟前,代表我們留守在家鄉(xiāng)的人,好好祈禱一下。”他把瑜伽師和父親送了一程。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很快到了開春時節(jié)。春風(fēng)蕩漾,冰雪消融,青草吐苗,綠意盎然。溪流邊開滿白、紅、黃三種顏色的鮮花。夜間下起連綿不絕的雨。白晝天空晴朗而美麗,仿佛大自然也具有慈悲心腸、憐憫之情,正合人們的心意,使得央秋迎來了空前美好的夏季,很多母綿羊和母山羊都生下了雙胞胎羊羔。四歲口以上母牦牛沒有一頭空懷的,都生下了一頭牛崽。很多四歲口母馬都生下了種野驢※的漂亮馬駒。部落里不少青年男女都從附近部落迎娶了新娘新郎(入贅的),使原來的七戶人家變成十一戶人家,人口由三十五人增加到四十五人。
這一帶的牧民紛紛表示這一切都源于這位瑜伽師的恩情。他們雙手合十,滿懷虔敬之心,盼望并等待著藏歷四月的到來,張羅起經(jīng)幡和神香。
時間之輪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滾動,轉(zhuǎn)眼間就到藏歷四月了。
這天早上堪稱是央秋部落從未有過的最熱鬧的時刻。除了各家各戶的放牧員,大家都打破往日早晨不洗臉洗手的習(xí)慣,把臉和手洗得干干凈凈,穿上盛裝,以一種無以言傳的喜悅之情,在東方尚未發(fā)亮之前就喝完早茶,扛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經(jīng)幡,手里拿著神香袋,前去祭奠神山救星輔佐者。
他們按照那位瑜伽師囑咐的那樣,順時針方向走。首先來到一座狀如佛塔的大草甸山的半山腰。這里地勢平緩,牧草茂密,一條條清澈的溪流涓涓流淌。溪邊盛開著紅、白兩色奶瓶花。神鳥雪雞發(fā)出一陣陣動聽的鳴叫聲。這里不失為一塊令人愉快的地方。此地上方還有一座比這座草甸山小一點的片狀亂石山。這座山上有一條右旋白螺似的路,走起來很順暢。抄這條路走,轉(zhuǎn)到第三圈時,就會到達(dá)片狀亂石山。黑頂山雀和花巖鳥等鳥兒在盤旋。在這樣一片天成的花園般的地方,矗立著一座比片狀亂石山小的白皚皚的雪山,恍若堆砌的切瑪※。雪峰反射著陽光。
這座叫格寧倫吉孜莫的山從山腳至峰頂呈佛塔狀,下方為草甸,中間是片狀亂石山,頂峰為雪山,層巒疊嶂,看上去像曼荼羅。這的確像人們所說的,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造物主造的。
這座山獨特的形狀吸引著央秋的人們,使得他們不由得產(chǎn)生崇敬之心,一個接一個地磕起頭來。
當(dāng)他們來到雪山東北面時,真像那位瑜伽師說的那樣,有一條天然形成的石階從雪山腳下一直延伸到峰頂。從遠(yuǎn)處看,這個雪峰細(xì)如矛尖。但上面有一灣面積與牧民的小畜圈差不多的湖泊,清澈干凈,圓如十五的月亮。
狀如曼荼羅一樣非常神奇,到處都像天然花園般神奇的這座山令人神往。一時間人們紛紛議論著,欣賞起這座山的美景,說:這不是被稱為天堂的地方嗎?會不會是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人們的話給了尼瑪崩以豐富的想像力。他想起那天瑜伽師在念經(jīng)時提到的天堂、地妖和人間什么的,調(diào)動腦子里所有好聽的詞匯說:“啊,如此神奇。我們的救星輔佐者拉格寧的形狀在三界中絕無僅有。山頂白雪中的藍(lán)色湖泊象征上界天堂;中間像青白瑪瑙的片狀亂石山象征中界地妖的居所;下面的草甸綠如松耳石;那猶如草芽幕室般的地方象征人間。”
人們用無名指醮著湖水祭天、飲用、擦頭,在湖邊到處立起旗桿,插上五色經(jīng)幅。旗桿像穿在一起的佛珠一樣,用經(jīng)幡繩索連接著。由藍(lán)、黃、白、紅、綠五種顏色構(gòu)成的經(jīng)幡,裝點這泓像人工湖一樣清澈的小湖,湖邊隨處焚香煨桑。裊裊升騰的煙霧把空中飛禽的飛行道路擠得非常窄小。所有人都抓起一把糌粑,一口同聲地念誦道:
“嗦嗦嗦!
救星輔佐者,
護(hù)法疾馳者,
嘰嗦嗦!
右邊的達(dá)拉虎紋山嗦啰,
左邊的斯拉豹紋山嗦啰,
遠(yuǎn)行時護(hù)送我的神山,
歸來時迎接我的神山,
愿我的坐騎,
在眾馬之中快一步;
愿我的銀盔,
在眾人之中高出一頭。
嘰嗦嗦!”
如此這般呼天吟唱,猶如雷霆萬鈞,同時隆隆作響。他們將手中的糌粑撒向天空,宣告祭山儀軌落下帷幕。
平時極少有人上這么高的山。有的人到了比這座山矮的片狀亂石山、草甸山和巖石山也都會有程度不同的反應(yīng),出現(xiàn)頭痛、暈眩、嘔吐的情況。可是今天爬到這么高的山上,大家不但沒有反應(yīng),而且感覺身體比往常更為舒適。
也不知是那位瑜伽師對他講過,還是憑借他特殊的才智創(chuàng)造的,尼瑪崩大叔雙眼微閉,環(huán)視四周道:“這里可以望見下部漢地的五臺山和上部天竺的靈鷲山。”
如果遇到一個懂得一點科學(xué)常識的人,無疑要對他進(jìn)行反駁:即使他有怎樣一個舉世無雙的望遠(yuǎn)鏡,其倍數(shù)再大,也無法看到天竺的靈鷲山和漢地的五臺山。因為地球是圓的,如同氣球。然而,認(rèn)為世間的一切規(guī)律都由三寶確立、地球為扁平狀、了無覆蔽的天空是大地的頂棚的那些高原牧民心想,要是現(xiàn)在就能夠享受這一視覺盛宴的話該有多好啊!他們眺望四野,找尋起靈鷲山和五臺山。
有人問道:“尼瑪崩大叔,上方天竺的靈鷲山和下部漢地的五臺山的形狀是什么樣的?”
尼瑪崩捋一捋胡須說:“你們瞧,上方天竺靈鷲山的形狀是這樣的。”他彎下腰,雙手向外伸展,擺出禿鷲的形狀;接著把五根手指頭稍微并攏道:“下部漢地五臺山的形狀是這樣的。”
在場的人們感到十分震驚,心忖藏地恐怕沒有第二個像尼瑪崩大叔一樣的賢達(dá)之人吧。有的感慨道:“‘智者假裝不懂,愚者不懂裝懂’這句話說得多有道理啊!大叔你平時保持什么也不懂的狀態(tài),可事實上你的知識卻如此廣博。”
“尼瑪崩大叔的腦子真好使,在那位恩人瑜伽師跟前待了那么十天左右,不但學(xué)會了藏文(其實只學(xué)會了三十個藏文字母),而且還知道了上方天竺和下部漢地的地形地貌。”有的夸贊道:“我們這些人真是牲口。‘留著上師在跟前,卻找別人討圣物(語同有眼不識泰山)’。”
從這天起,尼瑪崩便成了央秋地方的根本上師和寶貝。
一群群山巒綠油油的,仿佛比著高低,在一片陽焰中像波浪一般搖蕩著。連綿不斷的雪山,儼然無數(shù)只大雁手牽著手,翩翩起舞,在陽焰中隱隱搖擺。如此這般,站在格寧倫布神山峰頂,可將人世間的風(fēng)光盡收眼底。
旺欽使出孩童的性子,拽扯著尼瑪崩的衣服下擺,抱著求知的愿望問道:“尼瑪崩叔叔,哪座是上方天竺的靈鷲山?哪座是下部漢地的五臺山?你指給我看吧。”
尼瑪崩答道:“那兩個地方離這兒太遠(yuǎn),靠水泡眼(將眼珠比做水泡)是看不到的。”
他不懂得水泡眼的意思,便問:“尼瑪崩大叔,那是水泡眼,還是什么?”
“嗯。”尼瑪崩思索著,摸一下旺欽油乎乎的頭發(fā),指著南面山中泉水仍未消融的冰凌說:“除了禿鷲,所有生靈都是水泡眼。你看,看得見嗎?”
旺欽說:“看得見。哪有看不見的?”
尼瑪崩說:“對,對。這個我們大家都能看得見。可要是那座山有一塊肉,我們就看不見。如果是禿鷲,就算看不見那個水泡的冰凌,但只要那兒有一塊肉,就能看得見。”
旺欽的父親珠扎說:“對,對,這還有一個故事啊。”
旺欽等許許多多孩子都想聽這個故事。他們一哄而起,像羊羔般跳躍。
“呀呀,我可以給你們講。你們可要好好聽啊。”珠扎把在場的所有孩子都集中起來。“好好聽啊。”他開始講起了故事。
“古時候,一只禿鷲和一只烏鴉在天空飛行時,俯瞰地面,說好去取各自所見東西。禿鷲看見上方天竺一個地方有一具母騾的死尸。烏鴉看見藏地一個地方有一桶奶和一坨酥油。它們朝各自看到的東西所在地飛去。禿鷲看見的的確是一具母騾的尸體。而烏鴉看見的那一桶奶其實是納木措秋莫湖,而那一坨酥油是念青唐拉山。原因在于,禿鷲的眼睛是肉眼(瞅見肉類的眼睛),而烏鴉的眼睛卻是水泡。”
這時梅朗塔爾老人把拐杖指向南面聳立在群山中的一座猶如堆積的糌粑油面的雪山道:“看哪,叫做水泡眼多么有道理啊。我也看見遠(yuǎn)處一座白茫茫的雪山。”
大家都用手遮擋著陽光,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尼瑪崩大叔說:“我知道那座雪山。那是桑丹康瓦桑波山。常言道,‘桑丹康桑好比是白頭雕,從哪兒看都是白頭雕。”
他們觀山看水的愿望完全滿足后,方才扶老攜幼,走下石階,來到下面一片美麗的草甸上,從背在自己背上的毛織口袋里取出肉、酪糕※和糌粑油糕,美美地吃著,談?wù)撈鸶鞣N話題小憩一會兒。
“呱呱。”兩只烏鴉從頭頂飛過去,落在一面像野獸的獠牙似的紅色巖崖上。這時旺欽才從回憶的網(wǎng)罟中逃脫出來,不禁長嘆一口氣。
尼夏問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在想女人吧?要是想女人,今天晚上我把我的女人……”
“哈哈……”旺欽勉強笑了笑,打斷尼夏的話道:“這里現(xiàn)在還跟冬天沒有多大差別,要是我們不再耐心地等待個把月,羊羔就會凍死吧?”
尼夏說:“就是。我看我們轉(zhuǎn)場時,最好是到南方。”不一會兒又問:“能不能回到央秋呢?”
旺欽說:“我們還不能馬上回到央秋。贊貴喀肖知道我們父子倆跑了,隨時準(zhǔn)備著要我們的命。如果沒有一定的辦法,就不可做‘明知是糞便,偏用手指戳’的事情。”
尼夏說:“依我看,我們從這里搬走后,朋友你到央秋探探情況怎么樣?如今我們有馬,很方便的。那個叫贊貴喀肖的不會是個不遭因果報應(yīng)的人吧?”
