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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從羅布泊回來

黃守曇:爸爸從羅布泊回來(短篇小說)
 
作者:黃守曇
 

 
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回來,對小丁來說,這一天只不過是尋常的一天:自己梳洗、穿衣、系紅領巾,吃奶奶做的早飯,走一條人并不多的路去上學,坐在教室里的倒數第二排,聽課、發呆。唯有課間,小丁會被那些個子比他大的同學欺負,說是欺負,也不過是拉來絆去,說些難聽話。這已經是他素常生活中的歷險。
 
在學校里,小丁有另一個名字——“孤兒仔”,六歲時,他的母親離開了他。除了衣服和錢,她留下一句話,還不是對他說的。那天,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平時并不多穿的一件,臨出門她大聲往客廳罵了一句。她聲音剛起來的一刻,奶奶正躺在沙發椅上,小丁坐在地上玩科普卡,這一套科普卡是父親買給他的,里面分了好幾個主題,昆蟲動物、水果植物、星球宇宙。小丁還記得母親喊的那句話是,你兒子是個狗!
 
小丁坐在地上,聽是聽進去了,但心想,反正不是罵我。房子的門被重重摔上,小丁看奶奶沒有回應,生怕她耳背,沒聽清,只好復述一遍——你兒子是個狗。他興奮地找到科普卡里面標識“狗”的那一張,等待獎賞似的指給奶奶看。奶奶沒有回應他,只是在過了很久之后,嘆了一口長氣。
 
圖片
小丁的誕生是個意外。他父親從十二歲起就是個混混,一混就混到二十六歲,比他更年輕的混混已經不屑與他為伍,他只好在鎮子上一家摩托行做工,從前他把偷來的摩托車拖到這里銷贓,現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更朝氣的后生,問他一聲:“哥,這車能賣多少錢?”后來也不知道開了哪根腦筋,他經常一個人躲在小車間里鼓搗東西——那是一些誰都看不懂的器械。人們看得懂的,只有一個很拉風的望遠鏡。這么一折騰,他也算是打開名氣了,鎮子上都知道——他呀?怪人一個!民間人戲稱他“科學家”,科學界稱此類人為“民間科學家”。后來嚴打,車行倒了,小丁的父親只好出遠門去跑貨車,證件不齊的那種,一沒注意,就在寧夏讓小丁的母親意外懷了孕。他只好悻悻地把她帶到鎮子上,帶到這個小小的家里,這才生下小丁,一個意外。
 
今天,父親會回來,他還說準備了禮物給小丁。小丁很期待,雖然他已經快三年級了,這個世界有太多新的東西在向他招手,比如他同學手機里的游戲。小丁很想要一部手機,或者一部電腦,即便是最便宜的那種也好,可以偶爾和父親說會兒話,聽他講故事。父親講起故事滔滔不絕,在他的故事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小丁的父親經常說自己的生肖是候鳥,天性待不住。小丁出生沒多久,他就出外跑貨車,去過西藏,去過呼倫貝爾,去過民治,那里的羊很便宜,又好吃。這是他跟小丁說的。他在地圖上一一地指出來。小丁也附和他,拿起一張科普卡興奮地說:“羊。”嗯,雖然他舉起來的那張是馬,但父親依然很高興,獎勵了他一顆糖。小丁有點傻氣,他奶奶形容為“不醒目”,其實也不礙大事,幼兒園老師說,這孩子老實,不搗亂,只要別人不搶他東西,他就基本不哭不鬧,就算全班在笑他瀨屎,他都不哭。小丁,是容易滿足的。
 
在小丁六歲那年的年夜飯上,一家人打邊爐,母親一邊把沸鍋子里浮著的泡沫撥掉,一邊像是不經意地問一句:“你還是在跑貨車嗎?”父親沒有回答,他接過母親手里的勺子,說:“我來。”奶奶說:“你管他呢,賺得到錢就好了。”母親一下站了起來,顯得高大有力,她說:“這個家可都是我在補貼,從他手里我一分錢沒拿過!”她很生氣,一副氣乎乎的樣子,在小丁看來,反而顯得父親冷靜、氣派。父親面色不改,拉了拉母親的肘,母親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坐下了。這樣穩重如山的男人,又把一塊豆腐夾進了小丁的碗里。
 
到了夜里,父親給小丁講故事,講他闖蕩五湖四海各種驚險的遭遇——汽車拋錨,路霸打劫,還有狼群圍攻——荒原狼在戈壁里,看不見,但狼群接近的時候,會有風你知道嗎?你只要感到周身有風颼颼的,那就是狼風,然后你能聽到它們咬牙切齒的聲音,然后會看到它們的眼睛,不要跟它們對視,只要對視它們就鎖定你了,會把你給吃掉。小丁聽得害怕,喊著要把科普卡里的“狼”剪碎。父親阻止了他,把他抱在懷里:“別折騰了,快睡吧,我還要跟你媽睡覺呢。”
 
提起母親,小丁想起了她的交代,他趕緊問父親:“爸爸,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怎么都不回家?”
 
