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
作者:紀靜蓉
作者:紀靜蓉
一
這兩天,一個閃電劈瓦的消息傳遍了洪家村的農民公寓小區:洪美麗把親生母親吳淑芬告了。
小超市,廣場上,各家各戶都在激動的議論此事。剛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也總會一激靈:“就是淑芬那個特別懂事的二閨女?”
洪家兩姐妹是村里所有人稱贊的榜樣。在這個以生兒子為榮的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羨慕吳淑芬。都說女兒是貼身的小棉襖,而吳淑芬不但有兩件小棉襖,且保暖級別達到智能程度。
吳淑芬35歲那年,第一任丈夫死于車禍,留下兩個年幼的女兒。37歲她嫁給老光棍黑面國,第二年生了個兒子。日子眼看要紅火起來了,黑面國卻得了肝癌,一年就死了。吳淑芬再度成為寡婦。這一年,洪美貞16歲,洪美麗14歲,同母異父的弟弟洪家旺才5歲。但吳淑芬此時較第一次喪夫比,已經不那么棲惶了。第一,她終于和別人一樣有兒子,再也不會讓人罵絕戶頭了;第二,兩個女兒已經長大了,這個家有三個人撐著。
閩南農村,女孩生下來,連哭都安靜嫻雅,帶著懂事的氣息。長姐如母,兩個姐姐加母親,家旺等于有三個媽。誰能不憐愛這自小喪父的乖娃娃呢?五歲的他,由于太瘦小,身量只有三歲小娃那么高。姐妹倆抱著他串門,他到了別人家也不說話,分外靦腆,給桔子就吃桔子,給糖就吃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緊緊依偎在大姐二姐的身邊,象只等待母鳥喂食的小鳥一般,張著嘴等著吃。姐姐們把桔子剝了,把白絲絡一絲絲剝凈,再順進他的嘴里。看他吃得香,她們的表情既滿足又心酸,象是在說“這可憐的沒有爹的孩子”。她們倒是沒想過自己也是兩次喪父呢。
姐弟三人去拔兔草,兩個女孩手麻利的攬著草,一把一把往蛇皮袋里塞。小家旺只管玩兒,一會兒抓只蛐蛐,一會兒摘覆盆子吃,吃得滿嘴草屑。偶爾拔一片肥大的車前草,獻寶似的遞給兩個姐姐,就能博得夸獎:“我家旺真能干。”夕陽西下的光影中,兩個姐姐一人牽著弟弟的一只手,歸厝,歸厝,回家吃晚飯。那情景真是水彩作品一樣。每次村里人看到這一幕,都會感嘆道:“這兩個姐姐實在太懂事了。”
美貞湊趣的不愛讀書,初中畢業后去工業區罐頭廠打工。美麗學習中等,勉強上了高中,考了個大專,想想一貧如洗的家境,主動不讀,去鞋城當導購。左鄰右舍都起了樓房,自己家兩間平房夾在中間,象門牙缺了一顆,分外顯眼。將來讓弟弟怎么在村里立足?怎么娶媳婦兒?她們怎么能叫村里人戳著脊梁骨說,看,寡婦人家果然不行?
兩姐妹日夜勞作,把所有的錢都交給母親。吳淑芬養豬喂兔子,母女仨一點一點的,在家旺十五歲那年,不可思議的建成了三層樓。雖然欠下了不少外債,由于沒錢,墻體只貼了一半瓷磚,另一半水泥裸露著,看著怪丑的,到底和別人一樣了。
家旺毫不例外的沒考上高中,上了廚師培訓學校。此時恰逢省道從村里過,洪家的房一下子成了門面房。正好一間給洪家旺開飯館,一間吳淑芬開小賣部。這個家象雨后的枯苗一樣,漸漸活了過來。家旺23歲時,美麗張羅著把同學的妹妹介紹給他,兩人很快結婚,生下一兒一女。此時美麗美貞已經出嫁了,吳淑芬成了左鄰右舍最羨慕的對象。
羨慕,是因為吳淑芬活得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面子,吳淑芬有兒子有孫子。世人該有的東西,她都有。小飯店和小賣部只夠一家五口人生活,卻也算是自家生意。里子,兩個女兒雖然嫁出去了,卻隔三差五的回娘家,每回必大包小箱帶好東西。吳淑芬從里到外全是她們給買的。她背的坤包是真正的小牛皮包,而不是老太太們常用的發硬人造革包。手機也不象別的老人那樣用兒孫淘汰下來的舊手機,是華為新款大屏幕,兩千多塊,是兩個女兒一起給買的生日禮物。她們還帶著她到縣城最好的美發店專門紋了眉,燙了發。六十歲的吳淑芬拿著新手機,足蹬軟牛皮鞋,背著褐色牛皮包,花白的卷發帶著雍容氣度,在一群體態臃腫變形、步履挪蹭的老太婆中,儼然洪家村貴婦,不知招來了多少暗地里的羨慕嫉妒恨。
兩姐妹不止對母親好,對弟弟更好。弟媳婦是她們幫著張羅娶的,三層樓從蓋到裝修,到家俱,也花光了她們的積蓄。女兒家出嫁之前,是沒有自己的,留私房錢做什么?想到站在豬圈前默默舀起豬食喂豬的母親,頭發花白;想到她殷勤的對待每一個哪怕只是買一包鹽的顧客,小賣部那樣寒酸,方便面們一字排開在貨架上,用花花綠綠營造出廉價的熱鬧;想到她看著她們的哀傷而疲憊的眼神;想到弟弟在爐灶前努力學炒菜,身板細長單薄,透著少年的稚氣。爐火熏得他臉通紅,大汗淋漓,美貞美麗的心就會一陣陣悸動。弟弟雖然是同母異父,但一生下來就是她們兩個帶。第一塊尿布是美麗洗的,搖搖晃晃邁開的第一步是美貞扶著的。他不止像弟弟,更像兒子。她們姐弟仨和母親就是骨頭里的骨頭,血里的血,肉里的肉。
所以,洪美麗起訴吳淑芬要分家產這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這種事發生在誰身上,也不可能輪得到美麗呀,而且這還是在洪家當選本鎮五好家庭之后。吳淑芬帶著小孫子智達串門的時候,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有點訕訕的,帶著瓜太大、反倒不知從何吃起的期期艾艾。但私底下卻都幸災樂禍,有一種世間真理回到手中的自得。是啊,那兩個天字第一號孝順的女兒,孝順得有點不正常了。那么孝順,她們的男人不生氣才怪。
二
這個事,的確要從美麗和丈夫趙志遠鬧離婚說起。
美麗嫁縣城人趙志遠,原本是好姻緣。住進趙家三層小樓后,美麗也的確享了幾年福,直到后來遲遲懷不上孩子,查出她有慢性卵巢囊腫,好日子戛然而止。好不容易四處求醫問藥,懷上了女兒趙敏娜,全家松了口氣。敏娜三歲,他們想再生個兒子,第二胎卻遲遲懷不上。去醫院檢查,還是囊腫作崇,美麗又開始了漫長的求醫征程。藥影響了內分泌,她漸漸對性生活失去了興趣,夫妻關系轉冷。趙志遠終落入俗套,搭上新來的女同事。夫妻徹底撕破臉,美麗越發往娘家跑。
嫌隙是從小孩子們的拌嘴開始的。這日美麗回娘家,敏娜和家旺的小兒子智達玩,不知怎么的吵了起來。敏娜一把從智達手里拔過玩具,他失去重心,咣當一聲倒地,后腦勺磕在瓷磚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弟媳婦急走過來,把兒子從地上抱起,臉色很難看。美麗慌忙大聲責罵女兒。
智達在母親的懷里嚎著,指著敏娜大聲說:“滾出去,這是我家,我不讓你呆。”
美麗呆住了。敏娜愣了下,立刻回嘴:“這也是我家,我外婆家。”
“這是洪家,我姓洪。你不姓洪,你姓趙,你是外人。不然你為什么叫外婆,我叫阿嬤?”
弟媳婦居然并沒有阻止兒子的話,只是輕揉著他的后腦勺。
美麗腦子里炸了一下。這些話,五歲小孩子怎么能懂?必是聽大人議論過。她想呵斥侄子,細想竟一句話也說不出。這話有問題嗎?沒問題呀。
美麗陰沉著臉起身,拉著敏娜出了樓,走到院子里,坐在椅子上生悶氣,昔日一些蜘絲馬跡在心中閃現。原來,一切并非沒有征兆。比如當時興致勃勃的把婆家的各種花移栽到娘家小院時,弟媳婦曾似笑非笑:“二姐,你好有興致。不過先聲明,我是粗人,可伺弄不好花花草草。”
美麗往盆里放著土,再把土夯實,說:“沒事,我會弄。”
弟媳婦鼻子里出了一聲,說不上是回答還是生氣,轉身走了。當時美麗還微感詫異,覺得弟媳婦是不是嫌自己給她增加麻煩了。此刻她才醒悟,弟媳婦分明是嫌她擠占了自己的地盤。
美麗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晚飯時刻,才帶著女兒進了屋。菜是弟弟在樓下炒了送上來的。坐在餐桌邊,美麗去挾菜時,下意識的去看弟媳婦和弟弟的臉色。弟弟沒有異樣,還是一如既往的疲憊。弟媳婦則面無表情,眼神不與她對視,做張做致的揉著小兒子磕過的后腦勺。母親問磕著了,弟媳婦含糊的應了一聲。她對二姑姐還是有點忌諱的,當著她的面至少不敢發作。
敏娜傻乎乎招供:“外婆,是我不小心磕到弟弟的。”
智達說:“阿嬤,我不疼了,我不怪阿姐。”
孩子們總歸天真無邪,也許那話不算什么,也許是自己多想了。美麗稍釋然,但眼角瞥見弟媳婦仍然淡淡的。美麗一層羞恥僵硬的貼在臉上,挾了根空心菜,沒滋沒味的扒拉著飯。再去盛飯時,看著電飯鍋,她又愣了神。這鍋是她和美貞買的,當做新房開伙的第一天的鎮宅之寶。一個家,炊具特別重要,故當時兩人狠了狠心,花了兩千,買了個很貴的進口電飯鍋。這鍋質量太好了,用了這么多年,一點毛病沒有。這些年,美麗和美貞埋頭苦干,把娘家當成自己的家,一磚一瓦蓋起來,一件件家俱添置著,一心一意的經營它。但突然,有什么東西不對勁了。她和娘家鐵板一塊的關系有了條傷痕,有毒液開始往里滲。
美麗回到桌邊,吃著飯,見母親給智達挑了塊最標準的排骨,心中那條傷痕又大了一些。因為智達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親對他格外照顧,美麗平日里并不以為異。但此時看來,母親此舉尤為偏心。兩根排骨四十五元,斬斷了只得六塊方方正正的凈排,大半都是智達吃的。美麗見敏娜眼睜睜看著湯里最后一顆肉丸也被母親放進智達的碗里,心里刺痛了一下。
原本還要再住的,美麗改了主意。母親沒有挽留,本來她也從來沒有挽留過,美麗回來得太頻繁了。這里離縣城十公里,騎摩托車再慢,二十分鐘也就回來了。但今天母親的沒有挽留,看在美麗眼里意味深長。她騎上摩托車,還沒啟動,就見母親返身進了門,順手把大門給關上。晚上十點鐘,小賣部和飯館早該打烊,母親該休息了。但關門的咣當一聲,卻象是一記耳光打在美麗臉上一樣,讓她臉僵了一下。門關上,仿佛娘家宣布把她這個外人隔絕在外,仿佛她這盆潑出去的水的確是難收回一般。
美麗和趙志遠這些年鬧僵,母親堅定站在志遠這邊。倒不是替女婿的出軌行為辯解,只是反復強調“你都三十多了,生育又困難,再嫁很難嫁。熬兩年把他熬回家就好了。”當時只是覺得天底下所有老人都這樣,既嫌子女離婚自己臉上不好看,又替子女的后半生擔憂。而已。如今想來,母親何嘗不是怕自己離婚后無處可去,要回娘家拖累她和弟弟?
