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早起買菜回來,我穿條大褲衩子,手里握把蒲扇,正張著嘴傻啦吧唧地坐在涼臺上搧著涼,妻子過來拿把芹菜擩到我手里說,你把這菜給咱摘了,我晌午給你們炒拉條子吃。對了,你叼空給你那二氣外甥狗剩打個電話,叫他過來一起吃飯哈。正說著,女兒拎著包從房間里出來,邊低頭勾鞋子邊說,媽,別給我做哈,同學叫我,我得出去一趟!
妻子在廚屋里抱怨道,又出去哈?你瞧瞧啊,在外邊野了一個禮拜啦,好不容易挨到禮拜天,就不能靜下心來一家人吃頓安生飯哈?真是的!
我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嘛,你就少說兩句唄。妻子從門洞里探出臉來懟了一句,你就慣著她吧,老東西!呵,氣全撒我身上了。我搖搖頭,在通信錄里翻看著,撥通了我外甥狗剩的電話。電話里傳來嘟嘟的撥號音,響了半晌沒人接。
我抬腕看看表,時針已指向十點。這熊孩子,都這個點了,不會還在被窩里睡懶覺吧?妻子說,你再撥撥看。
這一次只響了兩聲他就接了。我喚了一聲狗剩,他似娘胎里還沒睡醒,打著哈欠,不滿地嘟囔道,禮拜天連個安生覺也不讓人睡哩,一會一個電話!哎,我跟您說,別老是狗剩狗剩地叫著,我有大名,我、叫、茍、得、權!好好,茍得權!你趕緊給我起來,你舅媽叫你晌午過來吃飯!知道了,煩不煩!
這狗東西,頂得我翻著白眼肚子疼。
這誰呀?比你媽還嘮叨!電話里傳來一個尖細的女聲。還能有誰,我舅舅唄!茍得權嘀咕了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我咋聽著好像有個女的在說話哩?妻子手里攥著一把豇豆從廚屋里出來瞅著我。啊,是有個女的。我愣在那,半晌沒回過神來。對呀,他一個還沒處過對象的小雛兒,牙口還沒長齊呢,邊上咋會有個女的?聽動靜還在被窩里,這熊孩子早熟呀,年紀輕輕的不學好,竟敢帶個女人回家過夜!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半張著嘴,心撲騰撲騰地跳著。
我姐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把他交給了我。千叮嚀萬囑咐,你要幫姐看著點他,他要是學壞了,惹出麻煩來,我可咋向我姐交待!我心里叫苦不迭,這熊玩意,真不讓人省心呢!
還愣著干啥呀,趕緊過去看看哈!妻子剜我一眼。我忙放下手里的芹菜,換上鞋子。
我站在路上等了半天也沒打上車。這狗崽子,自從他來到城里,就沒一天讓人安心過。干啥都吊兒郎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開始我托人費了吃奶的勁給他覓了份物業的工作,是水電工。他不去,偏說干不來。氣得妻子那么通情達理的人都說,你這個外甥呀,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可真夠你這當舅舅的喝一壺了!你說他,小學沒畢業,要本事沒本事,要能力沒能力,干活還挑肥揀瘦的,他以為他是誰的兒子!
誰讓我攤上了呢,我呀就是上輩子欠他的!在我老家流傳著一句老話,外甥是狗,吃了就走。都說外甥喂不熟,你就是把心掏給他吃了也不一定落好。他會認為舅舅對外甥做什么那都是應該的,你說上哪兒講理去。
我又低三下四地去求人,給他在商場里覓了份保安的工作,他去了兩天就不去了。說嫌丟人,一個大小伙子站在大門口,像槍桿子一樣臊得慌。
本來我都豁出去了,不想再管他,架不住妻子在耳邊一遍遍地嘮叨,你就這么一個親外甥,姐對你不錯,你要胳膊她不敢給腿,你說你不幫你外甥誰幫他?!
我就又給他覓了份送快遞的工作,這回他干了一天就撂挑子不干了,還沖著我大喊大叫,你是我親舅舅么,有你這么當舅舅的嗎,你想掙死你外甥呀!我還是個處男,還沒結婚呢!
