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薩依河谷 (短篇小說)
作者:劉淵
1
玉秀鎖好房門,仰起臉朝半坡上的一間石頭房子,喊了一聲,走啦——算是跟胖嫂打了個招呼,就自個兒先下河灘了。
玉秀和胖嫂的男人都在玉石礦上采礦。她們的男人到玉石礦上采玉了,她們兩個隨后也就腳跟腳地上了阿爾金山。住的是石頭壘成的“干打壘”,吃的除了白面,就是土豆呀白菜呀蘿卜呀什么的,生活挺苦。生活苦一點倒不算什么,難熬的是日子過得太乏味、太寂寞。男人通常是一個星期才回一趟家,年紀輕輕的兩個女人沒啥事兒干,嫌悶得慌,就商量著一塊兒到河里去撿仔兒玉。
玉秀和胖嫂,兩個女人搭伴兒揀仔兒玉的這條河,叫塔什薩依河——塔什薩依河不太長,也不太寬,算不上是一條大河。雖說算不上是一條大河,可在出產和闐玉的新疆卻是名聲很大——這條河的源頭阿爾金山,出產山料玉,早些年曾創過一塊青白玉1502公斤的上海吉尼斯世界紀錄。河的中下游也出玉,出的是那種仔兒玉。仔兒玉是阿爾金山上的洪水沖下來的——山上的原生礦經過風化剝蝕后的玉石碎塊,被夏季融雪后的雪山水帶到了河的中下游,仔兒玉變得又純凈、又圓潤,水頭也足,算得上是玉石中的上品。
這會兒,走到山坡下的玉秀,并沒有立刻下到河灘上去撿仔兒玉。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的玉秀,正把手搭在眉頭上,朝河灘上張望著,眼里顯出一副癡癡迷迷的樣子。
瞅啥嘞?別瞅進眼里拔不出來啦!玉秀沒有回頭,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胖嫂在取笑她。玉秀頭也沒回,悠長著聲音說,啥也不瞅。胖嫂聽了,倒自個兒先笑了,說,你就別蒙我了,等石柱吧,說不定人家還在屋里焐被窩呢。一提到石柱的名字,玉秀的臉頰刷的一下紅了,嘴里干干澀澀地說,給石柱補的褲子補好了,帶給他呢。胖嫂笑嘻嘻地回道,你可真會疼人啊。玉秀聽出胖嫂話里有話,站起身子照胖嫂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有些口吃地說,誰心疼啦?都是揀玉的,就不興幫個忙???胖嫂濕潤著聲音說,該幫,小媳婦幫小伙子解決困難嘛。胖嫂的目光一飄一飄地落到玉秀的臉上,她發現晨光中的玉秀真的太俊了——一張鵝蛋臉兒白里透著紅,長長的睫毛下面,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會說話。胖嫂覺得,像玉秀這樣的女人跟了全福,那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2
頭年秋天,玉秀和幾個同村的一群女人從甘肅老家來到新疆塔里木河畔的紅柳莊子拾棉花——新疆的棉花長得好,莊戶人家給拾花工的工錢也高。到紅柳莊子一氣兒拾了兩個來月的棉花,玉秀就掙了七千塊錢。拾完了棉花,正要返鄉的玉秀,誰知突然病了,得了膽囊炎。這樣,玉秀不得不一個人留下來看病治療。等看好了病,拾棉花掙的錢全花光了,家也回不了了。紅柳莊子好心的大嬸們勸玉秀,說女人早晚都得嫁人,新疆這地方不錯,不如就在新疆找個男人成家好了。經大嬸們一撮合,把全福介紹給了玉秀——全福三十多歲了,雖說整整大了玉秀差不多十歲,但全福年年上玉石礦上采礦,又是光棍一條,日子過得還不孬。孤苦無依的玉秀,想了兩天,一狠心就點頭應承了。全福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這把年紀還能娶到玉秀這樣又年輕又俊俏的女人,心里一時花兒爛漫,隨即張羅著辦了幾桌酒席,連個結婚證都沒領,兩人就睡到一個炕上了。
嫁了男人的玉秀,本來應該高興,可玉秀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不為別的,就為兩口子之間的那點兒事。過了一些日子,又過了一些日子。玉秀對全福越來越不滿意。雖說全福也看了醫生,吃了藥,可總是不管用。全福也覺得對不住玉秀,成天長長短短地嘆氣,一張臉總是灰灰地愁苦著。
男人女人之間的那點兒事,算不上什么大事兒,可也不是什么小事兒。這種事攤到哪個女人身上,誰都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
3
玉秀和胖嫂從來沒有揀過仔兒玉,之前,仔兒玉是啥樣子都沒見過,更別說揀仔兒玉了。
最初,兩個女人到河道里揀仔兒玉,也像別人一樣東瞧瞧,西瞅瞅,可在她們眼里,除了黑不溜秋的石頭,還是黑不溜秋的石頭,鬧不清啥樣的石頭是仔兒玉。
瞎忙著一連撿了幾天,兩人竟沒有揀到一丁點兒仔兒玉。
胖嫂說,我們是不是太笨了?