旺欽點著頭,進(jìn)入沉思狀態(tài)。
從恰喀爾絨轉(zhuǎn)場到其它地方,只剩約一個月的時間。所以現(xiàn)在沃瑪吉一有空就炒青稞,磨糌粑。她用右手抓住磨子柄推磨時,糌粑像冬季的暴風(fēng)雪一樣,白嘩嘩地從磨子與磨盤粘合的縫隙處吐出來,在磨子四周堆出綿延不絕的糌粑山,一如雪山越堆越高。磨子發(fā)出“咝兒、咝兒”的響聲。
沃瑪吉把兩只皮袍袖子都脫掉,推起磨子,胸口的兩個奶子一下一下地晃動著。見狀,占堆心頭泛起難以名狀的羞臊。他偷看那地方的欲望戰(zhàn)勝心中的羞怯,不時將余光投向她。
沃瑪吉仍舊毫無提防地集中精力磨起糌粑。
這天旺欽和尼夏說著“今天要是遇見狐貍或者沙狐就要殺掉”,背上槍,牽起那五條獵狗,奔牛羊而去。
占堆坐在皮墊上喝茶。沃瑪吉炒一大袋青稞,磨起糌粑。她把兩條袖子都穿上,輕聲哼唱起一支小曲:“啊啦啦莫啦啦日,塔啦啦莫啦啦日。”間或從放在身旁的大口袋里抓一把炒青稞花,一顆、兩顆地丟進(jìn)嘴里。
“哎喲,太熱了。”過了片刻,沃瑪吉脫掉右手袖子,繼續(xù)磨起糌粑。
占堆找出很久沒有吹過的口弦琴,把上面的灰塵揩干凈,吹起了一支動聽的情歌。
沃瑪吉猛然把臉轉(zhuǎn)向占堆問道:“占堆,這是什么?拿給我看一下。”此時她把兩只袖子都脫掉了,兩個突出的奶頭也粘了糌粑。
占堆說:“這是口弦琴。你沒有見過口弦琴嗎?這個能吹出歌曲,也能說話。”
“哎,我吹一下可以嗎?”她把口弦琴整個塞進(jìn)嘴里吹了吹,可就是沒有吹出聲音來。
占堆說:“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
“那怎么吹?”沃瑪吉把口弦琴從嘴里取出來時,變得濕乎乎的,上面還粘著剛才吃的炒青稞花殘渣。
占堆一惡心,便借口說:“濕了,就吹不出聲音。我到外面曬一會兒。”他跑到外面把口弦琴揩拭干凈,心里想著爸爸和尼夏大叔會在何方。他朝遠(yuǎn)處一看,發(fā)現(xiàn)他倆正走在羊群旁。
占堆把口弦琴夾在上下嘴唇中間吹一下,說:“應(yīng)該這樣吹。”
“這下我會吹了。”沃瑪吉一把將口弦琴從占堆兩片嘴唇中間奪過去。占堆生怕她又要把口弦琴弄得濕濕的,而且會粘上炒青稞花殘渣,就用上下牙齒銜住口弦琴,致使口弦琴被掰成兩片,一半在占堆嘴里,另一半攥在沃瑪吉手中。沃瑪吉覺得可惜:“你干嘛用牙齒咬住?看,這下斷成兩半了。”
占堆把那一半放到手上道:“我想好好教你吹。這是由你搶奪造成的。”他把沃瑪吉手里的那一半拿過來,把那兩半的頂端對到一塊兒。“這下不能再吹了。”說完,他把那把破裂的口弦琴扔進(jìn)火里了。
沃瑪吉的臉上現(xiàn)出一副惋惜和懊悔的神情:“哎喲,要是我不搶該有多好啊。”她用手指頭在地上畫了起來。
“這玩意兒壞了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占堆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頭戳一下蹲在自己旁邊的沃瑪吉的乳房:“有一頭老野牦牛在沙丘上走著。”
沃瑪吉立馬低下頭一看,見一只黑色的老虱子在乳房上蠕動著,便有些害臊地說:“如果是野牦牛,就把它殺了吧。”她把那只老虱子抓起來,放在占堆面前的那張滿是油漬,已然辨不出本色的長條石桌邊上,磨糌粑去了。
“占堆,你是阿爸,我是阿媽。我來磨糌粑。”旺吉把一塊扁平的圓形石頭放在堆了沙子的一塊扁平的圓形石頭上面,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地磨了起來。然后,她把一些沙子堆放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遞給占堆道:“阿爸你吃粑(揉合了的糌粑團)。”
“吃完糌粑”,他把一塊烏鴉大的白石頭的一端用塢爾朵※勒住,“宰殺綿羊”。旺吉幫他把腸子和肚子里的草末洗掉,灌上腸子,煮好,“吃”起來。然后他們倆都解開腰帶,躺在一起。
過了片刻,占堆“啊啊啊”地學(xué)孩子啼哭。旺吉立即把一塊石頭抱到懷里,貼在胸口,搖晃著說:“不哭,不哭,阿媽的兒子”,假裝給孩子喂奶。旺吉胸口還沒有隆起的奶子沒有給他任何特別的感覺。
那時,他倆年方八歲。
他倆長到十四歲時,雖然一起去放牧,但是不曾像過去那樣玩耍過;過去那種純潔的童心,也像冬天的草被風(fēng)吹走一般已然泯滅;過去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新的階段,相互間不敢直視。他倆見不到面的時候老想著見面。見了面,又不知道聊點什么,就只得羞赧地相互偷覷。
本來央秋有個習(xí)俗,即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齡,必須要與其它地方的人聯(lián)姻,而不得與本地人通婚。可是他們倆哪里知道啊?原因是盡管他倆都已長到十四歲了,但還只是少兒,而不能當(dāng)成年人看待。
一天。占堆把自家的牦牛趕到一片草甸上。旺吉的羊群也像緩緩飄動的云團,朝他的牛群趕過去。
占堆心想,今天我要避開她,對她進(jìn)行一次滿意的偷窺。于是,他跑進(jìn)前面的一堆碩大的巖石堆中躲起來,等待旺吉的到來。
旺吉捻著綿羊毛線,慢慢地朝草甸走去,蹲在一塊磐石上,和剛才一樣捻綿羊毛線。
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的又細(xì)又長的發(fā)辮上綴著松耳石和珊瑚。她的臉頰比平時白皙且顴骨變得紅彤彤的。眉宇舒展,眼眸黑白分明。左右兩腮的酒窩異常突顯。嘴唇又薄又美。占堆頭一回發(fā)現(xiàn)的她的臉蛋如此漂亮。
盛夏熾烈的陽光把放牧員的全身炙烤得濕漉漉,且令他們焦渴難耐。旺吉站起身來,環(huán)視四周,走到一條溪流邊,面朝占堆,把兩只衣袍袖子都脫掉,在腹部打個結(jié),掬一捧清水,把臉洗凈,順手往腦門上也潑了點水。她的白凈而漂亮的胸口突起的兩個小奶子特別顯眼,使得他險些喊出聲來。他用手捂住嘴,凝眸注視旺吉的胸脯。她洗完臉,面朝天空,愜意地吁了口氣:“啊——”。畢了,她把脖頸彎成弓狀,欣賞起一對乳房,并用手捏了幾下。
他心里狐疑地想到,為什么兒時并不好看的那兩個黑點隆成美麗的奶子?現(xiàn)在她可能加入了少女的行列。盡管他的身體的個別部位變得硬棒棒的,但他沒有跑到旺吉跟前的勇氣。他仍然像是失去了動彈之力。他抱著觀賞更加精彩的節(jié)目的愿望,將目光投向了她。
旺吉跪在溪流邊,像一頭十幾天沒有喝到水的牝鹿一樣喝起水來。
在紅白黃三種顏色的奶瓶花、鈴鐺花、蒂丁、沉香、黃連等野花宛然林苑里的鮮花一般,競相爭妍的的小溪邊,一個美人無所顧忌地裸露著半身,洗著臉、喝著水。這不失為世間絕無僅有的視覺大餐。她的又白又圓的雙乳一半沉入小溪中。當(dāng)她喝完水,坐起來時,乳房上粘著黃色花瓣。看上去,實在是跟富于浪漫情懷的畫家畫出來的仙女沒有什么兩樣。
占堆備受情欲的煎熬,以至于變得口干舌燥。他在想,要是現(xiàn)在就能夠享用旺吉身體的一部分該有多好啊。可他卻沒有走到她跟前的勇氣,只能抱著觀賞到更加精彩的節(jié)目的希望,斂聲屏氣地躲在那里。他如同獵手瞄準(zhǔn)珍貴野獸一般,生怕視覺盛宴突然受到破壞。只可惜旺吉把兩只袖子都穿上了。這次喝水時,她把垂在胸前的發(fā)辮甩到腦后,朝羊群而去。這使得他像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就讓野獸受到驚嚇,為此感到失望的獵人一樣,把頭揚得高高的,望著遠(yuǎn)去的旺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占堆,喝茶。”
沃瑪吉的這句話使他走出回憶的塹壕。他抬起頭一瞧,發(fā)現(xiàn)沃瑪吉的乳房比旺吉的乳房大很多,且稍微有些下垂。這對乳房粘著糌粑,仿佛沙丘上落了一層薄霜。
他接過茶碗,一口喝干,把茶碗遞到沃瑪吉的手上。
沃瑪吉問道:“你在想什么?”
占堆紅著臉答道:“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沒想。你說什么呢?”
沃瑪吉“嘿嘿”地一笑,問:“干嘛臉紅?”說著撫摸一下他的臉,把清晰的糌粑印跡留在了他的臉上。
獵狗們伸長舌頭,來到門口。達(dá)莫納岡走進(jìn)帳蓬門,圍著爐灶嗅一嗅,走來走去,把堆在灶邊的牛糞中的一塊骨頭塞進(jìn)嘴里,跑了出去。
沃瑪吉以為旺欽和尼夏回來了,就到磨子跟前,磨起糌粑。
占堆急忙站起來,走到門外一看,發(fā)現(xiàn)旺欽和尼夏還在羊群跟前。他徑直朝父親旺欽和尼夏大叔走去。那五條獵狗,像五個忠誠的戰(zhàn)士跟隨軍官似地也跟了過去。
旺欽和尼夏把一張沙狐皮攤曬在地上。他倆在談?wù)撚嘘P(guān)將來無論走到何處、采取何種辦法,也要把旺欽的妻子央姆奪回來、找贊貴喀肖尋仇等事宜。
到了父親和尼夏大叔跟前,占堆說:“你們倆殺了一只沙狐啊。”他把沙狐皮拿到手上道:“毛色不錯呀。”
五條獵狗爭搶著剛才吃剩的一點沙狐肉,玩起了追逐搶奪的游戲。
尼夏用手隨意地捋了捋沙狐皮上粗長的箭毛:“要是做一件沙狐皮袍子一定很暖和吧?”
旺欽說:“管沙狐皮袍子叫做沙狐袍,又暖和又輕便。如果在領(lǐng)子和邊緣鑲上狐貍皮,那可真稱得上第二號盛裝。”
占堆問:“那么第一號盛裝是什么?”
旺欽答道:“哪有比狐貍皮做領(lǐng)子的猞猁皮袍子更好的服裝。”
尼夏看見一只毛色呈紅黃色的狐貍在東面草灘上走著,便道:“看,那兒有一只狐貍。”
旺欽父子倆馬上停止說話,朝尼夏指出的方向望去。他倆看見一只狐貍有時跑來跑去,在逮無尾地鼠。有時躺在地上朝他們看過來。
那五條獵狗仍舊追逐著在搶奪沙狐肉。
占堆抓住母狗達(dá)莫納岡的頸部,帶到一處高高的斷崖上,將手指頭指向狐貍,喊了一聲“確”。達(dá)莫納岡隨即把頭抬得高高的,看了過去,兩眼也變得更加有神。一見狐貍,它就像占堆射出的一支箭,朝狐貍沖了過去。其余四條獵狗也像同時射出去的四支箭跟了過去。狐貍見五條獵狗追過來,便讓尾巴隨風(fēng)搖動著朝北跑去。
五條獵狗離狐貍越來越近,最終在達(dá)莫納岡即將咬到狐貍尾巴的當(dāng)兒,狐貍從一塊小磐石右側(cè)繞過去,朝南面奔跑,致使獵狗與狐貍之間的距離稍微拉大了。
旺欽、尼夏和占堆站在斷崖上,望著獵狗追攆狐貍。
五條獵狗仍和先前一樣,快速追趕著狐貍,把它們與狐貍的距離拉近。最后達(dá)莫納岡與狐貍之間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這時旺欽、尼夏和占堆把頭抬得更高,心里一急,手舞足蹈地喊了開來:“看哪,看哪,這下差不多攆上了,快要逮住了。”
當(dāng)達(dá)莫納岡快要抓住狐貍尾巴時,狐貍跑得更快,又一次使得獵狗與狐貍之間的距離稍微拉長了。達(dá)莫納岡的步伐也變得更快,像拴在狐貍尾巴上一樣,尾追其后。可是當(dāng)它就要咬到狐貍尾巴時,狐貍像魔術(shù)師施魔法,鉆進(jìn)一口洞中,沒有了蹤影。
母狗達(dá)莫納岡感到十分惋惜。它趴在洞口,用爪子刨著土,用尾巴擊打地面。其余四條獵狗也陸續(xù)到達(dá)洞口,有的嗅起氣味;有的與達(dá)莫納岡一道,用爪子刨起洞口的土。
旺欽一行三人立馬朝狐貍巢穴走去。
旺欽說:“這只狐貍跑得這么快。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達(dá)莫納岡逮不到的狐貍。”
他們隨即揀拾牛糞,做起熏煙的準(zhǔn)備。尼夏抱來一塊大石頭,堵住洞口上方,把牛糞全部堆在洞口。旺欽從別在腰間的火鐮里取出一塊紫色的三角形燧石,把一塊比羊糞蛋略微大一點兒的艾絨放在上面,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又從用火鐮擦出的火苗取上火種,點燃牛糞,用嘴吹了吹氣,頓時升騰起一縷藍(lán)色的煙霧。
等到牛糞多半點著后將火堆扔進(jìn)洞里,放上很多牛糞,用石頭和沙子把洞口堵住,以防煙霧散向洞外。
他們把羊群和牛群趕到帳篷近處,便回家了。
翌日臨近中午時,占堆和尼瑪夏前往牛羊所在地,順便到頭一天放火的狐貍巢穴,把堵住洞口的石頭和沙子全部掏出來。然后,再把牛糞灰燼和擋火石板清理掉,將叉子槍通條捅到狐貍身上,擰起身上的毛,把狐貍尸體拉出洞外。頭天尼夏放置的擋火石板稍微小了點,弄得狐貍的兩只耳朵和頭部的毛被火燒了一些。但身體的其余部分完好無損。
“哈哈哈。”
在這個沉寂的小地方,還沒有被人間的生活所拋棄的陳舊的黑帳篷里,經(jīng)常漾溢著盈盈的笑聲。
這一笑聲抑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呼聲;抑或是經(jīng)受接連不斷的苦難,背井離鄉(xiāng),流落他鄉(xiāng),為生存奮爭而取得的優(yōu)異成果——人最起碼要具備的生存條件,即衣食無憂的喜悅之情。事實上他們身上都背負(fù)著難以言表的痛苦之重荷。
旺欽父子倆心靈深處都留有一塊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仇恨的傷痕——旺欽忖道,我的如同凈土一般的故鄉(xiāng)和感情深篤的妻子落入仇敵之手,被迫過起連夢中都不曾出現(xiàn)的流亡生活。這是我上輩子做什么壞事而得到的報應(yīng)。
兒子占堆也在想,為什么恩重的母親落入仇人之手,我與她離別,遭受這么大的痛苦?多少個夜晚,他在被窩里淚流不止。
尼夏與沃瑪吉的命運相似,心里的痛苦也相同,在家鄉(xiāng)連一個可以親近的初生嬰兒也沒有。生活在了無人跡的荒野里,是件令人非常沮喪的事情。他想,在這里吃的、穿的比過去好,也沒有人欺負(fù)、嘲笑自己。這是靠旺欽的恩情得到的。他立下堅如磐石的誓言道:“直到離開人世,我都要侍候他。”
然而,思念故鄉(xiāng)山河的巨大痛苦,使得他如同春天的天氣一般,有時心情變得愉快,有時心里突然蒙上痛苦的烏云,內(nèi)心被淚水浸染。
尼夏承受著思念故鄉(xiāng)的煎熬,憶起了一段往事:
他和母親住在部落長擦祥尼扎家灶灰旁的一頂野牦牛鼻孔大點的破舊帳篷里,過著飽一頓,饑一頓,有上頓,沒下頓;今天有衣遮風(fēng)擋雨,明天卻無衣遮體的艱難日子。
他們母子倆的主要工作是,早上拴部落長家的幾條狗,天黑后把狗放出來;平時喂狗,照料狗仔。
部落長家每天給他倆吃些殘羹剩飯。部落長家常常門庭若市,極少無賓客臨門的時候。客人一來,他們母子倆就要攔那些看家守門的猛犬。如果發(fā)生看家狗掙脫繩索,咬傷客人的情況,母子倆自然要領(lǐng)受十個鞭笞的“獎賞”。正因為如此,他們母子倆最最擔(dān)心的便是部落長家有客人來。可擔(dān)心歸擔(dān)心,他倆哪有阻止客人造訪的辦法。
盡管他母親的名字叫央,他叫琪酷尼夏。但是沒有一個人喊他倆的真名,都管他倆叫做狗倌母子倆。如果需要叫他倆,就會喊“狗倌老太婆、狗倌男孩”。
那頂破舊的帳篷多年被雨水淋濕、被高原的陽光爆曬,被狂風(fēng)吹打,多處出現(xiàn)了破洞。可是苦于連巴掌大的遮風(fēng)物也找不到,致使冬季得到寒風(fēng)的照拂,夏季又要不停地迎接雨水之客的光臨。
“小小帳篷如野牛鼻孔,
外面升起千百顆星星。
冬天風(fēng)兒好似箭,
夏天雨水像擠奶。”
部落長家的寵兒和富裕人家的孩子們唱起從大人嘴里聽到的這樣一首嘲諷的歌,喊起“哦哦”,炫耀好吃的食物,或跑來跑去,或?qū)χ麄z的帳篷撒尿,或朝他倆砸石頭,以各種方式欺負(fù)他倆,使他小小的心靈蒙上了痛苦的陰霾,即使氣得燃起怒火,也只能忍氣吞聲,他哪敢動那些孩子一根汗毛?
