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如蒂堂姑
作者:黑梅
作者:黑梅
一
母親搶過我手里那本《賭徒》,轉身拎起爐子上的水壺扔了進去。“啪”地一聲,又把水壺放回爐子上。
“你盯著書看的樣子太像你嘎如蒂堂姑了!再看見你這樣沒完沒了盯著一本書,我還燒掉。”
她語氣凝重,神情就像這片剛剛下過雪的草原,厚厚的積雪下面,是太多的未知。
我僵在那里,腿像灌了鉛似的,一動沒動。爐子里的火更旺了,整個屋子都能聽到呼呼的燃燒聲,隨之,水壺騰騰冒出熱氣。
院子里好像是父親在跟誰說話。是嘎如蒂堂姑來了。三年不見她蒼老了許多,看著比母親還要老上幾歲的樣子。
父親說:“在雪地里撿到的,睡覺呢。要是我沒碰到的話可能今天要凍死在那里了。”嘎如蒂堂姑徑直走進來,腳步有些不穩(wěn),她在母親的身邊坐好。母親什么也沒說,想撣掉嘎如蒂堂姑身上的土和雪,家里溫度太高了,那些土和雪瞬間化成了泥沾在嘎如蒂堂姑的衣服上。或許,母親更想撣掉的,是她身上的酒氣和冷冽冽的凍腥味吧?
“我從東面來,想繞過薩滿塚回家,誰想到繞著繞著就走一天了,還真是老了,走不動了。”嘎如蒂堂姑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說道。
我拎起水壺想給她倒杯水,暖暖身子,爐膛里燃盡了的《賭徒》紙灰依然是一本圖書的形狀,接觸到新的氣流后,還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紅光和很細微的聲響。
兩道目光匯聚在爐膛里的這本書的灰燼上。那雙含有驚慌的目光是母親的,后來這道目光轉向我。而另一道目光是嘎如蒂堂姑的,先是驚詫,然后是莫名的悲傷。
緊接著,是一聲近乎于哀鳴的嚎啕。
哭聲一直延續(xù)到太陽變成一團火把草原燒成黑乎乎的一片才漸漸停下來,嘎如蒂堂姑縮在床上靠著柜子睡著了。
一直守在她身邊的母親這才悄悄下床,給爐子加了碳,盛了碗茶。
“唉,讀書能把人害成這樣?再說,我怎么知道她就這么回來了。”
母親像自言自語,也像告誡,又像在解釋。父親沒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鋼壺,擰開壺蓋,把酒倒在蓋里,一飲而盡。
這一年,我在備戰(zhàn)高考,母親變得神經質,我若一直用功讀書,她會說:行了,行了,去外面走走吧。別坐在這跟書較勁。咱家有一個嘎如蒂還不夠嗎?我若不用功,她又會說:有書讀卻不好好讀,看你嘎如蒂堂姑,想讀書都想瘋了……我在母親這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影響下,反而變得很淡定。
“我真是怕她有一天沒書讀了也變成嘎如蒂的樣子,她們都太拿上學當回事了。”母親繼續(xù)解釋到。
父親還是沒有說話,又倒了一瓶蓋酒,握在手里。我知道,我猜母親也知道這一瓶蓋一瓶蓋地喝下去后會發(fā)生什么。父親的酒量小,但氣性大。
我沖出家門,向東南方向跑去。父親只好放下手里的酒,緊隨我出來,默默跟在后面。在我們這里人的眼里,東南是個不吉祥的方向。當年嘎如蒂堂姑就是跑到她家東南方向的山頭上,把頭套進擠牛奶的桶里從正午哭到黃昏后開始精神恍惚的。
或許我沒有那么悲傷,或許我舍不得跟在后面的父親氣喘吁吁,沒跑幾步我就停了下來,畢竟《賭徒》與我無非是少吃一點零食就能再買一本,并不是像嘎如蒂堂姑那樣,被輟學,被放羊。
二
我爺爺兄弟八個,這八個兄弟的孩子和他們孩子的孩子加起來有60多個,我說的這個嘎如蒂堂姑是三爺爺的小女兒。
