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水電廠的渠道綿延三十余公里,一共設有七道閘門。進入雨季時,一旦山洪暴發,就得趕緊開閘放水,以免急速上漲的水位溢出渠道,造成各種破壞。原先,每一道閘門都固定四個人,四班倒,輪流值班。電廠老的領導班子退了,新班子提出精簡人員,每道閘門減員一半,成了兩班倒,責任更大了,好處是工資上漲了五百多元。
小董就在第一道閘門上班。閘門設在深山老林里,距離廠部二十多公里,距離小鎮集市八十多公里。小董剛從部隊上復原,就接替提前退休的父親,參加了工作。和他一起看守閘門的是父親的老同事常叔,常叔沒有兒子可以接班,就不愿意提前退休,雖然快六十歲了,只因上有老、下有小,家庭拖累多,又不愿意請假被扣工資獎金,就經常瞞了上邊偷偷溜號,干些自家的私事。小董就被綁在了崗位上,去不了山外邊。好在,一華里處有戶農家,每半個月就讓閨女春花把面粉、洋芋、蔬菜等等生活必需品背來,賣給小董,已經成了一種默契。
站在閘門的堤壩上,放眼望去,除了大山老林,還是大山老林。夜里,貓頭鷹,或者其他叫不上名的野獸,會發出聲聲怪叫,聽得人毛骨怵然。小董是復員軍人,年輕膽壯,倒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天大旱,除了不能離開閘門,什么可干的事也沒有,吃飯睡覺之后,唯一的事情就是釣魚。閘門口下邊,有三個很大的碧藍色的深潭,里面的魚兒很多,咋也釣不完。中午時分,陽光直射,魚兒躲涼,不咬鉤,其余時間,小董就端了板凳,坐在堤壩上,腳邊放了蚯蚓盒和茶杯,靜靜地垂釣,樂此不疲。
“小董。”對面有女孩的聲音叫他。
小董抬起頭來,見是春花背著背篼來了,笑著答應一聲,也沒起身,依舊釣他的魚。
春花沒有哥哥弟弟,上邊三個姐姐早早地嫁到山外去了,她是幺女子。大山老林的農家都是早婚,女孩到了十八歲就出嫁了,鄉政府不開結婚證,有的女孩就等兩年后去補辦,有的干脆不領結婚證,就成了事實婚姻。春花父母指望著這個最小的女兒招贅一個女婿進門,給他們養老送終,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竟然將小女兒留成了二十八歲的“老姑娘”,拿當地的話來說,就是“架起來了”。
大山老林里,鳥語花香,水土很好,女孩也就長得很水靈。春花背著重物,粉紅的臉蛋上汗津津的,背篼系勒住兩襟,使得胸部愈發的鼓脹起來,洋溢著春潮般的氣息,很是扎眼。起先,給閘門上的人賣送生活用品,都是春花爹背來的。打從春花爹見到了小董,就相中了他。小董見了春花,倒是打心眼里喜歡,可他爹不同意。春花爹就托了與電場領導關系很好的當著村委會主任的遠房侄子,去給電廠領導說,電廠領導又專門去征求小董爹的意見,給他做工作。小董爹說,女大三,抱金磚,兒子與那女孩年齡相差了三歲,倒也不是啥問題,娶來做媳婦可以,入贅萬萬不行。
事情就這么僵住了。
春花爹就讓女兒去給小董背送東西,其中的用意很清楚:我有梧桐樹,不怕招不來金鳳凰。只要兩人的感情加深了,尤其是生米作成了熟飯,你小董還能跑了?
“小董。”春花進屋子里放下背篼,出來說,“你又沒疊被子,虧你還是當過兵的,我給你疊好了,沒了我,誰關心你?”
小董笑著說:“早晨疊了,夜里還得鋪開,怪麻煩的。我倒是愿意長叫你給我疊被子,只是我爹老頑固,說不通?!?/span>
“你爹你爹!”春花也端了一只板凳,坐在小董身邊,接著說,“你又不是舊社會的人,婚姻要父母做主!”
“好我的春花姐哩,我總不能把我爹給氣死吧?你不也一樣嗎,非要聽你爹的,偏要我去給你家做上門女婿,你咋不嫁到我家來!”
“你家還有你的兩個哥哥哩,我家就我這么一個女子了!”
“那你就再找吧,再過兩年,看哪個要你?”
“小董!”
春花喊了一聲,哭開了。
小董自知把話沒有說好,戳到春花的痛處了?;琶ζ鹕?,去屋子里擰了濕毛巾,來給春花擦一臉的淚水,春花就順勢把小董抱住了。小董遲疑了一下,突然推開春花,說:“我不敢挨你,我怕我失控了,會犯錯誤?!?/span>
春花就呸了一聲,說:“你不要想歪了,我還沒叫男人抱過哩。就是我抱男人,你也是獨把獨的頭一個。”
小董說:“你回吧,快晌午了,魚兒不咬鉤了,我要睡午覺哩?!?/span>
“我就不回。我要給你做晌午飯?!?/span>
“我不下大力,一天只吃兩頓飯,早九晚五?!?/span>
“我今兒偏就要給你做晌午飯!”