他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一天,跑到在牲畜棚圈里玩耍的孩子們當(dāng)中說:“我們一起玩吧。我來假裝成馬,你們騎我。”
那些孩子一樂,說:“呀呀(好吧),就這么辦。”
那些孩子輪流騎他。他四肢著地,來回走動。等到所有孩子都騎過一遍后,他倒在地上裝死,不讓他們騎,說:“不給馬喂草料,馬就會死。”
為了能夠騎他,那些孩子說著“要給馬喂草喂料”,拿出風(fēng)干肉、奶渣、糌粑油糕等吃的給他。他把那些吃的都裝到懷兜里,輪流背著他們,擺動起手腳。
游戲結(jié)束后,他高高興興地回家去,把風(fēng)干肉、奶渣、糌粑油糕等拿出來交給母親。
母親愕然道:“這些是哪兒來的?你這個小魔鬼居然學(xué)會偷東西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給他瞪眼。
他把事情的原為一五一十地講出來,弄得母親怒火中燒:“哼,我們母子二人只求長命百歲。我雖然生過很多孩子,但是因為上輩子造孽得到的果報,只保住了你。你這個孽種,搶大戶人家孩子的零食。哼,要是被他們的父母知道了,會剝你的皮。以后還敢不敢這么做?”說完,她從門口揀起火鏟,打他的屁股。
“媽媽,哎喲。我沒有搶。嗯。我……我……改。”他哭著,在野牦牛鼻孔大點的破舊帳篷里躲來躲去。
看到他形容枯瘦而又難看小臉蛋被淚水打濕,他母親這才悵惘地把他摟進(jìn)懷里,撫慰道:“媽媽打你有些過火。以后可不能這樣啊。”說著,不禁流下眼淚。
他也緊緊貼在母親的胸口,大聲哭道:“我……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打那以后那些孩子來約他玩,說:“狗倌男孩,狗倌男孩,快到這兒來,我們一起玩。今天還是你扮馬,我們騎你。”
他滿足那些孩子的要求,卻沒有吃一點兒“馬草”。
一天,趕著六十頭騾馬從康定過來的一個龐大的茶商騾幫,在部落附近的草地上扎營盤。他們把裝有茶葉的箱子摞得山一般高,把馬和騾子攆到草地上。
部落長擦祥尼扎是個極為貪婪的人。為了自己的名譽,一見從外地來的大商人和達(dá)官貴族,他就會千方百計地巴結(jié)他們。
這天茶商剛剛安頓下來,他就派兩個傭人給他們送牛糞。隨后又叫來兩個女仆,把一陶壺酥油茶給一個女仆,把一淺銅盤煮熟的母牦牛胸脯肉放到另一個女仆手上,交待道:“告訴茶商掌柜,請他稍事休息后到我們家做客。”
那位茶商掌柜沒有到擦祥尼夏家,只是讓人給他捎去兩塊磚茶,以作回饋之禮物,弄得部落長不得不親自前去見那位茶商掌柜。他穿一件狐皮領(lǐng)子的猞猁皮袍子,頭戴一頂咖啡色輕便禮帽,帶上兩個傭人——一人拿一只連頭胴體綿羊肉,另一個人扛五十張鞣好的羊羔皮去見茶商掌柜。
茶商掌柜是個蓄著鐵勾狀胡子的四十出頭的康巴人。他坐在帳篷靠里面的卡墊上休息。
部落長擦祥尼扎從帳篷門往里一瞧,摘下帽子,伸出舌頭,喊一聲“掌柜”,鞠個躬,將一條哈達(dá)橫放在他面前。
“呀,坐吧朋友。”那位儀態(tài)端莊的掌柜讓他坐在自己旁邊。掌柜的侍從給他倒了茶。
那位掌柜不太想見部落長。他什么話也不說。
兩個傭人把肉和羊羔皮放在掌柜跟前。部落長畢恭畢敬地說:“掌柜,禮物小,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掌柜連看也不看那些東西一眼說:“謝謝,謝謝。”
部落長擦祥尼扎心想,這樣一位從遙遠(yuǎn)的康定來的茶商大掌柜要是到我家里做客,那就好比是駿馬來到馬群里,鯤鵬來到鳥群中,這是我家的榮幸。這種美譽和榮耀可以壓倒其它部落。而且掌柜一定會送給我豐厚的禮物——茶葉。于是,他說:“掌柜,請到我們家坐一坐。”
茶幫掌柜捋著胡子說:“我不去。”
他想,既不能把客人請到家里,又拿不到禮物,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家太丟人了,便說:“您可別這么說,掌柜。需要什么,我們會滿足的。到家里看一下嘛。”
掌柜不愿到他家:“感謝你送來了這么多禮物!我到你家,跟你到我這兒是一樣的,朋友。”
尼扎說:“掌柜可別這么說,去一下吧。俗話說,‘縱有一百個親戚,也不如一個相識的。’老漢我雖然本事不大,但是只要是朋友,即便相隔千山萬水,我也不會忘記的。請去一下我家吧。”
這個掌柜把黑色辮穗重新綰一下,系上黑色蒙古絨靴帶子,腰間別一把鑲嵌珠寶的長刀,很不情愿地從坐墊上站起身,叫上兩個腰間別著長刀的隨同康巴壯漢,帶上一小箱茶葉,前往部落長家。
部落長家那五條守門犬發(fā)瘋似地跳起來,狂烈的吠叫聲似乎要撕破長空。
琪酷尼夏和他母親抓住狗脖子,拼命阻攔。這些猛犬用爪子刨著地,往外拽。琪酷尼夏抓著的那條狗掙斷鎖鏈逃脫了。他抓住鎖鏈的一頭使勁往回拽。可是那條狗力氣比他大,拖著他往茶商掌柜身上撲。幸虧一個仆人靈巧地抓住了狗的后頸,這才沒有被咬傷。
“哼,飯桶。連只狗都攔不住。呸。”為了在茶商掌柜面前顯示自己的威風(fēng),部落長朝琪酷尼夏臉上啐一口,抬起手,準(zhǔn)備給他一記耳光。
茶商掌柜擠進(jìn)部落長和琪酷尼夏中間,把部落長推開道:“朋友,打他有什么用?打狗臭氣大,打人罪孽深。”
部落長倒退時被石頭一絆,仰面倒在地上。那頂禮帽也像輪子似地滾動著被風(fēng)吹跑了。
琪酷尼夏跑著去追帽子。那頂帽子掉進(jìn)灶灰里。當(dāng)他把帽子揀起來時,發(fā)現(xiàn)帽子底下有一塊狀似右旋白海螺的干糞便。
好在帽子沒有粘糞便,只粘著灰。琪酷尼夏把帽子揀起來,用雙手托著遞給了部落長。
部落長朝琪酷尼夏瞪一眼,一把將帽子奪過去,抖一下,戴到頭上,堆出一臉帶著哭相的、令人惡心的笑容道:“掌柜請。”
茶商掌柜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朝狗倌母子的小帳篷門里看一眼說:“小孩,過來一下。”
部落長站在茶商掌柜身后,用袖子捂住鼻子,扯著茶商掌柜的衣袖往外扯:“掌柜,別進(jìn)去,太惡心了。”
茶商掌柜說:“沒事。好歹也是一戶人家。我原本也是個小乞丐。現(xiàn)在你是個部落長,我是個商人,他們倆是乞丐。可死后不管富裕還是貧窮都一樣,要去同一個地方。簪布嶺※。”
琪酷尼夏像平時觀賞棲落在部落長家的大旗桿上的烏鴉那樣,張大嘴,看著茶商掌柜。
茶商掌柜拍一下琪酷尼夏的肩膀問道:“你跟我走,給我放牧騾馬可以嗎?”
琪酷尼夏沒有聽懂茶商掌柜的意思,依舊張大嘴巴,望著他。
琪酷尼夏的母親給茶商掌柜叩謝道:“恩人掌柜,我就這么一個孩子,不能讓他走。”
茶商掌柜把她扶起來說:“大娘,只要你肯讓他走,我不會欺負(fù)他的。你們母子倆每年都可以見一次。從今往后我只到湟源或者結(jié)古朵※,不需要到其它地方,貨物由其他商人運送。他跟我走后,過得怎么樣,你可以等你們見面時問他。”
琪酷尼夏的母親握著茶商掌柜的手說:“恩人掌柜,我知道您是一位好心人。他跟了你,肯定會過得好。可我只有他這么一個孩子。老婆子我跟燃盡的油燈一樣,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我不能讓他走,請掌柜見諒。我知道您是一位好心人。”
茶商掌柜說:“呀,要是大娘你不讓孩子跟我走,我就不勉強。”他掏出兩塊大洋,塞到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兩手顫動著說:“感謝掌柜!您怎么稱呼?我……我……這個老太婆……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祈禱……祈禱……祈禱您健康長壽,心……心想事成。”她說著便開始哽咽起來。
茶商掌柜答道:“我叫土丹桑波,也可以叫我康楚※土桑。”
第二天,茶商走后,部落長擦祥尼扎發(fā)瘋似地跑來呵斥道:“飯桶,連條老狗也攔不住。部落長我擦祥尼扎,身為一方主人,我這兒是有馬卸馬鞍,沒馬的卸馱物的地方,茶和青稞酒不曾斷過;上師、官員等賓客絡(luò)繹不絕。作為有名的官司、糾紛的裁決者,我從來沒有像昨天那樣在客人面前丟過丑。我打死你,打死你。”他無情地踹起琪酷尼夏。
琪酷尼夏的母親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兒子求饒:“求求老爺,我們倆真是飯桶。要打,您就打我吧。”
“打死你。”他殘暴地踢她,踢斷了她的肋骨。他還把昨天茶商掌柜施舍的兩塊大洋搶走,用手指指著琪酷尼夏的鼻子訓(xùn)斥道:“你再不老實,就等著我收拾好了。”
琪酷尼夏母親的肋骨被打斷,致使她臥床不起,看醫(yī)生又沒有錢,只得忍受劇烈的疼痛。因得不到治療,她的病情一天天惡化,最終惦念著從自己身上掉下的兒子琪酷尼夏,把他抱到懷里,嘴里喊著“我……我……我的兒子……琪酷尼夏……阿……阿媽要是……讓你……跟土……土丹桑……波掌柜……該有……多好啊。我的兒子……”,踏上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
“我的阿媽,我的阿媽,你醒一醒。”琪酷尼夏抱著母親的尸體哭了很多天。
打那起,破舊不堪的帳篷里只剩下琪酷尼夏一個人。
破舊的帳篷變得越發(fā)破舊,在風(fēng)中獵獵飄動,看上去與山頭的經(jīng)幡沒有什么兩樣。
從對這段往事的回憶中走出來,尼夏露出一臉悲喜交加的神情。他自言自語道:“部落長尼扎雖然把我的兩塊大洋揣進(jìn)懷里了。但他的這么多牦牛像被鬼神施法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會想什么呢?也許他已經(jīng)瘋了。”
考慮到距離開恰喀爾絨的時間不遠(yuǎn),需要足夠的肉,便決定打一頭野牦牛。他們簡單吃點東西后,帶著槍,奔野牦牛群而去。
自從他們到這個地方后,不僅多次侵害、驚擾野牦牛群,而且殺害了很多自己的同胞。故之,野牦牛們避開他們的視線,不讓他們從遠(yuǎn)處看見自己,揚起尾巴,做起了逃走的準(zhǔn)備。
被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驅(qū)使的他們,還得在人世間生存。迫于生計,他們暫時不得不把“罪孽”這一概念拋之腦后。旺欽往槍里裝入超過平常計量的火藥,點燃導(dǎo)火索,遞給尼夏說:“不要再裝了。最好是一發(fā)子彈射死兩頭野牦牛。”
尼夏接槍時感覺到這支槍比平時重一倍。原因在于心里壓力太大——這哪里是玩槍喲。旺欽只是說,打不中野牦牛也沒事,浪費掉一兩發(fā)子彈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卻沒有說過必須要打死野牦牛,不得浪費子彈。但是他心里在想,打不中野牦牛,等于浪費子彈。所以必須要打中。要是打不中,既驚擾了野牦牛,又浪費了子彈,落到雞飛蛋打的境地。他把槍遞到旺欽手上說:“今天你來打吧。我殺不了。”
旺欽把槍交給占堆說:“要不你來打吧。”
“我能打中嗎?”占堆心里有些猶豫。他望著野牦牛群,從旺欽手中接過槍時,手不慎觸碰到扳機,眼前火苗一閃,“嗒”的一聲,一頭野牦牛像秤砣斷了繩子一般,一頭栽在地上。
槍不慎走火,致使尼夏驚恐萬狀,險些失去知覺。他埋下頭,心忖,肯定把旺欽或者占堆給打死了。
占堆揣想著會是誰開的槍,一副驚愕失神的樣子。
旺欽開玩笑道:“槍法實在是太準(zhǔn)。用不著瞄準(zhǔn)。哈哈。”這時尼夏才把頭抬起來,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旺欽抓著槍管,占堆攥著扳機。
占堆驚魂未定。他張著嘴,眨著眼,站在原地,儼然活動神經(jīng)完全衰竭了。
“喂,喂。”旺欽搖了搖他。他這才醒轉(zhuǎn)過來,松開手里的槍說:“槍是怎么響的?是誰開的槍?”
旺欽戲謔道:“是我瞄準(zhǔn),你打的。”
他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問道:“啊,什么?你說是我打的?槍一到我手里就響了。”
旺欽逗弄他道:“是的。你盯著野牦牛,把槍接過去時,手碰到扳機,槍走火了。這頭野牦牛欠著你一條命(宿債)。所以被走火的槍子兒打死了。你不要以為這頭野牦牛是你一個人打死的喲。”
“天哪。我哪里打死野牦牛咧。眼睛盯著野牦牛,可差一點打死人了。”知道怎么回事后,他心里感到更加恐慌,估摸著那顆子彈是不是打到父親身上了,便把旺欽的身體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
此時野牦牛群受到驚嚇,走出溝口,消失得無蹤無影。
他們走到野牦牛尸體跟前一瞧,奇怪的是這頭因槍走火而死的野牦牛身上連針眼大小的彈孔也沒有。他們議論紛紛,一時不敢開膛:“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死啦?奇怪。”
旺欽用手指頭戳著野牦牛的眼珠一瞧,發(fā)現(xiàn)這頭野牦牛斷氣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占堆搖搖頭說:“奇怪,這是怎么死的?”
“你可能是戰(zhàn)神附體了。”尼夏說。
旺欽看見這頭野牦牛尾端有一撮白色粗毛:“你們看,這頭野牦牛是變異的。”
占堆不懂什么叫變異野牦牛,就問道:“阿爸,什么叫變異?”
旺欽解釋道:“野牦牛身上沒有黑色以外的粗毛。所有野獸都是這樣的。要是同類野獸具有不同的特點,就叫做變異。比如,拿九類父母子野獸※來說,巖羊、盤羊和野牦牛公母都長著犄角;獐子、兔子和野驢公母都沒有犄角;鹿、黃羊和藏羚羊公的長有犄角,母的不長犄角。如果巖羊、盤羊和野牦牛沒有犄角,獐子、兔子和野驢有犄角,鹿、黃羊和藏羚羊公的沒有犄角,或者母的有犄角,就是變異。凡是毛色與其它同類不一樣的就是變異。殺掉這樣的野獸,不是吉兆,就是兇兆。”
尼夏心里感到恐懼:這絕對是兇兆。被槍走火打死,卻連針眼大的彈孔也不見,而且又是頭變異的野牦牛,這有可能是個不祥之兆:“這個還是不開膛的好。”
旺欽說:“沒關(guān)系,有禳解的辦法。獵殺野獸的人會遇到這種奇怪的事情。不過很少。”他拔出腰刀,開始拾掇這頭野牦牛。
占堆和尼夏憂心忡忡,心想要是不能禳解,會不會招致大禍呢?