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是嘎如蒂堂姑的名字,小時候如果想吃炸果子,母親會說:等你嘎如蒂堂姑來吧,這大風小嚎的,也就她敢給你炸果子。上學后寫作業(yè),父親會說:看著點,嘎如蒂堂姑來了就趕緊把書收起來。被她看到,又該犯瘋病了。村里人說得最多一句話就是:嘎如蒂曾經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姑娘。
我上高中那年,母親送我去鎮(zhèn)里,路上一直在流淚。我知道她是又想起嘎如蒂堂姑了。“唉,如果當年你三爺爺同意讓你嘎如蒂堂姑來鎮(zhèn)上上學,她就不會瘋,說不定她現在可能是你老師呢。”
母親哭了一路絮叨了一路,她說:本來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美好的方向發(fā)展的。所有人都認為嘎如蒂堂姑會是這片草原最有出息的姑娘。可是……
聽到“可是”的時候,我的心疼了一下。
某個中午,三爺爺的一席話改變了這些美好。
三爺爺說:嘎如蒂,明天開學就不要再去上學了。咱家有你弟弟一個人上學就行了。你去薩滿塚給你大伯家放羊,你大伯說了,一年會給你十只羊做工錢,你干上三年咱家就也有羊群了。
三爺爺說的薩滿塚和之前嘎如蒂堂姑說到的薩滿塚是一個地方。是一個村子的名字。三爺爺說到的“大伯”就是我爺爺。
那個年代,在草原上,如果父母是個勤勞的人,不酗酒,不賭錢,沒病沒災,日子都過得去。但是,也有特別窮的家庭,嘎如蒂堂姑家算一戶。三奶奶常年病在床上,是我們嘎查出了名的藥簍子。三爺爺原本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是被三奶奶的病拖垮了。嘎如蒂堂姑聽完家里長輩的決定,很平靜地走出蒙古包的門,在牛圈門口撿起擠牛奶的鐵桶,往東南方向跑去。
第二天,年少的父親見到嘎如蒂堂姑的時候,發(fā)現她精神恍惚,眼睛已經紅腫得只剩一條縫了。
“三年后,你父親送嘎如蒂堂姑回家,趕著66只羊。”
“每年10只,三年不是應該30只羊嗎”我打斷母親的話問到。
“它們還下羔呢,你嘎如蒂堂姑把羊群照顧得是那么好。”
“那個時候她就瘋了嗎?”
“我從來不覺得她是瘋子。但是,聽你父親說,那三年,嘎如蒂一句話都沒說過。每天放羊時總是望著鎮(zhèn)中學的方向發(fā)呆。可憐的。”
聽說嘎如蒂堂姑要回家,母親一直等在村口。嘎如蒂堂姑在村口一出現,母親就跑過去抱住她。嘎如蒂堂姑沒有說話,也沒有像母親一樣流眼淚,而是拉著母親走到父親身邊,把他們的手放在了一起,看著他們愣愣的表情癡癡地笑。
所以,我的出生是嘎如蒂堂姑一手策劃的。
三
嘎如蒂堂姑回來后她家的日子有所改善,他的弟弟考上了鎮(zhèn)高中,一切又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那年冬天,對,就是冬天,特別冷的冬天。圈了羊,喂了馬,收拾完牛圈,喜歡讀書的嘎如蒂堂姑在弟弟書柜里找一本來讀。喝醉了的三爺爺晃晃蕩蕩回到家,看到嘎如蒂堂姑手里的書,一把搶過來,扔進爐膛。
“看這些東西當飯吃還是當羊湯喝?你要好好干活,咱家有你弟弟一個人上學就夠了。”
嘎如蒂堂姑哭著跑出家,向東南方向奔去,在村口,跟放寒假回來的弟弟特古思撞了個滿懷。
特古思再有半年就高考了,嘎如蒂怕弟弟分心,就擦了擦眼淚,說:跟阿爸吵了幾句,沒什么的,他又喝多了。咱回家吧。
嘎如蒂拉著特古思往家走,特古思默默跟在姐姐身后,不說話。走到家門口時,他停住了,拉住姐姐說:“等我考上大學,姐你就復讀吧。我的高中課本都給你留著呢。”嘎如蒂笑了,眼里沁著淚。
“說什么傻話,大學生就不吃飯不交學費了?”