一路騎著車,美麗心中那條傷痕忽開忽合,心隱隱作痛。她試著說服自己,也許只是因為境況不好,所以自己格外敏感,也許睡一覺就沒事了。母親還是她最愛的人,怎么能對母親起疑心呢?她們和母親是一體的,懷疑母親,不就等于是對自己最大的否定嗎?
回到家,大門也是緊閉。美麗停下車,讓敏娜從后座上下來。敏娜睡眼惺松,說了句:“終于到家了,困死我了。”美麗看著這緊閉的門,一時竟失語了。
這是家嗎?這是婆家,是趙志遠家。但,不是她和女兒的家。趙家并不愛敏娜這個孫女。公公對敏娜總是淡淡的,無可無不可。婆婆算是愛敏娜,但并不熱烈,只是盡到對幼兒的義務般的對待。趙志遠是個巨嬰,萬事不操心,對女兒更像對玩具。興致來了親兩下,沒有興致就很敷衍的對待她,禮貌而疏離。離了婚,她們怎么辦?
美麗站在黑暗中,心中千回百轉。原來她母女倆個是無家可歸之人!
三
美麗去美貞家玩。
兩人喝著茶,手機靠在茶杯邊,正在播宮斗劇《延禧攻略》。妃子們吵吵鬧鬧。美貞看得出神,美麗卻有點心不在焉,說道:“省道要拓,咱家那片馬上要拆厝了,聽說了沒?”
“嗯。”美貞應著。
“我們縣城離趙志遠家不遠的地方,整條街都拆了。一家補了一百多萬,還有回遷房呢。”
美貞把視頻暫停,驚奇道:“咱家那個也能補這么多?”
美麗笑道:“咱家三層樓呢,而且是門面厝,少不了。”
美貞道:“媽歲數大了,家旺孩子還小。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最好別再折騰了。”
美麗不以為然:“誰不盼著拆遷?村東頭旁邊圈了一大塊,準備做商業街,一直連到鎮上。到時家旺就在前面租個門面就是了,前景挺好的。”
美貞嘆:“可是他們還得重新適應。咱那厝多好,獨門獨院,能做生意,門一關就是自己一個天地。我還是覺得不拆最好。”
美貞心思真是單純,話題無論如何不能往美麗想探討的方向去。她感到一陣生氣,又有點羞愧。和大姐比,自己是不是有點卑劣呢?居然覬覦年邁母親的財產?
美麗的心思,自己也不是很明了。
至少她這代農村女人,沒有自己必須有房的概念。別說她了,即使是城里的七零后女性,又有幾個有自己買獨立住房的想法和能力?女人婚前是屬于娘家的,婚后是屬于婆家的。單身女人,要房干什么?把你能耐的!公鳥筑巢,母鳥產卵,這分工才合理。一只既會筑巢又會產卵的母鳥,會讓公鳥退避三舍的。
然而公鳥不鬧離婚,人類的雄性可會。沒有巢的母鳥,帶著它的幼雛怎么辦?美麗38歲這年,漸悟到這一點。她,在這海海人世,厝無一間,地無一攏。離了婚,她和女兒就成喪家犬了。
美麗從美貞家回來,在縣城街上漫無目的的溜達著,不知不覺走到當初上班的鞋城。一進店,有位一眼看上去就很能干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微一偏頭,導購小妹熱情的迎上來。那女人想必就是店長了。當年她辭掉店長一職時,還為老板的努力挽留而自得。如今看來,找誰來不能培養成得力干將呢?美麗忽然發起狠來,想給自己買雙貴貴的靴子。她有些年沒買過新鞋子,一雙長靴再打折也要五六百。她早年買下的那些冬天的一步裙、長昵子裙,須得雙長靴來配才好看。
她挑了雙高筒黑靴,站到鏡前,還沒換上,看著鏡子里蒼老寒酸的自己,就泄氣了。她缺的何止是一雙靴子?美麗把靴子放回鞋架上,失去了購買它的欲望。一抬頭,看到趙志遠和錢莉并肩從店門口路過,說笑著,并不避諱別人的眼光。丈夫正處在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身板稍嫌厚實,卻反倒帶著種中年人的穩重,與年輕女子的交往又使他多增了活力。錢莉穿一身紅色毛衣長裙,身材被勾勒得凹凸分明。她才三十歲,象一塊富饒的土地一般,必是種啥長啥。不象自己這塊已經被耗盡肥力的荒地那樣,空落落,了無生機。
美麗一陣憤恨,追了幾步,看著他們的背影,待快追上時,卻停下腳步。從前她曾想,如果在街頭碰到這對奸夫淫婦,她一定象母老虎一樣兇悍的撲上去,把不要臉的賤男女打得滿地找牙。可是看著老公壯實的背影,錢莉窈窕挺拔的身姿,她失去了勇氣。打得過他們嗎?這一鬧,那個家門她還跨得進去嗎?這樣想著,她反而怕他們發現她,急急掉頭,卻兜頭碰到一個人——鞋城老板黃姐。
黃姐熱情的喚:“美麗。”
美麗站定,勉強一笑。黃姐見她那難堪模樣,抬頭再往前面一看,看到趙志遠和錢莉,明白了幾分,趕緊打岔:“走走,上樓喝茶。”
前老板黃姐的家在鞋城的二樓,一樓三間是門面,二樓是客廳和臥室,三樓有客房,有瑜伽室。她二十年前與丈夫離婚,帶著四歲的女兒凈身出戶。命運開頭與美麗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結局卻如此不同。美麗羨慕不已,又自慚形穢。
三巡茶過后,美麗道:“我如今真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黃姐道:“是人是鬼,別人說了不算,你自己說了算。”
美麗嘆:“人這一輩子不遇到大事,根本看不出你嫁的是人是鬼。孩子這個事真是照妖鏡啊。”
黃姐悠然:“所以你拿孩子當試金石?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被你試?”
美麗愣住了。
“我活到50歲,得到最大的人生經驗就是,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和事業。你當年嫁入趙家,和公婆同住的時候,我就不贊成。記得不?我提醒過你,最好和老公一起買個房。”
黃姐的確提醒過,但美麗當時覺得很荒唐,一笑了之。趙家三層小樓裝修得漂漂亮亮的,大姑姐嫁出去了,這家遲早是趙志遠的。她迫不及待的要住進去當女主人,有什么理由再去買個小房住呢?哪個房能有婆家這房寬敞氣派住得舒心體面?況且當初手頭也沒有錢。
“你想離婚嗎?”
美麗搖頭:“我沒有房,離婚住哪里?”
黃姐手遙遙一指:“那邊是工商局、水利局、職工中專的公房,的確很破舊。但五六十平米的小兩居,月租才四五百。現在人家有點錢的都跑到新城去買商品房,這舊房呀,有的是。想有個地方住還不容易?”
美麗又一愣。
黃姐見美麗臉上陰晴不定,知道她心中正千回百轉拿不定主意,也不催她,換了個話題:“你打工十來年了,只不過這幾年停下來而已。積蓄都哪里去了?就沒想著購置點什么不動產,或者是金條、國庫券之類的嗎?”
美麗慚愧一笑,她的確沒有多少積蓄。那些年她和美貞掙的錢全變成娘家三層小樓的水泥,沙子,瓷磚,窗簾,家俱……今天一包沙子,明天兩袋水泥,陸陸續續蓋了七八年。這屹立在村頭的三層樓,是喝著她和美貞以及母親的血汗,才長得這么高的。還有弟弟娶妻的聘金,舉辦婚禮,各種雜七雜八的支出。兒子當然比女兒重要,一家子都得圍著兒子轉,天經地義。敏娜是外孫,智達可是響當當的內孫,本地話叫“金孫”。這兩個字從老頭老太太們的舌尖吐出來,象裹著蜜的金條,金燦燦,沉甸甸,和“外孫”比有著截然不同的質感。
這將近四十年的人生路,本來自以為走在正確的方向上,不料一抬頭,前面是懸崖,后面是斷橋。左右全是湍湍急流。她是怎么白活了這么多年呢?
冬陽微微,美麗后背卻出了薄薄一層汗。
黃姐道:“說點對你有用的吧。有個導購要離職了,你可以回我店里做。兩千五加社保,每月休息兩天。其他的,你自己拿主意。盡快給我答復,你不來,我得趕緊招人。”
美麗眼前一亮,感激道:“謝謝你,我會認真考慮的。”
四
美麗正式和趙志遠提離婚,他當然迫不及待的答應。可令她意外的是,趙志遠想要敏娜的撫養權,說是怕她一個人要打工又要租房,條件不好。敏娜是他親生女兒,爺爺奶奶都是親的,總歸不會虐待她。美麗每個月給三五百撫養費就行。
美麗思來想去,五內俱焚,卻又無計可施,夫家再不好,也比讓女兒跟著自己顛沛流離強,等境況好轉再把撫養權要回來好了:“好,等我租完房,安頓下,就去領離婚證。”
美麗收拾行李,拖著行李箱走出屋。走了一段,忽然聽到敏娜在后面哭喊著“媽媽”。美麗咬咬牙,扭過頭繼續走。敏娜嚎叫著:“你為什么不要我?”街上的人見這孩子哭得凄慘,都停下來看著她搖頭嘆氣。敏娜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追著。美麗一回頭,見女兒淚流滿面,終于不忍心,停了下來。敏娜象一發炮彈一樣射入美麗懷中,緊緊的摟著她,再也不撒手。
敏娜哭道:“你為什么不要我?”
美麗哽咽:“媽媽沒有家,帶著你怎么辦?”
敏娜像是想到了辦法那樣,興奮而急切的抬起頭:“我們可以住外婆家呀。”
美麗想笑,眼淚卻成串流了下來。
美麗帶敏娜去看自己租的水利局建于八十年代底的舊房。這個地區很偏僻,老樹成林,落葉遍地無人收拾。因為是漸被荒棄的地段,行人稀少。上了樓,樓道昏暗狹窄,年久失修。房門是舊式的鐵門,屋里的老式日光燈黯淡無光,黑白格瓷磚地磨損得厲害,墻面掉灰,洗手間是蹲坑,坑底和兩側陶瓷踏板的凹槽里全是污垢。
美麗一一指著這些地方給敏娜看,柔聲勸說她,爸爸家條件更好。然后再帶著敏娜走到陽臺,指著不遠處給她看:“這里離爸爸家只有幾條街,離你幼兒園也近,媽媽有時間可以隨時去見你。”
敏娜反身抱住美麗:“可是不能天天見到媽媽,我不能忍。媽媽,我只想要你。和你在一起,住哪里都開心。”她放聲大哭,小小的身子由于情感的激烈起伏顫抖著。美麗心如刀絞。
搬家一事暫告一段落。敏娜晚上不肯睡,眼巴巴等到美麗九點半下班后回家。看到她后孩子才露出踏實的笑容,上床睡覺。美麗心想,再過一陣,慢慢的哄她,自己一點點的嘗試著離開,也許孩子就能擺脫對她的依戀了吧。
美麗重新站到鞋城時,并沒有滋生開始新生活的斗志。好些年不上班,她已經不適應這么艱苦的打工生活了。第一天穿上黑色工服,盤起頭發,站在店門口時,美麗有種萬念俱灰的絕望。一周之后,美麗漸漸適應了,那種陣陣發冷的絕望慢慢消退,站腫了的腳也漸漸習慣了忍受酸痛。中午休息時,她和同事們一起吃盒飯,說說笑笑,居然覺得這樣也不錯。憑自己的勞動吃飯,收入雖微薄,但心里有底了。不象這些年和趙志遠感情轉冷的日子里,她渾身繃緊,夜夜失眠,那是一種前路渺渺的空虛和無望。
美麗想著工作穩定一點,敏娜漸漸能習慣由婆婆照顧她,就和趙志遠把離婚證領了。然而這天,錢莉居然來鞋城,說要和她談談。美麗沒想到來者不善,底氣居然這么足。而她身為正室,看到小三兒,反而心里發虛,臉上發熱。
兩個女人到鞋城后的小倉庫房里,對峙了幾秒鐘。錢莉抱起雙臂,做了水鉆的指甲發著光:“趙志遠說這段時間正在和你辦離婚手續,女兒歸他,我不同意。”
美麗不意她這么直接:“為什么?”
