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起的墻角上濺起水花，長滿青苔的屋檐懸著行將墜落的雨滴。后院一株綠得發(fā)亮的芭蕉在雨中挺立。遠處，籠罩在霧靄中的山影露出崢嶸。
    馬鳴手持這幅《鄉(xiāng)村聽雨圖》告別畫家高凡的時候，眼神里蘊含欣慰。
    認識高凡的人都說高凡為人低調(diào)，卻才氣過人。他在文化部門工作多年，業(yè)務(wù)能力出眾卻一直未得到提拔。他的畫作多次參加國家級畫展并被外國收藏家收藏，可在M市卻幾乎無人知曉。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大詞人柳永一直是他的精神偶像。常懷一顆平常心，過凡夫俗子的清談恬靜的生活是他一生的追求。
    為遠離塵囂，住城里若干年的高凡退休后不聲不響的帶著老伴回了幾十里外的老家、一個名叫若嶺的小村。村里人也不知道高凡其實是一位著名的畫家，更不知道他擅長畫鄉(xiāng)村、畫鄉(xiāng)村的雨。曾經(jīng)有繪畫愛好者，輾轉(zhuǎn)來到若嶺小村求高凡教畫。見他理著平頭，穿著件拉鏈衫，腳蹬解放鞋，衣服上看不到一點粉彩，頓時覺得失望。可是，他們在看過高凡掛在畫室里的那些鄉(xiāng)土味極為濃郁的畫作后頓時對他肅然起敬，并由衷的夸他真是個高人。在高人面前，他們才覺得自己只不過臨摹了幾張素描、涂鴉了幾幅小品，在小圈子里多少有些名氣便刻意的蓄了胡須、留起馬尾辮、穿上沾滿油彩的工作服的確有些夸張和狂妄。
    高老師，看你與你的畫真是大相徑庭。一天，一位自稱是高凡的崇拜者、對高凡的畫作著實喜愛甚至癡迷的名叫馬鳴的中年男子突然造訪高凡。高凡見他蓄了胡須、留起了馬尾辮、穿著沾滿油彩的工作服卻與畫家的言談舉此不免偏頗便逗趣說，我是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豈敢枉為人師？況且我身居深山，畫的是下里巴人的東西，上不了大雅之堂。我看你小小年紀胸有大志，千萬別被我耽誤。
    馬鳴見高凡果真這樣委婉拒絕，只好就坡下驢。既然這樣，我決定買老師一張畫留作紀念。不過，最好是一幅鄉(xiāng)村題材表現(xiàn)閑來聽雨的新作，至于價格，好商量。
    不巧，天放晴，我得去忙地里的農(nóng)活。說實話，你就是出再多的錢，我也不出售我的畫作，更不可能現(xiàn)場為人作畫。高凡給馬鳴砌了一杯茶。馬鳴不慌不忙的摸起茶杯品茗著。
我知道老師忙。這樣吧，我們先聊聊，完了我跟你一起去地里干活。馬鳴打量了一眼高凡，隨即從他那個鼓鼓的包里掏出一大包金黃色的、上等的土煙絲遞給高凡。我特意繞道幾十里地上五橋鎮(zhèn)張二爺煙攤上給你捎的，你肯定喜歡。
    我要給你錢。高凡回頭摸出煙桿，吧嗒吧嗒的就抽起旱煙來。
    老師看過新聞么？某地一個婦女被人砍斷腳筋扔在稻田里半個多月沒人知道。馬鳴問高凡。
    高凡吸了一口煙，笑笑說，沒什么。類似的事常常在社會新聞里發(fā)生。
    昨天，一位90多歲的老人為了阻止拆遷差點被挖掘機崛起的土給掩埋了。
    高凡不緊不慢地在鞋幫上敲了煙渣。這已經(jīng)不是新聞了。有問題應(yīng)該向當?shù)鼗蚴巧霞夘I(lǐng)導(dǎo)反應(yīng)啊。
    見高凡依舊不動聲色，馬鳴只得加強攻勢。可是，有人向上級反應(yīng)情況卻被送進精神病院。
    高凡聽了眼神有些恍惚。緘默了一會兒之后他說，我們不談這些，聽了心里郁悶。
    馬鳴見狀忙岔開話題。那我們先下地。活干完了，再請老師幫我一幅聽雨圖。我準備把她送給我奶媽。我五歲時父親病故，母親改嫁，是鄰居奶媽一手把我養(yǎng)大。如今她突然得了一場大病。病榻上她曾幾次對我說，她非常懷念鄉(xiāng)村生活。特別是農(nóng)閑時坐在屋里聽雨的情形。
    高凡一聽，立刻興奮起來。你奶娘？得大病？不要緊吧？
    馬鳴神情嚴肅。胃癌晚期！
    高凡聽了對馬鳴說。小兄弟，今天我們不下地，先陪我喝幾杯。
    高凡讓老伴取出那壇他珍藏了數(shù)年的老窖與馬鳴一來二去的喝了起來。
    馬鳴說：沒媽的孩子苦似黃連，可我奶媽比親娘還親。有一年快過端午節(jié)，我看見別的孩子早早地穿上了花褲衩，就纏著奶媽要。第二天一大早，奶媽冒著河里漲水的危險，乘渡船過河到五橋鎮(zhèn)幫我買了一件。我知道，那可是奶媽賣一籃雞蛋的錢啊。傍晚，我站在渡口等奶媽回來準備穿她給我買的花褲衩。可就在渡船快要靠岸時，一個波浪打過來，渡船翻了，奶媽連同我的花褲衩一齊消失在河里。幸虧有人及時將她救起。
    高凡聽著，情緒突然失控，眼淚刷刷的流了下來。
    馬鳴見狀趕緊又勸了幾杯。高凡醉了。
    醉了的高凡關(guān)上書法室的房門，獨自一個人在屋里嚎啕大哭。
    馬鳴在屋外聽得心寒，心中卻不免竊喜。
    高凡出門時，眼眶上像鑲著兩顆楊桃。這是我剛畫出的《鄉(xiāng)村聽雨圖》。
    馬鳴收了畫，畢恭畢敬的向高凡磕了個響頭。老師你放心，我會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藏好你的畫作。
    可是，這之后不久，市里一位領(lǐng)導(dǎo)落馬。有人在他家中搜出這張高凡的畫作。坊間盛傳一向自命清高的高凡私下里竟然也跟齷齪的官場人物有過染指。此話傳到高凡的耳際，他一氣之下撕了自己所有的畫作。
    得之高凡焚畫的消息，與馬鳴沾點親、曾一同與高凡求師學(xué)畫、后躋身官場且屢屢春風得意的官明仁的臉上露出了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