父親脫口就說:“我正在做地質研究。”
 
小丁問:“地質研究,是什么。”
 
“就是去找一些別人沒發現過的石頭。”
 
“嗯,很厲害嗎?”
 
“別人沒發現過,還不厲害?這么說吧,要是有一種糖,你的同學都沒吃過,但是你吃過了,那你厲害嗎?”
 
小丁聽得不太明白。但他一直知道,父親是無所不能的,不僅去過天涯海角,見過奇花異草,還總給他找來稀奇古怪的物件。“你見過柴達木的水晶嗎?你聽說過佳木斯的竹片嗎?”父親說:“這些東西全世界也只有你有。”小丁喜歡極了。
 
他只能回答父親:“厲……害。”他的聲音小小的,父親裝作不高興,讓他喊大點聲。小丁又喊了一聲,可還是被嫌棄不夠響亮,他只好再喊了一聲——厲——害!他的小心臟怦怦地跳,想著,我爸爸最厲害,最棒了,棒到讓他忘記去年中秋節,父親說要給他帶月亮上的沙子,而彼時他的工作還是月球觀測員。對于六歲的小丁來說,只要是父親說的話,他都會信。小丁總是沉醉在他的故事里,那樣陌生、遙遠,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而父親是唯一折返兩岸的送信人。他崇拜父親,父親簡直就是全知全能的神。只不過,神是不能愛家庭的。所以即便同學笑他是“孤兒仔”,小丁也毫不介意,反而有些自豪。他想著,神自有神的血脈。
 

 
這天,小丁把作業寫好,放在桌子上,盯著時鐘,都快睡著了才聽見一個聲音,應該是父親的,父親的聲音總會比門鈴更早——我來了——爸爸回來了。
 
小丁一打開門,卻發現父親更黑了,更陌生了,他走路的姿勢也變得與以往不同,像坐麻了腿,一走一抬的,再一拖拉,十足像帶著條尾巴。但他臉上還笑著,讓小丁給他接過行李袋。父親就這樣一步一拖拉地,走過門廊,雖然在十幾秒之前,這條門廊曾經被小丁輕快、熱烈、期盼的腳步聲踏響。
 
他步步走來,可直到小丁已經把行李放到臥室回頭看他,他才走到沙發邊上,把背上一個巨大的行囊緩慢地卸下來。在他的腿上,沒有像電視里的人一樣綁著白色的繃帶,這意味著父親也許很快就會痊愈了。可是,是誰傷害了爸爸的腿?——也許是被狼咬了?或者被路匪劫持,在搏斗中受了傷?還是被某種奇異的山火燒毀或者被轟天雷劈中?但小丁沒有問,他心里頭隱隱有些害怕,害怕父親給出一個樸素的回答,沒有什么驚奇事件,沒有懸念伏筆,更沒有任何英雄熱血。
 
神怎么會被狼咬住呢?
 
奶奶老糊涂了,以為是她別的兒子回來了,嚷著:“我是不是死了?我一定是死了,要不然怎么會看到你,阿大喲,早知讓你弟去下礦嘍。”父親沒有動容,沒有露出哀傷或者憤怒,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他看到桌上滿滿的一席飯菜,問:“小丁,你奶奶做的?”小丁回答說,我做的。或許察覺到了小丁聲音的疏淡,父親只好應了一聲:“哦。”奶奶還癱在地上哭怨著,沒有人去扶她,小丁知道,她在扮演一個將死之人。她太需要發泄了。
 
房子里吵吵嚷嚷的,奶奶的聲音像是在刷白的墻壁間來回折返,裝滿了悲傷和悔恨,但空氣卻很寧靜。這對父子坐下來,姿態鎮靜如平常,就仿佛過往無數個日子都生活在一起一樣。盛飯,夾菜,咀嚼,吐出魚的骨骼。嘎吱嘎吱的,這是等待的聲音,等其中一個人主動問起,或者,等其中一個人主動解釋。
 
從前父親一回來,小丁就會追著他討禮物,甚至爬上他高大的身軀,去掏他衣服的內兜,搜他背囊里的暗袋,然而今天沒有。父親只能自己消化為——“小丁長大了”,他一邊看著小丁像個成年人一樣進食,一邊說道。小丁除了笑笑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心里還是想和父親親近,但總感覺有什么東西不同了,像起了一層模糊的霧,把兩人隔開了,也許他并非冷靜,只是反應遲滯。
 