他們七手八腳一起上,一會兒工夫就把野牦牛皮給剝了下來。
為了消災(zāi)禳禍,旺欽把野牦牛的四個蹄子割下來,像野牦牛站立的蹄印那樣,按前后蹄的順序擺好,在兩只前蹄前面擺上野牦牛頭,說:“這樣一來,隱形鬼怪一見野牦牛的頭和四肢,就以為這頭野牦牛還沒有死,也就不會傷害我們的。”
他們把內(nèi)臟掏出來,留下心臟、肺、肝和腎,把其它剁碎,喂狗了。
過了一個半月,他們用公牦牛把糌粑袋、炊具和器皿一個不落地馱上,離開了恰喀爾絨。
這天喝完早茶,旺欽和尼夏趕著馱牛先走,沃瑪吉和占堆分別趕著羊群和牦牛群晚點出發(fā)了。
他們在恰喀絨住了半年。期間,基本上事事都如愿以償。然而這次離開此地時,沒有一個人對這個老放牧點表現(xiàn)出戀戀不舍的神情,甚至顯露出走出牢獄般的喜悅之情。
外面雖不像恰喀爾那么炎熱,但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藏歷四月份,濕氣大的地方都長出新草,變得綠油油一片了。那些之前冰凍的泉眼,也化作清澈而又純凈的溪流流淌著。溪流兩邊青草間長出了稀疏的花,且有少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遠(yuǎn)處的山巒已然披上綠色衣裳,在陽焰的映照下變幻出各種形狀,在顫悠悠地飄動著。從沃瑪吉和占堆前面朝遠(yuǎn)處走去的旺欽、尼夏和馱牛也都變得像又長又細(xì)的擎天柱。
走到一片大草灘時,那些牦牛特想吃新近長出來的青草,都不肯走。它們吃著草,搖起尾巴。占堆仰躺在草坪上小憩。在空中展示冀力的幾只兀鷹盤旋著。一團團白云變幻著各種姿勢,從北方飄向南方,一如他們放棄北方荒曠之地,向南遷徙。他心里想起了許許多多與分別多年的母親有關(guān)的事情。
他母親不僅是當(dāng)?shù)赜忻拿琅乙彩莻€賢良之婦。她做手工活,無人能夠企及。他家的衣物、牛羊毛墊毯、毛織大口袋、褡褳等物什器具不論質(zhì)地,還是色澤,都優(yōu)于其他家庭,其原因在于占堆母親的紡織、手工活都勝過其他女人。
一天,他的母親拿出很多熟羔羊皮,用粉線劃線。占堆在出門放牧牦牛時,跑到母親跟前問了一句:“阿媽取這么多羊羔皮,準(zhǔn)備給誰做袍子呢?”
母親笑一笑,撫摸了一下他的頭。
占堆趕著牦牛群來到那座草甸山后面,旺吉趕著珍珠似的羊群,也到那里了。
打那天旺吉在河邊洗臉時,占堆被她那對乳房吸引以來,對她產(chǎn)生了更加強烈的欲望,弄得他獨處的時候被欲望驅(qū)使,不由得從遠(yuǎn)處看她;到了跟前,卻沒有跟她說話的勇氣。尷尬之余,旺吉紡起毛線,他只好手搓起手來。
兩個能言達(dá)理的人雖然坐在一起,但像傻瓜一樣,除了互相偷窺,連半句交流的話也沒有。這種長時間沉默的局面,顯然是很難打破的。
過了很長時間,旺吉喊了一聲:“占堆。”
“哎。”
“說說話吧。”
“說點什么呢?”
“說什么都可以。”
“嗯。沒有什么可說的。”
“為什么沒有說的?”
“要不你說說。”
“你先說吧。”
“起初叫我說話的不是你嗎?”
“你想聽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也沒有要說的話。”
“要不講講故事吧。”
“我不會講故事。”
“那你唱歌吧。”
“如果你講故事,我就唱歌。”
“我講個什么故事呢?”
“講什么都行。”
他倆又一次陷入靜默之中。不過兩人心里不像剛才那么緊張。旺吉佯裝看占堆戴在左手中指上嵌有紅珊瑚的銀戒指,揉搓起他的手說:“你的戒指真漂亮。”
占堆臊得臉發(fā)燙,身體的一些部位也同時變得僵硬。
“呀,怎么回事?你的手在發(fā)抖。你是不是怕我吃了你?”旺吉緊緊攥住占堆的手腕。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我給你講個好聽的故事。”占堆赧顏萬狀,舌頭打結(jié)。他把手縮了回去。
“呀,講吧。”
“嗯。我講那個叫做《又高又好聽》的故事好嗎?”他比剛才有勇氣。
“呀呀。這個肯定好聽。”
“不但好聽,而且很長。”
“呀。講吧。”旺吉往占堆跟前靠了靠。
“好吧,我講,你聽。”占堆開始講起了故事:
“從前有一只叫得非常好聽的鳥。”
“呀。”
“這只鳥落在一棵高高的樹上。”
“呀。”
“這就叫做‘又長又好聽’。”
“呀。那么后來呢?”
“完了。”
“呀。什么?完啦?”這個故事太短,旺吉覺得還沒有講完。
“嗯。我全部都講完了。”
“你不是說你要講一個‘又長又好聽’的故事嗎?剛才講的既不好聽,也不長。”旺吉失望地說。
占堆掐一根草,往牙縫里塞著說:“那只鳥聲音動聽,那棵樹長得高,難道不是‘又長(高)又好聽’嗎?哈哈。”
“哼,你在騙我。”旺吉假裝生氣,把臉轉(zhuǎn)過去。
“我沒有騙你。我已經(jīng)講了‘又長(高)又好聽’。你唱歌吧。”占堆說著,禁不住把手搭到旺吉肩上拍了拍。
旺吉把占堆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推了推,媚眼斜視著他道:“不把爪子拿開,我就不唱歌。”
占堆又掐一根草莖掏起耳朵:“呀,唱歌吧。”
“呀呀。你要給我唱的歌對一首。不對歌,一個人唱著還有什么意思?”
“呀呀。”
旺吉清一下嗓子,低著頭唱了起來:
“如果你是無馬的徒步者,
我倆可以同騎一匹馬。
如果你是無衣遮體者,
我倆可以同穿羊皮袍。”
占堆以說唱詞(無曲)回道:
“我不是無馬的徒步者,
愿與你同騎一匹馬。
我不是無衣的窮人,
愿與你同穿羊皮袍。”
旺吉又唱一首道:
“白唇的棗紅駿馬喲,
如果你是無敵的善走馬,
請當(dāng)我的坐騎和‘豪馬’。
獺皮鑲邊白色羔羊袍,
如果袍子緄邊未泡硬,
請當(dāng)我的壽衣和華服。”
歌一唱完,她就“嘿嘿”一聲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騰地站起身來,朝她自己的羊群跑去,站在公牦牛尸體一般大的磐石上,把塢爾朵甩得“嚓嚓”的脆響。
晚上,十五的皓月從東山頂上冉冉升起。寧謐的草原顯得寂寥、平靜、安詳。山川大地撒滿月光。各家畜圈里吃了一整天美味青草的牛羊悠然地躺著,發(fā)出輕微的回嚼聲。
這時,從上方部落傳來青年男女唱出的《開場舞》之歌:
“歡聚吧,歡聚吧,
歡聚在蔚藍(lán)的天空。
金色的太陽和皎潔的
月亮,歡聚在天空。
金色的太陽,
要為世界送溫暖;
皎潔的月亮,
要為黑夜指路。
 
歡聚吧歡聚吧,
歡聚在四方的馬廄。
橘紅和黑色的駿馬,
歡聚在四方的馬廄。
橘紅的駿馬,
是高僧活佛的坐騎;
黑色的駿馬,
是秘宗咒師的坐騎。
……”
下部落的青年男女隨之心里一急,有的留下沒有吃完的飯,如同群蟻出穴一般,三五成群地聚到位于上方部落與下方部落之間,叫做舞墊青草地的天然舞場。一開始,他們相互間寒暄一下,小伙們從懷里掏出鼻煙壺遞給身邊的人。
年輕女子們也聚在一處,互相幫著系腰帶,等候還沒有到場的男女青年。
占堆也停下正吃著的晚飯,加入上下部落青年男女的“隊伍”。
臨走時,父親旺欽問他:“吃飽了沒有?”
“兒子別著涼啊。”母親說著,撫摸一下占堆的臉頰,把狐皮帽抖幾下,戴在他頭上。
待上下部落的所有青年男女都聚齊后,青年男子集中到一邊,拉起手;青年女子也集中到一處,拉起手。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各排成一隊,兩排排頭男女牽起手,使舞場呈十五的月亮一般的圓形。
占堆和旺吉都在各自隊列的最前面。他倆拉起了手。他一拉起旺吉的手,旺吉就把他的手拉到袖子里面,緊緊攥著。這并非是害怕他的手落入別人的手,而是表達(dá)感情的一種方式。
畢竟是夜晚,月亮再皎潔,任憑他倆在袖子里面做什么,都不會被人看見。因此他倆沒有感覺到緊張。
為了人畜、山川河流免遭災(zāi)害和劫難,青年男女們跟先前一樣,齊聲敬獻(xiàn)舞供:
“為避免上界天神之戰(zhàn),
大梵天親臨助陣。
為避免中界厲妖之爭,
念青姑拉格睢神來助陣。
為避免中界人眾之爭,
人王格薩爾來助陣。
為避免下界龍地之爭,
龍王祖納仁欽來助陣。”
唱起舞供歌曲,小伙兒輕盈舞之,姑娘翩然蹈之。
跳完一曲舞,占堆在旺吉的袖子里面把她的手使勁捏了捏,弄得她疼痛難忍,差點叫出聲來。
不論小伙子,還是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都得從其它部落娶媳婦招女婿,而不能與本部落內(nèi)部男女之間通婚。這是從祖輩上延續(xù)下來的習(xí)俗。鑒于此,人們只會以為占堆和旺吉都在各自隊列的末位,他倆湊巧拉上了對方的手,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倆在袖子里做出“越軌”的事情。
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所謂勞動人民的文化生活,除了一年一度的賽馬節(jié)、祭山活動和月光下的圓圈舞,也就沒有其它大的聚會活動。尤其是對于這樣一個偏遠(yuǎn)的牧區(qū)來說,青年男女成天都得跟在牲畜屁股后面,承受著狂風(fēng)、雨雪的侵襲,沒日沒夜地艱辛勞作,過著非人的生活成長起來,了卻一生。所以,人們把在月光下跳跳圓圈舞,聽聽悅耳的歌曲,看作是屬于自己的無限快樂的事情。
十五的月亮在群星的帳幕中閃耀銀色的光芒,移向天空中央。
“在藍(lán)藍(lán)的天上,
升起太陽之際,
細(xì)碎的辰花兒,
流落他鄉(xiāng)異地。
祝愿常常聚在,
藍(lán)色天空中央。
舞場上的活動,
就此告?zhèn)€段落,
年輕小伙姑娘,
回到各自家中。
祝愿明晚舞場,
我們再次相聚。”
散場的歌曲傳向草原上空。上下部落的青年男女們?nèi)齼蓛傻鼗丶伊恕U级岩埠推渌贻p同伴一樣,用奔放的舞蹈和動聽的歌曲洗去一天的疲勞,回家了。
到家門口,占堆發(fā)現(xiàn)在門口一根大石柱上拴著一匹套著漂亮的馬鞍、轡頭的馬,看上去像一條青龍。
爐膛里的火苗在紅彤彤地閃爍著。父親在跟一個人說著話。深更半夜的來了什么客人?占堆狐疑地想著,偷聽他們的談話。
旺欽說:“我這兒子今年十五歲了。我們兩口子只有這么一個兒子,該給他娶個媳婦了。你的女兒我也見過。不管是干活,還是容貌長相,我都很滿意。我打算在明年藏歷年前夕,挑個好日子,把她娶過來。”
聽到這番話,他心里一緊,猜想著她會是哪家姑娘,把耳朵貼到帳門上仔細(xì)聽了起來。
他母親說:“這孩子是我倆的心肝寶貝。說是外面的城墻也好,還是家里的寶貝也罷,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他是我們兩口子在世時的倚靠,死后的家產(chǎn)繼承者。我們這個部落呀,不管是媳婦,還是女婿,都只能從其它部落找尋,而不能從本部落內(nèi)部招娶。你們家族人好,我們就娶你家姑娘了。”
那位客人說:“我這個閨女雖然不是舌尖上的甘露、腦袋上的上師,但།除了靈鷲的翅膀,沒有遇到過陰影;除了母親的手,沒有沾染過污穢。能夠把小女嫁給你們這么好的家庭,還真的是‘上師的心愿,經(jīng)典的文義,’正合我這個老頭子的心意。前些天旺欽大叔提起這事時,我還懷疑是不是真的哪。所以今天特地過來了。你們倆的話句句都是金口玉言,老漢我放心了。”
聽到這里,占堆便如同‘未服毒,卻頭疼;未飲酒,卻醉酒,’心里翻滾起痛苦的浪濤。可哪敢違反祖先留下來的習(xí)俗?
他們每天走一個宿站,走了五個宿站后,來到一片開闊的大壩上,便決定在此住幾個月。
這個地方不像恰喀爾絨那么安全,野狼夜襲羊群,咬死幾只綿羊,弄得他每天晚上到處點牛糞火堆,而且他們四人睡在羊群四周,保護(hù)羊群。
尼夏兩口子躺在一塊枕頭、一張墊子上,每晚都在被窩里相互摟抱著,用充滿情欲的輕聲細(xì)語談?wù)摳鞣N事情。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們又抱著各自的被褥和枕頭去睡覺。尼夏兩口子剛一躺下,尼夏就鉆進(jìn)了沃瑪吉的被窩。
尼夏摩挲著沃瑪吉的腹部,說:“四個多月了吧?”親了一下她的嘴。
“是的,都快五個月了。嗯。”沃瑪吉吻一下尼夏的腮幫,“你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鉆過女人被窩嗎?”
“我……我鉆過……一次。”尼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一幅往事的小插圖浮現(xiàn)在腦海里:
部落長擦祥尼扎的長女色措崩吉與河對岸部落的小伙子索朗諾嘎好上后,索朗諾嘎每天晚上都到色措崩吉那兒。他來的時間占堆都記得很清楚。
一天晚上,尼夏按部落長擦祥尼夏的吩咐,到河對岸的部落送信時,遇見索朗諾嘎給棗騮馬套上馬鞍、轡頭,用五色彩綢把馬尾巴毛編起來,離開部落,走了。
尼夏把破舊羊皮袍的右手袖子甩到肩膀上,把帽子摘下來,像乞丐要飯似地用右手抓著,向他頂禮。他彎下腰,又吐舌道:“大哥,您急匆匆的,準(zhǔn)備上哪兒呢?”
