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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象

灰象
 
作者:崔君
 

 
什么樣子啊?
媽媽問我。她剛剛上廁所錯過了,過度緊張讓她頻繁地去衛生間。
就跟冷柜里切的那些差不多,放在綠色的布上,這么大。我給她用手比劃了一下,又覺得說得太詳細了她會不舒服。媽媽憂心忡忡哦了一聲,繼續坐在我旁邊揪她手指上的倒刺。
她就是用這雙手在失眠的夜晚敲我的房門,每一下敲擊都像敲在我的眼皮上。她催我起來,幫她把小盆里的發財樹移植到刷干凈的垃圾桶里,我要是裝睡,她可能還要敲一陣子。等我把地板上的土和葉子清掃干凈,把從土里爬出來的亂七八糟的蟲子用馬桶沖掉,已經凌晨三點了。樹梢上有風和月亮,我像一只被戲弄的動物,對著濃重的夜色,眼里充滿了淚水。
門被打開一次,她就站起來一次,后來她的座位被一個女人搶坐了,她就坐在我的位子上,我靠在墻上。
天從早上就陰著,中午的時候有些陽光,也馬上消失了。三個老頭兒站在樓下抽煙,遠處一群鴿子在陰冷的樓頂野餐,漫長的冬日遠沒有結束的影子。我往上拉了拉口罩,擋住腫脹的臉,但是這樣脖子就露出來了。又過了一個小時,媽媽站起來的時候,又有人坐了上去。
你不要總站起來,現在沒有位子了,你也得站著。我說。
我只是想讓你去買點水果,媽媽局促不安地說。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讓我去買水果,還是為沒了座位找借口。我還是下樓去買了,出去逛逛也好,總比站在那里好。這里的街道是藍色的墻,人走在街上像穿行在水族館里。碎磚頭讓道路變得擁擠,花店里有暖風吹出來,粉色的玫瑰仿佛輕盈的泡泡,粘在霧氣朦朧的玻璃上。附近根本沒有水果店,我沿著曲折的街走了很遠,在書店旁邊找到了一家。水果店里什么都有,橘子、香蕉、梨,甚至還有櫻桃和草莓,四季都擺在那里了。草莓那么漂亮,也很香,我看了一會兒,沒有買,只撿了幾個蘋果付了錢。從開始兩個半小時過去,媽媽也沒有往我的手機打電話,我就知道還沒有結束。
我回來的時候,媽媽正用蹩腳的普通話和坐在她位子上的女人聊天,看上去有點興奮,那個女人跟她說,不是啊,綠寶不只是一種水果,還是一種景觀樹,也叫幸福樹……媽媽意味深長地答應著說,那幸福樹應該挺好看的吧。她想了想又問那個女人,哪里有賣這種樹呢,不過還是幸福樹這個名字好聽啊,綠寶有點太粗魯了。
媽媽站在那個衣著鮮亮的女人旁邊仿佛褪色了一樣,她的大衣已經起球,扣子緊閉,頭發也亂糟糟的,眼神呆滯。通風口的松動玻璃偶爾被風吹出急切的響動,外面一直有汽車輪胎摩擦馬路的聲音,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盯著玻璃看了老半天。
只讓看了看?還說什么了?媽媽又問我。
切得很干凈,邊緣清晰,去做冰凍了。我回答她。其實他們讓拍照了,我拿出來給她看只會加重她的失眠。我和媽媽又陷入了無聲的等待。窗子外面飄起雪花,粒粒分明,天整整準備了十個小時,雪下下來就那么幾分鐘的事情。
門終于開了,爸爸被包在活動床上的白色被子里,看起來很蓬松,他閉著眼睛,像匹拘謹的馬躺在那里。