沉默是持續的,即使是在父親收拾行囊的時候。小丁一件兩件地遞過他的物件,兩人不聲不響,像疲勞到無法開口的工人一樣。低氣壓過境,沉沉地垂積著。父親終于拿出一個盒子,說,這個是給你的。小丁打開一看,是一樽小小的玻璃瓶子,他拿起來,光線緩緩地暴露出里面的一枚小石子,赤黃色,不大,周身圍著奇特的黑色紋路,中間有一黃赭色的圓點,看上去就像一只蝸牛,在瓶子里膽小地伏著。
 
“這是什么?長得好奇怪啊。”
 
父親笑了,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狡黠,好像小丁的反應終于符合他的設想。
 
“我從羅布泊帶過來的。”
 
“羅布泊?羅布泊是哪里?”聽上去像“破蘿卜”。
 
“羅布泊在新疆。”父親拿出地圖,鋪在地上,上面標有許多圓圈。“羅布泊冷嗎?”小丁打斷了父親。他那只巨大的成人手掌撐在地圖上,正好蓋住了整個青海。“冷起來挺冷的。羅布泊……是個沙漠。”
 
“沙漠好玩嗎?”
 
“那里是一片荒漠,只有沙子,石頭,還有一些廢棄的房子,沒啥人。”小丁好奇起來:“廢棄的房子?怎么會有廢棄的房子,是那些房子太小嗎?你指給我看,我要去那里,找一個比這個家大的房子,自己住,不要奶奶。”當然最后這句小丁沒有說出口。
 
父親在地圖上找了一會兒,他陸續指出了吐魯番,巴音郭楞,孔雀河,然后說:“地圖上沒有。”
 
怎么會沒有?小丁有些失落,對這塊石頭也是。他望著父親,微微努著嘴,呼出來一口氣,那是一種沒有掩藏的嫌棄。父親一下就看出來了,他打開手機,搜了羅布泊的圖片,遞給小丁看。手機里的羅布泊,荒涼的戈壁,是漫天漫地的土黃色,色彩蕭索單調,還有一些從地上拔起的石頭,像刺一樣地指著外太空,遭遺棄的房子沒有屋頂,像空的蛋糕盒擠在一起。四處沒有一點綠色,也沒有人煙。
 
“爸爸,你去這里干什么?一個被人不要了的地方?”其實小丁想問的是——你是撿了一顆別人不要的石頭給我么?
 
父親說:“你忘了么。我在這里研究外太空呀,其實,這塊石頭不是普通的石頭,它是有生命的。爸爸不會送你普通的東西,但是這關系到我大半輩子的研究,你可要認真聽了,而且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奶奶,包括你最好的同學。”小丁努力地點頭,他心里想著,沒事,我會守口如瓶的。因為他并沒有“最好的同學”。
 
“你知道霍金嗎?”父親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問小丁。小丁興奮地說:“我知道霍金,是那個那個霍金,對么。”小丁比了一個夸張的動作,把舌頭也伸出來掛在嘴邊。父親看到,立刻敲了他的頭,說:“你不能這樣,霍金可是偉大的科學家!”小丁是乖順的,見父親生氣,他一下就把手背在身后,低頭看著自己小小的腳掌,站在地圖邊上,嗯,大概能踩住一兩個東南省份。
 
“爸爸在羅布泊監察天文,檢測到了一道輻射訊號。”小丁好奇地問:“什么是輻射訊號?”
 
“你可以理解成是一道短信,只是這條短信能傳到外太空去,跟別的星球聯系。”“外太空,是不是傳給外星人!”小丁滯后的驚呼,打亂了父親的節奏。看他在原地興奮地跳著,父親緩緩地說,別——急——你還聽不聽我繼續說?這信息說了啥,你不想知道嗎?我們集結了很多語言學家,才把它翻譯出來呢。對嘍——想知道就好好坐著,對,坐好。
 
這道信息說了幾個關鍵詞——父親依然拿著手機,一個詞一個詞地從他嘴里蹦出來——“墜毀”“能源”“救援”。父親的眼睛快速地轉動著,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但他又時不時看著小丁,那眼神堅定中帶著輕佻,難免令人認為他在故作懸疑。這些詞語像是興奮劑一樣,讓小丁激動得漲紅了臉,他手舞足蹈地問:“是不是……是不是一個外星人的飛船墜毀了,向外太空求助啊?”他的語句紊亂,很努力才拼湊出一點樣子來。
 
父親聽得很吃力,但他依然聽懂了小丁的意思,他頓了頓才說:“差不多吧。這個訊號,根據我們考察,是一個外星人在星際探索時,不小心墜到羅布泊,而且剩下的能源也不足以支撐它重新出發了,它需要同伴來救它,所以它向外太空的同伴報地址,但可惜的是,它誤以為羅布泊是別的地方,你說這個外星人是不是挺傻的。”真傻,小丁心里想,要是換成自己,肯定不會報錯,雖然這樣想,他又替人家感到遺憾——外星人的朋友可能再也找不到它了,在那種地方,抱著最后的一絲生機,卻發錯了信息,多可憐啊。
 