錢莉道:“后媽這種身份,純屬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前人子女無論怎么樣都不會喜歡你,認為你是拆散父母的狐貍精。你全心全意討好,不過白費力氣;你對她疏遠冷落,又會被別人指責后媽狠心。但凡孩子有任何閃失,罪責全在后媽身上。況且我還要生自己的孩子,為什么要讓老公費盡心力和錢財來養和我不相干的孩子?給撫養費倒也罷了,法律上怎么判他怎么付,但絕對比親自撫養要少。而且我不能接受他不把全部精力放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嘛,不生孩子則已,生,我就要當最好的母親。誰敢傷害我孩子的利益,絕不罷休。”
這一番話又冷又硬又直接,劈頭蓋臉的象冰雹一樣打得美麗喘不過氣來,半天方定定神:“你比趙志遠年輕十歲,上過大學,家境也好。為什么要選他呢?”
錢莉爽快:“因為我喜歡他。是,我三十歲了,人人叫我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我耗到現在,就是因為要求高,條件多。趙志遠會是我的最后一搏,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這段婚姻稱心如意。如果不行,我一定不會結婚。不過你猜猜,我和趙志遠兩人,誰比較著急呢?”
趙志遠果然慫了,要把敏娜的撫養權給美麗,一個月愿意付一千塊錢撫養費。他們在他家客廳談判,美麗一口答應。難道叫女兒成了沒人要的皮球,被踢來踢去嗎?光想象就已經心里作痛了。婆婆送她出門,走到門口,居然有點戀戀不舍:“美麗呀,你上班要到九點半以后才下班,敏娜放了學怎么辦?不行就讓她回這里來吃飯。吃完你再來接吧。”
美麗心中黯然。錢莉已經給了一個下馬威,她怎敢讓女兒和她呆在一個空間里?再者,婆婆對孫女是有愛,但只有一點點,不過是為了撫慰自己的良心罷了。和完全不愛比,這一點點反而顯得尤為可恨,假仁假義。美麗不能讓敏娜上這一點點愛的當,因為如果她上當了,誤以為這是真愛,本著孩子的天性,她就會要求得更多。那時婆婆又給不出,這先前的一點愛就顯得殘酷,令孩子加倍受傷。莫不如及早看清真相。
租來的房美麗本想湊合住,但既然要和女兒一起住,就得好好收拾一番。她請人把墻和屋里的門粉刷了一下,買了木紋地板革把地板重新鋪過,在網上買了二手家俱和廉價燈具,淘了風景畫框遮住了墻上一大塊破損的地方,窗臺擺兩盆綠植。一周過去,僅有的五千塊錢積蓄花完,這五十平的房已是舊貌換新顏。現在把那扇破舊的鐵門一關,只要不看廚房里那些老舊的抽油煙機和冰箱,這屋宛然是一個很小資的公寓。
領了離婚證之后,美麗找了個休息日,雇了個蹦蹦車去接敏娜。敏娜踴躍的幫著搬紙箱,一臉的興奮和憧憬。上了樓進了屋,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是美麗母親過來幫著搬家做飯。敏娜驚喜的東張西望,夸張的嘖嘖有聲:“媽媽,我覺得咱們的新家特別漂亮,比爸爸家還漂亮。”
她沖進臥室,倒在粉色被子上滾來滾去,笑得很開懷:“我們的家!”
母親探進頭,招呼敏娜出來吃飯。敏娜坐起身來,大聲說:“外婆,大姨,這是我和媽媽的家。”
母親嗓子啞了下,眼圈紅了,笑道:“對,你和媽媽的家。”
四人吃著飯,氣氛很溫馨。美麗看看左邊的姐姐和母親,看看右邊的女兒,心里想,從前覺得離婚就象天塌下來一樣,根本無法想象。現在看,也無非如此,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有至親骨肉的地方,就是家。母親沒有再罵美麗為什么不聽她的話。也許是既成事實,多說無益。臨走前,母親掏出一個紅包,說是給美麗的喬遷禮。美麗愣了,慌忙推讓。
母親道:“你以后可怎么辦啊?”說完抹著眼淚。
美貞道:“好了,美麗這一步走得沒錯。甘愿擔菜賣蔥,不甲別人公家尪 (女子寧可吃苦,也不與人共夫)。”
美貞把錢接過來,塞到美麗手里,自己也掏出五百塊錢給美麗,讓她收著。跟自己的姐姐和母親還客氣什么?美麗便不再推辭。
母親和姐姐走了,美麗把紅包里的錢拿出來一數,足有五千塊錢之多。她鼻頭酸了。母親開小賣部掙的并不多,平時也節儉,這錢想必她攢了很久。捏著這沓錢,象是捏住了證據一樣,美麗對母親曾有的懷疑煙消云散,心中傷痕愈合了。怎么能懷疑母親呢?她們三人相依為命三十幾年,一路扶持走到今天。母親是愛她的!如果連母親都不能相信,這世界上她還能相信誰?美麗把錢放在床頭柜里,洗了澡,上了床,在溫馨的桔色床頭燈下端詳著敏娜稚氣的臉龐,甜美的睡容,心里格外踏實。她不是孤身一人,有母親和姐姐,有好老板黃姐,她一定能把女兒穩穩的帶大。美麗滑入被子,摟著女兒,開始了她在新家的第一晚睡眠。
美麗睡得很香,一個不好的夢也沒有做。直到突然樓道里有人狠狠的把瓶子之類的東西砸碎,發出很大的聲響,把她驚醒。她嚇了一跳,屏息走到門口。聽得有沉重的腳步聲上樓,伴著男人呻吟嘆息的聲音,也許是夜歸的醉漢。美麗回到臥室,見已是凌晨三點。她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
明天就去買個防盜門安上!
五
美麗站在洪家村原本娘家房子所在的地方,倒吸了一口涼氣。
才幾個月沒來,這里已經完全不認得了。房子所在道路兩側所有建筑已經推平,八車道的混凝土路正在鋪設。路盡頭幾棵大榕樹也沒了,一輛水泥鋪路機緩慢的行進著,塵土飛揚,熱火朝天。凡是被拆遷的村民,現在都住到村里統一蓋的公寓型農民小區里了。
美麗美貞去到母親和弟弟分的一百五十平的新房里。母親牢騷滿腹,說拆厝虧了,住不慣商品房。美麗卻覺得這里比原來好多了。這小區道路鋪著紅色方塊磚,整潔有序,不象從前村里小道邊垃圾遍地,污水橫流。大理石廣場平整氣派,整個小區象是剛理完頭發的人的發型那樣簇新,生硬,卻也顯得精神。這里是本鎮“撤村并居”安置點,附近幾個行政村的拆遷戶全部集中于此,十幾幢樓已基本住滿,車水馬龍,人氣極旺。
母親這房裝修也相當得體,淺赫色木地板锃亮,電視墻是米白色大理石材料,新購置的栗子色榆木沙發茶幾與地板很相宜,整體廚房是雜牌子,卻也看著體面高檔。總之,母親和弟弟在一夜之間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弟弟最近還沒有找到理想的門面,歇了一陣,開始發胖,張著腿坐在沙發上,身形帶出點一家之主向外膨脹擴張的自得。
“來來來,兩位姐姐坐下喝茶。”弟媳婦招呼著,斟茶倒水,氣勢與之前有了微妙的變化。也許是因為從前她是嫁入洪家,被動接受了整套房的審美。而現在換了套房,仿佛換了主場,且這個房的裝修全由她一手安排,故而那氣勢帶了點女主人的自信。這屋里,從前舊房里擺著的姐弟三人和父母的老照片不見了,現在電視柜上方擺的是弟弟一家四口各種水晶相框,各類裝飾也都是弟媳婦喜歡的浮夸艷麗的風格。美麗美貞的影子在這個新家一點也看不見。美麗心里酸溜溜的,美貞卻象是毫不在意,嘖嘖贊嘆:“裝修花了多少錢?”
母親含糊道:“也沒花多少,東西都便宜……”
弟弟插話打斷:“光這套沙發,一萬五,又不是什么好木頭,這他媽的不是見鬼了嗎?”他笑吟吟的,表明他完全可以承擔起這份見鬼的公然的昂貴。
正說著,村長洪保國進來。這棟樓安置的都是洪家村的村民,村長就住在樓上。“都在啊?正好,咱們縣正在各村開展評選‘五好家庭’活動,我準備把你家報上去。你們姐妹倆孝順,對弟弟好,家旺夫妻和睦,麗梅對婆婆也很孝順。這些咱們村的人都知道。淑芬,你命太好了。”
大家笑著,母親訕笑:“我兩次喪夫,還命好?表弟你盡拿我開玩笑。”洪保國的爺爺是美麗爺爺的親哥,他們叫他表叔。
“過去你是苦了點,現在這不是熬出頭了嗎?”洪保國看著另一個屋里正在打鬧追逐的智達智芬敏娜,不勝羨慕。他一兒一女,女兒離婚了,兒子三十五歲了還沒說上媳婦,一個孫輩也沒有。他把評選五好家庭的表格留下,又閑扯兩句,走了。飯后美貞美麗告別。從前娘家小樓有的是房間,而現在四室一廳,母親、小夫妻、兩個孩子各一間,再也沒有多余的房間讓她們留宿了。
臨走時,弟媳說:“敏娜,有空再來作客。”
敏娜答:“好的舅媽。”
下了樓,已是萬家燈火時節。十幾棟樓,每家窗口都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小區的花苞形路燈燃了起來,一排高高的LED大燈把整個廣場照得亮堂堂,是盛世該有的模樣。老太太們正在跳廣場舞,配樂是蔡秋鳳的閩南語名曲《金包銀》,老太太們歡快的表情與蔡秋鳳幽怨的哭腔形成鮮明對比。敏娜興高采烈跑進人群里,有模有樣的學著跳起舞來。
美貞美麗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欣賞著這情景。美麗說:“真好。”
美貞說:“是啊。”
兩人不知道為什么,有點訕訕的。沉默了半晌,互相道別回家。
回到租住的破落小區,把車停在樓下的時候,美麗恍若隔世。如果說美麗與女兒的出租屋是桃花源的話,它也是一座孤島,而通往這孤島的路荒僻險惡。美麗漸漸意識到,當初租這個房有點欠考慮。首先這里屬于被荒棄的地帶,垃圾遍地,臭氣薰天。對面的幾座樓門窗殘破,透著衰敗的末世感。在這自暴自棄的地段,只有她自強自立,租的房裝修一新,還換了個簇新的防盜門,夠醒目也夠凄涼。其次,由于它便宜,租住的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象美麗這樣沒錢的,有吃低保的,有吸毒酗酒的,有次美麗在樓道里遇到了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一看就是做皮肉生意的。
要是門一關,兩耳不聞窗外事也就罷了。可是這座樓一到半夜就分外熱鬧,大聲放音樂的,吵架的,打架的,摔東西的,罵罵咧咧,窮和脾氣互相刺激,放大著彼此。然而這不是美麗最討厭的,她最怕的是住在樓上一個從鄉下來縣醫院化療的癌癥病人,夜夜呻吟,強行克制中仍可聽出那疼痛難捱的顫抖與沙啞,令人毛骨悚然,久久難眠。
敏娜上小學了,按戶口劃片,她上了全縣城最差的小學。美麗原本也無所謂,她這條件,孩子有個學上就不錯了。然而這晚托管班的老師把敏娜送來的時候,她發現孩子臉上有幾道傷痕,一問才知道,是學校班里孩子打的。
托管班老師道:“中山小學的風氣特別不好,上課紀律差,老師也不管。現在除非沒辦法,不然誰都不會把孩子往那里送了。”她意識到說漏嘴,趕緊止住。
晚上睡覺,美麗問敏娜對方為什么打她。敏娜站在床上,叉著腰:“誰讓他說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我不愛聽。”小小一個人,倒是不讓人的氣勢。
美麗難過的看著她臉上的傷痕,敏娜安慰道:“媽媽,沒事的,我也打他了。他的傷比我的多多了。”
美麗一驚,問傷到對方哪兒了。“臉上,脖子上,手還被我咬了呢。都出血了。”
這可不得了,也許明天對方家長就找上門來。美麗心煩意亂,關了燈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一陣猛烈的敲擊防盜門的聲音把母女吵醒。敏娜睜大眼睛,驚恐的看著美麗。美麗輕輕拍著她,安撫著,示意她別出聲,一邊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門口,隔著門側耳傾聽。門外有人喉嚨里低吟著,一邊用拳頭砰砰捶著門,時斷時續。幾分鐘后沒動靜了。美麗心里稍定,又踮著腳回到里屋。敏娜扎進媽媽懷里,把腦袋蒙進被子里,許久才又漸漸睡著。美麗卻再也睡不著,四點多時困意才來,想著六點要起來給敏娜做早飯送她上學,又不敢睡得太死,迷迷糊糊睡了個夾生覺。
母女呵欠連天的起床洗漱吃完早飯。收拾完畢要出門,美麗一推門,卻覺得象有東西堵住了門似的。用力一推,感覺什么東西倒了,出門一看,嚇了一跳。昨晚捶門的原是樓上那個酗酒成性的鄰居,他此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美麗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上前把他翻過身來,見他臉色青黑,嘴唇微張,嘴角和地上的嘔吐物已經凝結成塊,手象雞爪般僵直冰涼,眼睛緊閉。探手在鼻下一試,果然氣息全無,已經死了。敏娜正好這時從門里探出頭來。美麗趕緊高聲道:“敏娜別看。”但已經來不及了,敏娜看到他那可怖的面容,打了個寒戰,尖叫了一聲,聲音銳利高亢,充滿恐懼。美麗意識到自己考慮不周,趕緊回身把敏娜帶進屋,緊緊摟住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撫著她,直到她情緒漸漸平靜。
警察把尸體帶走,檢查結果是酗酒后心臟病發作猝死。
敏娜自此落下陰影,每天出門的時候,總是膽怯的探頭看一下門外,然后飛快的跑下樓。每晚回家是最困難的,一走上樓梯,她就開始猶豫,腳步停滯不前,帶著哭腔說害怕。美麗不得不讓她閉上眼,抱著她直到進屋。即使這樣,她也能感到孩子渾身顫抖。這個地方實在不宜久居。美麗正打算咬咬牙,重新租個好一點的地方。黃姐建議她,不如一勞永逸,買個環境好一點的二手房,也正好能讓敏娜換個正常一點的學校。便宜的二手房,五十來平,帶普通小學學籍的,二十來萬就夠了。
美麗苦笑:“我怎么可能有二十萬?”