爸爸從來都是堅硬的,粗暴的,沒有想到他會變得如此柔軟,連睜開眼睛都要動用渾身的力量,要靠醫生護士的推車才能前往不遠處的病房。
我小的時候,有幾年爸爸把他的郁結和不滿發泄在牲畜身上。當我站在破爛的鐵門外面偷窺那只山羊的時候,濕淋淋的毛讓它看起來仿佛披了一件雨衣。它的肩胛上多了一道快要干結的疤,被水稀釋的血順著毛往下滴落,那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持久的恐慌,我的爸爸竟然可以讓一只無辜的動物流血。山羊驚嚇過度,皮毛顫抖,充滿防備地看著我。我怕它生出仇恨,突然沖破媽媽布下的禁錮跑出鐵門,把我踏在蹄下。我禁不住地想象,在燥熱的水庫邊上,這只兇猛的山羊如何惹怒爸爸,最后他不那么容易地把這只倔強的公羊扔進水庫,羊角劃傷他的手臂。
 

 
幾個小時前,護士給爸爸備皮,肚子上的毛刮干凈后,他重新穿上病號服,白白凈凈地蜷曲在床上,閉著眼。
即使我已經和爸爸獨處了幾天,我們交談也不多。其實我很想安慰他,不用緊張,手術切掉那塊長腫瘤的胃,身體就會好起來。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
爸爸一直想要一個兒子,但卻有了兩個女兒。我總覺得爸爸更偏愛妹妹,他們之間一直很親密。有時我很羨慕,也期望能像妹妹一樣和爸爸相處,但若真的換做那樣,我又覺得是哪里不對了。妹妹一抬屁股就坐在他腿上,摸他的頭,戳他鼻子。我則完全不同,跟他單獨共處一室,我都會覺得緊張和尷尬。
媽媽從食堂回來,換我去吃飯,她向隔壁床的大哥說,今天食堂有筍尖雞汁包子,我的胃正強烈渴望著它。爸爸滿臉痛苦地喝完了兩大袋電解質水,并跟我們說這個水的味道太難聞了。過了一會兒,他起來上了幾次廁所,最后一次說,這下拉沒了,肚子都癟了。我去食堂的時候,包子已經賣完,炒河蝦已經不夠一份,半價就賣。就是那幾只小蝦,讓我過敏瘙癢,胳膊上起滿了紅色的小疙瘩,脖子和臉都腫起來。
午飯后的病房昏昏欲睡,走廊里偶爾有幾個人走過去。暖氣片的熱浪讓人覺得膨脹,點滴好像在記錄時間。
我說你記,拿張紙。爸爸躺在床上,背對著我說。
我把一張體溫記錄表攤開,記下他說的話,誰欠他十二萬,誰欠他八萬、兩萬、四萬……我明白這里全部的意思,要是手術臺上出現什么狀況,我就照著這個數字去找這些人要錢。爸爸第一次當面跟我明確提起別人欠他的錢,這些空虛的數字沒有欠條,沒有合同,像鞋里的沙子一樣存在于我們家的任何縫隙,是它們讓媽媽反復失眠。
我讀小學時爸爸開始外出打工,給工廠鋪設管道,安裝空調和消防設備之類。每次他回來,媽媽洗衣服,都雙手捧著從他口袋里翻出的螺母向我展示,鋁制的螺母一塵不染,陽光下閃閃發亮。媽媽認為我爸很蠢,既然能往家帶東西,為什么不帶點貴重的,凈是這些可有可無的螺母。不久后,爸爸還帶回幾只高腳杯和一小箱西餐刀叉。有次他回來,人變胖變白了很多,還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地球儀,告訴我人類生活在這個球上,地球從西往東自轉,從北極看地球逆時針旋轉,從南極看順時針旋轉。站在一邊的我不斷地摩擦沙發的扶手,最后,我鼓起勇氣跟他說,你在那里工作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爸爸說,這個是我買的,四塊錢。