“那你們找到那個外星人了嗎?”小丁追問道,他想著,也許人類會給外星人幫助,至少像他爸爸這樣的英雄就會。父親點了點頭:“我們抓住了它!我們需要搞清楚它來地球做什么,經過嚴密的研究和解析,我終于發現這種外星人有一個特殊的任務,專門針對地球的。”
 
小丁完全沉浸在父親的故事里,針對地球?父親接著說:“它們在偵查我們地球,是不是為了滅絕人類毀壞地球,我不知道,但它們的確在收集各種信息,我們科學家認為,敵暗我明,總歸是不太好。所以……”
 
“所以什么?”小丁追著問。他起初對外星人的同情已經消失,在他的想象里,事件也面目全非,那個訊號,已經不是一個好人身于絕境之中的驚險呼救,而是入侵地球的壞人,向同伴發出請求增援的敵訊。父親有些得意,他說話的語氣都輕飄飄起來了,像是在享受著小丁的崇拜。他說:“所以……我們把它抓了關起來轉移到別處,這樣它的定位也不可能被準確勘測到,即使它之前發出的定位是錯的,但為了更保險,我們必須這樣做。”
 
小丁問:“那你們把它帶到哪里去了?”父親笑了笑,像是猜到了他會這樣問。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小丁看向自己的手掌,是的,那個瓶子和里面的蝸牛石頭。小丁困惑不已,外星人跟這個石頭有什么關系?還沒等父親回答,小丁已經猜到了,他問父親:“這個石頭,就是外星人?”他并不愿意相信。
 
“怎么樣?沒有想到吧?它偽裝成這樣,我們也是花了很大的工夫才發現的。其實也不是偽裝,它本來就長這樣,事實上,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里,有許多物質都超出我們的想象,它們很可能來自于外太空,卻被我們人類長期以為是地球本有的。根據各種數據,我們推測它已經來地球很久了,至少也得有十一二年。”
 
“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對么?可是它怎么還會認錯呢。”父親站了起來,他拿起保溫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只是握著沒有喝。他看上去有點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在羅布泊那樣偏僻而且開闊的地方,要不是那個訊號,我們都發現不了它。我們懷疑,它在地球上的行動非常遲緩,比蝸牛還慢,它們通過保持慢速活動來降低能量消耗。它們的能量非常寶貴,不能輕易浪費,但是,它們會在關鍵時刻集中爆發,比如向外太空發送一個求救訊號。”
 
小丁有點蒙了,手掌的肌肉也變得沉重和遲鈍,他慢慢把手上的玻璃瓶放到盒子里。父親沒看出小丁是被驚著了,還以為是他聽不懂,只好又重新解釋了兩次,每一次都說得比上一次堅實,像是在加固水泥一樣。他說:“現在我們將這種外星人,或者說這種外來物質,命名為‘磯’。現在,這個‘磯’就交給你了,你要保護好它,不能讓它釋放出來。”
 
“為什么?它還活著嗎?”小丁原本以為,外星人耗盡了最后一點能量,已經死去,就像一只蝸牛只剩下外殼。他又想,父親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他。父親只是說:“當然還活著,我們無法預估它剩下的能量還能做什么事,總之你把它保存好,也不要給別人看,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父親的聲音小了起來,就好像周遭還有別人似的,小丁癡癡地點了點頭,或許這是父親表達愛的一種方式,把獨特無二的東西交給他,是對他的信任。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不給他給誰呢。
 
這么一想,小丁就有些感動了,甚至自責起來:他不該對父親的腿感到害怕和厭嫌,一個跛腳的神仍然是神。父親只是從神壇走了下來,帶著過去前所未有的正視,給予弱小的他一些任務。據此,小丁推測,父親一定是在和外星人戰斗中負了傷,雖然他沒想明白,這樣一只蝸牛如何能傷害父親,但不管如何,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替父親看守住這個外星人。
 
夜晚,他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父親又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但小丁,總是懸著一顆心,一顆純樸的守衛者的心。隔天去學校上課,出門前他向父親再三確認:“爸爸,我放學回來還能看到你嗎?”得到了父親肯定的答復后,他依然心存惴惴,不時會想起藏在存錢盒里的“磯”——它會不會偷偷蘇醒?會不會把家的住址暴露?甚至,奶奶會不會去偷他的錢,然后把玻璃瓶打碎了。她自從精神不太好以后,什么事都可能做。
 