玉秀說,誰知這么難揀??!
胖嫂說,我真的不想撿了。
玉秀說,看來揀仔兒玉也挺不容易啊。
胖嫂說,你看還揀不?
玉秀說,還揀,不揀窩在家里多沒意思啊。兩個女人正說著閑話的功夫,遠遠地一個男人朝她倆走了過來——走過來的男人叫石柱。高高的個頭,寬寬的肩膀,長得挺精神。石柱也跟她們在一條河道里揀仔兒玉。雖說認識才不過幾天,卻混得很熟了。石柱見兩個女人的袋子空空的,甕著聲音說,揀仔兒玉不容易吧?胖嫂瞟了一眼石柱,朗聲回道,誰說不是,揀了幾天啥也沒揀著。石柱淺淺地笑了笑說,不用著急,多揀幾天就會了,我剛揀仔兒玉時也跟你們一樣,瞎忙活了好些日子呢。
接下來,石柱告訴她倆揀仔兒玉的竅門。石柱說揀仔兒玉憑的是運氣好,憑的是眼睛尖。河道里仔兒玉本來就少,又藏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中間,好像專門跟人捉迷藏似的,不肯輕易被人發現呢。
玉秀知道石柱也是甘肅老鄉,她用那雙會說話的水汪汪的眼睛瞅了石柱一眼,唱歌兒似的說,那你可得多教教我們?。∈抗庹嬲\地望著玉秀,悠長著聲音回了一句,老鄉說啥呢,你們用心揀吧,發不了大財,也能發點小財。
4
老玉頭正準備生火做飯。成天沒什么好飯,幾乎頓頓都是烤餅呀面片呀玉米糊糊呀什么的。老玉頭是紅柳莊子人。今年兩個男人跟他一塊兒上塔什薩依河揀仔兒玉,他是頭兒。老玉頭是個五十出頭的老漢了,年年都要上塔什薩依河揀仔兒玉,很有些年頭了。年頭久了就揀出了不少經驗。老玉頭年年去揀玉,總有幾個年輕人纏著要跟他一塊兒去。今年,老玉頭又被幾個年輕人纏上了。沒辦法,老玉頭就答應從民豐和葉城來的石柱和田二娃,一塊兒到塔什薩依河里去揀仔兒玉。
世上的人只知道美玉好,可哪知揀玉人的苦??!有句順口溜這么說——天做被子地當床,一壺雪水伴干糧。仔兒玉揀到哪里,揀玉人的家就安在哪里。野外討食,能有個巖洞、窩棚遮風擋雨,有一口熱湯熱飯吃,就挺知足了。
胖嫂和玉秀中午收了工,碰到三個男人正在生火做飯,胖嫂看正在忙活的老玉叔,目光虛虛實實地掃了老玉叔一眼,說,做什么好飯啊老玉叔?