黃姐道:“你娘家厝不是拆遷了嗎?誰家拆遷不分錢?”
“我們洪家村,從來沒有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分財產的事。”
黃姐正色道:“從來如此,便對嗎?”
美麗悚然,一時說不出話。從來如此,固然不對。但又有誰敢開這個頭?整個村五百多人,幾乎都姓洪,迎面走過來的人,不叫姑姨,就叫叔伯,沾親帶故。只是回娘家要錢這么簡單嗎?母親的背后是洪保國,是月霞嫂,是三姑六婆那無孔不入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黃姐道:“縣城因為拆遷,發生了好幾起女兒回娘家爭財產的官司呢。鬧到最后女兒和娘家人全翻臉了。”
美麗道:“那她們最后分到財產了嗎?”
黃姐道:“多少分了點吧。男女平等,這可是政府提倡的。”
美麗道:“但是還有一個說法,就是父母的財產愛給誰給誰。”
黃姐打了個哈哈:“怎么那么巧,大部分父母的財產都恰好愛給兒子?女人就是可憐,幾千年被教育得不敢談錢,上了大當。告訴你,錢在哪里,愛在哪里。”
美麗目瞪口呆,象當頭挨了重重一棒。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黃姐見狀,一笑,轉身走了。
這晚,敏娜又從夢中驚醒,美麗緊緊抱著她,不停的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呢喃,哄著她。孩子繼續沉沉睡去。美麗卻再也睡不著了,想著黃姐白天的話,突然徹底明白了。敏娜是女兒,但無損她對她的愛。她但愿自己能替女兒受苦,讓那噩夢來侵擾她。相比之下,母親對自己的愛,黯然失色,現出贗品的寒酸。母親知道自己離婚了,收入微薄,沒有房住,卻從來不敢問一聲“你要不要回娘家住”或者“你有錢嗎”。不錯,她是給了五千塊錢,可是對于美麗目前焦頭爛額的生活,那無異于杯水車薪。這證明母親的心中,只愛兒子,不愛女兒。
黑暗中,美麗雙眼炯炯,回想著幾十年的點點滴滴。越想越清醒。
黃姐讓美麗先搬到她家住,美麗感激涕零,草草收拾了東西。和娘家開口之前,要先自己說服自己。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仗,是,法律上美麗站得住腳。然而跟自家人講法律?洪家村沒有這種習慣。美麗一想到這個事就犯怵,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遲遲不敢回娘家交涉此事。她心里象長了草似的毛躁躁的,有種東西一直往上拱,但同時又有某些東西使勁的把它往下壓。美麗無從分析,或者說不想把它琢磨清楚,想清楚后那答案太赤裸,是她一時半會兒承受不了的。
這天美麗倒休,恰好是周末。她帶著敏娜逛街,不知不覺走到了新城區。縣城分老城和新城,新城原本是老城邊上的一大片農田,十年來不斷征地建設,慢慢形成人氣超旺的新城區。最好的學校都在這里建新校區,全縣最昂貴的樓盤也建在這里,新建小區最令人羨慕的就是一水兒的管道燃氣,不用象老城區的居民那樣,要用煤氣罐兒。
誰能想到僅僅十幾年的功夫,全縣老百姓都向往的老城區迅速衰落成為二等公民,在新城區這位新貴面前氣勢短了一節?誰能想到村里人人羨慕的美麗,有一天會淪落為無家可歸的棄婦?人世間,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美麗鼓起勇氣走進一個叫“玉蘭灣”的樓盤售樓處,發現一平米要八千塊錢,不由咋舌。售樓小姐大概看出她買不起,淡淡道:“新城均價普遍在這個水準之上,因為廣軒學校、華府學校就在這附近。”
這兩所十二年制的私立學校是全縣最好的學校。也是邪門了,本縣辦得最好的學校,都是私立學校。美麗拉著敏娜出去,看對面有個超市,里面有個小型的兒童游樂城,便領著敏娜去玩。她花不起一平米八千,但一小時十五塊,還是負擔得起的。敏娜興致勃勃的跳進塑料球池里,歡快的蹦著,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了。美麗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等著,無意中一抬頭,看見弟弟弟媳走進玉蘭灣售樓處。她一愣,剛想張口叫他們,卻又啞然。是了,智達明年就上小學了,他們兩口子曾經抱怨過對口的鎮小學教學質量不怎么樣。如今手里有了一大筆錢,自然會想在縣城最好的學校附近買房。何止他們?這一波拆遷過后,各樓盤售樓處多了不少手握巨款的農民。所有認識的人,但凡有點能耐的,誰不為兒子在縣城買房?
不知不覺,手里“玉蘭灣”的彩頁已被美麗捏成一團,汗津津的。
六
美麗幫母親在她臥室疊著衣服。
這臥室真好,陽光暖暖的照進來。窗外就是小區的道路,閑來沒事,可以坐在椅子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人來來往往,嫌吵就把落地玻璃窗一拉,可謂鬧中取靜。坎坷一生的母親晚年有這陽光燦爛的寧靜一隅,幸甚。一瞬間,美麗有點不忍心。可是,弟媳回娘家了,智達智芬上學,弟弟去盯飯館的裝修,這是談話的最佳時機。再不說,就沒機會也沒有勇氣了。
“媽,這次咱家拆厝,補了多少錢?”她假裝漫不經心的問。
母親停了一下手中的動作,也許是沒有。
“嗨,就那樣。”母親含糊道。
美麗等了一會兒,母親沒有往下說。美麗內疚漸淡,再問:“那樣,是多少?”
母親抬頭,兩人視線對視。這一刻,美麗明白了,母親從一開始就擔心她來問這個問題。母親知道遲早兩人會在死胡同里短兵相接,所以此刻眼神中沒有驚訝和憤怒,而是慌亂,有一種“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的倉皇和釋然。這時恰好廚房正在燒的水開了,哨聲刺耳。母親象得救了般,快速起身:“我去關火。”
母親在廚房灌水,擦拭著干凈的灶臺,把垃圾袋扎上,再洗著抹布,絕望的等待即將到來的風暴,徒勞拖延著這難堪對話的繼續。美麗坐到沙發上,靜靜的等著她。母親磨磨蹭蹭的把水壺拿到客廳,洗茶,泡茶,端了杯茶,放到美麗面前。
“我想買個房。”美麗說。
“多少?”母親道。
“二十萬。”
“沒有。”母親下了決心般。
“補了多少錢?”
母親避而不談,絮絮叨叨算帳:“家旺找的店面年租要十萬,而且還不一定能開起來。住這里不比以前,可以自己種菜。這里什么都要買,煤氣水電什么都貴。全家老少就指著這筆錢過日子呢。”
美麗道:“我看到他去縣城買房了。”
母親理直氣壯:“智達明年就上小學了,買房也是應該的。所以你可以算出來,這錢根本就不夠。”
“你連孫子讀書的事情都考慮到了,卻沒想過我們娘倆兒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母親裝傻:“你不是租了房么?那房我看還可以呀。”
美麗想解釋說那房子出的事,卻一陣厭煩。為什么她就活該租房,而弟弟卻可以有兩套房?
“我不想租房,我活到快四十歲了,連套自己的房都沒有,你不替我可憐嗎?”
“所以我不讓你離婚。你這歲數,再嫁不好嫁,早跟你說過,你就是不聽。”
看得出,母親很高興可以換個安全的話題。為什么要到今天這個地步,才看出母親是這樣的人?多么可笑!曾經美麗認為,如果母親死了,她就不要活了。而她掙的每一分錢,都應該和母親共享。那個曾經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可以把靈魂和生命悉數交付的母親,是在哪一刻漸行漸遠的?還是說,從頭到尾都是美麗誤會了,她只是弟弟的母親,而非兩姐妹的?
“已經離婚了,你說這個有什么用?”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美麗換了個最赤裸、最難堪、也最有效的角度:“那房是我爸的地,蓋房我也出了很多錢。怎么說都該有我的份。”
母親身體挺立起來,美麗感受到一陣敵意撲面而來,氣氛緊張起來了。
母親聲音尖尖:“美貞的付出不比你少。都是當女兒的,你看美貞有象你這樣斤斤計較嗎?”
美麗語塞,拿美貞說事,是個好招數。
母親聲音越來越高:“自古以來,哪有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分財產的理兒?你去打聽打聽,這次拆遷,誰家女兒分到錢了?你這樣一鬧,我們家的臉往哪兒擱?”
美麗怒:“你只考慮你的臉往哪兒擱,考慮過我和敏娜今晚睡哪兒嗎?”
母親道:“你有房住,現在是風吹著你了還是雨淋著你了?多少人租房住,怎么你就不能租房?再說了,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家搞沒了的,走到今天這步田的怪誰?”
美麗盡力抑制憤怒情緒:“我問過了,你們這次補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還補了七十萬。我要二十萬,天經地義,根本不多。”
母親瞪著她,臉上的敵意突然沒了,態度軟了:“給你二十萬,要不要給美貞二十萬?給了你們這些錢,你弟弟怎么辦?那租來的店面不比自己的房,生意不好大不了不掙錢,那是一天天往里貼錢。再加上買房首付二十五萬,一家五口人,手里不得留點錢嗎?兩個孩子上學,這日子怎么維持,你想過沒有?”