得,這下好了,真成“西漂”了,整日介無所事事的,像鬼一樣貓在出租房里打游戲。本來我想將他接到家里來住,一來可以省下一筆房租費,二來放在眼皮底下看管著,不至于走到歪路上去。但我女兒死活不同意,說一個吊兒郎當的大小伙子冷不丁地住到家里來不方便。我想想也是。誰知他竟得寸進尺,背著我,不知從哪弄一個女人到出租屋里來鬼混。
我下樓出了院子,低頭一路小跑往前走著,路過案板街的什字口,差點和一個同樣低頭走路的胖女人撞個滿懷。她抬起臉不屑地覷了我一眼,用手搧著腮幫子,胸口一鼓一鼓道,嚇老娘一跳,你是急著投胎去呀!我滿臉羞紅,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她就閉了嘴。
到了茍得權租住的吉祥村,我像條喪家的野狗一樣,在無數火柴盒般壘砌起來的民房間轉悠著,仰起臉數著門牌號,猶豫不決地進到院子里。房東老太太打量著我吃吃地笑,見我有些難堪,她一喘一喘地止了笑說,狗他舅來咧,又尋你哈外甥來咧。老太太掉了兩顆門牙,說話哧哧地漏氣。她狡黠地朝樓上呶呶嘴,他舅你快上去瞅瞅吧,你外甥房里夜黑響動了一晚上,到天亮才停歇下來,這會怕是乏了,還躺著做美夢呢!他呀,再這么響動幾回,你就該當舅爺了!呵呵呵……
我臊得滿臉通紅,正順著樓梯往上移步,一個衣衫暴露的女子側著身子,用包遮著臉,從我胸前擠過去,蹬蹬蹬地跑下樓去。我瞅了一眼,她的頭發染得黃黃的,像翻毛雞一樣。
我用手搧著濃濃的脂粉味,推開虛掩的房門。屋子里亂得跟狗窩一樣,臭烘烘的,地上、桌上扔滿了方便面碗和鞋盒、瓜子皮、香蕉皮、煙頭,連落腳的地兒都沒有。茍得權只穿了一條褲頭,趴在卷成一團的被子上。我上前揚起手,在他的屁股上響響地搧了一巴掌,抬起手腕晃著發疼的手指。
你干嘛呀?!他抬起半個身子,瞪著我。人呢?我打量著屋子問。什么人呀?他呲牙咧嘴地唏噓著,下手夠狠的,都打疼我了!還跟我裝,我揚起手怒視著他,瞧我不把你的稀慫給打出來!他嚇得往后退縮著。
桌子上有一只沒來得及帶走的桃色粉底盒,我拿起來瞅著,一轉身,被腳底下的一雙高跟鞋絆了一下,差點跌個狗吃屎。我踉蹌著站穩了,就看見頭頂的鐵絲上掛著一條紫色的女性內褲在晃動。
茍得權咦了一聲將頭埋進被子里。說說,這怎么回事?我一把將他從床上拎起來。有什么好說的?他揉著眼窩,擰過臉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
我拷問了半晌,也沒從他嘴里掏出半句實話來。這孩子,真是沒救了。問急了,他就將臉挺到我面前,咋了?我都二十多歲了,就不能談女朋友了?!
我不是說你不能談女朋友,我盡量地克制著內心的沖動,心平氣和地和他講道理。你才進城,還不知道深淺。你就是談女朋友,也得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否則,你拿什么養她?再說了,那女孩你了解嗎,我剛才在樓梯口撞見她,年紀輕輕的穿成那樣,一瞧就不是什么正經女孩!
不許你這么說她!茍得權沖我吼道。呵,還不能說了。我翕翕鼻子,臭小子,要不是你媽把你托付給我,我才懶得管你狗東西哩!你瞧瞧,也不嫌丟人,八字還沒見一撇就住一起了,這要讓你媽撞見非氣死不可!
這有啥丟人的?茍得權理直氣壯道,那你跟舅媽睡在一起就不嫌丟人了!
你個狗東西,胡咧咧啥呢?有這么跟舅舅說話的嗎?!我又揚起手,他嚇得縮到了床角,但還是一臉無辜地爭辯著,話丑理端呢,沒準我倆以后還就成兩口了!
我氣得喘著粗氣。他又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搖晃著,舅舅,現在沒結婚在一起同居的還少嗎,您這是少見多怪!話說回來,有她照顧我,您和我媽不是就省心了哈!