前幾年爸爸掙到一些錢,他把家里的蹲坑廁所拆了,裝了馬桶,那是我們鎮的第一個馬桶。我媽為了向鎮上的女鄰居展示抽水馬桶,帶著她們來家里上廁所。許多個下午,我的作業都是在不斷的沖水聲中完成。有個阿姨說馬桶這樣很費水,坐著根本拉不出屎來,并不是很好,我媽媽跟她大吵了一架。鎮上有人聽說我爸爸賺了不少錢,就跑來跟他借錢,他也慷慨地借給別人。那是我們家發光的日子,每添一件新的電器,我們一家人都要圍起來,研究它的使用方法。
但這都是之前的事了,并且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后來爸爸覺得城市安裝行業大有可為,就把積蓄買了全套的器械,自己當包工頭,按他的話說,叫拉著鎮上的人一起發財。
爸爸什么都能修,他對東西的構造著迷。風扇、電視、打氣筒、錄音機……只要它們的元器件沒有壞,爸爸都能把他們修好。媽媽煮骨頭時,喜歡先在鐵鍋里炒一炒再倒進高壓鍋,但她不止一次不放內鍋就直接把半熟的骨頭湯倒進高壓鍋里。爸爸拿一把小刷子很小心地弄掉干結的醬油,再把壞掉的螺絲螺母換掉,擰住,高壓鍋就又可以用了。我能感覺到,爸爸很熱愛他的安裝工作,他出去沒多久回來就可以看圖紙了,還拿出來讓妹妹找樓梯的位置。
后來的幾年,媽媽在家做了一份給半成品毛衣縫珠子的手工活,給一件毛衣的領口縫六顆珠子有四毛錢工錢。她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毛衣中間,頭發上都有點毛絨絨的。冬天的時候她不能靠著火爐縫,只好將成堆的毛衣搬到窗戶邊上,遲疑的陽光照下來,毛衣像云彩一樣簇擁著她。
媽媽零零散散地縫,一個月縫三四千件的時候,手指開裂。我喜歡看媽媽縫珠子,她不說話,表情自然,仿佛很享受,手指來來回回地穿梭在針線里,好像許多個跳梁小丑。有一次,她從女老板那里帶來了一百件高領毛衣,她一件一件從麻袋里拿出來后,驚喜地又數了一遍,然后期待地對我說,真的啊,多給了一件,好哎,你喜歡哪件?我挑了一件墨綠色的,我問她能不能把珠子縫在袖子上,她爽快地答應了。
過年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吵架,爸爸把袋子里的白色珠子全部扔到門外。成千上萬顆珠子沿著臺階蹦蹦跳跳灑在院子里。有些細小的珠子被雞吃掉,其余的是媽媽沿著院子的角落,一個一個重新撿回來的。撿完后她抱著一袋沾滿泥土的珠子,坐在臺階上哭,雞圍著她,袋子破了,珠子稀稀拉拉地漏出許多顆來。
我沒有辦法讓他們停止爭吵。爸爸處在最末尾的包工鏈條上,從熟人那里承包工程,都是口頭約定,后來樓房根本賣不出去了,上一級包工把錢私吞,爸爸不僅沒有賺到錢,還把自己的錢墊出去,給鎮上的民工發過年工資。吵架的原因自然是到年關了,爸爸所有的錢都沒有要回來,還把我的獎學金和媽媽的工錢也墊付了,家里過年的錢不夠買一個笑瞇瞇的豬頭。
每家醫院的步行梯樓道里都積攢著密度極大的苦悶,吸煙的男人女人很多,他們在煙霧繚繞里盯著每一個從樓道里經過的人。那里被搞得烏煙瘴氣,滿地煙頭和黃痰。我每日早晚,一天兩次打開那扇破門走到里面,有時站著,有時坐著,給爸爸的欠債老板打電話。我說我爸生病了,現在很需要錢,你快還我們錢,他說我沒有錢啊。我又說我爸病得很嚴重,沒錢接受治療的話他會死,他說,可是我也沒有錢啊……我對著電話說,操你媽!