啥好飯,攪包谷糊糊唄。老玉頭粗著聲音說。
胖嫂聽了,打著哈哈說,老玉叔,攢錢也不能這么攢啊,光從牙縫里摳,再怎么也摳不出個金娃娃來。
老玉頭嘴里喃喃地回道,那倒不是,我們三條光桿子,笨手笨腳的,能做出個啥好飯?
胖嫂用胳膊捅了捅一旁的玉秀,悠長著聲音說,那就讓玉秀給你們露一手好了。
玉秀覺得三個男人生活得也太苦了,不免有點兒心酸,她哽著聲音說,老玉叔,要是不嫌棄,那我來給你們做頓揪片子吃吧。
三個男人聽說玉秀要給他們做揪片子吃,一下子樂得眉開眼笑,瞬間,云里霧里的不知該說什么好。
5
說話間,玉秀從面袋子里舀出幾碗面粉,接著,再往面盆里摻上一些堿水和面。玉秀揉啊揉啊,不大會兒工夫就把面揉成了一個面團。隨后,用一塊濕布蓋好,讓面醒一會兒。接著,玉秀又拿出兩個皮芽子(洋蔥),剝了皮,切成絲,等鍋里的油燒熱了,先用皮芽子熗了一下鍋,略微炒了幾下,就摻上了半鍋水。
石柱湊過去要幫著燒火。胖嫂說,別別別,你抽煙歇著去吧,我來燒火好了。
石柱坐在一塊石頭上,嘴里吧噠著嘴抽莫合煙,癡著一雙眼,看玉秀怎么做揪片子。
玉秀從面盆里取出面團,在一塊面板上壓成薄餅,再抹上一點兒清油,又用刀把薄餅切成一指寬的條——等水燒開了,玉秀把面條抓在手里,三下兩下就拽成長長的薄條兒,然后搭在左小臂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揪住面片,只見指甲蓋大小的面片如飛舞的雪片,一片片飛進燒開的鍋里。石柱不知玉秀還有這么一手,看得兩眼直楞楞的都不夠使喚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一鍋熱騰騰的揪片子就做好了。玉秀先盛上一大碗,端給老玉叔,讓老玉叔先吃。
玉秀再盛上三碗,端給田二娃、石柱和胖嫂。
揪面片真好吃,又香又辣又勁道,三個男人吃得呼嚕嚕山響,狼吞虎咽似的。不大一會工夫,男人們的額頭上就沁出了一抹薄薄的汗珠兒。
大伙兒吃飽了,喝好了,勁頭兒一下足了,一個個咂巴著嘴,廢話也就多了起來。
老玉頭夸玉秀做的揪片子真香,石柱說玉秀做的揪片子比面館師傅做的還地道。
田二娃是有婆娘的人,瞅著玉秀那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嘴里吧唧道,吃了玉秀的揪片子,心里忒難受。
石柱瞪田二娃一眼,甕著聲音說,吃了人家這么好的揪片子,還說這話,太沒良心了。
咋不難受?田二娃眨吧著一對小眼睛說,吃了玉秀的揪片子,晚上會睡不踏實,老婆不在跟前,你說難受不難受?一句話,立刻引來一串哈哈大笑。
玉秀雖說是個性格開朗的女人,可不是那種騷情的女人——聽了田二娃的酸話,“呼”的一下站起身來,幾步走田二娃跟前,揪住田二娃的耳朵,說,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田二娃疼得哎喲哎喲直叫。玉秀白了一眼田二娃,你還胡說不胡說?田二娃趁勢抓著玉秀那只白凈的手,一迭聲地說,再也不敢胡說了,再說,你就脫我的褲子好了。
沒想到田二娃還會胡說。玉秀照著田二娃的屁股蛋子輕輕地踢了一腳,我看你就是欠揍!