索朗諾嘎說:“明天是我舅舅家給他們的兒子覺阿次仁娶親的日子。我接到了參加婚禮的通知。”說完,騎上馬走一步后,掉轉(zhuǎn)頭道:“喂,琪酷尼夏,以后我來的時候把狗攔好。昨晚我的小腿肚差一點喂狗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著,把馬頭轉(zhuǎn)過去,揚鞭策馬,疾馳而去。
當(dāng)天晚上在畜欄拴牦牛的時候,尼夏看見色措吉習(xí)慣性地不時朝河對岸部落方向看。他說:“色措崩吉大姐,這頭牛犢……”
色措崩吉把頭轉(zhuǎn)過來一瞧,發(fā)現(xiàn)一頭嘴四周毛色灰黃的牛犢正在吸吮母牦牛的奶:“瞧,這牛犢只知道吃奶。”她這才記起自己忘了把牛犢拴在拴牛地線上,便抓住牛犢頸圈拽著,把它拴到拴牛地線上。
尼夏心忖道,這頭牛犢只知道吃奶。她只惦著索朗諾嘎。但是你知道嗎?你就是等到天亮,也白搭了。
晚上。月亮被烏云遮擋著,仿佛大地被巨大的蓋子蓋住,伸手不見五指。各種幻想驅(qū)趕他的睡眠,最終禁不住在索朗諾嘎到達(dá)的時間,雙腳邁出破舊帳篷門,移向色措崩吉睡覺的地方,抱著將幻想變成現(xiàn)實的決心,信心百倍地戴上索朗諾嘎的面具,鉆進(jìn)了她的被窩……
他心想著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鼓在自己手中時不打,后悔也沒用。直到北斗星升上天空,他躺在色措崩吉的被窩里……臨別時,一次又一次親吻她的嘴唇,回到破舊的帳篷。
打那起,一想起部落長的女兒,他便喜出望外,感到莫大的自豪。心忖,她再怎么招搖,也被我睡過,而且她還吮過我的嘴唇和舌頭,有什么可招搖的。可是有關(guān)這事他連只言片語都不曾透露。如果說出去,那可就等于引頸就繩(自投羅網(wǎng))。
恰巧自那天晚上起,過了九個月零九天,色措崩吉生了個可愛的孩子。尼夏揣想著,這個孩子是我的,還是索朗諾嘎的?他在破舊的帳篷里,背著其他人照起那塊破損的玻璃鏡子。他發(fā)覺那個孩子的臉蛋像自己。他不知道這是真實的,還是幻覺。不過一有空他就去看那個抱在色措崩吉懷里的孩子,甚而對他產(chǎn)生感情,想抱他,親他。然而,這是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
自從這個孩子學(xué)會笑,他一見尼夏,就笑瞇瞇地在自己母親懷里手舞足蹈,以各種表情對他表示喜歡。于是,尼夏便自言自語地念叨道:“我兒子是我母親的純正轉(zhuǎn)世。”
自從這個孩子學(xué)會走路起,一見到尼夏,他就朝他跑過來。尼夏恨不能喊他一聲“我的兒子”,把他抱到懷里。可是如果被部落長家的人看見了,就會說:“孩子你不過來,琪酷尼夏就會吃掉你的耳朵。”然后,抓著他的小手,把他領(lǐng)回家。
他見這個孩子說著“不,我不……走,不會吃我的耳朵”,哭起來,心里就會感到無限痛苦。他暗自說道:“我親愛的阿媽投生為我的兒子。他一只腳踩半個大地,身上披半個天空的部落長家,吃的是大米紅糖,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銀珠寶。這些都來自親愛的阿媽前世修得的福份。他再也用不著過乞討的生活,這讓我放心了。”他一次次透過破舊帳篷的縫隙,祈禱這個孩子健康長壽,萬事如意。
沃瑪吉和尼夏屁股對著屁股,走進(jìn)了夢鄉(xiāng)。
五條獵狗“汪汪”地吠叫著,繞畜欄和帳篷轉(zhuǎn)著圈在追攆什么。旺欽從睡夢中醒來,喊著“狼來了”,披上皮袍,跑出去扯尼夏的被子。可是除了空皮袍,什么也沒有,他便臊得不知所措。
尼夏和沃瑪吉已經(jīng)睡醒。但是他倆因睡在一個被窩里,出于羞怯和尷尬,仍舊假裝未醒。
那條狼聽到人的說話聲,便逃走了。旺欽回到自己睡覺的地方,躺了下來。可是受到狼的攪擾,想起各種事情,壓根兒沒有了睡意。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山野披上綠衣,享受著夏日的歡宴。他們幾個沒有被生活舍棄的流浪者,有喝不完的奶,而且每天都可以攪乳,儲備很多酥油和奶渣。
幾天后,他們又一次離開此地,走了五個宿站的路程,來到一個新地方。那里有著寬廣美麗的草甸山。他們安頓下來,決定一直待到入秋。
沃瑪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看上去似乎到了臨產(chǎn)期。可是算起月份來,離分娩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盡量給沃瑪吉吃好的,像寵兒似地喂養(yǎng)她,除了早晚擠牦牛和綿羊的奶,什么重活都不讓她干。一句話,男人的活和女人的活全都落到他們肩上,什么拾牛糞、攪乳等所有零碎的活都由旺欽、尼夏和占堆干。
這天旺欽拿著一根長套索走到羊群跟前挑選菜羊※。所有綿羊的眼神都跟平時不一樣,一只只都小心翼翼地看著主人逃走。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并動起惻隱之心。但是沃瑪吉需要加強營養(yǎng),所有人也都想吃新鮮肉,就只得把憐憫之心拋之腦后,盯住一只壯實的黑頭公綿羊(年壯體魁的羯羊),像閃電般將套索拋了出去,弄得所有綿羊全都向別處跑去。可是那只公綿羊被套索套住,無法逃脫,就蹦著跳著,望著羊群“哵、哵、哵”地喊叫。旺欽嘴里念誦著六字真言,心里卻毫無憐憫地將套索一端拉起來,抓住它的后腿,把它拴在帳篷繩的一頭,在一塊公牦牛的舌頭一般大的扁平石頭上磨好刀子,走進(jìn)帳篷。這時沃瑪吉正在“哎喲哎喲”的呻吟著,由尼夏扶著,弄得旺欽手里的牛舌樣的磨石掉到地上。他心想剛才還好好的,為什么突然如此大聲地喊叫呢?他把腰刀收進(jìn)刀鞘里問道:“沃瑪吉,你哪兒疼?”
沃瑪吉疼痛難忍,雙眼緊閉,“哎喲,哎喲”地呻吟著,用手指指了指肚子。旺欽知道這是產(chǎn)前陣痛,喊著“快要生了,快要生了”,攙扶起沃瑪吉。由于過度緊張,像個大將軍訓(xùn)斥戰(zhàn)士一樣,對尼夏大聲吼道:“快,找個土坑,鋪上羊糞蛋,做臥褥。”
尼夏小跑著,往帳篷附近的一個土坑里倒上羊糞蛋,隨即到帳篷里,把被子抱出來,弄了個“床榻”。
旺欽和尼夏把沃瑪吉扶過去,讓她躺了下來。占堆不曾見過女人生孩子,見沃瑪吉劇烈疼痛,把他嚇得像一尊泥塑,站在原地,仿佛徹底失去了動彈之力。
扶沃瑪吉躺下后,旺欽方才想起了把一只黑頭公綿羊拴在帳篷繩上,頓時跑進(jìn)帳篷,取出拳頭大的酥油,抹到那只公綿羊的犄角和耳朵上,把剩下的酥油全部塞到公綿羊嘴里,以這樣一個最簡單的放生儀式,祝福沃瑪吉母子平安無事。然后解開頸繩,把它放了。這只公綿羊好像是被嘴里的那塊酥油惡心似地?fù)u著頭,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羊群里了。
沃瑪吉忍不住疼痛,滿臉大汗淋淋。尼夏坐在她枕邊,幫她揩汗。
旺欽在帳篷里熬煉酥油※。他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嬰兒衣服和尿布取來,抖一抖,在火上甩一甩,等待這個新生命的到來。
占堆緩過神來,賣力地干起了生爐子,煮人參果,熬百料粥※等應(yīng)急事情。
尼夏的臉色看上去比沃瑪吉還嚇人。他抓著沃瑪吉的手,連問帶安慰地說:“疼……疼得……厲害嗎?能生嗎?”
“哎——喲,哎喲,哎——喲”沃瑪吉只能呻喚,而不能回答尼夏的話。
打沃瑪吉有了身孕后,尼夏就想,我不僅有了妻子,而且從自己身上割下來的一塊肉即將降臨到人間。為此他感到無比欣喜。可是現(xiàn)在看到妻子滿臉汗水,時而咬牙,時而“哎喲”地呻吟,時而疼痛減弱,雙眼微閉,吁吁喘氣,使得之前為有孩子而感到欣喜的感覺,恍若一道彩虹消逝殆盡,進(jìn)而在心里默默禱告道:“愿我的妻子躲過生命的劫難!”。當(dāng)沃瑪吉疼痛加劇,“哎喲”地叫著使勁時,他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憋起氣來;當(dāng)沃瑪吉疼痛稍減,氣息微弱的時候,他也像受傷的野獸躲進(jìn)靜寂的巖洞里,忍著劇痛喘息一般,輕輕地喘氣。假若這時尼夏可以替沃瑪吉生孩子,他一定不會顧忌難以忍受的疼痛,而是毫不猶豫地替沃瑪吉生孩子。
沃瑪吉三十八歲才生頭胎,有一定的危險,這讓旺欽非常擔(dān)心。他向三寶祈禱著,反復(fù)念誦起《無緣慈悲經(jīng)》。
沃瑪吉的疼痛有所緩解,她像擊中石頭的小鳥,吃力地呼吸著,兩眼自然閉合,臉上的汗滴也和處于旱季的水流一樣減少。尼夏心忖著,就這么不疼不痛地好起來該有多好。他全然沒有了當(dāng)孩子父親的興致。這多少讓他的心情暫時變得輕松了些。
“哎喲。”沃瑪吉又一次疼起來,緊緊握住尼夏的手。她疼得比剛才更厲害,臉頰、頭部、手心和喉嚨全都被汗水淋得冒出熱氣來。
旺欽喃喃念誦著六字真言,靠近她,問:“還生不出來嗎?”
“生不出來。”尼夏無奈望著旺欽,仿佛在問他,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那么破水了嗎?”旺欽問。
尼夏答道:“不知道。”
女人生孩子的時候要有一個精通醫(yī)學(xué)的婦女接生。即使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也要找一個有經(jīng)驗的婦女,而不能由男人接生。然而,在這個地方除了家畜,母的只有沃瑪吉。旺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儼然光著腳板,在滿是炭火的大壩上行走一般,萬分焦急,眉頭緊鎖,來回踱著步,左思右想,可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來。他想,戴著羞怯的面具等待不是個辦法。他把沃瑪吉的袍子下擺撩起來一瞧,發(fā)現(xiàn)她的生殖器鼓脹,微微張開。但是還沒有破水,也就沒有什么辦法。
過了一會兒,沃瑪吉的疼痛有所減緩。他喘著氣,把頭靠在尼夏的膝蓋上,閉著眼睛,低聲喊道:“給我……給我……一杯……水……水。”
“旺欽叔叔,端一碗茶來。”尼夏喊道。
旺欽把一碗溫?zé)岬哪滩柽f到占堆手上說:“把這端過去。”
沒有見過女人生孩子的占堆被沃瑪吉劇烈的疼痛嚇得只能躲在帳篷里干活,怎么也不敢到沃瑪吉生孩子的地方。可這回不得不去。他端著那碗奶茶到那里,把茶碗遞給了尼夏。沃瑪吉喝一小口茶,歇一會兒,等到把茶全喝完,尼夏就把碗交給占堆,看著沃瑪吉的臉。
占堆看著手里的茶碗問道:“還要給茶嗎?”
沃瑪吉把腦袋歪向一邊,表示不要茶。隨后她長嘆一口氣,緊緊抓住尼夏的手。
占堆回到帳篷里后,旺欽問他道:“疼痛消退了嗎?”