“智達想讀縣城的學校,為什么一定要買房?那是私立學校,交錢就能讀。”
母親不說話。美麗想起美貞曾心心念念要給她兒子在縣城買房,否則怕將來娶不到老婆,又懂了。真是感天動地啊。孫子才五歲,母親就想到要給他在縣城備套房了。她鼻子酸了,母親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唯獨沒有考慮過她這個窮困潦倒的女兒。美麗起身,低頭走出房門。
兩天以后,美貞來鞋城找她,想是母親讓她來居中說和的。一見她,劈頭蓋臉的就罵:“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這一鬧,以后還在不在村里做人了?”
美麗冷笑道:“我就不說那套房了,單說這七十萬,三個人分,你至少也有二十三萬,你不要了?你不是想給兒子買房嗎?正好!”
美貞:“我不要。我壓根兒從來沒想過要分錢。你自己要歸自己要,別挑撥離間。”
黃姐在一旁笑了一聲。
美麗不能置信的瞪著姐姐,半晌道:“我真沒想到,你蠢成這樣。”
美貞大聲道:“孝順親媽,天經地義。”
黃姐在一旁插話:“你們現在孝順的是弟弟。”
美貞義正辭嚴:“對自己弟弟好,不是也應該?親情都被你的狼心狗肺吃了?”
“你們不是你母親的女兒?自己的女兒流離失所,她手里一大筆錢,愣是一毛不拔。我看是你母親的親情全讓狗給吃了呢。”
美貞生氣:“你知道個屁?老太太手里根本沒有錢,錢都在我弟媳婦手里攥著呢。現在美麗去要錢,這不是分明把老太太架在火上烤?”
黃姐道:“你弟媳拿著這個錢就沒有道理。這房理論上來講跟你弟弟的關系非常小。房子的地是你生父的,蓋房的錢你姐妹倆出的大頭。你弟弟這算霸占你母親和你姐妹的財產,懂嗎?”
美貞:“問題是怎么證明蓋房的錢是我姐妹倆出的大頭?那會兒又沒有微信轉帳,我們都是取的現金給我媽。沒出嫁前我們母女仨的錢都是放在一塊兒花的,如今你讓我們怎么說得清楚?”
黃姐向美麗笑道:“看來你姐也不是沒有琢磨過這個事,她心里算過帳呢。”
美貞惱羞成怒:“你這個女人太陰險了,我是這個意思嗎?我是說,于情于理,父母的財產愿意給誰給誰。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鬧,沒意思。”
黃姐喝了口茶,悠悠道:“你一兒一女,將來你家財產你女兒也一毛錢得不到?”
美貞被噎住了。
黃姐嘖嘖有聲:“真替你女兒感到悲哀,也不知她萬一聽到了這話,你這母親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美貞怒氣沖沖的走出鞋城,走到一半,許是終于想到可以還擊黃姐方才那番話的,停住,回頭,走到黃姐面前:“我告訴你,如果我女兒象你們這種拜金女一樣回娘家和兄弟爭財產,那算我教育失敗。到時候會一根繩子吊死自己。”
美貞昂首挺胸轉身走出去,步伐帶出正氣凜然的氣勢。
美麗一個月沒有和娘家聯系,娘家也沒有任何人打來電話。倒是這天,村長洪保國打來電話,讓她務必臘月二十四那一天請下來假,她們家將做為洪家村“五好家庭”代表,參加鎮里的“新農村建設五好家庭”評選大會。鎮里將從二十個村的五好家庭中選出一戶家庭,于正月十五那天,代表本鎮上本縣電視臺直播間,現場角逐全縣十佳五好家庭稱號,這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看來母親和美貞都沒有把她這件事說破。美麗先是一陣釋然,接著對洪保國的喋喋不休感到興味索然。
“我不去了,有事。五好家庭這個事算了吧。”
洪保國電話里一時啞然,半晌象是捕捉到了點什么:“你是不是和娘家鬧別扭了?”
美麗勉強道:“這不是——我離婚了嘛,感覺這個榮譽名不符實。”
中午洪保國來鞋城。美麗沒想到他居然這么重視這件事,不由訝異。洪保國說,能選送出五好家庭代表,將有利于他當選下一任村長,有利于他主抓的幾項民生工程如期推進。為了全村的福祉,請她無論如何要配合。
美麗道:“我離婚了,這也算五好家庭嗎?”
洪保國道:“算,五好家庭主要是指你娘家。你媽和你弟弟一家相處融洽,這很難得。當然,你和美貞做為嫁出去的女兒,這二十幾年盡心盡力扶持守寡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也是錦上添花。”
美麗恍然道:“哦,原來我們是添秤頭的而已。”
洪保國鄭重道:“不是不是,現在的人,象你們這樣不計較的太少了。我在上報材料里,把你們的手足情可是濃墨重彩的提了一筆呢。”
洪保國叮囑了一番,美麗只得勉強答應。
這天,25個村的家庭代表齊聚鎮大禮堂,各村都派出人拍照、錄像,加上各家庭親友、來看熱鬧的人,以及縣電視臺派來的記者,一時間禮堂人頭攢動,熱鬧非常。美麗和母親見面,倒無異樣。母親還是親熱的喚她,智達智芬摟著她喊她二姑,弟弟弟媳笑著打招呼。臺上大屏幕上配合播放著各家庭的資料,介紹他們的事跡。輪到介紹洪家時,大屏幕上一張張打出昔日的老照片:生父和母親抱著尚在襁褓里的美麗和大一點的美貞;姐妹倆和母親在樹下的合影;姐妹倆牽著小家旺的手在照相館拘謹的站著……音樂煽情,配音動人。大意是吳淑芬作為寡母,帶大兒子,兩姐妹無私奉獻,這種家庭美德實乃社會的正能量云云。臺下觀眾都紅了眼圈,洪家一家人淚花閃閃,除了美麗。在娘家吵那一架,讓她對這些東西免疫了,此刻她只覺得和這些煽情隔了一道玻璃門,看得見彼此,但它走不進她的心里。一扭頭,見美貞也眼淚汪汪,不由無聲冷笑了一聲。
一家人該上臺了,母親踩上舞臺的臺階,她老寒腿犯了,走路有點顫顫巍巍。上最后一級臺階時,她看著前面的美麗,伸出手,示意她拉一把。不知道為什么,美麗不想和母親有半點肢體的接觸。她遲疑著,也許是兩秒,三秒,大家都微感意外。
美貞示意道:“美麗,拉咱媽一下。”
美麗無奈,只得伸出手去。母親溫熱的手牽上美麗的手之際,她竟感到有點惡心,微微一掙,母親卻更用力的拉住她。美麗不便堅持,只得讓她牽著手。一家人走到了舞臺中間,弟弟做為一家之主發了言。大意是感謝母親含辛茹苦,感謝兩位姐姐的手足情,愿這份孝心、這份手足情能代代相傳。鏡頭給到了洪家的孩子們稚氣的臉龐,臺下有認識他們一家人的觀眾都唏噓不已,慨嘆吳淑芬終修成正果,晚年令人羨慕。
評選結果要到春節后才能出來,洪保國躊躇滿志。
七
年關到了,黃姐獨生女在香港讀研,黃姐上香港過年。臨走時她讓美麗安心在她家住下,只當給她看家,還轉給她一個紅包,說是年底的獎金。美麗慌忙推辭,黃姐說人人都有。美麗只好接收了,點開一看,足有三千塊錢,不由心頭一暖。照理來說在鞋城服務夠一年的年底才有雙薪,黃姐真是夠仗義。
日子再不如意,年還是要過的。美麗買了平時根本不會買的很貴的開心果、大榛子、巧克力。又采辦了些昂貴的年貨,大包小包的提著回黃姐家。女兒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看電視,美麗準備著年三十的晚飯。即使是兩個人,即使是寄人籬下,也要把每一天過好。心里再難過,也要做出歡快模樣,當媽的有義務讓女兒快樂。
正忙活著,母親打來電話,不屈不撓的,停了又響,美麗只好接通。母親問她在干嘛,美麗說準備年夜飯。母親問是只有你們母女嗎?
“是啊。”美麗懷了點僥幸。母親良心發現,想邀請她們回娘家過年?
“哦。”母親說。
美麗等著,沒等到,心漸漸冷下去。
“初二你回來嗎?”母親小心翼翼。
“你希望我回去嗎?”
“初二回娘家,這是習俗,當然希望你回來了。”
母親這不是來關心凄風苦雨的女兒和外孫女,竟是打探敵情來了?自那天撕破臉后,她見美麗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而那次五好家庭評選也無異常,反而心里發了慌。她要打好前站,以防初二美麗回娘家時正式宣戰?
“為什么今天晚上我們不能回去,非要初二回去?”美麗問。
母親感受到她的怒意,解釋:“這不是傳統嘛,你畢竟是結過婚的人。”
她沒有再往下說。本地習俗,結了婚的女兒,年三十是不可以回娘家的。離了婚的更是滿身霉氣,最好識趣的自己呆著,別亂跑出去給別人添堵。年三十是屬于兒子、兒媳、孫子的大團圓。女兒應該是別人的兒媳,去別人家團圓。
她沒有家,那不是娘家的錯!
她應該有個自己的家!!
美麗掛了電話,渾身氣得顫抖,許久才恢復平靜,繼續做飯。母女的年夜飯很豐盛,有蒸雞,煎三文魚,紅燒大蝦,全都是平日里舍不得買的貴菜。美麗喝著酒。酒越喝越酸澀,越喝越想喝。春節聯歡晚會很聒噪,小品演員激情四射,高亢的歌曲聯唱聽得人腦袋嗡嗡的。后來,美麗只記得在春節聯歡晚會的倒計時聲中,她哇哇的吐了,吐得沙發上都是。敏娜驚惶的叫著媽媽,一邊擰了毛巾來給她擦臉,又笨拙的拿著拖把拖地……
半夜美麗醒來,見墻上的鐘指向凌晨三點,大燈已熄,只留沙發旁一盞昏黃的臺燈。她身上蓋著毯子,旁邊的茶幾上敏娜還貼心的放了一杯水。她正焦渴難耐,把水全喝了。敏娜身上蓋著另一條毯子,在旁邊的沙發上蜷縮著睡著了。美麗起身,走到女兒身邊,蹲下來,看著她帶著稚氣的臉龐。和半年前比,敏娜長大了不少,臉蛋的嬰兒肥消退,五官輪廓漸漸顯山露水。她長大了,必是一個漂亮的女孩。睡夢中她也不放松,眉宇間心事重重。美麗從前怨恨過命運的安排,為什么敏娜不是個兒子呢?那樣自己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現在她釋然了,女兒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女兒更懂得同為女性的情感,就象她和姐姐曾經對母親的不幸遭遇如此體恤憐憫。那既有來自血緣的心意相通,更有來自同類的切膚之痛。
這具小小的身體,脫胎于美麗的身體,蘊藏著作為女性未知的命運。謎底不知何時能揭曉,在這之前,她這個做母親的,一定竭盡全力護女兒周全。
初一一整天,美麗都在屋里醒酒。初二,母親和美貞突然來了。敏娜不明就里,高興的迎接她們。母女四人在沙發上坐下,美貞環視著這客房,盛贊它的寬敞和豪華裝修,同時酸溜溜半褒半貶,說黃姐這個女人“不一般”。
母親有點拘謹,掏出個紅包,遞給敏娜,說是過年紅包。
敏娜打開一看,驚呼道:“這么多?”
美麗見那紅包很厚,接過來一看,里面一沓百元人民幣,又是五千塊。
她舉著紅包問:“什么意思?”
母親道:“這是我私房錢,再也沒有了。”
明面上的錢不能給,只能給私房錢?母親可謂是公私公明。這樣做,既可撫慰良心,又能不讓家里的香火知道,真是兩全齊美。只可惜,美麗不會令她如愿的。
美麗道:“我們娘倆兒就只配得到偷偷摸摸的小錢?”
美貞輕輕拉拉美麗的袖子,母親躲著她的眼睛:“美麗,我不能把拆遷款給你。會出人命的。”
這話叫美麗勃然大怒,她啪的把那一沓錢甩在茶幾上:“誰要我命?我又要誰命?”