“那就做了你吃?!?/span>
春花就高高興興地進了廚房。
二
春花爹跟小董爹一樣,都是認死理的人。
春花爹找到當村委會主任的遠房侄子,對他說:“你和電廠的頭兒好,我托你去給他說,把我的春花招聘了,就和小董在那個閘門上一搭上班,我就不信他干柴見了火燒不著。我春天里采了幾斤羊肚子菌,能賣好幾千元哩,你給廠長拿去,送給他?!?/span>
村委會主任拎了羊肚子菌,去了一趟廠部,事情就成了。
廠領導動員常叔退休了,就把他的崗位安排給了春花。春花在爹的陪伴下,來到閘門上,把鋪蓋背到了常叔住過的那間屋子,就算是上班了。廠部也沒派人來告訴小董,只在電話里給他打了個招呼,還說春花是個女的,讓他多關照。
于是,這第一道閘門上就有了一男一女兩個職工,一對孤男寡女,除了不同床,不共枕,吃飯干活都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同一家人一樣。
小董的爹知道了,大老遠來倒閘門上,警告小董:“你娃聽著,他有他的千條計,你只拿定一個老主意,給我把你的褲帶管好了,出了麻搭,我就用你的褲帶吊死!”
直到小董指天誓日,小董爹這才離去。
天還是持久的旱著。夜里熱得睡不著,兩人就都各端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堤壩上,迎著河風乘涼。小董坐在哪里,春花就坐在哪里, 小董連續挪動板凳,春花也就連續挪動板凳,反正要坐在小董身邊才肯罷休。小董沒轍了,不挪動了。
春花說:“我又不是老虎,你老躲著我干啥?”
小董說:“有個故事,說的就是女人是老虎的事。”
“那你就講給我聽聽?!贝夯ㄕf著,又朝小董身邊靠近了些。
小董沒再挪開,說:“有個老和尚領著徒弟下山,徒弟是個小青年,頭一回出山,從來沒有見過女人。路上見到了一個姑娘,覺得自己的心里砰砰地老跳,就指著那個姑娘問師傅,那是個啥?師傅對他說,那是個老虎。徒弟說,我喜歡老虎。師傅說,老虎會吃人的。徒弟說,那我就讓老虎吃了吧?!?/span>
春花聽得哈哈大笑起來。轉瞬卻又不笑了,感慨地說:“那個小和尚真好!”
小董問:“咋樣好?”
春花說:“他愛那個老虎,就情愿讓那個老虎吃了,真好!”
小董就不說話了,抬起頭來,往天上看。
沒有月亮。無數的星兒,閃閃爍爍。大山黑作一團團的,仿佛宣紙上潑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濃墨。河風輕輕地吹著,透著絲絲涼意。渠道里,流水嘩嘩,如同有人在低吟淺唱。閘門下的深潭,靜幽幽的,泛著熹微的波光。四周明明暗暗,斑斑駁駁。
突然,山梁上傳來一聲怪叫。
春花受了驚嚇,就把頭一下埋在了小董的懷里。
小董就抱住了春花。
春花也抱住了小董。
兩人呼吸碰著呼吸。呼吸越來越急促。彼此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跳,心跳越來越響。接著,就把嘴對在了一起;后來,就對得越來越緊。
小董忽然想:我就是那個小和尚,就讓老虎把我吃了吧!
今夜星光燦爛。
三
小董家里來電話說,他爹病重,讓他回去一趟。
廠部念及小董長年累月守在大山老林,看守閘門,從來沒有請過假,加之父親病重,就給小董準了假,只是不方便安排別的男職工去暫時頂替他,春花就提出,讓他爹來幫著看守幾天,廠部立馬就同意了。
回到家里,見到爹,哪有一點生病的樣子,健康得很。
就問爹:“你咋騙我?”
爹說:“我托人給你說了個媳婦,騙你回來,是讓媒人領你去相親。”
小董說:“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個人的事?!?/span>
爹說:“你都二十五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大哥都上學了。”
小董說:“我不去相親!”
爹發狠話說:“不去我就絕食,真的病得去住醫院,看誰擰得過誰!”
小董不接招。
爹果然就絕食了。
急得小董娘哭著求兒子。全家僵了起來。
那邊閘門上,春花爹繞著圈兒問女兒,是不是與小董“那個了”?春花說沒有。爹就說,你揣個枕頭,我把你領到小董家里去,找他爹。春花就對爹說,虧你你老人家想得出來,你這不是訛人嘛,我是好好人家的好好的女兒家,咋能干這事!爹說,我就看上這個女婿了,不招到家里來,我誓不罷休!
春花說:“爹呀,我都不急,你急個啥?”
爹說:“是爹害了你,讓你等到二十八歲了,再也遲不得了!”
春花說:“爹,你眼里有水,看得準,小董就是好??稍鄄荒苡孟氯秊E的法子,逼人家就范,那樣,小董就把我看扁了,就是成了,也沒得好日子過?!?/span>
春花爹就不說話了。
小董爹絕食三天,仍舊水米不沾。加之母親晝夜哭個不停,胳膊擰不過大腿,小董終于屈服了。跟了媒人,去了女方家里,那女孩剛剛二十歲,長相甜甜的,小巧玲瓏,像個喵喵叫的小貓,令人愛憐。
“你一月拿多少工資呀?”