小丁就像是得了疑心癥,以至于看不見淘氣鬼抬起的腳。他被絆倒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一張桌子被他推倒了,一個熱水杯被他打翻了,一個女同學被他嚇到了。沒等小丁站起來,他就已經背上了所有過失,但此刻他只想在地上趴一會兒。反正沒有人來扶他。他轟鳴的耳朵里,能聽到的只有驚呼和笑聲,笑聲不大,也不多,但是足夠清晰。
 
小丁緩慢地站了起來,摸到了自己的血,帶著一點余溫,有黏稠的腥氣。小丁痛感遲鈍,忍受力過人,他以為這是自己的優長,可唯獨這次,疼痛就像沙漠鷲一樣盤踞著,經久不散,他的淚腺也仿佛遭到重創,眼淚止不住地從眼眶里涌出來,但他認為,那是生理的。男人有淚不輕彈,他爸爸說過。所以他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你不覺得委屈,你不能委屈,委屈的人不配做神的兒子。”
 
他的眼淚與血液,在陽光下顯現出濕潤的焦色,卻被人群視為一種示弱。小丁趴在地上的時候,他們嘲笑,但嘲笑里也有幾分害怕。可小丁站起來了,那么嘲笑就沒有負擔。人群當中有人給了他紙巾,是個男孩,女孩是不敢去的,一個是對紅色的恐懼,另一個是怕被人起哄。男孩也沒有對小丁說什么寬慰的話,只是把紙巾打開來扔給他,就像在施舍。小丁坐回原位,他一點復仇心都沒有。他只是在想,憑自己的本事,怎么完成父親的任務呢?一個影響全人類的任務。
 
晚上回了家,父親也沒有發現兒子受傷,小丁做完作業后問他:“爸爸,我要怎么變強?”父親坐在原本屬于奶奶的位子上,一邊把烤魷魚干撕成絲兒,一邊喝酒看電視。他說:“你長大了就變強了。”小丁聽出了父親的敷衍,但他依然順著問下去:“那怎么樣能長大呢,爸爸。”父親回答說:“吃多點不就能長大了嗎?”小丁覺得有理,一鼓作氣吃了四個蘋果,和冰箱里的兩個冷饅頭。在那個晚上,他給自己制定了變強的計劃——吃、跑步、跳繩、克服睡意、保持機警。他聽父親說過熬鷹的故事。
 
洗完澡以后,小丁就一直盯著“磯”,暗暗立下宏愿,今晚堅決不睡覺。一直僵持到夜里兩點多,小丁才被困意擊潰,其實,他也看不出“磯”認主了沒,它就像一塊最普通的石頭子兒,保持著最普通的靜止。課間,小丁會去操場上跑步,他想,打不過對手,至少還可以逃跑。如此一來,倒是很少人捉弄小丁了,一是沒什么機會,下課都見不到他人影,二是淘氣鬼們看到他日復一日地跑步,猜測那是小丁在為復仇蓄力,既然有這樣的野心,想來不能再輕視,只好欺負別的人去了。小丁一跑,就是大半個月,夜里只睡四個小時,后來是三個小時,兩小時,他變得更黑更瘦,像一只小山羊。父親一直也沒有察覺,直到有一次給小丁試卷簽名,抬頭一看卻差點認不出來時,才發現兒子的奇異,他心想兒子是不是生病了。他問:“你最近哪里不舒服嗎?”小丁說:“沒有。”父親心安了些,卻聽見小丁說:“我會完成好守護任務的。”
 
一個月以后,小丁終于把“磯”帶到學校來。小丁想,帶到學校來就不用擔心在家的奶奶了,畢竟她隨時都可能失控,有一次他回家,看見奶奶正在他的床上大便,自那天起,小丁就篤定要貼身保護“磯”,反正他很會跑,不怕。可事情就壞在這里,他變得越來越焦躁,或許是缺乏睡眠的緣故,他依然嘗試著熬“磯”;又或許是因為父親要走了,他說腿看上去已經好不了了,再休養也是無益。他想去海南看看,那里有臺風,風眼中會形成特殊的磁場,再者,陽光和海風沒準能治愈他的腿。當然,小丁心里焦躁,更可能是因為人們忽視他,他懷念起過去被欺負的感覺,即便是惡意的。現在他迫切地需要一個對手,迫切地想成為一個英雄,一個像父親一樣的英雄。
 
那天在勞動手工課上,女老師要求用黏土做出一只動物。因為三排座位共享一把兒童剪刀,小丁不得不和前后排的同學組成一個小組,他們之間沒有對話,彼此沉默,各自鉆營桌上的一撮黏土。小丁設想過無數種動物,像是科普卡在眼前一張張滑過,狼,狗,豬,駱駝,食蟻獸,猛犸象,蝸牛,蝸牛,他想要制作一只蝸牛。他鼓起勇氣,把“磯”從書包的內囊里拿出來,對照著。
 