母親不再躲避,坐直身體,迎戰她怒氣沖沖的臉:“自古以來,沒有出嫁的女兒回家分財產的道理。我跟你弟弟弟媳實在張不開這口。”
美貞在一旁長長嘆了口氣,象是體恤這不合理的規矩,又象是抱怨。
“你弟媳娘家也拆遷了,補了五十萬。洪保國家補了四十萬,每家或多或少,都補了錢。要都象你這么不懂事,回去和兄弟爭財產,那社會不亂了套了?”
美麗冷笑道:“我管別人家呢?這房退一萬步來講,別說當初蓋的時候我和我姐出錢出力,就一分錢一分力不出,它也該有我們倆的份兒。”
美麗一把攬過敏娜,把她推到兩人面前,激憤道:“你們看看,這從上到下,是缺胳膊少腿兒了,還是缺耳朵少眼睛了?好好一個人站在這里,你非得告訴我,她就是沒有智達值錢?”
敏娜害怕了:“媽媽。”
母親道:“她姓什么?她姓趙。智達姓洪。你怎么說?”
美麗怒:“姓什么重要嗎?”
母親道:“不重要,人為什么都要有個姓?不重要,當初你女兒生下來為什么不跟你姓?你去問問你弟媳,智達姓錢,我同意嗎?”
美麗明知道這話沒道理,卻又無法辯解。她象是掉進一個巨大的陷阱里,怎么也爬不上來。但她定了定神,終于找到一個出口:“我女兒姓趙,所以是外人。那我姓洪,為什么仍然是外人?既然女兒是外人,為什么當初蓋房時要用我們的錢?”
母親聲音低啞:“是你們自己心甘情愿的。”
這話把美貞也惹毛了,她瞪著母親,想張口說話,卻終究覺得沒有意義似的搖搖頭,閉嘴不談了。是的,母親并沒有逼迫她們,她只需要疲憊的坐在椅子上,捶著自己的老寒腿,自言自語說這沙子該結帳了,瓷磚得再補幾平米了,兩姐妹就會自覺的去執行。母親可從來沒有硬從她們的口袋里掏錢。
母親傷心道:“我真沒想到,你會對自己的母親這樣子。”
母親?母親!是當了母親,自己才恍然勘破一些道理的。母親都是全心全意愛孩子的,就象她對敏娜那樣。所以得出結論,母親只是弟弟的母親。
美麗道:“媽,我現在真的非常懷疑我和我姐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我們不會是抱來的吧?”說完這話她撐不住,哭了。美貞勾著頭,一聲不吭。
母親也流淚:“你們當然是我親生的孩子。可是咱們這兒傳統就是這樣,別說這里了,你就是走遍全中國,哪家不是以兒子為重?你要是沒離婚,趙家的財產你同意分你大姑姐一半嗎?”
這話問倒了美麗。是啊,趙家那小樓,她沒離婚前,難道沒以女主人自居,就象現在的弟媳婦一樣嗎?難道從前大姑姐回娘家頻繁一點,她沒有感到不舒服嗎?看到大姑姐和婆婆低頭竊竊私語的時候,她甚至還嫉妒過呢。母親這句話問得好啊。要革命,得先革了自己的命!
母親見美麗回答不了,乘勝追擊,轉頭問美貞:“都是有兒子的人,你家財產你武彬和婉婷平分嗎?”
美貞轉移重點:“要是婉婷遇到困難,小彬肯定會幫的,自己妹妹嘛。”
母親緊盯不放:“平分嗎?”
美貞心煩意亂:“婉婷不會計較的。”
母親得勝的看著美麗:“看看。你是沒有兒子,你當然不能明白這種心情。我把錢給了你,你弟媳一家會怎么說我?這左鄰右舍,會怎么嚼舌根?將來我靠誰養老,還不是靠家旺? ”
養老?母親的積蓄和小賣部的收入全補貼弟弟,兩個孩子從小也是母親帶大的。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全是兩個女兒跑前跑后,弟弟號稱給母親養老,實則在啃老。這道理誰不懂?然而說出去,卻是那樣冠冕堂皇。母親見兩人不說話,越發得了理的難過,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美貞說:“算了,走吧。”也不知是息事寧人,還是表示對母親的失望。
下了樓,兩人正要走,后面美麗趕了上來,把一個東西扔進美貞摩托車的車筐里。是剛才的那個紅包。
其實想要消除孤兒寡母凄涼飄零的感覺很容易,只要走出家門,可消遣的玩意兒很多。電影一場三十塊,加爆米花四十五塊。嫌貴去游樂場,辦了卡之后一個小時十五塊,孩子玩得不亦樂乎。出來再吃根烤腸五塊,二十塊就可以給她一個快樂的童年。如果這也嫌貴,還有大大小小的店鋪,從年頭大減價到年尾,又從正月開始新一輪減價。各種飾品店,亮晶晶的耳環耳釘、項鏈、手串。欣賞半天,挑選半天,挑一條石榴紅的塑料珠手鏈,打了折才十塊。雖然是有機塑料,卻打磨得晶瑩溫潤,精巧得很。敏娜很珍惜的把它戴在手腕上,時不時就舉起手,對著太陽欣賞一番。陽光照在那上面,折射出剔透的光。它與真正的寶石又有什么區別呢?
贗品和真品的區別在哪里?可能就是人那點追根問底的劣根性吧?就象,只要不去想前程,住哪里有區別嗎?比如她從前租房,現在住黃姐家,有溫暖的床鋪,可以洗澡,一日三餐吃得起,不就夠了嗎?美麗盡量不去想從前過年的盛況:年三十兒婆家豐盛的年夜飯,絢麗的煙花;初二回娘家,全家十二口人熱熱鬧鬧的圍在大圓桌吃著。五個孩子追逐打鬧著,歡笑聲不絕于耳。這些都過去了。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就是沒有。懂事的女兒不該追根問底,這樣父母很難做人。母親給不了她沒有的東西,也許曾經給過贗品而她誤以為是真品。也許她給的確實是愛,但由于美麗是女兒,這愛只能等而次之,打個五折。
美麗鄙薄又傷感的想,她和母親不同,她給敏娜的是貨真價實的母愛。她只敏娜這一個孩子,不會有任何人來分享、攤薄這份愛。太多的孩子會使一個母親疲于奔命,從而不小心使骨子里的歧視與偏心露餡兒。
上班的第三天,洪保國打來電話,說五好家庭評選下來了,她們家當選本鎮五好家庭,將代表本鎮,下周末去縣電視臺參加縣五好家庭評選。當天會在二十一個鎮中選出十個五好家庭。這回美麗不再掩飾,惡聲惡氣拒絕。洪保國終于明白出事了,趕緊上縣城來追問究竟。美麗把緣由說了,洪保國沉吟良久。美麗見狀,不由心中又明白幾分,道:“你也覺得我不該爭這個錢嗎?”
洪保國道:“法律上講,你有資格。傳統上講,你沒資格。”
“那我就不能講法律?”
洪保國道:“走遍全中國,哪里不講傳統?不說別的,法律講孩子可以跟父親姓也可以跟母親姓,可是全國幾個孩子跟母姓?法律講結婚,講男女平等。可是誰不說女兒是‘嫁’出去,媳婦是‘娶’進來?法律可沒規定娶媳婦必須付一大筆彩禮,但誰家嫁女兒時不要彩禮?為什么女人自己沒有房,卻要求男人有房才要結婚?你見過幾個男人要求女人有房才結婚的?”
洪保國不愧是村長,說話滴水不漏,美麗一時啞口無言,竟然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無理取鬧了。是啊,當年趙家娶她時,可是給了五萬塊彩禮的。弟弟娶錢麗梅,也付了十五萬彩禮。她們被一口價買斷,與娘家銀貨兩訖,就該自己在婆家找平衡。她把婆家弄沒了,怪誰呢?
可是下一秒鐘,美麗回過神來:“傳統?傳統上女兒可是不給娘家花錢的。你幾十年都在一旁看著,你最清楚了。我家那房是怎么蓋起來的?”
洪保國笑容耐人尋味:“沒有人逼你們呀。從頭到尾都是你們心甘情愿的。”
美麗欲哭無淚:“我媽一身病,年紀大了,我弟弟歲數又小,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不管嗎?”
“所以你們家評上了五好家庭,這就是對你們姐妹無私付出最高的褒獎。你現在這一鬧,倒象是交換了。你讓輿論怎么看?上級怎么看?這不是咱們村自己打臉嗎?”洪保國作勢把自己臉打得啪啪響。他也非常頭痛。
“你一兒一女,拆遷的錢你也不給你女兒?”
洪保國嘆了口氣,他六十歲了,奔波這一整天,已是疲憊不堪:“等哪天娶媳婦不要彩禮了,我就把這錢平分給兒女。我兒子好不容易說了個對象,二婚,比他大五歲不說,還要三十萬彩禮,十萬的車,要縣城一百平的房子。我他媽的連棺材本兒都留不住了,哪還有錢給女兒?這世道邪門了,女人不想嫁,光棍滿村娶不到老婆。”
美麗梗著脖子:“阿叔,我辯不過你,但我認死理。我是我爸我媽的女兒,現在我無家可歸,我媽我弟弟攥著一大筆錢不給我。你就是說到中南海,它也沒有道理。”
八
過一周,又是洪保國給她打電話,要她回村一趟,解決此事。美麗不由一喜,心想莫不是他做通了母親的工作,還是母親想通了?懷揣著激動又不安的心情,美麗回了娘家。一進去,母親,弟弟弟媳,洪保國都在,還有他那個當律師的小舅子。大家臉色都很沉重,尤其是弟弟弟媳。弟媳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那是鄙薄憤怒到了極點,強行克制的神色。
洪保國道:“今天我做為村長,也做為親戚,作個公人。美麗,你為娘家曾經付出了許多。今天你遇到困難了,你母親和弟弟愿意資助你——”
美麗打斷:“慢著,是資助,還是我應得的?”
弟媳鼻子里笑了一聲。美麗怒火蹭的躥了起來:“你哼什么?”
弟媳婦陰陽怪氣:“你也算讀過高中呢,一點體面也不講,活到四十歲了回娘家討飯吃來了。”
弟弟幫腔:“姐,我真沒想到你這么拜金。”
洪保國喝道:“都少說兩句!”
他示意母親,母親拿出一疊厚厚的的人民幣,用一張白紙包住。美麗拿過這些東西,把錢抽出來。弟弟嘲諷道:“別數了,五萬。不少了。”
美麗展開紙一看,是一張機打的保證書。上面寫著“本人洪美麗,今日收到吳淑芬五萬元人民幣整。本人承諾,拿完這筆錢后,吳淑芬全部財產與本人再無半點關系。吳淑芬百年之后,本人絕不會再來主張遺產繼承等相關權益。”
美麗把保證書又看了一遍,嘴唇嚅動著,小聲念著。象是雖然這上面的字個個都懂,她卻不明白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意義似的。讀完,她舉起它問母親:“這是什么意思?”
母親求助的看向律師小舅子,律師小舅子道:“從遺產繼承法來講,你生父死后,你母親繼承這土地的一半,余下的才是你母女三個人的。這土地上的建筑物,據你講是你和你姐花錢蓋的,但你母親不同意這個說法。她說她也花錢了。”
美麗悲憤莫名。母親嘟囔道:“我難道沒有在干活兒嗎?喂豬養兔子,那也是有收入的。”
律師小舅子道:“這拆遷所得房屋和補償款你弟弟也并非一點繼承權都沒有。因為他的飯店開了五年,收入也在負擔家庭開銷,所以你們家這筆帳根本算不清。現金補償是大頭,七十萬,你母親繼承一半,余三十五萬,你母親再和你姐弟平均分配,一人也不到九萬。給你五萬,你就是去走訴訟流程,費時費力,多幾萬塊,何必呢?”
美麗道:“這套一百五十平的回遷房怎么著,被你們吞到狗肚子里了?”