“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我可以申請助學金。周日還可以去工地干零活。姐,我一定好好學習,考上一所好大學。然后,在大學等你。”
弟弟的話給嘎如蒂的心劃開了一條逢,光從這道逢透進來,暖暖的。那一夜嘎如蒂怎么也睡不著,她把弟弟帶回來的書放進她的小箱子里,然后,又拿出來,然后,再放進去,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天亮……
特古思真的考上了大學,考到很遠的地方,為了節(jié)省路費,他再也沒回過家。嘎如蒂堂姑沒能回到學校復讀,三爺爺說她若去上學家里沒人放羊趕牛。等到家里的羊也快會背誦嘎如蒂堂姑的英語單詞時,又一年的高考來臨,嘎如蒂偷偷參加完考試后,寫信給特古思,說:正常發(fā)揮。
嘎如蒂堂姑在馬上就要收到通知書的興奮狀態(tài)下熬過了整個夏天。到了開學的日子,她徹底失望了。在山坡上跟一群羊說:沒考上怎么辦?明年還考不考?是不是我真的沒有讀大學的命?
羊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一撒歡,就散了。沮喪的嘎如蒂趕著羊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圈羊時她看到院子里停著一輛四輪。
“家里有客人。”多病的母親把她攔在了包門口。
嘎如蒂向自己的小包走去,被父親叫住了:“嘎如蒂,過來吧,看看你未來的公婆。”嘎如蒂沒有停,也沒有回頭,她直接回到自己的氈包,把背包重重扔在地上。
她想著逃跑,想著在上大學的特古思,想著多病的母親,想著羊群和家里那些干也干不完的活兒……想著想著睡著了,夢見自己參加考試沒帶筆,正急得團團轉,阿爸跑來給他送筆。
嘎如蒂被一陣火光驚醒。父親跌跌撞撞進來,拾起地上嘎如蒂扔在地上的書包,又跌跌撞撞出去,嘴里罵著: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院子里火光沖天,等嘎如蒂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沖出去想從火里搶救自己那些書時,已經來不及了,她絕望地看著父親從懷里拿出一張,用粗碳素筆寫著自己名字的內蒙古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扔進了火里。
嘎如蒂沒有動,也沒有哭,而是一直在喊,很大聲地喊。喊了一天一夜,三爺爺的鞭子都沒能止住她凄厲的叫喊。
嘎如蒂堂姑瘋了,從精神恍惚變得喜怒無常。她有的時候會對所有的人笑,莫名地笑,很開心地笑。有時也會無緣無故地謾罵詛咒,甚至毫無所指。她不干活的時候多了,睜開眼睛就到處瘋走,走到誰家包門口餓了推門就進誰家找吃的,吃飽了再睡一覺,睡醒了就繼續(xù)走。嘎如蒂堂姑的人緣特別好,沒有誰厭惡她。開始三爺爺還找她,后來就找不到了。
那年母親在鎮(zhèn)上中學門口遇見嘎如蒂堂姑,她正被一群孩子圍著耍嬉,那些孩子用一本書把她逗得跑來跑去,還不時被人絆倒。孩子們一哄而散時,把那本書扔給她。嘎如蒂堂姑如獲至寶,死死摟在懷里,當她發(fā)現站在一邊久久凝視她的母親時,走過來,害羞地笑了,母親拍打著她身上的土,她一直在嗤嗤地笑著說:我是來看特古思的。
母親把她帶回家那年,我四歲。父親在我家旁邊給她另支了個蒙古包。她經常給我炸像餅一樣大的果子。只給我一個人。她還是很少說話,不干活的時候就會坐在蒙古包旁望著天空發(fā)呆,一坐就是一天。她的微笑,煩躁,謾罵,都是無名的。安靜也是。
