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無邊的大海,后面是陡峭的懸崖——驚叫,逃離,墜落,墜落……。
又是一場噩夢!徒然坐起,他摁住暴跳的太陽穴,拉開厚厚的窗簾。街燈驀然射進房間,床上全套的高級絲棉被套發著誘人的光芒,他曾無數次把自己埋進去,仍然是轉輾反側,噩夢連連。
夜霧正濃,霓虹燈閃閃爍爍。他倚著窗臺,點燃香煙大口大口吸著,極力想咽下內心的郁悶。然而,煙霧還是從鼻孔、口腔里鉆出來,張牙舞爪的,熏得人心煩意亂。他想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失眠、開始消瘦憔悴的。煙頭燙著了手,把他從沉思里拉了回來。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抓起衣服,他在密碼箱前猶豫了一下,隨即,拎起密碼箱,駕車啟程。
小車一路飛馳,城市在夜色里漸漸隱去。他要去的是鄉下外婆的老屋。盡管外婆去世多年,老屋仍然裝著他揮之不去的舊夢。
小時候,外婆做好早飯,喊他不醒,就咯吱他,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能看見外婆的笑臉,聞見米飯的香味;外婆在田間勞作,他就睡田埂,流出的口水被螞蟻拖出歪歪扭扭的長線,而最難忘的是那個樹洞——他的個人王國。
太陽露頭的時候,熟悉的村莊出現了。裊裊升起的炊煙,把他的心撩得暖暖的。
下車踏著樹葉青草,走到屋后的梧桐樹下。頭頂上,樹葉嘩嘩作響,一片黃葉滑過他的衣襟,飄落在地,他彎腰去拾,晨風吹過樹洞,發出嗡嗡的回音。他不由得瞅著樹洞發怔,這就是小時候的那個樹洞嗎?梧桐樹更粗大了,而樹洞卻那么小。他揭下一塊斑駁的樹皮,恍惚間,外婆走過來:寶兒,藏什么呢?
他慌神了,趕緊掖著,卻沒掖住,那些小刀、彈弓、鵝卵石、小人書、鉛筆頭,一股腦兒往下掉。
外婆就笑:傻寶兒,咋喜歡這樹洞呢,不怕黑呀?
他不怕黑,和小朋友捉迷藏的時候,他愛躲進樹洞,貼緊樹壁;有心思了,他在樹洞里寫寫畫畫。外婆說媽媽是踩著這棵樹去了天上,他就畫仙女一樣的媽媽,舞著水袖,踩著白云。偶爾,他畫一個男人,用小刀刻他的名字,刻完又削掉,眼淚隨著樹皮屑一點點向下掉。
樹洞藏著他所有的秘密,愛或恨,痛或笑。
現在,他很想把秘密卸下,像小時候那樣藏起,然后安然入睡。他為自己的想法激動著,返身從車里抱起密碼箱,試圖塞進樹洞。箱子露出小半,他蹲下再塞,依然沒有進展。忽然,眼前亮光一閃,他發現洞角有片茶色玻璃,不,是塊眼鏡片。
他放下箱子,拾起玻璃片,擦拭干凈,舉到眼前。太陽下,鏡片發出詭秘的光,照著他的臉變形、扭曲。他的手背垂下來,鏡片在掌心摩挲。心,一陣刺痛。
三十年前的一幕如在眼前。那天,比他大兩歲的鐵蛋要他的小刀,他不給,鐵蛋就罵:“你媽是吊頸鬼,你是個小氣鬼,不和你玩了……”他躲進樹洞,一刀一刀刻那個名字,又一刀刀鏟平,他恨那個男人,用小刀一下下刺他。他哭著叫著:“叫你不要媽媽,叫你丟下我,刺死你,刺死你……”他不知道有個過路的,在樹后站了很久。
聽見外婆的喊聲,他趕緊抹去淚水。在他轉身的時候,看見外婆在和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話。不知那人說了什么,只聽外婆吼道:他還是個孩子,懂什么?那人直擺手,您消消氣,我是算命的,好心幫他化解。
這坐牢的話,能隨便說嗎?走——你走,我不想聽!外婆嚷著使勁推那個男人,那人歪了下,眼鏡滑落在地。
他以為外婆受了欺侮,沖過去使勁蹬地上的眼鏡。若不是外婆制止,他恨不得對那人又抓又咬。 外婆撩起衣角擦眼淚,他撿了塊碎片,瞪著那人,小拳頭攥得生緊。那人搖搖頭,嘆息一聲,走了。
直到外婆臨終前,才拉著他的手說,寶兒啊,你要爭氣,千萬別被那算命的說中了。他說,你面相不好,搞不好會坐大西北的牢……
工作后,憑著努力,他成了金融高管。但他骨子里有種不安分,喜歡走偏門,認為燈下黑,最安全。半晌,他把鏡片放進貼身的衣兜,打開了密碼箱,取出一疊文件在樹洞前點燃。
外婆的笑容在火光里閃現,那跳躍的火苗多像一道道舒展的皺紋。
燒掉他為外企老板操縱某支股票的所有策劃后,他靠在樹洞口,不一會,響起了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