 

 
術后的幾天,爸爸恢復不錯。第四天的早上我去洗刷回來,沒有看見他。放下牙刷,我去廁所門口等了十分鐘,也沒見他出來。這時護士要開始輸液了,爸爸能去哪兒呢?回到病房我拉開柜子,發現他把羽絨服也帶走了。
電梯開的時候,媽媽出來了,她提著一棵植物,用紅色的塑料袋子蒙著它,怕凍壞葉子。我問媽媽這是什么,她躲閃著回答,買了一棵幸福樹,并一臉激動地跟我說,終于買到了,走了好遠呢。電梯下行的時候,聲音仿佛午夜媽媽在客廳倒換花土,鐵鏟摩擦沙礫,從地板綿延到我的床,然后鉆進我的耳朵和五臟六腑。
我和媽媽下樓找了一圈,隔著醫院的圍欄,我看見爸爸在外面的彩票投注站門口。他穿著醫院的拖鞋站在那兒,陰冷的風里幾個老頭兒邊用什么東西刮開涂層,邊和爸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爸爸一直熱衷買彩票。早些時候,他曾經跟我索要了一個小本子,定時記錄
中獎號碼的樣本,企圖發現每期中獎號碼間的關聯性,然后根據他所謂的規律去精心選號。我反問他,按你的說法,精通概率的人不早發家致富了嗎?爸爸則認為,精通概率的始終是少數人的存在,只要這些人沒有損害總體利益,他們是不會理會的。我又問他,那你現在找到規律了嗎?他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樣本還不夠多。
隔著馬路,我向爸爸招手,讓他趕緊回來。他裹著灰色的外套,穿著肥大的病號服一步一步朝醫院靠近。手術讓他體重驟減了二十斤,走起路來看著很輕易,抖一抖仿佛像鳥一樣可以掉下毛來。寬廣的馬路上車輛飛馳,白色的圍欄阻隔了我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爸爸像很久以前我們家的那只受傷的公羊,云層里的陽光照下來,極不真實。
媽媽見爸爸用手捂著肚子,問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神秘一笑說,我怕跑這么遠傷口裂開了。
五天后,爸爸出院了,媽媽陪他坐火車回家,行李很多,她還抱著一盆幸福樹。
我們都不明確該如何對付即將到來的事情,直至它們來到跟前。爸爸研究了這么久也沒有想到,百分之三點六的概率終于發生在了他身上,只不過不是彩票。他出現了術后胃癱。爸爸出院時,大夫問他要不要考慮暫時保留深靜脈管的時候,他果斷選擇將其摘掉。他賭徒一般,覺得那是個不錯的概率。
坐在醫院的排椅上等叫號,我問爸爸:
你亂吃東西了嗎?
我哪有?他信誓旦旦地保證,流食!流食嘛!
媽媽在家給我打來電話,像一個偵探一樣舉報爸爸可能因為偷吃了兩塊雞肉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她回家發現招待客人剩下的雞肉碗里被摳出了兩塊,媽媽問他,你沒有放鍋里熱一熱嗎?爸爸說嘴里一嚼不就熱了嗎!除了歇斯底里的責備之外,媽媽再次跌進宿命論的失眠里和無休止的埋怨中。我呵斥她不要說了,并果斷掛了電話。
造影顯示,爸爸的胃基本不動,食物全部堆積在里面。要是一直這樣,就要面臨再次手術。我找到主治醫生,詰問他是不是手術時吻合口留得太小了,他找到一張紙,想畫出示意圖,結果連畫了三個他都不太滿意,最后指著第一個圖跟我解釋了一遍。
爸爸又被插了胃管兒,難受地躺在了床上。他這次來還穿著那件灰色的秋衣,很多年前我發傳單賺了錢,在海邊小攤給他買的。電焊的火星燒出了許多小洞兒,隱約露著皮膚。我問他,你知不知道刷子李的故事?他什么也不說地躺著。
沉默,長久的沉默。
我與爸爸之間最多的就是沉默。跟爸爸在一起,表達障礙會傳染到我身上。
很早的時候,我們家有一輛車,爸爸開著它給工地運沙子。因為媽媽有事情,爸爸只能帶我去工作。裝載時間太長,又是在暴曬的河道里,經過鎮上的時候,爸爸碰到一個認識的人,想把我留在那里,結束后再來接我回家。那個男人年紀和爸爸差不多,開冰淇淋廠,胡子像沾了一層沙,臉上沒有表情。我寧愿被曬死也不愿留在那里,可是爸爸不由分說地把我留下了。整個下午我都惴惴不安,極度想哭。廠里只有這個男人,他穿著臟圍裙在轟鳴的機器之間跑來跑去,還給我一包冰淇淋,拆開包裝,里面有七個顏色不同的小冰淇淋,三角形的,每一個都鄭重其事地插著一根小棍兒,那是我吃過的最豪華的冰淇淋了。