不說不笑,不熱鬧。在哈哈連天的笑聲中,塔什薩依河谷的野山野水間,似乎一下多了幾分野趣,少了幾分寂寞。
6
仔兒玉實在不好揀。不過,不好揀也有人硬著頭皮揀。
揀到了仔兒玉,就等于揀到了寶——把這寶賣給玉販子,賣給玉雕廠,就能換來花花綠綠的鈔票。鈔票是好東西,有了鈔票,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還可以蓋房子買車子,娶媳婦生娃呢。
石柱正在一個回水灣里一個門心思揀仔兒玉,回水灣里的水,清清淺淺的,大大小小的石頭,看得一清二楚。尋了一遍,沒有揀到一丁點兒仔兒玉。石柱怎么也不相信,這么大的一個回水灣,難道一塊仔兒玉也揀不著?他不死心,又折回頭來揀。這一回,石柱不是用眼睛瞅,而是用鐵耙在亂石中挨個兒翻。
老玉頭和田二娃他們揀玉走遠了。揀玉這活兒,各尋各的。只操心自己,從不操心別人。
靜靜的河灣里,只有石柱一個人翻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鵝卵石下面往往藏著仔兒玉。石柱翻了一陣,又翻了一陣。翻著翻著,一塊雞蛋大的仔兒玉被鐵耙翻了出來。哈,奶白色的一塊仔兒玉!石柱高興得扯著嗓門朝遠處喊,玉秀啊——我揀到大塊兒仔兒玉了。
玉秀聽到石柱在喊她,知道一定是石柱揀著仔兒玉了,她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見著石柱撿著的仔兒玉,像是她自己揀著玉一樣高興,唱歌兒似的說,你真運氣好啊。
石柱讓玉秀跟他一塊兒揀。玉秀淺淺地一笑,說,你找著的好地方,讓我揀,你不是虧了。石柱說,啥虧不虧的,河灘里的寶貝,誰都可以揀嘛。玉秀拿過石柱的鐵耙,說,那我來耙你來揀。石柱說,我有的是勁,還是我來耙你來揀。石柱從玉秀手里抓過鐵耙時,不知咱的一下抓著玉秀的小手。玉秀的臉頰唰的一下紅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沒說什么。雖然,嘴上沒說話,可嘴里的話卻讓眼睛全說了出來。石柱瞅著玉秀羞羞的樣子,也沒說話,可那眼神像要噴出烈焰似的熱烈。不知哪來的膽量,石柱不但沒松手,反而還一把把玉秀攬進了懷里。瞬間,一種暖洋洋的感覺在玉秀心里一漾一漾的……
一個沒結婚的年輕健壯的男人,一個結了婚滿懷強烈渴望的女人,在這一刻,激情怎么不會呼啦拉燃燒起來?
玉秀感到石柱的雙手那么有力,他嘴里呼出的熱氣,讓她感到自己的頸窩也濕乎乎的。不過,這會兒的玉秀腦子還靈醒著,她慌忙地立刻從石柱的懷里掙了出來——她知道,一個平??雌饋眄敱痉莸哪腥?,有些時候也會變得粗野起來,粗野起來的男人,什么事也有可能干得出來。
7
吃飯,揀玉,睡覺,在塔什薩依河的日子周而復始。日子久了,也會感到日子過得枯燥乏味。誰都不想過這種乏味的日子。老玉頭和田二娃下了工,總愛擺弄個象棋,在界河兩岸拼殺得你死我活。石柱覺得下棋沒多大意思。沒意思,該找點什么事來打發這收工后的時光呢?