占堆點了點頭。
不疼,意味著難產(chǎn)。旺欽想,怎么才能使她疼痛起來,快些分娩呢?他坐不住了。他走出門,順便看了一下羊群。話說禍不單行,福不雙降,出乎意料的是兩條灰色野狼在羊群里跑來跑去的,把個羊群分割成好幾塊,四散而逃。他喊道:“喂,占堆,占堆,綿羊被狼吃了,快去。”
要是他們兩個都到羊群那邊,就沒有人幫助尼夏;如果不去,占堆一個人難以對付兩只狼,弄得他倆左右為難,真是應(yīng)驗了“攥著燙手,松開罐破”這句俗話。旺欽走來走去,來回踱步,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狼發(fā)現(xiàn)人來了,就分頭追羊群,撲向綿羊,將很多綿羊摔倒在地,摁住。
“嘰嘿嘿!”占堆吆喝著,揮甩起塢爾朵,將石頭拋向一只狼。那只狼丟下吃剩的死羊,又朝另一群綿羊跑過去。
“啊……啊……哎喲。”沃瑪吉疼得更加厲害。她呻吟著,一陣鉆心的疼痛使得她將上半身露出皮袍,扭動著。
所有緊急事情都堆到一起。旺欽焦急地踱起步,來回各走了十來步,其情形一如牧民家賢惠的婦女為織氆氌牽列經(jīng)線。
旺欽跑過來,撩起沃瑪吉的皮袍下擺看了一眼,還不見破水。“忍著點啊。”說著,他便急匆匆地跑進(jìn)帳篷里。他的步幅太大,把火爐邊的陶制茶壺給踢翻,讓奶茶全都流到尚有余火的爐灰里,揚起了灰塵。他把陶制茶壺重新放好,取下掛在柱子上的藏式槍,迅速裝上火藥。心想,看沃瑪吉疼痛,以及生不出孩子的樣子,可能會有厄運降臨。因此,現(xiàn)在殺生造孽不妥。他把槍口朝下,取子彈。子彈沒能取出來。他把槍倒過來,裝上火藥,點燃導(dǎo)火索,走了出去。
他突然想起躺在熾熱的陽光下,喘著粗氣的五條獵狗,便把槍扔到地上,解開獵狗的拴繩,讓它們?nèi)驼级选?br /> 五條獵狗如閃電般沖向野狼。
兩條狼留著那么多綿羊死尸不吃,卻偏偏沖進(jìn)羊群。占堆使出所有力氣,在兩條狼之間迂回著跑動,拋擲塢爾朵。可武器太差,不怎么奏效。
旺欽把槍口朝向天空,“嗒”的開了一槍。一聽到槍聲,兩條狼便停止了跑動。它們在掉轉(zhuǎn)頭的同時,看見五條獵狗像箭一般跑過來,這才離開羊群朝別處走去。
五條獵狗把尾巴拖得比竹鞭還直,耳朵伸得像鳥翅一般,飛快地跑著追趕兩條狼,看上去四肢不著地。剛才兩條狼吃了很多綿羊,吃得太飽,不能快速跑動,致使五條獵狗追上它們,毫不猶豫地仆到它們身上,與它們進(jìn)行搏斗,一時間除了塵土,什么也看不見。
占堆卷起皮袍下擺跑。走近了,見兩條狼與五條獵狗互相撕咬著搏斗,有時狼被壓在下面;有時獵狗被壓在下面。占堆多次將早已高高舉起的刀捅向狼。但是狼和狗們儼然魔術(shù)師變魔術(shù),總是上下交替著輪番倒在地上,弄得他壓根得不到捅刀的機會。
以達(dá)莫納岡為首的三條獵狗咬著一條狼。狼只露出一條尾巴;另外兩條獵狗在與另一條狼搏斗,上下交替著翻滾。狼吃了很多綿羊,吃得過飽,身體活動得太猛,把剛才吃進(jìn)去的都吐了出來。一條狼嘔吐著,要把活吞的一只羊羔吐出來。可是卡在喉頭噎著,沒有力氣咬狗,變得極為被動。在它被狗拖來拖去的當(dāng)兒,占堆使勁往它的腎臟捅了一刀,使得它無法忍受疼痛。它在大喘一口氣,把羊羔的死尸吐出來的同時,像散了骨架似地橫著倒在地上,死了。
占堆和兩條獵狗到達(dá)另一條野狼跟前時,那三條獵狗把那只狼的全身上下咬得都快要死了,卻咬住魯尼甲烏(這條狗是用兩只綿羊從一個昝巴※手里買來的。故名。魯尼:兩只綿羊;甲烏:絡(luò)腮胡子)的前腿不放。看到這一幕,占堆氣得火冒三丈,朝狼的肚子右側(cè)捅一刀,攪了攪,致使那條狼張大嘴,松開魯尼甲烏的前腿,從肚子刀口露出了剛剛吃進(jìn)去的帶血的綿羊肉。酸溜溜的血腥味隨處可聞。占堆惡心得吐出來,淚水使雙眼變得模模糊糊。
看著沃瑪吉身下被打濕,旺欽心想她已經(jīng)破水,準(zhǔn)要生了,便把給孩子穿的羊羔皮和扎臍帶用的線繩揣進(jìn)懷里,撩起沃瑪吉袍子下擺,等待分娩。
一陣疼痛之后,一憋氣,嬰兒的腦門被擠出一點兒。旺欽說著“沃瑪吉,忍著點啊,快要生了。忍住,忍住,快要生了”,忙不迭地把雙手伸到生殖器下方,準(zhǔn)備接生。
“啊……啊……哎——喲。”沃瑪吉把尼夏的手攥得緊緊的,呻吟著在使勁。尼夏也不由得斂聲屏氣,使起勁來。
隨著沃瑪吉咬緊牙關(guān),“啊”地一使勁,孩子赤條條地掉落到旺欽手里。他趕忙拿出扎臍帶用的線繩,把臍帶捆扎結(jié)實后絞掉,用羊羔皮把孩子裹起來,塞進(jìn)懷里。出乎想像的是,又出來一個孩子。他不禁失聲道:“還有一個。”他剪斷扎臍帶的線繩一端,扎緊臍帶,用羊羔皮把孩子包起來,抱到懷里,心想著會不會還有一個。他等了一會兒,但這回除了胎盤,什么也沒有。他匆匆忙忙跑回到帳篷里,把兩個嬰兒一起放進(jìn)皮袍里,給他倆的上顎粘貼一塊新鮮綿羊酥油。然后,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融酥端給沃瑪吉喝。
生完孩子,沃瑪吉躺著休息。她覺得疼痛消退,渾身乏力。尼夏也像過了疼痛期一樣,氣喘吁吁地倒在沃瑪吉身旁,看上去像一條離開水流的死魚。
旺欽不禁笑道:“哈哈。你不是也生完孩子了嗎?喂,起來吧。”
尼夏似從睡夢中醒來,看著旺欽:“孩子生完了嗎?”
旺欽禁不住地笑道:“哈哈哈。別逗了,你還不知道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嗎?真是的。”他甩著腦袋走進(jìn)帳篷,往爐膛里塞一把牛糞,熱了一下剛才熬的百料粥。
尼夏用破爛褥子把胎盤包起來,扔到較遠(yuǎn)的陰溝里。
沃瑪吉的體質(zhì)并不差。旺欽和尼夏把她扶到帳篷里,讓她躺下。
所有忙碌、緊張的事情都順利完成,卸下心頭的包袱后,尼夏變得靈巧了。他承擔(dān)起給沃瑪吉茶和粥、生爐子、打水等活。他望著沃瑪吉,臉上掛起不曾有過的微笑,自言自語道:“這下可放心了,這下可放心了。”問沃瑪吉道:“不疼嗎?想吃點什么?”接著擦拭她臉上的汗水,摸一摸垂落的頭發(fā):“我以為今天會死的,都沒知覺了。我今天頭一回見女人生孩子。這下可放心了。明天要宰一只公綿羊。”他一邊說著,一邊脫下右手袖子忙活起來,好像家里來了個貴客。
旺欽的心情也變得舒暢了。他盤腿坐著:“今天幾只綿羊被狼吃掉了。一開始太忙,竟然忘了放獵狗。不然不可能殺死那么多綿羊。”
尼夏只顧著考慮沃瑪吉的健康,沒能考慮其它事情,譬如,野狼襲擊羊群、旺欽開槍、放出獵狗等等一概不知。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說狼殺死綿羊啦?”
“你說你連我開槍都不知道啊?”旺欽瞪大眼睛注視尼夏。
“我什么也不知道。”尼夏把腦袋甩向一邊。“我好像失去知覺了。”
“是的。起初太忙,我都沒想到放獵狗。”旺欽扭著脖子,從帳篷門縫里朝占堆看了一眼。
一個孩子睡醒,發(fā)出了啼哭聲。
“把孩子給我,我喂奶。”沃瑪吉說。
尼夏走到孩子跟前時,發(fā)現(xiàn)那里有兩個孩子。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揉一揉眼睛,仔細(xì)一看,才確定這是真實的事情,而不是幻覺。他大吃一驚,臉色變了,眼睛也瞪圓了:“這……這是怎么回事?……有兩個孩子。”
旺欽笑著說:“生了兩個孩子。”
沃瑪吉問尼夏道:“剛才你怎么啦?像喝醉酒似的沒了知覺。”她笑了笑,把頭埋進(jìn)了皮袍里。
“啊呀呀,有兩個孩子。”他感到不曾有過的興奮,說出過頭的話來:“這下好了,一人一個孩子。”他叫著,跳了起來。
旺欽說:“可不許這么說。這兩個都是你的孩子。正像常說的,一箭雙雕……”他沒說出后面的話,豎起大拇指夸尼夏道:“你是這個。”
尼夏如同把一只舉世無雙的吠琉璃寶瓶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孩子抱起來,輕輕地放在沃瑪吉手里。
沃瑪吉接過孩子,抱在懷里,把乳頭塞進(jìn)孩子的嘴里,喂起奶,撫摸孩子的頭。
旺欽喝過幾碗奶茶,走出門,去幫占堆的忙。
尼夏摸一下沃瑪吉的臉蛋:“一次生兩個孩子真是奇跡。這個也許是我們?nèi)诵笈d旺的好兆頭。”
啊!羌塘的夏季是如此的短暫啊。山川大地披上綠色衣裳。姹紫嫣紅的野花芬芳四溢。其間蜜蜂吟哦,彩蝶起舞,夏之美人容光煥發(fā),漾溢出金燦燦的秋色,好一幅草原美景。
已是藏歷八月,到了征收畜產(chǎn)品的時間。有些綿羊脖子上的毛脫落處長出了約一指長的又白又干凈的新毛。春天出生的羊羔的犄角長成五指長,它們跟在媽媽身后玩耍著。
從這天起,開始剪羊毛。他們把羊群堵在河彎。用石頭磨好羊毛刀。把綿羊一只接一只地抓起來,將它們的四肢并排捆在一起。
平日里十分寂寥的這一隅羌塘小地方,今天剪羊毛的現(xiàn)場極其活躍。這給了遼闊無垠的大地以一線生機。
旺欽的兩只袖子都脫掉后,一如生銹的紅銅似的上身,肌肉泥塑般鼓突。上面的青筋暴露,似一條蛇蜿蜒而行。他抓起一只肥壯的綿羊,捆住四肢,拿起磨刀石:
“剪毛大刀磨呀磨,
要么磨的時間長一點,
要么磨的力度大一點,
沒有時間磨得長一點,
那就磨得力度大一點。
無罪的牲畜捆的時間太長,
夏天三日瞬間而過。
 
著急啊著急,
綿羊急著吃青草,
著急啊著急,
我為生死輪回而著急,
我倆沒有休閑的時間。”
他唱起剪綿羊毛歌,把羊毛刀在磨石上象征性地磨三下,將身子彎成弓一般,開始剪起綿羊毛。
尼夏也把兩只袖子脫掉,在腹部打個結(jié),帶有挑戰(zhàn)性地朝旺欽看一眼:
“刀口好比盤子蓋,
刀口好比盤子底,
這是好漢的手筆。
我雖不曾修佛法,
灰溜溜猶如展翅。
綿羊兩條前腿間,
利器如同水鳥蕩。
綿羊你呀忙又忙,
母羊忙于享草甸。
我這人也非常忙,
我總忙于凡塵事。
你我相同都太忙。”
唱畢,一只綿羊的毛也隨之剪完了。他把這只綿羊放開,又從羊群里抓一只,把它摔到地上,捆住前后腿,開始剪起毛來。
沃瑪吉喂完兩個孩子,讓他們睡覺,把家打掃干凈,打來水,打好茶,給男人們倒上一碗,端起陶制茶壺,忙著去張羅午飯。
雖然在他們每人面前的碗里都倒了茶,可沒有一個人喝茶休息,弄得碗里落下厚厚一層灰塵,沒法辨清奶茶的本色。占堆的茶碗被綿羊踢翻了,可顧不上管。
他們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羊毛刀,只得用腰刀剪毛。盡管用起來很不方便,效率也很低。但他們?nèi)齻€人個個都干勁十足,沒多大工夫,就把一半綿羊的毛剪完了。
過了一會兒,沃瑪吉又像給嬰兒喂奶一般,用兩只袖子抓起熱陶壺,把它貼在胸口,去給他們倒茶。見尼夏和旺欽的茶碗里落滿了灰塵,她就把碗里滿是灰塵的涼茶倒掉,用一撮綿羊毛把茶碗揩一下,分別給他們倒一碗茶,招呼道:“喝茶吧,喝碗熱茶。”可他們都忙著剪綿羊毛,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他們?nèi)齻€人都被汗水濕透,頭發(fā)也在冒熱氣。但他們擦都不擦一下,把兩只袖子都脫掉,左手抓起一團團綿羊毛,右手從新舊羊毛更替處剪著。他們剪羊毛的風(fēng)格,哪怕是細(xì)微之處也都一樣,沒有什么不同點。尼夏剪完一只肥壯的公綿羊的毛,解開捆扎四肢的繩子,它就像表達(dá)獲得自由幸福的感受一般,蹦跳著跑進(jìn)羊群。
尼夏又跑過去,抓起一只黑頭公綿羊的后腿,把它帶過來,緊緊捆住四肢唱道:
“后面堆積如雪山的羊毛,
是賢達(dá)父親之子剪下的。
前面似冰雹翻滾的羊毛,
是有福氣的男子攢下的。
不是上師也要修行一次,
不是野鴨也要伸頸一次。
莫動吉祥央嘎爾※綿羊,
動靜過大綿羊會倒霉。”
他唱著嘹亮的歌,“沙沙”地剪起羊毛,連看也不看一眼茶碗。他的歌聲飛向天空。汗水從他的脖頸滴向下巴。
“唵嘛呢叭咪吽!”尼夏突然大喊了一聲。沃瑪吉估摸著他的手可能受傷了,一個箭步跑到他跟前一瞧,原來一只蛛形綱螨蟲的腰被羊毛刀剪斷,這才讓她放下心來。
“啊,啊,啊。”
傳來孩子的啼哭聲。沃瑪吉這才像恢復(fù)知覺似地醒轉(zhuǎn)過來。她彎下腰,抓起放在面前的陶壺把兒。“啊嚓嚓(哎喲喲)”。陶壺還熱,她被燙得失聲大叫著,趕忙松開把兒,五根指頭抓住耳翼摩挲幾下,用袖口提起陶壺,不太情愿地走了。
對于沃瑪吉來說,剪羊毛并不算生疏。然而,幾年來,她獨自一人在沒有人煙的羌塘荒野里度過難以忍受的辛酸日子,很長時間沒有干過剪羊毛的活。今天看見剪羊毛,她感到剪羊毛的現(xiàn)場快樂而熱鬧,富于競爭性。
旺欽剪著自己跟前的那只綿羊的毛,面朝占堆說:“兒子,該你唱剪羊毛歌了。別這樣垂頭喪氣的,高興點,高興點沒有什么壞處。”
占堆毫不謙虛地唱道:
“不要把無罪的牲口綁得太久,
夏季的草僅僅是三天的過客,
夏季的河水也和夏季草一樣。”
曲終,羊毛落地。那只綿羊被放開。他跑過去,一下子抓起一只綿羊的腿,把它拉了過來。旺欽覺得占堆已經(jīng)長大成人,躋身男子漢的行列。他為此而感到格外欣慰。他看了占堆一眼。
占堆打從母親肚子里出來后,直到今天沒有干過這么累的活兒。他的腰、肘關(guān)節(jié)、肩關(guān)節(jié)、手腕子,甚至每根手指頭都疼得無法忍受。但是他想到,“男兒無骨氣,若非是女子;兵器不鋒利,權(quán)當(dāng)撥火棍”,繼續(xù)剪起羊毛,壓根沒有想到要休息一下。
經(jīng)過一天半的艱苦努力,他們終于剪完了所有綿羊的毛。他們給羊群里最為壯實的種綿羊的犄角纏上綿羊毛,用紅土在身上畫“卐”符,與羊群間隔一定距離,再潑上酪槳;給羊毛刀纏上綿羊毛,向空中揮舞著,高聲呼喊吉祥口號道:“愿戰(zhàn)勝敵人!愿遠(yuǎn)離疾病!愿央嘎爾綿羊成百上千地增長。”
四季不甚分明的羌塘深秋降臨人間,使山巒、草原全然換上了金黃色衣裝。秋風(fēng)不斷吹來。天空湛藍(lán)無瑕,宛若一面明鏡。潔白的云朵隨風(fēng)飄搖。夜里群星璨燦,月光尤為明媚。大小湖泊結(jié)了一層薄冰,在朝陽的一道道光焰下熠熠閃爍。野鴨、鴛鴦、黑頸鶴、水鳥、白鷗等水陸兩棲飛禽組成各自的家庭,父親在前,母親在后,攜著子女,振翅高飛,踏上南歸的征程。
每頭牦牛、每只綿羊都膘肥體壯,如同一坨坨牛羊油。犄角黑亮,像抹了油。牦牛們將后腿在地上拖著,相互頂角。此處不失為一隅美麗的地方。但不是他們過冬的地方,他們不久就要離開這里。那么去往何方呢?是否要回到不太寒冷,有水有草的恰喀爾絨嗎?也不是。他們也和這些飛禽一樣要遷徙至南方。