它如果不是“磯”,那不過就是一顆別致的石頭。小丁用剪刀在黏土上割出一道道淺淺的痕跡,這是紋路,這是圓點,這是“磯”。他霸占了剪刀太久,引起了同組人的不滿,一個男孩去拉扯他,可他依然緊緊地盯著,像是盯著,那塊黏土就能活起來,變成一只真正的蝸牛,或者說,一個真正的“磯”。男孩被小丁推倒了,因為他想用手掌壓扁小丁的作品,小丁冷巴巴地對他說:“你再來,我就捅你。”小丁揮了揮手上的剪刀,周遭的同學都嚇怔了,他們看著小丁完成了最后的一刀。小丁的手顫抖著,或許這是他上學以來最完美的作品。他把黏土高高地舉起來,大聲地喊:“老師我做好了。”
 
“那這位同學,麻煩你跟老師介紹一下——你最喜歡的動物吧。”老師顯然沒有預料到會有學生打斷課堂,但她依然保持著溫柔的聲調。小丁沒有再說話,人們都等著,等了一會兒,或許覺得有些尷尬,老師從講臺走到他身邊,問他,這是一只蝸牛,對么?小丁搖了搖頭說,這是“磯”,是一種外星人。他的聲音堅定,從骨骼內部發出來似的,但在此時卻顯得滑稽而殘酷,就像是用嚴肅的語氣講一個笑話,人們劇烈持久的笑聲佐證了這一點。那個被推倒的男同學站在他身后,很惡毒地湊到小丁耳邊說:“你媽才是雞。”
 
手工課老師用手掌壓住笑聲,和藹地說:“這位同學的想象力真棒!還有沒有其他同學已經捏好的呢?”小丁沒有沮喪,他只是輕蔑地笑了笑,從他鼻息里發出的氣聲,在教室里聽起來無比厚重,他的神情那樣莊嚴,仿佛他是一個在凡間歷練的神靈。他看了看黏土,又看了看“磯”,還聽到一個女同學告訴老師的悄悄話,她說:“他這里有點問題。”小丁十分鎮定,直到他坐下來,而身下只有空氣與結實的地面。
 
課后,一些男孩不懷好意,向小丁湊過來,敵意有種辛辣的氣味。有那么一刻,小丁覺得自己像“磯”,在荒涼的羅布泊中孤立無援,而科學家們正從四面八方向他接近。為首的男孩坐在他前座,故作好奇地說:“你快告訴我吧,小丁老師,這個外星人會不會綁架人呀?”他一邊說,一邊拿起小丁的黏土,在左右手之間換拋。小丁說:“我爸爸是天文科學家,他抓到了一個外星人,就是長這樣。”小丁假意收拾文具,悄悄把筆盒里的玻璃瓶攥進手里,又在嘴上提了一句——“你知道羅布泊嗎?”
 
小丁模仿起父親,把“磯”的故事復述了一遍,盡管很吃力,男孩們依然認真地聽完了,有嗤之以鼻的,也有沉默的,但為首的那一個,堅決說這都是小丁瞎編的,他說:“要是這么大的事,怎么沒有新聞?”其他男孩們也附和著。首領趁上課鈴響,用手指把小丁的黏土碾扁了,還威脅小丁:“明天你最好拿出證據來,不然就揍你。”
 
對于男孩們的威脅,小丁是不怕的,他知道自己很能跑,大不了一跑了之。但他心里也不免懷疑,這么大的新聞,應該全世界都會知道吧?畢竟抵御外星人,可是全人類、全世界的大事。他回到家,心不在焉的,父親正在收拾行囊,他說:“兒子,我待會就要走了,你坐在這兒,陪爸爸收拾衣服吧。”小丁說好,但他又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啊,爸爸。”父親沒有回答他,“奶奶要是死了怎么辦?”“那你就用奶奶的手機打給我。”
 
“那你可要記得接啊爸爸。”
 
沉默了一陣,小丁又問:“爸爸,海南遠嗎?”
 
“不遠。”父親神色冷淡,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塞進行囊。
 
爸爸,這么晚了還會有車嗎?父親沒有回答。——爸爸,那里是不是要游泳才能到啊?爸爸,你會游泳嗎?你帶救生圈了嗎?父親依然沒有回答。——爸爸,你會被人欺負嗎?——爸爸,你會想我嗎?——爸爸,你吃糖嗎?——爸爸,你帶夠錢了嗎?——爸爸,我還要保護它到什么時候?——爸爸,你現在就要走了嗎?
 
小丁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拋出來,父親坐在沙發上,看著他,沒有任何要給出回應的意思——直到小丁問:“爸爸,你是不是騙我的?”
 