兩年后的一場大風,把嘎如蒂堂姑從我家刮走。
那天,漫天的黃沙讓我分辨不出是午后還是傍晚。我吵著要吃果子,母親說:“這鬼天氣誰會炸果子?等明天風停了吧。”半響后我的哭鬧在嘎如蒂堂姑手里果子上停住。她悄悄溜進來又悄悄溜了回去。
沒過一會兒我聽見父親下馬和罵人的聲音。嘎如蒂堂姑被父親趕進我家,開始她還在偷偷跟我做鬼臉,跟我笑。
“這樣的鬼天氣你還在蒙古包里點牛糞爐子生火,引起火災怎么辦?你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呢。炸果子,炸果子,就知道炸果子。我讓你炸……”父親一邊罵一邊搶過我手里的大果子,扔在地上用腳踩。嘎如蒂堂姑抱起我往母親身后躲,她把我抱得太緊,抱得生疼。
第二天,父親堵著包門不讓嘎如蒂堂姑走,翻來覆去地說:我昨天不僅是被你氣到了,更多還是嚇的。那鬼天氣要是著火了真沒救啊,我現在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嘎如蒂堂姑說:是我想回家了。我要回去把圈里那兩頭牛賣了,特古思該娶媳婦了。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態(tài),像個正常人。
再見到嘎如蒂堂姑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她給我送來了一個特別花的花書包。粗布,很時尚的雙肩背樣式,是她手工縫的。我們學校只有我的書包是獨一無二的,其他同學書包的顏色或樣式都有重復。大家都以為我的書包是從大城市買的,嘎如蒂堂姑的手工真好。
我常常在學校門口見到等我放學嘎如蒂堂姑,手里拿著剛炸好的大果子。
四
小學要畢業(yè)那年的整個暑假是跟嘎如蒂堂姑一起過的。
草原上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我的父母也一樣,他們把草場扔給了爺爺奶奶和我。
有一天,奶奶教我擠牛奶,她嘮嘮叨叨地好像在說母親和父親,也好像在說那些進城打工的人,我聽得最清晰的就是:你要快點學會擠牛奶,這樣我就不用一個人擠那么多牛奶,一個人擠不過來,不擠又好可惜……
我在母牛的身邊蹲下來時,我看到了最美的晚霞。
從牛的乳頭之間向遠處望去,周圍的一切都那么不一樣,牛圈旁那條自然道,我一直都以為她只有一個方向,而那一刻,它卻是彎彎曲曲向著東西兩個方向。向東很短,被牛圈旁邊的山溝截住了,向西很長,盡頭與晚霞相接。
那晚霞,紫紅的、赤紅的、緋紅的,各種紅在天邊呈現……
一個模糊的身影從晚霞中走來,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很快就到了牛圈。是嘎如蒂堂姑,身上那件褐色的蒙古袍灑滿了殷紅色的晚霞,裙擺左右擺動,霞光也跟著一閃一閃的。她沒有跟奶奶打招呼,直接拉開母牛下處在驚呆狀的我,利落地開始擠牛奶。沒有人告訴她哪個牛犢的牛媽媽是誰,她卻總能找到。
奶奶沒有再嘮叨,一直用那種我讀不懂的眼神打量嘎如蒂堂姑,因為心不在焉,放牛犢和牽牛犢的時候常常被牛犢踩到腳,她好像不想讓嘎如蒂堂姑發(fā)現,只是輕輕“哎喲”一下就過去了。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我那針扎火燎性格的奶奶,她竟然悄悄跟我說:論干活,這片草原上我只佩服你嘎如蒂堂姑,她是那么心靈手巧,你看擠牛奶,比別人跳舞都好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奶奶贊嘆別的女人。嘎如蒂堂姑每次來我家,家里都會有人變得不尋常。