這一帶的氣候變得一天比一天寒冷。每天夜里草原上到處打下薄霜。湖泊四周結(jié)的冰,到中午也化不了,使得這個夏季極其美麗的地方開始進(jìn)入了一個可怕的季節(jié),令他們產(chǎn)生不可阻擋的南遷的念頭。
幾天來,他們把夏季收獲的酥油、奶酪、羊毛、羊絨、牦牛絨、牦牛粗毛等畜產(chǎn)品收拾妥貼;早早停止擠母綿羊的奶,讓羊羔與母綿羊在一起。
旺欽、尼夏和沃瑪吉把兩個孩子馱在馬背上,趕著馱牛先出發(fā)。占堆趕著牦牛和綿羊群后面走。
早晨太陽出來之前他們就啟程,快到中午時分扎營夜宿,在一些有草有水的地方住上兩三天。就這樣走了五天光景,便到了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西面為紫色如青白瑪瑙的片狀亂石山、南北東三面為風(fēng)光怡人的草甸。
在這個放牧點廢墟上留有牲畜殘骸、碎皮、破爛地線、破罐、爛鞋、破舊氈帽、骨頭渣、生銹的舊羊毛刀、刀子斷片、殘損牛索橛、布頭、各種顏色的線頭等許多藏北牧民使用過的廢棄物隨處可見。有的布頭還沒有褪色,可見主人離開這里沒有多久。
放牧點附近還堆放著很多夏天的干牛糞,其間混雜著濕牛糞。一些白花花的綿羊毛散落在沒有圍欄的羊圈里,上面粘上了羊糞。立在四周的很多專門用來防狼的人形土石堆還沒有拆除,令人惡心地立在那里,“堅守崗位”。一個聰明的牧民,還在一個高高的青草堆假人頭頂扣了一頂好看的扇形牛糞帽;左肩膀上分別插著兩只藏羚羊角,從遠(yuǎn)處看,活像一個頭戴禮帽的俗人背著槍站立著。旺欽把一塊雞蛋大的石頭裹到塢爾朵里,揮甩著說:“瞧好了,我要是不把它殺了……”他用塢爾朵把石頭拋了出去。石頭打中假人腹部,卻依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那里。“沒能殺死。”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沒用的破爛物件、游牧點廢墟、沒有圍欄的羊圈等都是他們最為熟悉的景致。因此,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仿佛回到了家鄉(xiāng)。與此同時,又像撿到了一些自己完全生疏的物件——
“看,這兒有個破罐。”
“這兒有頂破氈帽。”
“……”
他們朝自己看見的廢舊物什指指點點,踢踢踹踹地相互交流著各自所見所思,一時間竟然把卸載牦牛馱物的事兒給忘了。
尼夏在放牧點廢墟東面那座金字塔形土堆的垃圾里,揀到比大拇指指甲蓋大一點的玻璃鏡子碎片,便十分高興地把那塊鏡子殘片舉至頭頂,喊叫道:“快看。”
旺欽和沃瑪吉抬起頭,不約而同地朝他看過去。尼夏手里的鏡子殘片反射出無法忍受的光。沃瑪吉跑過去說:“這個我要。”她把尼夏手里的鏡子殘片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欣賞起自己多年未曾看到的臉蛋。
那塊玻璃鏡子殘片不能把整個臉都照到。她最先看到的兩只眼睛比起以前有所凹陷;照到額頭,發(fā)現(xiàn)額頭上很多過去沒有的細(xì)紋橫在一邊;亂蓬蓬的發(fā)間新添了幾根白發(fā);照到鼻子時,看見鼻子左右兩邊斑駁的妊娠斑,恍然沒有消散的烏云還。鼻尖上比豆子大點的鼻涕行將掉落。她“咝兒”一聲用力往里吸,卻掉落到地上了;最后照到下半個臉時,看見嘴唇往日的紅潤蕩然無存,變成了土灰色。上唇的汗毛粘著油漬和灰土。兩邊嘴角有一些對襯的弓形皺紋。
昔日被鄰里奉為女中翹楚的這樣一個年輕美女,歷經(jīng)歲月的風(fēng)云和一系列難以承受的生死攸關(guān)的動亂后,由衷地感到無限悲哀。然而細(xì)心一想,覺得這是不可抗拒的人間規(guī)律,權(quán)貴擋不住,智者治不了。世上永遠(yuǎn)不會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青春永駐的人。何況自己現(xiàn)在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作為生過孩子的女人,青春不可能復(fù)返。即使腰彎成一支弓,頭發(fā)白成一捧雪,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尤其是生下雙胞胎,完成了女性的偉大義務(wù)后更是如此。想到這些,她感到十分欣喜。
“啊,啊,啊。”馱在馬背上的兩個孩子睡醒后哭了起來。他們這才把孩子從馬背上抱下來,卸牦牛的馱物。等到把所有東西都卸完,在一塊較為平整的地上搭那頂破舊帳篷,生起火。于是,表明暫時待在這塊土地上的一縷細(xì)煙升上天空。
占堆擇水草最好的地方放牧著牛羊趕路。到達(dá)東面狀如馬鞍的草甸山時,他望見了自家的帳篷和馱牛。看著天色尚早,為得到暫時的休息,他把兩群牛羊撒開,在草甸上歇腳。
不論從四面群山、草地和土壤哪方面看,這個地方都有不少與自己的家鄉(xiāng)相似之處。這使得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喜。
晚上太陽落山前,占堆將兩群牛羊趕到帳篷附近。他看見西邊天地連接處,一些也不知是馬、公牦牛、野牦牛,還是藏野驢的動物在刺眼的陽光下,與太陽賽跑似地隱向西山背面。
對于所看到的景象,他并不感到驚奇,也沒有給予關(guān)注。
走到放牧點廢墟附近時,占堆也和他們幾個人一樣,一看見那些很久未曾出現(xiàn)的廢舊物件,便關(guān)切地欣賞,用腳踢,摔來摔去。
次日臨近中午時分,三個騎著駿騎的人,從西南面的草甸過來。旺欽心想,這么多人一起走在北部渺無人煙的曠野里,一定是土匪。他往槍里裝好火藥,在帳篷東頭一處坑里躲了起來。
尼夏和占堆拿著各自的刀子,從帳篷縫隙盯著對方,放起了哨。
那幾條獵狗累得昏昏欲睡,并沒有注意到這事兒。
沃瑪吉嚇得臉色慘白。她把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懷里,嘴里含含糊糊地念誦著經(jīng)咒,祈禱不要發(fā)生什么意外災(zāi)難。
那三個騎士下馬,從山上走了下來。俗話說,“上坡不騎不是馬,下坡不下不是人”。那三個騎士的舉止合乎普通人的行為。這讓旺欽心里生出一線希望——他們不是土匪。但是仍跟先前一樣,一刻也不放松警惕,集中精力,注視著那三個騎士的一舉一動。他把沒有點燃的導(dǎo)火索擱在槍上,從火鐮里取出燧石和艾絨,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隨時準(zhǔn)備點燃。
沃瑪吉給兩個孩子喂完奶,讓他們睡覺后,身體像茅草被風(fēng)吹動一般顫抖著,把一鍋奶坐在爐子上說:“盡量笑臉相待吧。”然后從帳篷門縫里看著旺欽。旺欽橫躺在土坑里隱蔽著,弄得她只看到了從斷岸上伸出的槍口,而沒有看到旺欽。她嚇得不敢朝那三個騎士過來的方向看。她往爐膛里添著牛糞問道:“那三個人到什么地方啦?”
尼夏答道:“現(xiàn)在還沒有走到半山腰。”
旺欽迅速跑回到帳篷里:“好在他們可能不是土匪。如果是亡命的土匪,他們就會騎著馬,不分山地、平川,會橫沖直撞地亂跑一氣。像這樣守規(guī)矩的少。要是來搶劫我們的,為了威脅我們,連下坡也都會騎著馬,高聲吼叫著,發(fā)瘋似地奔跑,一定很霸氣。不過還是不能放松警惕啊。”說著掉轉(zhuǎn)頭,在走出帳篷門時,看著沃瑪吉說:“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也許是過路的,或者打獵的。”他很快回到剛才隱蔽的土坑里,繼續(xù)盯那三個騎士。
占堆想起昨天太陽快落山時,在西山上看到的那些牲畜:“哦,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我回來時,看見很多牲畜從西山上跑到對面的山上,也不知是牦牛,還是野牦牛。可能是有人住在那座山后面吧?”
尼夏只是點點頭,并沒有回答,而是握住腰刀,依舊盯著那三個騎士。
旺欽又一次走進(jìn)帳篷吩咐道:“如果是土匪,你們倆就不要出去,待在里面等他們走進(jìn)來。先由我來開槍阻擊。看上去那些人好像沒有槍。”說完,他幾步跑回土坑,用火鐮打火,點燃導(dǎo)火索。頓時,一股長久沒有聞到的火藥的香味兒撲鼻而來。
三個騎士來到山腳下,重新騎上馬,慢騰騰地走著,并沒有擺出威脅的架勢。
占堆透過帳篷較大的縫隙仔細(xì)一瞧,發(fā)現(xiàn)那三個騎士連指頭大點的槍也沒有,便喜不自勝,一再重復(fù)道:“他們沒有槍。沒有槍。一桿槍也沒有。”
那三個騎士走到距離他們一箭射程后,都下馬,牽著馬走了過來。
他們?nèi)齻€人的馬都是高貴、肥壯、長腿的,真正稱得上是良馬。可是馬鞍、鞍墊和轡頭等都是不值錢的。
三個騎士喊話道:“喂,有人嗎?”
他們不直接走進(jìn)帳篷,而是從外面往里叫人,并且在喊“喂”的時候聲音不太大,看得出他們是些守規(guī)矩的人。
尼夏穿上袖子,準(zhǔn)備出去看看。可沃瑪吉扯著他的袖子,把他攔住說:“不要出去。誰知道他們耍弄什么陰謀詭計咧。”
尼夏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也就止步了。
旺欽的右手食指早已摁著扳機。有時他瞄準(zhǔn)三個騎士的心臟;有時慢慢抬起頭來看他們。他看到一個臉色紫黑如肝,長著零星胡子的小伙子、一個高個兒、一個臉色發(fā)青,破舊禮帽下面露出的紅色辮尾垂在左耳前的小伙子和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他的臉龐滾圓如貓,兩腮留著荊棘似的鬢角,眼睛充血,紅如珊瑚,兩條垂落于雙肩,好像從編織辮子那天起,一直不曾洗過的發(fā)辮黏結(jié)成氈子,發(fā)梢還系著潔白的綿羊毛線,像是這次從家里出來前特地系上的。這實屬多此一舉。
“喂,有人嗎?”
“喂。”
“汪,汪,汪。”拴在帳篷附近的所有獵狗這才從睡夢中醒來,兩條前腿騰空躍起,拽著繩子叫起來。
那三個騎士仍然站在原地,朝拴狗的方向望著,等待主人從帳篷里走出來。旺欽覺得他們不像是那種怙惡不悛的人,便從土坑里站起來,端著槍走了過去。那三個騎士后退幾步,一起喊道:“喂,喂,把槍放下。我們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兒。有件事情需要跟你商量。”
旺欽把槍放在地上。用腳踩滅導(dǎo)火索的火,歪著腦袋看他們道:“你們不用害怕。看,把導(dǎo)火索的火都滅掉了。我們今天頭一次見面,有什么可商量的?你們從哪兒來?現(xiàn)在要到哪兒去?”
尼夏和占堆仍就躲在帳篷里窺視。
那個臉色發(fā)紫,長著稀松胡子的漢子向前走幾步:“按理說,問這個話的應(yīng)該是我們。可是你問了,我就不得不回答。昨晚聽我們的幾個放牧員說,這兒有一戶新來的人家,他們有不少牲畜。今天我們專門為此事而來。這個地方是我們部落長的夏季放牧點。以前為草場的事情發(fā)生過多起糾紛,造成了很多人員傷亡。今天我們遵照部落長的旨意過來,連針頭大的兵器也沒有帶。你們最好搬到其它地方去。不然的話……”他有意識地沒有說出后面的話,以讓其領(lǐng)會弦外之音。
知道這地方歸部落長所有,旺欽就畢恭畢敬地說:“我們這些外鄉(xiāng)的流浪者湊巧到了這個地方,而不是為了與部落長比高低,故意待在這里的……”
那個眼睛充血的人打斷旺欽的話道:“正因為你不明情況,待在這里,才叫你搬走的。要不然,哼……”。一見此人人說完話,發(fā)出粗重的鼻息聲,說話時還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旺欽憤憤然,恨不得撲到他身上,跟他來個你死我活的決斗。可是現(xiàn)在不能不控制自己的情緒。于是,他勉強堆出一臉難看的微笑,向那人致敬道:“我們投靠你們部落行不行?”
“你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嗎?”那個戴破舊禮帽的人用鞭子把帽子往腦門上推一推:“如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您幾位到里面坐坐吧。”旺欽說完,緊接著喊了聲:“你們倆出來吧。”
尼夏和占堆分頭把帳門兩邊掀開。
“啊呀,不止一個人啊。”
“對不起,我們一直以為你們是土匪……”
“我們不進(jìn)去。”那個高個子說著伸長脖子,朝里面看一眼:“還有一個女人哪。”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我們可以跟部落長說說。”說著跳到馬背上,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
“你真想投靠我們部落的話,明天過來吧。”說完,用鞭子抽一下馬,走了。
走了一段路程后,戴禮帽那個人把馬掉轉(zhuǎn)過來,大聲喊道:“明天——一定要來。直接——翻這座山來吧——”
第二天,天空將朝陽灑向四方山頂之際,旺欽帶上兩張狐貍皮,尼夏帶一張猞猁皮,抄昨天三個騎士過來時的路,直奔那個部落而去。
爬上山頂后,他倆坐在一塊磐石上歇腳。對面一個朝北的小地方的溝頭、溝口和中間分別住著三戶人家。從遠(yuǎn)處眺望,中間那戶人家,也就是居于溝頭、溝口之間的那戶人家的帳篷和畜圈比其它兩戶的大。看樣子有可能是部落長家。他倆見丘陵地帶有一個老羊倌,便到他跟前,打探那戶人家的情況。
那位老羊倌無疑是個如同綿羊父親似的優(yōu)秀羊倌。他那頭齊腰的頭發(fā)變成了天然的長發(fā),比牦牛的粗毛還蓬松紛雜。那雙隱藏在用歲月之筆鐫刻的彎彎曲曲的皺紋中的眼睛,比裂縫大一點點。要是不仔細(xì)找,就很難找得到。他的嘴里沒有一顆有用的牙齒。一顆牙根泛黃的門牙已然松動,行將脫落。這僅能表明他年輕時也和別人一樣長過牙齒。
他倆趁休息之機,坐在老人身旁問:“大爺,哪戶是你們部落長的家?是不是中間那戶?”
老人極力睜開比裂縫大不了多少的眼睛,眨巴著,看著他倆問道:“你們倆……是住在我們夏季牧場的嗎?”