爸爸車的聲音很好分辨,當它在很遠的街上蔓延過來的時候,我偷偷擦掉了自己的眼淚。車上我一直想跟爸爸說我吃掉了他家的一袋兒冰淇淋。車太響了,我喊出聲音他好像也沒聽懂,后來我就放棄了。回家爸爸倒頭就睡,一直到我吃完晚飯要睡覺了他才起來。這件事我能長時間清晰地記著,每次想跟他說些什么的時候怕他聽不見,我還要重復,就選擇了不說。
胃管外端的加壓吸鼓里抽出青苔色、石灰似的流質,每天都要倒多次,胃液的氣味刺鼻。以至于看著碗里的菠菜湯,我沒跑出食堂就吐了一地。照顧爸爸的日子里,我變得身心俱疲,感覺膽汁逆流而上,通過開閉不好的幽門,灼燒我的胃,越來越好的希望被不斷磨損。
爸爸問一個來輸液的護士,胃管什么時候能拔掉,他的鼻子被管壁硌得很疼。爸爸的普通話很奇怪,問了兩遍,護士不知道沒聽懂還是故意不搭理,跟她的同事有說有笑的。我感覺像受到了侮辱,忽地站起來,大聲說,病人在跟你說話呢!護士一臉不耐煩地說,這個得聽醫生的,我們說了不算。我找到醫生要求調整胃管,還是那個護士,她揭開鼻子上固定的紗布時,爸爸的鼻腔上已經被硌出一個小坑,絲絲縷縷的血流出來。
我告訴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就要告訴醫生,不要忍著不說,一遍不行就說兩遍,兩遍不行說三遍!爸爸置氣地說,你把醫生叫來,我要告訴他,我渾身都不舒服!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爸爸變得暴躁。第二次來住院的時候,天下了很大的雨,在醫院樓下,我把卡給他了,讓他自己拿著方便,他放在哪里我沒看見。做檢查的時候還需要用,他找不到,說是我把卡弄丟了。看著眼前這個被憤怒奪取理智的中年男人,他焦躁忙亂地抓頭發,嘆著氣把包翻得亂七八糟,摔摔打打,滿臉嫌棄。很多時候,我多么像他。我在他的身上不斷發現我自己,這一認識讓我震驚。
 

 
云在高處集聚,天是暗黃色的,發亮,映照屋里的一切,拖鞋、CT片擺在床底的鐵架上,地上有丟棄的棉棒和衛生紙團。我想起了媽媽的電話,外婆打水摔倒癱在了床上,舅媽把外婆養的那只小貓要走了,她聽說小貓的腦汁涂在脖子里,可以治愈她的淋巴。路燈的光在融化,管道里的水滴聲逐漸放大,成群的紅棕馬從天花板上跑過去。有玻璃在,冬天的風和雪都吹不進來,我仿佛也病入膏肓。
我躺在低矮的行軍床上,爸爸閉著眼睛側躺在病床上,只有等他睡著了我才敢仔細端詳他。這樣的仰望似曾相識。爸爸已經半月不吃東西,為了節省錢,他不愿再次置入深靜脈管,營養液只能從手臂靜脈輸入。我走到菜市場,買了兩個土豆和一把水果刀,把土豆切成薄片敷在他胳膊上消腫。胃管從他鼻子里延伸出來,搭在床單上,讓爸爸看上去像頭受傷的灰色大象。
半夜醒來,轉身看見床上是空的。我跳起來,推開門,看見爸爸在幽深的樓道里踱步,不時按摩腹部。我回去躺下,再也睡不著了,支起耳朵聽著樓道里輕微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我就跑到門邊看看爸爸還在不在,他走了好久才回到床上躺下。那一晚,我向爸爸的胃祈禱,希望它獲得沉穩的動力,溫柔地打開那扇門。
又過了幾天,胃還是像睡著了一樣,爸爸變得更加焦灼和恐懼。
中午他突然跟我說,我在東北的時候吃過一種柿子,叫賊不偷,柿子成熟后也是青綠色的,賊看了都以為不好吃,所以起名叫賊不偷。這種柿子很好吃。
你想吃的話我買回來打碎,跟營養液一起打進去。我說。
爸爸有些失望,他說不買了,打進去又嘗不出味道,這里也買不到那種賊不偷。
我切了兩片薄薄的土豆片,敷在爸爸腫脹的手臂上,問他還有沒有需要洗的衣服,他說沒有。護士掃過床后,我坐在床邊看電視,爸爸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東西,他問我有沒有看見他的那件秋衣,被燒了很多洞的那件。我說我給你扔掉了,那件不能穿了,袋子里我給你買了件新的。
爸爸跨到我面前,奪下我手里的遙控器,一臉緊張地問,扔哪里去了?!