“你一月的獎金是多少呀?”
“你以后要在城里買房子嗎?”
“你在那么遠的地方上班,要買輛小車的?!?/span>
小董煩了,連個再見都不說一聲,就撇下媒人,拍屁股走人了。
不回家,直接就來到了閘門上。
春花趕緊問:“你爹的病好了嗎?”
小董說:“他根本就沒病?!?/span>
春花又問:“那他叫你回去干什么?”
小董沒好氣地說:“相親。”
“??!”春花爹說話了,“相親?相中了?”
小董不說話了。春花趕緊給爹擠眼睛,爹就不再問了。爹要回家去,春花送他出了門。對爹說:“你沒見他氣恨恨的嗎,八成是沒相中?!?/span>
爹想了想,連連點頭說:“有戲有戲?!?/span>
四
小董爹通過廠部總機,把電話打到了一號閘門,春花接上了電話。
小董爹直接說:“兒子你聽著,房子,車子,爹出錢給你買,你只要答應這門婚事就行了?!?/span>
春花愣了一下,聲音顫顫地說:“董大伯,我是春花,我不要房子,不要車子,我只要小董。”
“??!你休想,除非我死了!”小董爹說完,啪地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春花沒有把通話的事告訴小董。
小董爹覺得事態嚴重,就匆匆趕往兒子的工作地,去和他攤牌。
廠部來電話說,根據天氣預報,今夜有特大暴雨,讓各閘門務必注意,見到烏云,就立即開閘門放水。
久旱必雨。那雨來勢空前兇猛。
剛剛放下廠部的通知電話,天空立即就響起了炸雷。這時,小董爹也趕來了。
小董問爹:“你來干啥?”
爹說:“我來的事先放在一邊,趕快開閘,看來這老天今兒要發怒了!”
小董拉上了電源閘的開關,那閘門便緩緩地上升起來。
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嚇得春花直往小董懷里鉆。
小董爹大喊:“你要不要臉呀!”
又一個閃電,待那聲炸雷劇烈響過之后,電源閘的開關就著火了,閘門立即停止了上升。
小董爹又大喊:“快上閘門,手動提閘!”
三人冒著傾盆大雨,沖到閘門上,去搬動手工開閘的轉盤。突然,又一身炸雷響過,那雨竟然變成了冰雹,立時就打得三人頭上起包。
富有經驗的小董爹說:“你們趕緊搬轉盤,我去打電話,讓廠部緊急支援。”
可是,電話線斷了,咋樣打都是忙音。
冰雹又變成了大雨。水位急速上升。
小董爹放下電話筒,沖出來,大聲說了一句“我去廠部求援了”,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春花和小董在大雨中,吃力的搬動著手動提閘的轉盤。
春花說:“小董,我害怕。”
小董說:“別怕,有我哩?!?/span>
好像是天河傾覆了,那雨越發的大了起來。水位已經到了腳下。
春花說:“我們跑吧?!?/span>
小董說:“臨陣脫逃,軍法從事!”
春花說:“這不是打仗,你早不在部隊里了。”
“住嘴!”小董怒吼,“我是軍人,要逃你逃!”
“我不逃,死,我也要和死在一搭!”春花也喊開了。
暴洪掀起了巨大的浪花,打在了兩人的身上。他倆依舊堅持著,吃力的繼續搬動著提閘的轉盤,一圈,一圈,又一圈。終于,閘門被完全被提上來了,兩人抱在了一起,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暴雨過后,廠部援助的大隊人馬趕來了,小董爹也趕來了。但是,那兩個看守閘門的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縣醫院急救室門口的連椅上,春花爹埋著頭說:“親家,看來,娃們是不行了,就埋在我家的祖墳里吧?!?/span>
“不成?!币猜裰^的小董爹說,“還是按規矩,埋在我家的祖墳?!?/span>
“你家的祖墳里有黃金呀?”
“你家的祖墳里冒青煙呀?”
兩個病床推出來了,兩個老人撲了過去,一起喊叫:“埋在我家祖墳!”
醫生說:“胡喊叫啥,兩個娃活過來啦!”
兩個老人都愣住了。
半晌,小董爹抓住了兒子的雙手,連聲說:“你就給春華家上門去吧,是老天成全了你們!”
春花爹也抓住了女兒的雙手,說:“你聽見了吧,你公公同意了!”
兩個死里逃生的人兒熱淚盈眶了。
“你個老不死的,撿了個大便宜,我的兒子多好呀,你打著燈籠都尋不著!”小董爹抹開了眼淚。
“我的女兒才是天仙哩,配了你兒子,那是金童玉女!”春花爹也抹開了眼淚。
作者簡介:婁炳成,男,甘肅省隴南市人大常委會退休干部,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隴南地區文聯專職副主席兼秘書長等職,從事文學創作近50年,在報刊雜志、文學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戲劇、紅學評論、文藝評論等作品300萬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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