父親笑了起來,說:“爸爸從來都沒有騙過你,以前不會,現在不會,未來也不會。”小丁說:“這話你說過,媽媽聽過,奶奶也聽過。”父親問:“那你說,我能騙你什么?”小丁從書包里掏出“磯”說:“這個是不是假的,假如它是真的,為什么新聞都沒有報道?”聽到問題,父親明顯受到震動,或許他以為小丁會問別的。
 
父親有點失望,但依然打開了手機,搜索“羅布泊訊號”,他把這條新聞給小丁看,他說:“你看,我沒有騙你,這是真的。”小丁其實看不太懂,但他看到霍金的名字,對的,一個他善于模仿的科學家,他還看到了“外星人”,看到了“求救”,看到了“地球坐標”,他很興奮,就像一只被困在小水洼里的蝌蚪,一下子遇到了甘霖的打救。小丁抬起頭,對父親說:“爸爸,對不起。”
 
父親說:“沒事。”他淺淺地抱了小丁一下,又起身背起行囊,拖著腿走到門口。他跟小丁說:“你要相信爸爸,守衛好外星人,別讓它跑了——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小丁點了點頭,任由父親離開,就像幾年前任由母親離開一樣。這天黃昏,夕陽的光線是黯淡的,又是明亮的,父親走了,但他也留下了一筆重要的證物,就像族長的戒指或者酋長的大獸牙一樣。在這個寂寞的夜晚,小丁睡不著,很興奮,興奮到忘了查看自己的存錢盒。
 
隔天到了學校,第一節下課,男孩們顯然沒有忘記昨天的事,這也是小丁所期望的,你們可最好別忘了。小丁指著當中有手機的那一個說:“你用手機搜索‘羅布泊訊號’,就能看到我的證據了。”男孩們將信將疑,那一個只好把手機掏出來,查了一下,接著,手機在人群中傳遞,他們好像都愿意相信小丁的話是真的了,包括那個首領。小丁得意揚揚,他眼角明明飛起來了,卻裝作沒有看他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好像那傳閱的,是他的一塊獎牌,他握著玻璃瓶的手心甚至興奮得出了汗。
 
可是沒等小丁得意太久,男孩們當中有一個機靈鬼突然說:“這明明是四月一號愚人節發的,你被騙了傻瓜,把四月一號發的消息當成真的!”男孩們又紛紛回傳,嘴上說著:“還真的是耶!”首領也嘲諷小丁:“你果真是科學家的兒子,真聰明呢!”小丁有些火急,直接把人家手機奪過來看,這一奪,陰陽怪氣的說辭就從男孩間蔓延開來——喲!氣不過就搶東西嘞!大家快來看啊,這里有個騙子,哎喲喂,騙子還撒野了!他爸爸抓了一個外星人,我們抓了一個大騙子!
 
沒等小丁看仔細,手機就被奪回去了。男孩們推搡他,還說要給老師打報告,說小丁是騙子。那確實是四月一號的新聞。小丁的腦袋一下就蒙了,像被閃電擊中了頭皮,陣陣地發著疼,甚至還有些暈眩感。他聽到有人說:“不,他爸爸才是大騙子,他是大騙子生出來的小騙子。”小丁想跑,可是人們圍住他,臉頰發燙,腳跟發軟,像是生了病。他忽然渴望有一個真的疾病或者痛苦,將他暫時帶離這里,就像母親掐他脖子的時候,他總要提前表演窒息,那會好受很多。
 
然而不可能了,沒有人能夠救他,即便是疼痛也不能,如果爸爸在就好了,小丁突然想起父親在離開時說的那句話——你要相信爸爸。父親可是他的天神,他總能像從天而降一樣,帶給他沐浴的圣光。小丁突然抬起手,把手掌打開,玻璃瓶里明晃晃地置著那顆“磯”。它——就——是——外——星——人。人們看著他,先是愣住了,然后想笑,又沒笑,像是在等大家伙的節奏一樣。終于他們哄堂大笑,像一連串傳導的雷,吸引了旁近教室的人都來張望。
 
“哈哈!又捏了一個蝸牛是么!別搞笑了!怎么你還演上了,真以為自己拯救地球呢!”其中又有人慫恿小丁:“那你放出來看呀,看會不會把我們綁架到外太空去了呀!我好害怕喲!”人們復制著語言,一些人在假裝發抖,喊著:“我好怕怕。”小丁看著他們,心生悲涼,甚至有魚死網破的欲望,但他轉念又想,任務不容許失敗。可——假如這一切是假的,假如它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他不敢想,不,這不可能是假的,爸爸不會騙我的!
 