我們走到樓道盡頭的垃圾桶時,里面什么都沒有了,剛換的垃圾袋子空空蕩蕩。追到樓下,圍著一個更大的垃圾桶開始找那件衣服,爸爸的“象鼻子”甩來甩去。我去詢問清潔工大爺,樓上的垃圾是否都倒在這里。回來的時候,看見爸爸不知道跟誰要了支煙,蹲在玉蘭樹下慢騰騰地抽,煙氣從他一個鼻孔里冒出來。他把四百塊錢藏在了秋衣的口袋里。
我為這件事感到抱歉,他蜷曲著躺在床上,對我說,去叫醫生!我想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問他你不舒服嗎?他意味深長地看向我,眼里像有一把短刀,去叫醫生!
爸爸主動提出要做檢查,這一番折騰,胃通了,造影劑緩緩流入十二指腸。
媽媽在電話里高興地哭了,念念叨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幾天后,媽媽說近來睡得很好,昨晚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我找到了一個特別賺錢的工作,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賣口香糖和馬桶,整條街的人都在排隊,馬桶里還放滿了橘黃色的乒乓球。
爸爸已經放棄了他的工作,他在鎮外的山坡上種了八百多棵桃樹。前幾年,他去省外要賬的時候,在超市里買到了一種叫“紅芙蓉”的桃子,特別好吃,其中一個桃子上有根一指多長的新鮮枝條,爸爸把枝條養在水里,回家后把它扦插到原來的桃樹上。它成活了,最后,鎮上許多人來找爸爸要“紅芙蓉”的扦插條。整個山坡長滿了桃樹,春天桃花開時,漫山遍野下了粉色的雪,像一口綿長的嘆息。桃子又紅又甜,爸爸拉著它們每天跑好幾個地方,幾十公里,相互比較,與桃販講價還價,賣上稍高的價錢。在桃園的空地上,他種了很多西紅柿,但都是紅色的,沒有青色的賊不偷。
 

 
爸……我輕聲叫了他,媽媽也圍上來,他虛弱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又閉上了,什么也沒說。
漫長的手術結束的那天下午,眾人手忙腳亂地推著活動床往病房走,樓道里的人主動讓路,我也緊緊跟在后面想要幫點什么忙。
聽到就答應!醫生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聲音沙啞地喊了聲“到”!大家都笑了,我也感覺他狀態還不錯。
爸爸被移放到病床上,被子揭開,我心里一驚,腿撞到了病床圍欄上。
他肚子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全身插滿了各種顏色的管子,粗的,細的,流暢地像要把他穿透……爸爸毫無攻擊性地癱在那里。我站在床尾,猝不及防看到他的裸體,蠟黃的色澤如同油畫,生殖器仿佛一個柔軟的水龍頭縮在舞臺中間,忸怩害羞,微微發紅。爸爸本命年,我買給他的紅色內褲他穿了啊,十塊錢,太便宜,掉色了。黃色的尿管導流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尿袋。
護士在接心電監護儀,我呆著站在那里,媽媽把我拉到簾子外面,說你不應該站在那兒的。我這才看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爸爸與我像兩塊對抗的巖石,我們的相處總是不自在的。我一直期待爸爸能夠大方坦誠、順暢精確、毫無保留地對我表達,不要遮遮掩掩、木訥猶豫。最后,他被動地以這樣的方式展露在我面前時,我驚訝得不知所措。爸爸和我的角色扮演好像一直難以入戲,這像一個不被看好但終于靈驗的預言,一步步將我從游走的邊緣拽回。是啊,我一直不遺余力地在同他戰斗,講和吧爸爸,講和吧……