石柱首先想到去套野兔子。這些日子,石柱發現,河灘周圍的紅柳叢中野兔子多的是——石柱找來一些廢鐵絲,挽成套子,又砍了紅柳楔子去套野兔子,權當打發時光,并沒有抱多大的希望。頭一天晚上下好套子,等他第二天收工去收套子時,果然,就套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子。意外的收獲讓石柱很是興奮。他砍了一根紅柳枝,把兔子的耳朵穿上,搭在肩頭,一搖三晃地往回走,嘴里還拿腔拿調地哼起了新疆民歌,達坂城的姑娘辮兒長啊……
隔三岔五地套上一兩只野兔子。野兔子肉真來勁,爆炒也好,紅燒也好,怎么做都好吃。
三個男人三天兩日地打牙祭,心里甭提多美了。
吃了幾回野兔子肉后,石柱就想讓別人也嘗嘗野兔子的美味——首先想到的是玉秀,雖說是到塔什薩河才認識玉秀,可他覺得像早就認識她似的。玉秀不僅人長得秀秀氣氣,說話、做事也實實在在。并且,玉秀還幫她補過衣服呢。至于,借個莫合煙呀針頭線腦什么的,只要他石柱開口,玉秀從來沒有不幫的。這么一想,石柱首先想到要把野兔子送給玉秀也嘗嘗美味。
這天,吃過晚飯,石柱去給玉秀送野兔子。路并不多遠,從河這岸到河那岸,繞過一大片紅柳灘,再爬過一段山坡就到了,也就是抽一支莫合煙的工夫。
天剛剛擦黑,暮色從河谷里裊裊地浮上來,稀稀淡淡的一層薄靄,朦朧了紅柳灘,朦朧了河兩岸,以及遠遠近近的山峰。
到了玉秀家,讓石柱沒有想到的是,玉秀家的門竟然關著。
石柱站在門前呆楞了一陣兒。本來,放下野兔子走就是了,用不著說什么,玉秀見到了野兔子,一定會知道是他石柱送來的。石柱沒有立刻走,是想找玉秀借兩盒火柴抽煙。
呆在門口的石柱,一忽兒,忽然聽到屋里傳出一絲兒輕微的水聲。石柱湊近稀牙漏縫的窗洞往里瞧,微弱的煤油燈光下,忽然看到一個光溜溜的人影。啊——這不是玉秀么?玉秀怎么會脫得光溜溜的?石柱睜大眼睛,再細細一瞧,果然是玉秀,原來玉秀正在撩著水擦洗身子呢。玉秀的身子讓石柱的每一根汗毛立時豎了起來,他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喘了。
玉秀慢慢地從水霧里走出來。石柱的目光,也跟著玉秀的身子從水霧里走了出來。不過,走出來的目光,還始終纏繞在玉秀白白凈凈的身上。
這一刻,無數水珠串成的水簾子,一點點的從玉秀的身上褪下來。一下子沒有了水珠的遮掩,光著身子的玉秀,顯得又白凈,又水嫩,仿佛是一塊羊脂玉,一剎那晃花了石柱的眼睛——眼睛花了還要看,石柱的眼睛像是很餓,一定要讓它喂得飽飽的,眼睛喂飽了,心里才舒坦。
不過,石柱沒敢多喂,只喂了一會,就趕緊放下野兔子,悄悄地扭身走了。
從這天起,一連好幾天,石柱睡覺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從那天晚上見到光溜溜的玉秀以后,石柱的心便亂了,理不出個頭緒。
整宿整宿睡不踏實的石柱,腦子里就開始一幕幕地“過電影”。玉秀的身子太美了,這種美沒法形容,石柱只能這么認為——該細的地方那么細,該圓的地方那么圓,該翹的地方那么翹。只要是個男人,都會被這樣的女人迷住,都會被這樣的女人勾掉魂兒。何況,像石柱這種精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呢。
石柱多多少少有些遺憾,總覺得“過電影”不來勁。怎么才來勁,石柱一時云里霧里的,還沒有想個明白。
8
幾天后的一天,收工后,田二娃約石柱,一塊兒去挖野韭菜。
石柱以為是田二娃跟他說著玩的,癡著兩眼問田二娃,你瞅見野韭菜啦?