我們已經搬進大房子有幾年了,但嘎如蒂堂姑住過的那個包一直沒拆。父親說,給嘎如蒂留著吧,沒兒沒女的,也不知哪天就又跑回來了。父親說到嘎如蒂堂姑時,總是用“回”從不用“來”,母親聽了,眼睛一熱,轉身去做別的。
那天晚上,我跟嘎如蒂堂姑睡在她原來那個包里。她摟著我,說了很多她當年在奶奶家放羊時的事情。
“你爸爸心眼好,常常陪我去放羊,我不開心的時候他就給我唱歌,當時,有個姑娘總去找你爸爸,但是我覺得他倆不般配……你奶奶那個笨呦,抓一個羊羔也能把自己的腰抻了,好幾天一動不能動,喝個水也要這樣,這樣……”
那一晚,嘎如蒂堂姑特別興奮,我都睡著了她還在說。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我每天都給嘎如蒂堂姑讀課文。她總是看著我手里的書,靜靜地聽,從來不碰一下,我手里的書仿佛是她供在佛龕中的菩薩。
我也是在這個假期發(fā)現嘎如蒂堂姑很會唱歌的,好脆亮的嗓子,從奶奶驚奇的神情上我能猜出她也從來沒聽過這么好的歌聲。我把嘎如蒂堂姑會唱歌的事打電話告訴在城里打工的母親,她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哦了一聲,別的什么也沒說。
這個假期發(fā)生了很多事,后來有人過來說嘎如蒂堂姑的父母前些天相繼去世了。聽那個人說完這件事,奶奶嚇壞了,看著嘎如蒂堂姑的反映。她看上去很平靜,用手摩挲著我的書本,許久。說:我該回家了。
我堅持要陪她一起回去,奶奶同意了。
五
嘎如蒂堂姑的家離我家?guī)资锏穆贰?br /> 看了空空的羊圈,空空的牛圈和空空的草場,她領著我進了她的家,一個破舊的蒙古包。包里特別亂,盆朝天碗朝地的,但有一塊空地特別干凈,后來我才知道,嘎如蒂堂姑的父母活著的時候床鋪在這里。嘎如蒂堂姑走到那塊空地,蹲了下來。我不管不顧地跟過去蹲在她身邊。
“不能炸果子吃了吧?嘎如蒂堂姑。”我終于忍不住了,問道。
她操起衣袖,搽了搽眼淚,搽了搽鼻涕。笑了。說:你等著。
我在空地坐了下來。
看著這個家在嘎如蒂堂姑手里變得整潔,看著她在柜子里找到半塊磚茶,看著她點著了豎在包外面的爐子。飄飄渺渺的炊煙盤在蒙古包的上方,撐起了一片天空,也招來很多人。
草原上的人都是靠風招呼的,當他們發(fā)現這家的煙筒有兩天不冒煙,就會去看看這家人是不是出遠門了。現在,這家的煙筒又冒煙了,他們知道是嘎如蒂堂姑回來了。
人們陸續(xù)送來很多東西。糧油,米面,鹽,茶。
嘎如蒂堂姑沒有拒絕,也沒有致謝,她摟著我坐在那里,不說話。人都散去后,她開始忙活給我炸果子,和面時說:這面真是不錯,金花妹妹把自己做包子的面粉拿來了,唉,多好的姑娘,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呀。到了用油的時候,她又笑了。把油瓶子拎起來,對著它說:朝克嫂子。明年春天,我還去幫你接羔。你那個大兒子讓你喂得太胖了……
嘎如蒂堂姑很快就在桌子上搟了一張很大的餅,切成條,這些面條在她手里變成“麥穗”和“蝴蝶”。我一點一點蹭到桌子前,先是摳一點面在桌腳搓條,看嘎如蒂堂姑沒制止我,自顧在那里叨叨咕咕,就大膽地到桌子中間,到她手里去拿面扭“麻花辮”。她說:我爸我媽都是沒福氣的人,我媽病歪歪了一輩子,我爸一直躲在酒里,心里苦洼洼的。不怨他們,不怨他們,我一點都不怨他們。
說到這,她搶下我手里的一塊面,也沒管是什么形狀,就扔在蓋簾上,跟她做的那些“蝴蝶”放在一起端走了。