手術后爸爸跟我說,這次的全身麻醉讓他想起年輕時的一次溺水。半透明的水下到處是暗流和幽深的巖穴,四周有魚、藻類植物和流動的光,仿佛看到了水中透明的野獸,它隱蔽、迅猛、伺機而動。太陽就在頭頂,但它離你越來越遠,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下沉。光越來越弱,身下更廣大的墨綠在延宕……
爸爸喜歡釣魚捕魚,一直都喜歡。小時候,他讓我跟著他,幫他提桶、靴子和餌料之類。每當爸爸收網的時候,我總是很緊張,那些光滑的魚在絲絲縷縷的水流中游弋,一旦離開水就調動周身的野蠻去抗爭。連淺水邊的河底我都不敢久看,晃動的黑紅色水底仿佛要把人吸入吞吃。我害怕魚類集聚的力量在某個時刻爆發,將我爸爸拽進從沒見底的水庫。直到爸爸教會我游泳,我才把對水的懼怕轉換為信任。爸爸說,像不像有一大碗的水在端著你?水越多,將你托起的力越大,也就越安全。
在集市上,我買了最新鮮的白條魚,這是我見過最多的魚。它們身體輕盈,在水中空游無所依。我把它們放進鍋里煎炸,直到變得酥脆爽口,將逆流而上的兇猛力量傳送給我虛弱的爸爸。
術后的那天晚上,爸爸持續呻吟,我躺在行軍床上感到不斷塌陷。空氣潮濕,隔半小時他就讓我按一下止痛的針劑。加量!加量!他無比篤定地說。大夫說止痛劑不要用得過于頻繁,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在那個長滿苔蘚的夜晚,佯裝著按下止痛劑的按鈕,欺騙他。護士給他戴上的手環過于松垮,以至他可以攥住一截,手環上潦草地寫著他的名字。月光不鮮亮,我的電話號碼像水底一段飄動的浮藻,被他緊緊握著。
臘月二十七回到家,地上蓋著薄薄的雪。我想起去年的這一天,去醫院取爸爸的胃鏡檢查結果,大夫坐在玻璃里面,看了一眼報告單問我,是你什么人啊?四十七歲,還很年輕喲!那時我的心沉得要砸到腳面上。爸爸已經不能喝酒,但他收拾了院子,還用兩個上午敲敲打打,把廢棄的快餐杯做了一個燙酒壺,為我和妹妹溫飲料。
回家第二天,我先是把一個用了多年的陶花盆打碎,后把立在墻根的案板碰倒,案板又把陳舊的水壺碰倒,熱水氣勢洶洶地從水壺中流出來,滲進紅磚的縫隙里。媽媽只說應該小心一點的,濺到身上就燙傷了,而沒有像小時候百般責怪我做錯事情。媽媽已經沒有那么鋒利,家也已經不像一件合身的衣服。和她一起去小超市買水壺,老板和善,讓了五毛錢。我問媽媽他腿怎么了,媽媽說出車禍截掉了,他賣東西便宜,你認識他?直到現在,我依舊清楚地記得,眼前這個人之前制作冰淇淋,我們共度過一個戰戰兢兢的下午。
我把碎掉的壺膽和外皮一齊丟進街道上的垃圾桶里,塑料袋子隨風呼啦呼啦響,一只臟兮兮的黃狗滿懷期待地圍上來,以為我扔了什么好東西。像那條狗一樣,我也失落了半天……
天很沉重,零散的雪飄下來。那些躺在我家庭院的安裝器具,切割機、電焊機、扳手、管鉗、沖擊鉆……蓋著簡陋的塑料薄膜,媽媽在上面隨意壓著幾根木柴,薄膜底部已經被狗撕得參差零碎。灰濕涼硬的鐵丟失了尊嚴,這簡陋讓我難過。彎下腰,我看見它們,棱角架勢都在,但銹跡已像黑色的水草爬上來。忍不住伸手一摸,仿佛觸到了爸爸的骨頭。
 
作者簡介:崔君,1992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作品刊發于《人民文學》《作家》《詩刊》《上海文學》《西湖》《鯉》《作品》等。出版小說《金剛》。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中篇佳作獎。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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