塔什薩依河邊確實會長野韭菜。野韭菜可不是隨便長的,積雪融化后的沙土地上,煦暖的春風吹過幾回,就會長出野韭菜來,是那種葉片兒寬寬的野韭菜。
兩個人分頭去挖。一大片草灘,雨后的野韭菜藏得很隱蔽。不過,再隱蔽,也會被人找出來。野外討生活的人,眼光賊亮,并沒有花多長時間,兩個人就挖了半袋子。
不想再挖了。兩個男人坐在草灘上,卷起莫合煙抽起來。悶著頭抽煙,不說點什么似乎不來勁,好像要聊點什么,才有意思。田二娃飄飄忽忽地問石柱,那天晚上給玉秀送野兔子弄過那事沒有?石柱直楞楞地回道,瞎說啥呢,我連人都沒見著。田二娃一臉疑惑地說,那玉秀成天跟著你揀玉,你親也沒親過?摟也沒摟過?石柱聽了,臉上紅了一下,又白了一下——田二娃一下全明白了,咂著嘴說,親也親了,摟也摟了,咋不趁著熱乎勁把那事辦了?石柱白了一眼田二娃,人家玉秀有男人,怎么能胡來?田二娃“嗨”了一聲,送到嘴邊的肉都不吃,你傻啊你?接著又說,女人都那樣,男人要主動,男人一主動,女人就軟了,就依你了。石柱聽了,只是嘿嘿地笑。不過,眼里的亮光卻是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
接下來的幾天里,田二娃說的那些話,老是在石柱的耳邊嗡嗡地回響——不去想都不行。越是不想,心里卻老是在想。一想起玉秀,心里就甜絲絲的,還有許多絲絲縷縷、扯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在心窩窩里滋生著。這工夫,清秀俊俏的玉秀,立時就像一枝山菊花似的在石柱心里爛漫地盛開著。
9
胖嫂跟玉秀收了工,沿著河灘慢慢往回走,一路上全是鵝卵石,要走好一段時間才能回到家。
胖嫂看到玉秀對石柱的好,問玉秀是不是對石柱有意思。玉秀沒想到胖嫂會問這事兒,羞紅著臉反問道,你這話啥意思?胖嫂盯著玉秀的眼睛,飄飄忽忽地說,你不要嘴硬,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坑裥惆琢艘谎叟稚憧闯鍪裁磥砝病悄阆胨?,你就跟他睡覺好了,我不眼紅。胖嫂想不到玉秀會反咬她一口,抬手拍了玉秀一巴掌,神秘地說,要是你真想跟石柱睡覺,我一定替你保密。
胖嫂知道玉秀日子過得很苦。不是生活有多苦,是他男人干那種事太無能了——胖嫂比玉秀年紀大一些,男女之間的事情自然懂得多一些,知道女人的這種苦,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比缺吃少穿還苦啊。胖嫂是那種心直口快的女人,肚子里藏不住一句話。過了一會兒,胖嫂濕潤著聲音說,你跟全福雖說在一口鍋里攪飯勺,可你們沒有領結婚證,就不能真正算是一家子,成天守著這種男人,要是換了我,早跟他蹬蛋了。
玉秀沒想到胖嫂會這么說,更沒想到胖嫂會這么理解她。玉秀盯著胖嫂,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她眼里的胖嫂,好像胖嫂不是胖嫂了,而是她的親姐妹。瞬間,玉秀眼眶紅了,又濕了,她哽著聲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只怪我命不好。
其實,胖嫂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玉秀會難過得落淚。可是,真要讓她拿個主意,她還是一點兒轍也沒有——不過,胖嫂這么一說,倒好像給玉秀心里捅開了一扇窗戶,瞬間,從窗戶外投進來一縷敞亮的陽光。
這工夫,玉秀想到,她到塔什薩依河揀仔兒玉,怎么也沒想到會碰到石柱。這些日子,他們一塊兒揀仔兒玉,一塊兒說說笑笑,時間一久,玉秀把石柱跟她的男人全福一比,就把自家男人比矮了一大截。
石柱個頭高高的,像新疆遍地生長的白楊樹一樣挺拔。
石柱胸脯厚厚的,胸前那兩疙瘩肉像紫銅一樣閃著亮光。
石柱不多言不多語,又憨厚,又本分,做起事兒卻挺有主見。
石柱還是一個熱心人,幫別人干事,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這么一想,玉秀的心里宛似掠過一縷縷春風,暖洋洋、甜絲絲的。
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總會找出一些值得愛的理由。有時,這種理由,別的女人并不一定認可。不過,只要女人自己認可就行了,別人認不認可無所謂。