“是的。我們倆要去見部落長。”
“頭人今天一大早就在家等候你們倆。頭人家就是中間那戶。”
當(dāng)他倆恭恭敬敬地走到部落長家附近時,幾個奴仆從家里出來,抓住看家狗的脖頸,把它攔住。昨天跟其他兩個人一起來找過他們的那個兩腮留著亂蓬蓬的胡子,眼睛充血的人出來迎接他倆。
他倆趕緊將盤繞于頭頂?shù)陌l(fā)辮解下,把右手袖子搭到肩膀上,彎下腰,吐出舌頭。
那個人傲慢地說:“哦,你們兩個來啦?”他不正眼看人,而是望著遠(yuǎn)處,背起兩手道:“我們的贊拉部落長是個把半個天空披在身上,把半個大地墊在身下的人,哪還用得著擔(dān)心容不下你們這樣只有一頂野牦牛鼻孔大點的帳篷的四個骷髏似的人。不過……”他停下來,捋捋胡子,看著狐貍皮和猞猁皮,假裝在考慮什么問題。
這個人的言談舉止很難讓人接受。盡管旺欽和尼夏胸中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可現(xiàn)在有求于人家,如果暫時不來個“走比貓兒輕,坐比兔子直(小心謹(jǐn)慎)”,就會吃虧。想到這里,也就把沒有說完的話咽了下去。
“你們有幾支槍?哦,除了昨天那支,還有嗎?”
“沒有。”
“真的沒有嗎?”
“真的沒有。”
“你說的一定不是假話。”
“我說的是實話。我們除了那支槍……”
“嗯。行了,行了。你們有一支槍。要幫我們部落——不,要幫一下我們的頭人。你要是答應(yīng)了,就可以加入我們部落。如果不答應(yīng)……”他收住余下的話,做了個要跟他到別處的手勢。
旺欽問道:“要幫什么忙?”
“我們的部落與枳德龍吉部落之間,有著從祖輩上留下的辯不完的宿怨,講不完的官司和糾紛。”他用食指做起扣動扳機的動作,直瞪瞪地盯著旺欽。
旺欽心里有些疑惑,忖道:頭人為什么不露面?剛才那位老羊倌說,頭人一大早就在等候我們。可為什么還不出來?他把搭在肩上的狐貍皮拿到前面,要求道:“請先讓我們見一下頭人。”
那人說:“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吧。然后再慢慢談。”
那人說的意思旺欽全聽明白了。可他卻裝作沒有聽懂:“你說什么?你不說清楚,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是是。我說。我們部落……”
這時一個二十出頭、中等個兒、身穿一件半新的羊羔皮袍子、腳蹬半舊的蒙古靴的小伙子從帳篷里出來,“哈,呼,呼”地干咳兩聲,把一點唾沫和鼻涕甩到地上,打斷那人的話道:“叔叔,叔叔,達(dá)娃叔叔,不要這么磨蹭。”他重又看著旺欽和尼夏說:“老實說,我這個部落是個弱小的部落,被別人稱作‘老太太部落’。我們好幾代人受到別人的欺侮。嗯,直說了吧。只要你們倆肯幫個忙,這輩子你們倆當(dāng)頭人,我當(dāng)傭人也不后悔。”
旺欽和尼夏馬上鞠躬道:“哪能這么講啊。這樣哪兒行。”他倆用雙手把狐貍皮和猞猁皮獻(xiàn)給他:“尊敬的頭人,俗話說,‘花兒雖小,能飾瓶口(語近千里送鵝毛,禮輕義重)’。禮物雖小,能表心意。”
部落長摸一下狐貍皮的毛說:“不要再磨蹭了。你們倆到底能不能幫忙,給句痛快話。”
旺欽稍稍想了想道:“頭人,那么您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完整地告訴我倆嗎?不然……”說著說著停下來,又一次吐起舌頭,撓起腮幫。
“是是是。俗話說,‘直言能明理,天亮好走路’。我可以把原因簡單地給你們講一下。”他們坐在帳篷左邊的草地上聊了起來——
“我們絨巴德薩是個安分守己,軟弱無力的部落。別的部落給我們送了個綽號,叫做‘老太太部落’。不管在草場、飲水、牲畜容易混雜的分界線等哪方面發(fā)生官司、糾紛,我們總是吃虧。
他們是臭名遠(yuǎn)揚、放蕩不羈的八兄弟,人稱龍吉部落‘無敵八兄弟’。他們無時不在地在草原上任意放牧,隨意讓牲畜吃草飲水,欺負(fù)他人。可是沒有一個敢理睬他們的。人們除在背地里罵他們幾句,也就沒有別的法子。”說完,一段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往事涌上心頭:
一次,部落長拉杰以空前的勇氣說:“哼,他們膽敢為他人的財產(chǎn)而死,我就沒有什么不敢為自己的財產(chǎn)而死的。”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騰地一下從坐墊上站起來,要往外沖,被多爾白攔住:“你現(xiàn)在別去,放松一下心情。我先去好好談?wù)劇R钦劦貌怀晒Γ敲唇Y(jié)果只能是我們?nèi)硕嗍w多,他們?nèi)松偈w也少。”他就這樣直接去找“無敵八兄弟”,從離帳篷不遠(yuǎn)的地方“喂,喂”地喊了幾次。但是“無敵八兄弟”裝作沒有聽到,不予理睬,而且看見了,卻裝作沒有看見,不理不睬。對此,多爾白氣憤不已:“你們不要太霸道。這里是部落長拉杰家的草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吃的若是粗草,要以黃金論價償還;吃的若是細(xì)草,要以白銀論價償還;飲了水,要用奶償還。”他謾罵著,在頭頂揮動起塢爾朵,把“無敵八兄弟”的牦牛從草場上趕了出去。
“無敵八兄弟”一個接一個從帳篷里出來,有的重新把辮尾綰起來;有的擼起袖子,聳聳肩膀,朝他走來。
“無敵八兄弟”的老大阿塔摸著腰刀的刀柄,唾沫四濺道:“哼。你這個狂妄之徒,可能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漢子。什么藍(lán)色天空是我的衣服、他的衣服,我不懂;什么狹窄的土地是我的坐墊、他的的坐墊,也不懂什么粗草,細(xì)草。要償還,我可以用寒光閃閃的刀子償還。”
多爾白被激怒了:“哼。天包不住的片狀石山,橋梁壓不住的潺潺流水,你們?nèi)绱艘鋼P威,肆意橫行,這對老漢我可行不通。你們不惜為別人的領(lǐng)地丟掉小命,我就沒有什么不敢為自己的領(lǐng)地舍棄性命的。”他一揮拳,把阿塔仰面撂倒在地。其他人把刀子從刀鞘里拔出:“老人想死的話,我們可不懂得慈悲。要是還不老實,會讓你從今往后再也看不到陽光。”說著在他眼前晃了晃腰刀。
“我們絨巴德薩部落和你們龍吉部落之間自古以來男來女往(通婚),使得多半男人成了對方的父親和叔叔,多半女人成了對方的母親和姨媽。可打你們‘無敵八兄弟’從屎尿堆里長大成人后,我們就沒有斷過官司和糾紛。”多爾白胡亂地?fù)]起拳頭。
“無敵八兄弟”用刀背打多爾白,說:“殺死一個像老山羊一樣的老頭,太臭。你現(xiàn)在要是老實,還不算晚。”他們揪著多爾白下巴的山羊胡子來回拖拽。
見下面發(fā)生騷亂,部落長拉杰手持刀矛,帶上自己的兒子和幾個傭人沖了過去。
這天贊拉出門打獵,不在家。
“無敵八兄弟”見很多手持武器的人沖過來,便將箭和矛舉至頭頂喊叫道:“來呀,來呀。如果要把你們剿滅得連灰燼也不剩,你們就來吧。我們八個兄弟是靠膽量和勇氣吃飯長大的。不把你們這伙拉稀的打個落花流水,就別叫我們的名字。”說著說著沖過去,貴塔向拉杰砍過去。拉杰擋住刀口:“你敢為別人的領(lǐng)地送死,我就沒有什么不敢為自己的領(lǐng)地而死的。”說著向?qū)Ψ娇沉艘坏丁YF塔把刀口使勁一擋說:“你今天想為一兩根草送死的話,給你一刀。”他砍了一刀。刀口被拉杰用力擋開了。
多爾白任意揮動起長矛,把贊塔和拉塔弄得束手無策,東躲西藏。他趁機從刀鞘里拔出吃肉用的脅刀,躲閃著從背后狠勁兒捅了貴塔一刀。貴塔搖搖晃晃地用腰刀支起身子,把臉轉(zhuǎn)向多爾白,咬咬下唇罵道:“呸呸。懦夫。膽小鬼。你個……不敢面……面對……面地……打,使陰的……捅……捅暗……刀的……呸呸。”咒完“啊——啊——”地嘴里吐著血,像樹木一般慢慢倒下,前往異域。可是他的雙眼燃燒起憤怒的火焰,盯著多爾白看。
多爾白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參加過如此激烈的械斗。他一時愣怔著,手里的刀子掉到地下,刀尖扎進(jìn)地里,直立著,儼然為剛剛死去的貴塔立的墓碑。
不知是為多爾白幫自己一把表示謝意呢?還是對多爾白從背后捅死人的卑劣行為感到氣憤的,拉杰像是失去知覺似地直愣愣地盯著多爾白。
過了片刻,兩人都像是蘇醒過來,深深地吸口氣,相互對視。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雙方械斗時,兵刃發(fā)出的“恰恰”的聲響;聞到了被殺者傷口流出的鮮血的腥味兒;聽見了傷員的呻吟聲。
“嘰嘿嘿。”“無敵八兄弟”中最小的晉塔吼叫著朝拉杰沖過去,砍了一刀。拉杰急忙準(zhǔn)備砍對方,但沒能擋住對方的刀口,肩膀上挨一刀,左手臂從肩膀根部被砍斷,懸在半空,只剩下一小片皮子。拉杰隨即給晉塔捅一刀,把他的腸子捅了出來。
多爾白見部落長的一只手臂被敵人砍下,氣不打一處來,赤手空拳地沖向晉塔。晉塔用左手把腸子兜進(jìn)衣襟里,把臉轉(zhuǎn)過去,一刀將拉杰的腦袋砍成兩半,致使腦漿白嘩嘩地灑落一地。他說聲“給你,懦夫”,踩一下多爾白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走了兩三步后,左手變得沒有力氣,衣服下擺從手上脫落,腸子和其它內(nèi)臟像洪水一樣,從肚子洞開的傷口掉落到地上。他繼續(xù)走了幾步。腸子被自己的腳踩踏。大部分內(nèi)臟掉到地上。最終他仰面倒地,死了。
至此,“無敵八兄弟”中的四個命歸西天;兩個受重傷;兩個豪發(fā)未損。絨巴德薩的三個人喪生;部落長等四個人受了重傷。
晚上,部落長的兒子,即現(xiàn)在的贊拉跟幾個同齡伙伴騎著駿馬,笑呵呵地回家。出乎意料的是,很多尸體拋在那片草地上,無人照管。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傳向四方。他的父親拉杰的左臂被人砍斷,鮮血隨處流淌著。部落里尚能喘息的人們以最佳方式,或給他喝用水泡好的圣物;或給他吃糌粑糊糊(用茶把糌粑沖成糊狀)。
“阿爸——”贊拉吶喊著跑到父親跟前。
“兒——兒——兒子。”父親把右手伸給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這么句不完整的話,便進(jìn)入了昏厥狀態(tài)。頓時,女人和兒童的哭泣聲響成一片了。上了年紀(jì)的人往他的嘴里灌涼水,用手指頭掐人中,用盡各種辦法施救,這才使他醒過來,打起要喝水的手勢:“水……水……”贊拉給他喝了一碗涼水。喝完水,拉杰瞪大眼睛,長嘆一口氣:“兒……兒子,贊拉……你要像養(yǎng)育兒女一樣,經(jīng)營這個部落……為了我……不……為了……我和今天死難的……所有鄉(xiāng)親們……報仇……要是不把‘無敵八兄弟(事實上只剩三個兄弟)’消滅掉……你就不配做男人……必須要報仇……你在……在我微弱的氣息……斷絕前……你……你答不答應(yīng)?要是不答應(yīng)……我死后埋在地下……也不能瞑目……你答不答應(yīng)?”
他把右手伸向兒子贊拉。
贊拉咬住下唇,揩干眼淚,說:“阿爸,我答應(yīng)……此仇不報,我不就不是你的兒子。”說完,他便握住了父親的手。
拉杰也長長地嘆口氣道:“你用活人的熱手,握住我這死人的涼手……答應(yīng)報仇的事兒,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下我可以放心了。”他的嘴角堆出一絲笑意,向在場的人掃一眼,便到另一個世界觀光去了。
次日。一個周游列國的瑜伽師來到此地,超薦所有在此次械斗中喪命的人,并將他們妥善入葬。
講到這里,贊拉部落長將頭埋得像果樹的枝條一般低,用手支起額頭,如同頭痛欲裂的病人一樣,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抬起頭,望著天空道:“就是這么個原因。”
尼夏緘默不語,手里拿著一根草,胡亂地在地上畫來畫去。
旺欽沉思良久——
我與“無敵四兄弟”之間連針尖大點的糾紛也沒有。我不該無緣無故地傷害人家。但是如果不答應(yīng)這個要求,就很難找到比這個更好的投靠的部落。沒有個倚靠的地方,老是過這種流浪生活也太難了。答應(yīng)這個要求,該借什么樣的口跟人家打呢?如果自己不幸死在“無敵四兄弟”刀下……
想到這里,他打了個哆嗦,手中的鼻煙壺也險些兒掉到地上了。
昨天那個臉色如肝的小伙子和戴破舊禮帽的人端來茶和碗,給他倆倒了茶。
部落長介紹說:“這個是很有用的仆人,叫查巴赤松。這個高個子是我剛剛給你們講過的多爾白……唵嘛呢叭咪吽……的兒子頓珠。”
那兩個人看著旺欽和尼夏笑了笑。
旺欽問:“那么昨天的另一個人是誰?”
部落長答道:“有很多胡子的是我的叔叔。他家在龍吉。”
部落長看著旺欽,一臉嚴(yán)肅地說:“哦,正好。‘無敵八兄弟’只剩下三個了。魯塔傷勢嚴(yán)重,沒過多久就死了。現(xiàn)在只有阿塔、珠塔和曲塔三個人。他們不像過去那么野蠻殘暴。但這件事是我先父的重要臨終遺囑。這事要是辦不成,就等于背棄誓約。畢竟我這個活人的熱手握過死人先父的涼手。”
旺欽心想,自己有別人所沒有的武器——叉子槍,不可能對付不了“無敵三兄弟“,絕對不可能。于是毅然決然地表示道:“部落長,俗話說,‘或者倏而一面就認(rèn)識,或者相處三日才相知。’老漢我一眼就看得出您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好漢。為我的未來著想,答應(yīng)您的要求。”
贊拉部落長說:“按理說,我不是個好斗之人。可是我握著先父的手,答應(yīng)了這個要求。你有別人所沒有的武器,我就把希望寄托給你了。你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今后要是做了違背你愿望的事情,就不要喊我贊拉的名字。”
從此以后,旺欽、占堆、尼夏、沃瑪吉以及雙胞胎孩子正式成為絨巴德薩部落的一員,開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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