夏末的草原,夜晚出奇地安靜。我在桌子前坐好。等嘎如蒂堂姑端炸好的果子進來。果子的味道傳進包里,淚珠落在油里炸開的聲音也不時傳進包里。那一夜,我沒有給她讀課文,她也沒有再跟我絮叨什么,我們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包頂上空的星星。
快睡著的時候,嘎如蒂堂姑突然坐起來,說:哈拉乎回來了。
隨即一只大黑狗鉆了進來。
六
快開學的時候爸媽來接我,奶奶也來了,還拉來三十只羊。
母親跟嘎如蒂堂姑做了一個特別奇特的動作,她用手指了指奶奶,又用下巴指了指外面的羊。奶奶根本不看她們,她在桌上拿起一塊果條,放在嘴里,笑瞇瞇地說:就是這個味。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父親拎進來的牛奶箱中拿出幾袋牛奶倒在一個小桶里。
奶奶把桶里的牛奶分別揚到了蒙古包的四面八方,一邊灑,一邊念念有詞:兩個可憐的老家伙,你們活著的時候對不起嘎如蒂,現在你們的在天之靈可要好好保佑她呀……
嘎如蒂堂姑在奶奶家放羊那三年,相處得特別好,臨走時奶奶說66是個吉祥數,你就趕66只羊回家吧,有了這個吉祥數將來一切都會順順利的。其實應該67只,奶奶故意藏起來一只母羊,沒讓嘎如蒂堂姑一起趕回家,奶奶覺得嘎如蒂那個家就是無底洞,多一只羊和少一只羊對她家一點影響都沒有。留下這只母羊,是想將來給嘎如蒂攢份嫁妝。
“十幾年過去了,還你一個小羊群。你就好好守著這片草場,過自己的日子吧。”這是我們離開時奶奶對嘎如蒂堂姑說的話。嘎如蒂堂姑點點頭,過來抱住我,狠狠地親了一下,我抽身跑掉,她轉向母親,說:我要道日娜。你再生一個孩子吧。
她說的道日娜就是我。
回家的路上,奶奶不時冒出一句:唉,可憐的。
七
我就是那一年上初中的。
后來到了假期就會去嘎如蒂堂姑家住幾天,她家的羊群牛群都在漸漸壯大。她黑瘦黑瘦的臉頰也在漸漸變得紅潤,就在一切都再次向美好的方向發(fā)展的時候,消失了這么多年的特古思出現了。他回來時,身無分文,進家倒頭就睡,睡醒說:再也不走了,我要留下來照顧嘎如蒂。
家里突然多了個男人,嘎如蒂堂姑顯得特別驚慌。做飯時要問弟弟想吃什么,煮好的肉要先讓弟弟嘗嘗,從城里回來的男人牙齒退化了很多,他總是讓把肉多煮一會兒。
我們的確看到一個誠心誠意留下來的男人。每天不停地勞作,修羊圈,打草,撿牛糞,特古思的手很巧,他把撿回來的牛糞擺成一個勒勒車,我們再一起用白灰線條勾出勒勒車的細節(jié),漂亮極了。他偶爾還會給我們讀詩,不知道是他寫的還是別人寫的。他對嘎如蒂堂姑說:我們要攢錢蓋房子。蓋那種有上下水,能洗澡,有書房,廚房和臥室的那種房子。我們要有一個獨立的書房,道日娜再來就可以在書房寫作業(yè)了。
嘎如蒂堂姑說:嗯,明年就給你們蓋大房子。不過,我可是要繼續(xù)就住這個包里的。
她永遠都不想搬出蒙古包,這一點我能肯定。
開學后我回到學校。我的物理老師突然問我:特古思回來了?是看他姐姐嗎?我說:他是留下不走了。物理老師用眼角斜了我一眼,說:不可能。
他們是中學同學。高考時特古思報考的學校在他們高中只招走他自己一名學生,從此后他跟同學們再無任何來往。幾年前物理老師去省城開會在機場遇見過他,兩個人都喝多了,特古思對他說: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姐,我不該托人告訴我阿爸嘎如蒂考上大學了。如果我不告訴他,嘎如蒂的錄取通知書就不會落到我爸手里……我跟張朝結婚時,嘎如蒂給我寄過錢,打電話說要來參加婚禮,被我拒絕了……
我在特古思的電話通訊錄上看過“張朝”這個名字。可他自己說“早就離了”。