別跟我嬉皮笑臉的。我說,趕緊穿衣服,跟我去家吃飯。我不去,他又躺下,像條死魚,吧唧翻個身,直挺挺趴在被子上。
你瞧瞧你,就是個無賴胚子!我氣哼哼道,那女孩也是瞎了眼,咋就瞧上了你!我咋啦,他倏地坐起來,湊近我晃著臉,我一不偷二不搶,我靠自己勞動養活自己,人家還就愿意跟著我了,您管得著嗎?哼哼,氣死你!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一會說,我沒工夫跟你在這閑話,你趕緊下床跟我走,你舅媽還在屋等著呢!舅舅,我真不去了,一會還要出去談工作的事呢,跟人約好了的。您就跟我舅媽賠個不是,等工作的事定下來,我一定帶著灰灰去看她!
灰灰?灰灰是誰?是剛才從這出去那女孩?你還敢帶家去,你舅媽非讓你給氣死不可!我說,你要實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但我告訴你,不許再胡來,我要再看到你把女的帶回屋過夜非揍死你不可!
舅舅,一樣的話從你嘴里出來,咋那么難聽呢!難聽?嫌難聽你就夾著尾巴,乖乖地活出個人樣來!
從吉祥村出來,一路上我都在尋思著怎樣在妻子那里糊弄過去。
果然,我一進門妻子就過來打量著我質問,那女的是誰,你外甥咋沒來哩,是不是讓人給捉奸在床了?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你胡說啥哩,這是舅媽說的話嘛。我撓著后腦勺,閃爍其詞道,那啥,人那女的,就是房東家的姑娘,找他收房費呢。他嘛,晌午去跟人談工作的事,約好了的。房東家的姑娘?妻子將信將疑地窺窺我,大聲喝道,這個狗東西,害得我炒了一大盤拉條子!
我還是放心不下茍得權,怕他跟那女的又黏在一起,惹出事端來。過了幾天,我打電話過去,他一直不接。這狗東西,舅舅的電話也不接,瞧我不修理死你!
我叼空又去了一趟吉祥村。房東老太太眨巴著一對小眼睛說,你那個外甥,狗呀,他早搬走了。我問搬去哪了,老太太說,這我哪知道。
從老太太家出來,我站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腦袋瓜里一團亂麻,像裝了一窩漿糊,不知該上哪去。最擔心的還是怕茍得權惹出什么事來,不好跟姐姐交待。
一輛小臥車嗶嗶地鳴著喇叭駛過來,我嚇了一跳,趕快躲閃到一邊。司機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沖我吼道,傻逼,活潑煩了你!
我驚魂未定,電話鈴突然起來。我瞅了一眼號碼,是茍得權。
狗東西,你死哪去了!我一摁下接聽鍵,就把一肚子火氣全撒在了茍得權身上。他陪著笑臉道,舅舅,您就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這樣,晚上我和灰灰請您跟舅媽吃頓飯,算是給您賠不是了。都是外甥不好,讓您跟舅媽擔心了。
我說,無利不起早,平白無故的,吃哪門子飯。要吃到家去讓你舅媽給你做。在家做多麻煩呀,這樣,我訂好了地方,把定位發給您,您一定帶上舅媽啊!
妻子聽說外甥要和女朋友請她吃飯,就盯著我問,你說,是不是上回電話里那個女的,都住一塊了還帶來讓我見啥?你也不是啥好東西,跟你外甥合起伙來一起蒙我!我說,你要不想去就別去了。別別,妻子說,我去,咋不去?我得替姐把把關。你等著,我這就去換衣裳!
見了面,灰灰和上次判若兩人。她的頭發又染了回來,服服貼貼地,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巴。她穿一件白襯衫,藍褲子,一雙會說話的眸子亮晶晶的,鼻子小巧,嘴角上翹,看上去蠻秀氣的。
茍得權過去叫服務員點菜,灰灰拿起茶缸倒水,妻子說,我來吧,你去和得權點菜。灰灰說,舅媽,那我去了哈。灰灰過去看了看菜單,又點了一個青豆蝦仁,一個冬瓜排骨湯。她說,舅媽,女人一定要對自己好點。您這個年紀,膝關節容易鈣流失。所以要多喝骨頭湯,補鈣,還美容。
妻子用腳踢踢我,擠擠眼說,小姑娘不錯啊,這臉蛋,鼻子,眼睛,嘖嘖,要模樣有模樣,要口才有口才的。你外甥蠻有眼光的嘛!