律師小舅子淡定:“這房目前還沒有房本,無法進行市場交易,無從判斷它的市場價值。而且你弟弟負擔你母親將來的養老,你母親愿意把房的份額悉數歸他所有,合情合理合法。”
弟媳嚷嚷:“痛快點簽了字,拿錢走人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美麗曾多次預演過這樣的一幕。在那想象中,她一五一十算得非常仔細,而母親和弟弟面面相覷,為她的斤斤計較而愕然,苦笑。美麗為這樣的想象而感到羞愧,會暗想到時候要不要得饒人處且饒人,少要點。如今看來,倒是她太過天真了。此刻眾人冷冷看著她,尤其是母親,那眼神中沒有絲毫內疚,反而滿是怨怒。在這數雙眼睛的圍觀下,她覺得自己果真是拜金計較,而且還沒計較來什么利益,象個跳梁小丑般賣力表演了一番,結果無人喝彩,反添笑料。
美麗抓起那疊錢,站起身一甩。在眾人愕然的眼神中,美麗甩門而出。
美麗的事導購們都知道了,無不同情她的遭遇。可這種同情并不是認為美麗母親處理得不公允,而是“攤到你頭上又有什么辦法?誰叫你命不好”的那種。是啊,這事輪到她們頭上,恐怕未必處理得比美麗母親更公允。本縣大大小小的庵廟無數,香火極盛。這幫八零后九零后的導購們并不是虔誠的信徒,但是耳聞目染,也覺得這天地間也許有命這回事吧?不然為什么都是女人,黃姐開鞋城,她們卻要一天站12個小時,一周站六天,只掙兩三千塊錢?不然為什么都是爹生媽養的,普遍情況下,兒子都是一等公民,女兒卻是二等公民?家里只能供一個人上學時一定是兒子,只能買一套房時一定給兒子,有一口吃的首先緊著兒子。這些女人包括她們的女性祖先都是這樣活過來的,她們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想來想去,只好歸結為“命”。相信有命這回事可以讓人心情平靜,不再較勁,使身姿天然帶著謙卑,不致于和世界產生沖突,對生活特別有好處。
這天,美麗正在整理鞋柜上的鞋子,一雙腳停在她身邊,抬頭一看,果然是弟弟。他們當然不會放過她,可她當然也沒有放過他們。
同事迎了上去,問他買什么。弟弟說是找美麗的,店長看出端倪,示意美麗到倉庫去聊。一個離了婚、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的單親媽媽,又正在和娘家打官司,無論如何都是天底下最慘的人了。她們必須包容她,也愿意包容她。她使她們所有人都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
站在燈光昏黃的倉庫里,弟弟掏出一張紙問美麗:“這是什么?”
美麗接過一看,是一張法院的傳票。她還給弟弟道:“你不識字嗎?”
弟弟臉色陰沉:“我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美麗看著弟弟,這個她曾經抱在懷里,摟著,哄著,一點點帶大的男人。記憶中那清秀的小臉不見了,乖巧的神情此刻被成年男性咄咄的兇狠替代了。她想起自己當年,一發工資,第一件事就是給弟弟買他愛吃的鹵肉。五塊錢的豬頭肉,五塊錢的鹵小腸,可著他一個人吃。看他吃得香,比自己吃還高興。他學廚師滿師那天,她和美貞合著給他買了輛摩托車。他的婚房是她和美貞裝修的,整個家只有他那一間鋪了復合木地板,當年那還是稀罕物。窗簾挑了最好的棉麻布做的。他是全家人的希望,是母親和姐妹倆的心尖寶貝。她愿意他平平安安,幸福美滿。
落到今天這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她們太自作多情了,拼命往最富足的人身上堆砌,卻從未想過,自己一無所有。今日局面,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趙敏娜。她早該知道,自己將來會有孩子,每花一塊錢在外人身上,都是對孩子的犯罪。
美麗道:“這是我要告你們的意思。”
弟弟壓低嗓音:“媽病倒了,都不能走路了。你真的要鬧成這樣嗎?”
美麗笑:“是嗎?那讓她趕緊養病,不然缺席審判,對你們非常不利。”
弟弟推心置腹:“你到底想要多少錢?”
美麗道:“我要公平。”
弟弟道:“你以為我愿意拿這個錢?”
美麗提醒:“不止錢,還有那個房。”
弟弟道:“你想過沒有?咱媽將來跟誰養老?我們不住這個房,咱媽一個人住,不成空巢老人了,你能放心?”
美麗道:“你玉蘭灣的房下來之后,還住現在這房嗎?”
弟弟一愣,美麗冷笑。弟弟立刻:“那當然是麗梅帶著智達住,我和智芬還陪著媽。”
美麗哧了一聲:“騙鬼呢。”
弟弟道:“未必這房給你就公平。”
美麗高聲:“想公平很容易,我們仨抓鬮啊。抓到誰就是誰的。”
弟弟諷刺:“大姐才不會象你這么不懂事。她有兒子,她知道怎么回事。中國人,財產給兒子,天經地義。你又沒有兒子,買房做什么?女兒橫豎是要嫁出的。法院是不會支持你的要求的。”
美麗反問:“既然傳統和法律你都占了,那你怕什么?”
起訴在洪家村引起軒然大波。接下來幾天,洪保國,律師小舅子,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輪番上鞋城騷擾,或威言怒斥,或軟語相勸。主旨只有一個,要她撤訴。美麗統統拒絕,而同事們同仇敵愾的把他們一一轟走。美麗這事使她們隱約覺出點什么,那是同一個陣營的切膚之痛。原來被世界看低不只是心里不好受而已,是實際利益受損。而美麗的勇敢更讓她們激動莫名,甚至躍躍欲試,也想在這場反抗中變相參與一把。
洪家村五好家庭突然同室操戈,這件事實在太富戲劇性。開庭當天,市里派了電視臺來采訪。母親和弟弟都沒有來,只有他們的律師——洪保國的小舅子來了。庭上雙方唇槍舌劍,美麗的訴求是要求母親將拆遷款及回遷房折價,按四份分,將她應得的份額分給她。
律師小舅子道:“兩姐妹沒有出嫁之前,與母親弟弟是一個家庭。日常開支及房屋修建,林林總總,不可能有人去詳細記賬,這也不符合人情。說難聽點,姐妹倆自己難道不吃飯、不住房子嗎?女兒對原生家庭的付出,是出于孝道和手足情誼。如果事后都要一一算帳,既無法操作,更有違公序良俗。”
美麗方律師道:“原告沒出嫁時全心全意扶持弟弟,孝順母親。現在她婚姻破裂,身為單親媽媽,既要帶孩子,也要打工。居無定所,顛沛流離。而弟弟只因為是兒子,便可擁有150平大房和 70萬拆遷款。何止不符合公序良俗?更不符合男女平等的國策。”
律師小舅子道:“第一,法律規定的是在沒有遺囑的前提下兒子女兒有平等繼承權,老人在世時,財產想給誰給誰。第二,兩個女兒嫁出去之后,洪家旺一直承擔照顧吳淑芬的責任,將來她的養老也由洪家旺承擔。吳淑芬把房產及拆遷款都給洪家旺,在現實層面上合情合法,也符合民間傳統。而且按照我國國情,村規民約是各村管理的補充手段。我縣各行政村幾十年來的村規,外嫁女都不保留宅基地分配權益。洪美麗嫁人后,戶口已遷出本村。拆遷全部收益應歸吳淑芬老人所有。”
美麗方律師嚴厲:“村規民約首要前提是合法。如果各村奉行外嫁女不得繼承原生家庭的財產這一村規,那么首先要拷問各村領導者,為什么制定這種公然與現行憲法和法律相抵觸的規定,且允許它長期執行?這是對法律極大的侮辱。”
雙方激烈交鋒,審判長沉思著,半晌宣布雙方陳述的事實均存在一定的不清楚之處,需要各自補充證據,擇日二次開庭。雙方怏怏退下,在法院門口相遇。律師小舅子說,美麗母親一直臥床不起,洪保國也氣得生病了,而最嚴重的是美麗帶了個壞頭,村里外嫁的女人、離婚住娘家的女人,都鬧起來了。連村長的女兒也跟他爸說,憑什么拆遷款哥哥有份,她沒份。
律師小舅子喋喋不休,黃姐輕蔑的看著他:“你法律知識都從屁眼兒里拉出去了?父母財產,子女擁有同等繼承權,你不懂?”
律師小舅子冷哼道:“父母的財產愛給誰給誰,傳統上就是給兒子。別人都沒事,怎么就她計較呢?”
黃姐:“傳統?傳統是個屁,趁早把它放了。”
對方嚇一跳:“你這個女人,怎么滿口臟話?”
黃姐哈哈笑:“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都是雙標狗。說到盡贍養義務時,就走法律,說法律規定兒女都有贍養父母的義務;繼承財產時又講傳統,說父母的財產愛給誰給誰。合著法律與傳統你們全占理了?”
黃姐狠狠的往地上呸了一聲,律師小舅子看出這是個潑辣角色,不敢戀戰,匆匆離開。黃姐見攝像機正在拍,噔噔幾步走到攝像機面前,對著鏡頭大聲說:“敬告天下所有父母,重男輕女,天打雷劈。”
九
一個月過去了,二審遲遲不開庭。美麗要去租房,黃姐讓她別租,靜觀其變。趙志遠正月里再婚,錢莉一分錢彩禮沒要。婚后他搬出父母家,住進了錢莉婚前買的玉蘭灣的房子里,和錢莉父母住對門,他們還給買了個輛寶馬。眾人都說趙志遠不是倒插門,勝似倒插門。只有趙志遠父母欲哭無淚。本來想著新兒媳娶進門生孫子共享天倫,沒想到雞飛蛋打。
導購們還嘖嘖稱奇的告訴美麗,錢莉和趙志遠婚前做了財產公證。錢莉名下的房、商鋪、存款,將來娘家應繼承的財產份額,統統與趙志遠無關。當然,趙志遠的,也與她沒有關系了。
“兩口子分得這么清楚,那還結婚干嘛?”一個導購大惑不解。
“聽說錢莉懷孕了,孩子畢竟需要父親。”店長說。
“這么說,趙志遠跟配種的種豬差不多,種人。”美麗說。大家嘎嘎樂了起來。
市電視臺播放了這起官司的新聞,配以街采,引發了關于女性在原生家庭財產繼承權的熱議,也給官司造成了輿論壓力。二次開庭,母親依然缺席,法院判決,美麗分得拆遷款二十萬。被媒體關注的官司果然不一樣,十天之后,被從弟弟帳上強行扣轉的二十萬就到了美麗的銀行卡上。美麗如愿買了個五十平的二手學區房。不是什么優質的學校,到底比原來的對口小學強多了。
房子保持得不錯,美麗正好也沒有余錢裝修。母女喜孜孜的住了進去,黃姐和店長幫著收拾,問她要不要放鞭炮。美麗說算了,等我女兒考上大學再放吧。
黃姐說:“你好好培養敏娜,爭取讓她考個重點大學,出國留學。”
美麗用力的點點頭。從前沒離婚時,她想的是再生個兒子。女兒么,上個本市的大學就好。畢業了回縣城工作,當個貼心小棉襖。這一圈之后她想,被當成小棉襖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人就是人,既不應該是香火,也不應該是小棉襖。她要讓敏娜遠走高飛,活得象個人。
母親突然執意住到老厝去。老厝靠著洪家山,里外兩間土厝,存放著家里不要的一些舊家具和雜物,緊挨著自家的桔子果園。美貞從月霞嫂口中得知,母親是因為美麗得了錢,在家里被弟弟弟媳冷眼相待。而她也覺得愧對兒子,整天臊眉耷眼的。幾番吵架后,索性搬到老厝去,落個清靜。她跟月霞嫂哭訴:“我一世人清清白白,臨老了落了個里外不是人。政府也覺得我錯了,女兒也覺得我錯了,兒子也覺得我錯了,洪保國還怪我不懂事。我不明白,怎么樣才算懂事?做人沒意思,活一天算一天吧。”
美貞聽完后大哭一場,回來上美麗家跟她學。美麗無動于衷。因為她得到了應得的,母親就有這么沉重的負罪感。這意味著,她還是覺得女兒不配。否則這150平的房里,母親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何來心虛?母親如此自輕自賤的同時還看輕女兒,她又為什么要為母親的遭遇而流淚?美貞聽完美麗的話之后說她果然鐵石心腸,是豬狗禽獸。
美麗說:“你不鐵石心腸,你是圣人,那你去老屋伺候她。”
美貞說:“我老公說了,我們一分錢都不要,養老也輪不到我們頭上。”
美貞上了摩托車,從背影看,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道是在哭,還是路面顛簸所致。
幾個月之后,弟弟上鞋城找美麗。說母親腿不能走了,在老厝爬到門口水池去洗衣服,被村里人看見了。他被叫到村委會,勒令必須贍養老母,否則要代為起訴三姐弟遺棄罪。弟媳去照顧了一個月,受不了了,讓他必須找美麗。美麗既然不講傳統,就得講法律。法律規定,兒子和女兒都有贍養老人的義務。美貞沒拿錢,就算了。
美麗本來也對母親的境況很擔心,見到弟弟想打聽一番。聽他這吃了嗆藥般的一番話,又生氣了,故意道:“讓她去告吧。法院怎么判,我怎么執行。”
弟弟回去和洪保國一說,洪保國勃然大怒,帶著律師小舅子,到老厝找到母親,要她有樣學樣,起訴美麗要求盡贍養義務。
母親說:“你懂事一點,不要折騰了。我活一天是一天,不需要任何人。”
洪保國急道:“你一個半癱瘓老人住在這種地方,傳出去像什么話?”