首領看不下去了,他伸手去搶小丁的玻璃瓶。但是小丁反應很快,他迅速縮回了手掌。首領不悅,他故作中立地說:“你總該打開拿出來看看嘛,要不然我們怎么相信你呢?凡事要講個證據嘛,是不是?”小丁說:“不能打開!我答應了爸爸不可以打開,它……它會逃跑的。”首領又說:“那你就是騙人的!”人們又跟著起哄。他們整齊地喊著——騙人的!騙人的!小丁!騙人的!聲音像潮水一陣陣地向小丁打來,幾個按捺不住的男孩已經上手要搶他的玻璃瓶,小丁把手掖進腰間,身體蜷縮,像一只蝸牛,可他的背部挨著拳頭,他咬著牙,心想,爸爸,我快撐不住了,快救我。
 
父親當然不可能出現,小丁耗盡了最后的氣力,把壓在身上的人甩下去。他心里祈禱著,神只能以神跡震撼世人,從而得到凡間的敬重。對不起,爸爸。
 
小丁把玻璃瓶舉高,然后站到了桌子上,他輕輕地拔開玻璃瓶的軟木塞,發出沉悶的一聲“噗”,蝸牛石沒有任何異動。可是小丁卻說:“你們看到了嗎?它在動。它在動。”男孩們看著,很快就否定了他:“你別演了,這就是一塊破石頭,傻子!”
 
“不,它在動!”小丁的聲音帶著哭腔。一本書擊中了他,玻璃瓶摔在地上,碎了。小丁急忙伏在地上,瘋狂地尋找“磯”——它會逃跑的。在別的桌下,他終于看到了它,其他男孩也看見了,他們甚至比小丁更先撿到。他們一邊笑著,一邊將它互相扔來扔去,仿佛那只是一顆骰子,或者是玻璃珠。
 
小丁急哭了,他的眼淚不竭地流著,好在他終于在別人的失手下搶回了“磯”,可他伏在地上的臉卻被一只鞋踩中。塵土的味道在眩暈之中變得更濃烈,小丁心里卻在想——原來它摸起來是這樣的。就在這時,他看見“磯”的紋路上泛出一層淡藍色的光,然后是橘黃色,它開始在小丁手中旋轉起來,慢慢升騰,飛到半空中。天一下也陰沉了,烏云從各個方向聚集,雷聲乍響,越來越多藍白色的光在天云間爆炸。
 
小丁看得癡了,魔怔了,心里的興奮和恐懼糾纏在一起,這是真的,這真的是真的。“磯”越升越高,從中間的圓點釋放出金色的光線,原來是一些像沙子的顆粒,它們瀑布一樣降到地面,然后又彈起來,數量越來越多,無盡藏似的。“沙子”逐漸繞旋起來,形成風和不停上下循環流動的沙柱,在小丁面前顯得異常高大。接著,它們移動了,從教室的窗外出去,這里的空間太狹小。“沙卷風”的周遭變得黯淡,仿佛它們正在把光一口一口地吞食掉。
 
它們膨脹的速度飛快,天地頃刻又變色,變得黃而更渾濁,小丁看見,地上崛起了一根根尖銳的土刺,劍拔弩張地朝向天空,樹木瞬時枯萎,四周揚起巨大的沙塵暴,而他似乎是唯一身在其中的人。他看到沙柱成千上萬地裂變著,直至旋轉的“磯”里面鉆出來兩片赤黃色的翅膀,然后是一個雞冠樣的沙子聚合物,接著是五只巨大的眼珠子,還有一些復雜的器官,比如巨蚊的吻部,壁虎吸盤樣的器官貼在雞冠兩邊。這真是一個怪物,和小丁科普卡上的哪一只動物,都不像。
 
小丁已經嚇得坐在地上,他十分驚恐,但他也贊嘆,這是多么美的怪物啊,多么奇特呀,“世上僅有”。只見那怪物在天空中痙攣顫抖了一下,然后橫霸地將巨翅完全展開,它高高抬起奇長的吻部,就像是要重重地刺向小丁,可瞬間,只見周遭的砂礫煙塵都被它吸進去了,伴著極度刺耳的聲音,連耳蝸都要被震碎了,那聲音的能量波動之大,足以讓人驚厥。
 
正是這樣的一聲昆侖玉碎,小丁暈了過去,像墜入到一片湖水之中,又或者是沙漠——羅布泊的沙漠,沙漠中有一片是空蕩蕩的房子,沒有蓋子,如同廢棄的畜欄,原本產肉和奶的動物們此時已經離散,留下了無盡的空曠和盛大的寂寞,以至于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得到,那種蒼茫荒涼的氣息。你要相信……你要相信……小丁嘴里含著這幾個字,一直說個不停,仿佛可以永遠地念下去,念到時間的盡頭,念到歷史不可被記敘的時候……
 
當他從昏沉間醒來,世上就多了一個甘受寂寞的兒子,一個不再聲張父親的兒子。
 
刊于《草原》2021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黃守曇,1994年出生于廣東汕頭。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曾獲林語堂文學獎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現任教于廣東財經大學華商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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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草原
作者:黃守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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