有一天,父親憂心忡忡地對母親說:聽人說特古思常出去賭錢,還借了高利貸。讀了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團糟,誰知道他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什么,我要把他攆走,不然他會徹底毀了嘎如蒂。
母親不同意父親的決定,她總是說:特古思能回來就已經很好了。
馬上就要中考了,這些消息讓我心里亂糟糟的,我突然作出一個特別奇怪的決定,我給張朝打了個電話,問她知不知道嘎如蒂堂姑。
對方停頓很久,沒掛電話也沒出聲,估計是被我的問題嚇到了。我用盡了我所有的詞匯量解釋我是誰,嘎如蒂堂姑是誰。張朝后來說她只知道特古思是誰,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不管嘎如蒂堂姑是誰你都要提醒她離特古思遠點。臨放下電話前,她說:小姑娘,找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讀吧。
那是我在最緊張的中考復習階段,我沒有時間讀閑書。考完試我直接去了嘎如蒂堂姑家,草場,羊圈,牛圈,馬棚都是空的。讓我想起第一次來這里的情景。
草場上特古思用牛糞壘的勒勒車,不知是誰氣急敗壞時把一個“車轱轆”弄壞了,那是一筆特別醒目的敗落。
三天過去了,嘎如蒂堂姑還沒有回來。柜子里的大果子,涼在外面的奶豆腐,還有肉干,已經被我吃差不多了,哈拉乎回來過兩次,再就連個鬼影也沒見。
我拾了一些柴,把蒙古包外面那個爐子點著火,我希望向嘎如蒂堂姑那樣,用炊煙喚來朝克嫂子,金花妹妹……我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母親來了。
她把我接回家,沒有說發(fā)生什么,只是不要我再等。直到母親燒了《賭徒》那天,我才再次見到嘎如蒂堂姑。三年了吧?
“我是覺得那本書可惜了。”我怯怯地對父親說。
“你嘎如蒂堂姑的人生才叫可惜呢。”
說完,父親用他的大巴掌使勁抹了一下嘴上的呵氣。
那天,嘎如蒂堂姑哭睡后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今年夏天,我將滿50歲。
那年,我如愿考到內蒙古大學。
責編:王楚 制作:趙文
作者簡介:黑梅,內蒙古大學2009級文研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編劇班學員。曾獲“草原文學獎”“內蒙古宣傳部優(yōu)秀劇本獎”。相繼在《青年文學》《長江文藝》《中國國家地理》《草原》等期刊發(fā)表小說,隨筆。曾任《傳承》雜志主編,《時代書畫報》和《草原人文地理》創(chuàng)刊主編。
《科爾沁文學》創(chuàng)刊于1979年,是通遼市本土作家的搖籃,曾先后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作家。科爾沁文學公眾號,將傳統(tǒng)紙刊延伸到更廣闊的網絡天地,面向全國,側重本土。設立專欄:小說、散文、詩歌、科爾沁文化、評論。歡迎廣大文友賜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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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梅
來源:科爾沁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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