10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玉秀約石柱到河灘上去坐坐,石柱想都沒想,就跟著玉秀去了。
塔什薩依河的五月,積雪初融,夜晚很靜。除了河水叮叮咚咚的輕吟,幾乎沒有別的聲音。阿爾金山也是靜靜的,高聳的山峰,看上去像是挨著天空似的,空中稀稀朗朗的星星閃爍,還有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鑲嵌在悠遠深邃的天幕上,灑下藍幽幽的清輝。這樣的夜晚,真的太適合談情說愛了。
河邊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剛剛冒出的淺草,軟軟的,絨絨的。坐在上面,像坐在氈毯上一樣舒坦。
石柱不是那種話多的人,有時還顯得有點兒木訥——這會兒,他緊挨著玉秀坐著,心兒一個勁的撲撲地跳。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有些緊張。石柱活到二十七八歲,還從來沒有跟一個女人挨這么近地呆在一起??纱騼刃闹v,石柱挺喜歡挨著玉秀坐在一起的這種感覺。心里有好多話想給玉秀講,可一時不知該怎么說。玉秀到底是結過婚的女人,這會兒,見石柱這樣窘迫,忍不住吃吃地笑了——一個粗皮黑草的大男人,怎么還不如一個女人大膽?!玉秀挪了挪身子,往石柱身邊靠了靠。
你咋對我這么好?玉秀嗓音濕乎乎地問。
石柱干干澀澀地回道,你啥都好唄。
啥都好?怕是你有啥想法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石柱自然聽得出玉秀話里的意思——石柱好像受到了鼓舞,膽子一下大了,壓低聲音說,玉秀,要是你不嫌棄,我想跟你好。
玉秀等的就是石柱這句話。瞬間,她眼里的笑意水花一樣蕩漾開來,細聲細氣地說,你說的是真話?石柱說,我哄你是毛驢子。玉秀顫著聲音說,雖說我沒有扯結婚證,可我跟男人睡過覺,怕配不上你。
石柱一聽,急了,一把攥著玉秀的手,吸溜著鼻子說,你說啥呢,我還怕你嫌我呢。
玉秀相信石柱說的是心里話,心里一熱,順勢偎進了石柱懷里,喃喃道,你看不出我喜歡你么?
石柱心里一時山花爛漫,他攬過玉秀的身子,輕輕地撫弄著玉秀一頭柔柔的秀發,這讓玉秀感到一種特別的溫存——這種溫存讓她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從石柱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似乎也覺得很好聞——不是汗臭味,也不是莫合煙味,而是那種樹木的味道、野草的味道。
相互依偎著,似乎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石柱抱著玉秀,心里像有一群野兔子在沖撞著。抱著抱著,石柱就有些心動了——心一動,手也跟著在玉秀胸前動起來。雖說玉秀結過婚,可兩個乳房還是圓鼓鼓的,挺有彈性。石柱一邊摸著,一邊貼著玉秀的耳朵說,你真好,讓我抱到天亮吧。
是么?玉秀細聲細氣地說,你想抱,那你就娶我吧,娶了我,天天讓你抱。石柱怔怔地望著玉秀,可我沒有攢多少錢。玉秀說,我們都有一雙手,都年輕,只要舍得出力,日子就不會窮。成了家,我會給你做飯,給你洗衣,還給你暖身子生娃。
石柱沒想到玉秀會這么說——玉秀說出的話,全是他心頭想的。一時沖動得不得了。這種時候,只要是一個男人,沒有不沖動的。石柱一沖動,就扳過玉秀的臉,一個勁的發瘋地吻。一邊吻,一邊喘著氣說,我真的好想你,想得我心尖尖都疼。玉秀也夢囈似地說,我也是,想你想得心窩窩熱呢。
石柱的腦子變得一塌糊涂,就像一下子掉進了夢里——夢是那么美,想醒過來都辦不到,只想把自個兒多少天來的夢變成現實。
說話間,玉秀平平的躺在絨絨的草地上了,把身子一點點地展開。那身子像是一片初春的草地,酥軟、肥沃,等待著辛勤的農人去耕耘,去播種……
瞬間,石柱意亂神迷,一時不知是夢里還是夢外了。
11
男人女人之間的那種事,不能開了頭,一旦開了頭,想收都收不住。年輕人招惹不起自己的身子,有了第一回,就想再有第二回。就像饞貓見了腥,沒有不饞的,而且越來越饞。
石柱和玉秀,就像粘了強力膠似的,粘到一塊兒就扯不開、拆不斷——有情人總希望時時刻刻在一塊兒,不呆在一塊兒,心里就想得慌,心里就空落落的,一個字,苦!呆在一塊兒,心窩窩就一個字,甜!難怪人們說,愛情比蜜甜呢!