看來妻子已從心里認可了這個外甥“媳婦”。
吃飯的時候,妻子抬眼瞅瞅灰灰,問,灰灰呀,現在干啥工作哈?灰灰給妻子盛一碗排骨湯,抿嘴笑笑說,在酒店當服務員。哦,得權哥也應聘到我們酒店了,做服務生,已簽了合同,一個月干得好能掙五六千呢!
能掙五六千?那挺好的,妻子說,你快吃菜呀。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妻子又問,家里還有什么人哈?灰灰說,我爸,我媽。還有我弟,在上學哈。妻子又問,那你倆的事你和你爸你媽說了沒,他們同不同意你倆交往。灰灰說,我媽說了,我尋對象的事我說了算,即便是尋下個傻子她也不會攔擋。灰灰說著呵呵呵笑了。我要真尋下個傻子我媽她還不得吃了我!
茍得權自從在酒店當了服務生,一下子收心了,工作蠻賣力的。他老說忙,都一個多月沒來家里了,妻子說,你打電話叫你外甥帶上灰灰來家吃頓飯吧。我撥通電話,剛說一句,茍得權就在電話里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問了半晌,他才一哽一哽地說跟灰灰分手了。好好的咋就分手了?茍得權說灰灰腳踩兩只船,背著他跟別人約會。那丫頭看上去蠻本分的,咋能干這事。我有點不相信,妻子嘆口氣道,現在這孩子,這怎么了嘛,住都住在一起了,說分就分了,終身大事當過家家哩!回過頭來又勸茍得權,分就分了吧,說明你倆沒緣分,你也別太難過,慢慢地再尋吧。有合適的,舅媽也幫你留意留意。
我和妻子心里的那股晦氣勁兒還沒過去,茍得權又打來電話,興高采烈道,舅,舅媽,我和灰灰我倆又和好了。前頭那事就是個誤會,是我多心了。我倆商量好了,打今起要安安心心地工作,趁年輕好好賺錢,等買了房就領證結婚。
妻子聽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像自己結婚一樣。
這期間,茍得權還帶著灰灰來過一次家里,又回家見了父母。妻子說,姐這回心里該是塌實了,你這當舅的也大可放心了。
誰都沒料到,茍得權這狗東西,又給我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他在下班的路上攔住我,跟我說他和灰灰徹底掰了。狗東西,你是嫌你舅活得暢快呢!我問為啥嘛,他說性格不合。我氣得破口大罵,性格不合你早吃青泥去了?父母都見過了,談婚論嫁了你給我來一句性格不合!不成,我得找灰灰說道說道。您別找她,茍得權說,這回是我提出來的,她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您就別再去揭她的傷疤了!你還知道傷疤,那你還和她分手?多好的丫頭,再上哪找去?狗東西,不知道珍惜!婚姻大事當兒戲,有你好果子吃呢!
茍得權捂著臉,帶著哭腔道,舅您就別說了,我的事讓我來處理好不好?我倆真的不合適,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我們的性格真的合不來。她大專畢業,喜歡浪漫,喜歡逛街,喜歡看電影,喜歡耍小性子。我小學都沒畢業,我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跟她在一起我很累,您就別逼我了好不好?我已鐵了心,誰勸也沒用!當然了,既喜歡對方,就得設身處地替她考慮。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痛苦地將就,不如早點放手,給彼此一條生路。
這狗東西,還哭得稀哩嘩啦的。真搞不懂他們。但有一點,我知道,這小子其實心里是很喜歡灰灰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掏出一塊紙巾遞給他。他擦擦眼淚問,舅,我是不是很傻哈?
可不是咋的嘛?就沒見過你狗東西這樣的傻瓜蛋子,狗剩兒!他聽了破涕而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瞧著他那樣兒,心里像喝了一口馬尿一樣,不是滋味兒。
作者簡介:贠靖,陜西省作協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報》《新作家》《報刊薈萃》、中國作家網、作家網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數百篇,作品編入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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