母親不耐煩:“你不就是覺得我給你這個村長丟臉嗎?放心,我就是死也死在屋里,不給你添亂。你假裝不知道就好。”
洪保國無奈,怏怏返回。沒想到美麗倒主動找到村委會,要他把弟弟叫來,一起商量照顧母親的事。姐弟在村委會協商,兩人輪流照顧母親一個月。醫藥費要洪家旺從拆遷款里撥出二十萬,存入兩人共有的帳戶里,從里面支出。所有支出以發票和收據為證,花完再說。洪保國如釋重負。
老厝雖破舊,但通電。后山一眼山泉引到院子里,做飯用電磁爐,生活倒沒什么不便,就是太荒僻了。晚上,后面的大山一片漆黑,只亮著老厝這一盞孤燈。但由于地勢較高,還能望見全鎮的萬家燈火。繁華與孤清對照,備加凄涼,又帶幾分恐怖。母親把自己放逐到這種地方,象是懲罰自己,又象是懲罰兒女。
美麗辭掉鞋城的工作。輪到她的這個月,她要在一號上午九點前準時到這里,照顧母親吃喝拉撒。直到下個月一號的上午九點,弟媳婦來接班。母親的腿拍了片子,醫生說不止是風濕的問題,晚期老年骨質疏松才最要命。她的髖關節已經嚴重變形,這才是走不了路的真正原因。這病無法根治,老人身體狀況不好也無法手術,只能吃藥保守治療。
每天,美麗起床做了早飯,讓敏娜吃完,送她上學。然后匆匆趕回來,扶著母親從床上坐起來,洗完臉,坐到桌邊吃早飯。收拾完之后,她把電視開開,扶母親在娘家那套淘汰下來的木沙發上坐下,把遙控器放到她身邊,自己到后山侍弄菜園和養的兔子、雞鴨。這一個月沒收入,這些對她很重要。菜蛋不用買,平時略略買點豬肉,日子也算正常。不輪值的那個月,美麗便回縣城當小時工。原本以為會崩潰的生活,按這樣的節奏試了幾個月,居然運行良好。當小時工微薄的收入、趙志遠的撫養費、菜園的產出,足夠母女三人溫飽。
老厝靠著山,山風硬,厝里冷,美麗網購了一臺油汀電暖器放到母親的床邊。美麗調試溫度的時候,母親眼巴巴的看著她,但美麗并不抬頭。自從官司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和母親眼神對視過。
母親,永遠失去了美麗。
這天傍晚,美麗在學校門口等著接敏娜。這里已經有一些家長了。遠遠的高樓上,玉蘭灣三個字金閃閃,泛著光。美麗并不羨慕,她有個五十平的二手房住,女兒有個普普通通的學校讀,一個月掙一千多塊錢,有飯吃,母女身體都健康,已是萬幸。夕陽暖暖,街市太平。陽光公平的照到每一個人身上,此刻美麗感到幸福。
一個人走過來,居然是趙志遠。他打著招呼,有點局促。美麗問他怎么在這里。他說來看看敏娜。美麗好奇,過年時趙家都沒有打過電話問候敏娜,這是唱的哪一出?趙志遠有點難以啟齒。
原來,趙志遠錢莉的女兒出生后半個月,錢莉父母并錢莉帶著孩子去上戶口,直接讓孩子姓了錢。趙志遠下班回來后大怒,質問錢莉為什么不經他同意就姓了錢,還偷走了他的身份證,使這個事得以辦理。
錢莉問趙志遠:“孩子可以跟父親姓,可以跟母親姓。跟誰姓有區別嗎?”
趙志遠怒道:“當然有區別,傳統上就是跟父親姓。”
錢莉問:“傳統上結婚要彩禮,你給我了嗎?”
趙志遠啞然。
“傳統上結婚男人要買房,你買房了?”
趙志遠說:“我們可以住我媽家,是你不要的。”
錢莉哈哈大笑:“笑死人,這年頭誰還跟公婆同住?”
趙志遠無語。
“傳統上老公必須養老婆,你養我了嗎?你每個月工資,我管你要了嗎?”
趙志遠惱羞成怒,甩門而去。趙志遠父母知道后殺上門來,滔滔不絕的罵錢莉家是絕戶頭,有兒子也留不住。絕戶又生絕戶,害得老趙家也跟著倒霉。錢莉變臉,當場狠狠甩了趙志遠父親一耳光。趙志遠母親撲了上去,踹了錢莉一腳,把她踹翻在地。這時錢莉父母從對門殺進來,參與了混戰。親家之間互毆,算什么事呢?派出所也只能不了了之。
趙志遠回家,錢莉和父母問他,日子還能不能過了?趙志遠硬氣的說不能。錢莉父母立刻扔出一件行李包,要他馬上滾。趙志遠一看,原來他們早已把他的衣服打包。兩人鬧起了離婚官司,法院很快就判了,孩子歸錢莉撫養。
此刻,面前趙志遠起碼老了十歲,整個人又瘦又憔悴,這一圈離婚結婚又離婚讓他脫了層皮。趙志遠見美麗的神情,也知她早已知道他最丟臉的事情,自嘲道:“反正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趙志遠聽說了美麗起訴娘家一事,也知道她買了房,給女兒換了學校。這一連串的操作使他刮目相看。面前的美麗魚尾紋多了一些,身材比從前瘦不少,頭發剪得很短,顯得干練。當小時工使她的雙手粗糙皸裂,身上的衣服是從前的舊毛衣。深深的兩道法令紋使她顯老,也使她看上去嚴厲,不好惹。總之,她身上有種以前沒有的氣質。
趙志遠說:“美麗,我們復婚吧。”
他以為美麗會驚喜萬狀,孰料她卻大吃一驚,如聞噩耗。
“我知道你現在和你弟媳輪著照顧你媽。你沒有收入,還要帶孩子,根本轉不開。”
美麗小心翼翼:“敏娜的撫養費你不給了嗎?”
趙志遠忙道:“不是這個意思,復婚后你們不就有家了嗎?我媽可以照顧敏娜,經濟上你肯定會寬裕許多。孩子也能過得更好。”
這是父母和他的意思。他四十二歲,二婚都離了,名聲已臭,不好找老婆了。昨晚,趙志遠母親失聲痛哭,痛罵兒子出軌,搞得妻離女散。要他把敏娜帶回來,她好歹是趙家的血脈。
“夫妻生活這種事,我也看淡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可是美麗象是沒聽懂,憂愁的重復:“要是不復婚,敏娜的撫養費你還會給嗎?”
趙志遠苦笑:“當然會給,她是我的女兒。”他感到一陣難言的失落。
美麗釋然:“那就好。復婚就算了。”
放學了,學校大門打開,孩子們如成群的鳥兒突然飛起來般,忽拉拉一下子,吶喊著跑出來。敏娜看到美麗,大喊:“媽媽。”
敏娜跑到美麗面前,撲到她懷里,緊緊的抱著她,同時叫著趙志遠:“爸爸,你怎么也來了?”
敏娜上二年級了,離婚時她還在上幼兒園。現在她正在躥個兒,隱隱有點大姑娘模樣了。身材象趙志遠,又高又挺拔;五官象美麗,端正秀氣。趙志遠的心悸動了一下,蕩出滿滿柔情,蹲下微笑:“爸爸想敏娜了呀。你今天愿意去爸爸家和阿公阿嬤吃飯嗎?他們想你了。”
敏娜看著美麗,美麗笑道:“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
敏娜想了想,搖搖頭:“不了,我要和媽媽一起去照顧外婆。”
美麗對趙志遠點點頭:“我們得走了,我媽一個人在家里。”
敏娜上了美麗的摩托車。車開走,敏娜對著趙志遠擺手:“再見。”
夕陽下,母女身影看在趙志遠眼里,很和諧,越來越遠。
母女倆回到老屋。電飯煲撲撲冒著蒸汽,屋里滿是飯香。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演《如懿傳》,妃子們爭風吃醋,皇帝主持公道。美麗到菜園拔了嫩蒜,掐了蓋菜,撿了雞蛋,蹲到門口的水池邊洗著菜。不遠處隱隱傳來轟鳴聲,抬頭一看,漸漸西斜的夕陽下,對面的山旁,幾臺挖掘機正在揮舞著鏟斗,鏟向山體。粗壯的樹木一棵棵倒下,在碩大的鏟斗里如棵小草般。半年之后,這一大片山將被夷為平地,據說這是為了把本市的國道和隔壁市的國道打通。曾經美麗童年拔過兔草的水田,摘過覆盆子的山坡,爬過的荔枝園,都將消失無蹤。還據說兩年后,國道旁要建高鐵站。山里的孩子以后一出門,就可以坐上高鐵,遠遠的離開了。
昔日愚公移山,要子子孫孫不停歇。今朝幾臺大型器械風卷殘云,瞬間就可將那固若金湯化為烏有。美麗敬畏的盯著施工現場,感嘆著。一扭頭,見敏娜來幫干活兒來了,嘴里含著一顆巧克力,那是黃姐送的。女兒從香港捎回來一大盒,黃姐全給了敏娜,她收了敏娜當了干女兒。
敏娜幫著掐掉蒜頭帶土的長須,一邊指著施工的地方問:“那里就是高鐵站嗎?”
美麗說:“是啊,那里就是將來的高鐵站。”
敏娜神往:“那以后咱們一下山,就可以坐上高鐵,遠遠的離開了?”
美麗微笑點頭。
“那我長大了要坐著高鐵去北京,去上海,去香港,去全世界……”敏娜張開雙臂,象征性的擁抱著。
兩人說笑著。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陣陣寒氣自連綿的山脈腳下涌動著,向老厝襲來。屋里,母親還保持著那個姿態,一動不動,在暮色中凝固成一個剪影。
紀靜蓉簡介:作為作家及編劇,紀靜蓉專注現實主義題材小說與影視劇的創作,近年來創作成果頗豐。2017年她出版小說《危險關系》,聚焦職業女性無法平衡事業與家庭這一社會痛點,電視劇版權已被海潤影視購買,由其本人改編的30集電視劇正在籌備;2018年由她原創的網劇《美麗見習生》展示底層小人物勇闖時尚圈的尋夢之旅,在優酷播出后,奪得優酷該年度分帳劇第二名(據言溪分帳排行榜數據);2019年9月出版小說《二手生活》,關注單身女性買房、努力扎根一線城市以及恐懼生育的社會現象,剖析這一變化給婚戀領域帶來的沖擊;新長篇小說《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將筆觸伸向中國式親子關系及養老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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