有時在玉秀的石頭房子里,有時在河岸邊上。有時在玉秀的石頭房子里。當然都是在玉秀的男人全福呆在礦上的時候。有時玉秀想得不行了,也會偷偷去找石柱。有時在巖洞里,有時在草地上,有時甚至在紅柳叢里。不管在哪兒,都像干柴遇到了烈火,激情會讓兩個猛男癡女呼啦啦地燃燒起來。
過了些日子,玉秀一天對石柱說,我有兩個月沒來那個東西了,是不是懷上了?
石柱說,不會吧。
玉秀說,怎么不會?
石柱說,你都結婚半年多了,怎么沒懷上?
玉秀說,不是跟你早說過,全福他是頭騾子嗎?
石柱說,哪咋辦?
玉秀說,要是懷上了,我就生下來。
石柱說,生下來要是娃娃像我,那不露餡了?
玉秀說,我不管,就是要生下來。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玉秀的男人全福從玉礦上回家休息禮拜,發現玉秀不見了,跟著石柱跑了。問了胖嫂,也問了老玉頭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跑的。石頭房子里什么東西都沒丟。連玉秀揀的仔兒玉也沒有帶走。就連藏在墻洞里的幾百塊錢也還在。玉秀還留下了一張紙條兒,紙條上寫了一行字——全福,我跟石柱走了,你不用找我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收留了我,我真的很感謝你。
全福心里頓時陰晴雨雪的挺不是滋味,一屁股癱坐在床頭,蒼涼著聲音喊了一聲,老天啊——全福心里實在鬧不明白,跟著自己過了這么久的一個女人,怎么說跑就跟著野男人跑了呢?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如今的事,越來越讓人鬧不明白。是的,這年月男女間的事兒,不光老實巴交的全福弄不明白,還有不少人也弄不明白。
玉秀的男人全福,在家里一連躺了兩天,沒上玉礦上采玉。思前想后地想,翻來覆去地想,漸漸地,全福也就想通了——自個原本就是一條光棍漢,什么也沒有,是玉秀給了他一個家,給他做飯,給他洗衣,給他操持家務,晚上還帶給他那么多快樂。哎,知足了!
這么一想,玉秀的男人全福不但不怪玉秀,反而還挺感謝玉秀——雖說現在玉秀跟人家跑了,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可自己并沒有損失什么。這么一想,心里也就不再有多憋悶了。
礦上知道內情的熟人問全福,以后有什么想法?全福不是沒有想法,再老實的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全福只想以后好好在玉礦山上采玉,多攢些錢,等到入冬采不成礦了,到大地方跑一趟,找一個高明的大夫,好好把自個兒的病治好,到時再找一個女人。不過,全福想好了,再找女人,一定要找拖兒或帶女的。年輕的女人不可靠,有兒有女的女人才保險。全福相信,憑他舍得出死力,肯吃苦,再找個老婆沒問題。
這么一想,全福仰著頭,一腔的熱望又重新閃亮在他那雙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全福心里又活泛起來了。他多么希望這個采礦季節早一點過去,等他回到紅柳莊子,無論如何也要湊足錢去一趟喀什或烏魯木齊治好自己的病……
作者簡介:劉淵,本名劉紅纓,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先后任過教師、報刊編輯和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文聯《樓蘭》雜志副主編、巴州作家協會副主席和名譽主席。2009年獲首屆西部文學獎。出版詩集《游牧新疆》、《紅柳花開》,小說集《野水》。詩歌及小說入選多種選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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