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白圍裙,那年漂泊的日子(非虛構(gòu)小說)
作者:鄒中海
我和他并不熟,他是廣東梅州人,我是湖南婁底人。我到廣東后,想憑一紙文憑闖出一片天地。只是結(jié)果不盡人意。先是去一些學校應(yīng)聘老師,眼界很高,從大學開始,一直退到小學,人家都嫌我普通話講不好。在退到幼兒園門口時,我猶豫了,最終沒有進去。于是調(diào)整了方向,奔向一些企事業(yè)單位和外資企業(yè),想應(yīng)聘管理或文員職位。開始時人家還挺熱情的,可當我填完表格后,人家的臉陰沉得可怕,話冷冰冰的。雖然是三伏天,但還是感到了刺骨寒氣。其中一個主試官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
“你很有才華,要求也不高,只是啊,命不好,沒有劉德華的外貌”。
見我不明所以,又補充說:
“門在那里,不送。”
我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人家說的前兩句是反話,后一句告知的是結(jié)果,我落選了。
我心里當然老大不服氣,很想爭辯幾句,又感到?jīng)]有必要。只是心里在想:這也太快了吧,沿海速度?翻臉比翻書還快?
又想:這又不是選美,干嘛和外貌扯上關(guān)系?況且我也并不丑啊!
年輕時的我還是比較帥的,帥的人一般都自信,盡管閱歷不深,志大才疏,卻總自以為是。在老家時還喜歡梳個“奔頭”,外出時總要穿件干凈的白襯衣,有時候還要往頭發(fā)上抹點油水,顯得濕濕潤潤水光锃亮很有精神的那種。
到廣東后,這種習慣依舊保持。總認為自己是學校出來的人,要注意形象。但在自己的潛意識里,也片面地認為社會就是一所學校甚至而不如學校。心想只要是從學校出來的人,在很多方面肯定要高于那些早在社會上混的人。
帶上這種不太成熟的觀點,使我在求職的道路上屢屢碰壁。這不,這個認知,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鬧了個笑話吧。
另有一位主管,看我有點臉紅有點愕然又有點悵然若失的樣子,有意翻動了一下其他應(yīng)聘者的表格。他的這一翻,讓一個雖然幼稚但并不太笨的我看出了玄機,也讓一個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一百三十斤,五官端正,皮膚白晳,還帶一副金絲眼鏡,有幾分書卷氣的我感到了難堪和懊悔!怎么不在求職前打探一下消息或了解一下行情呢?
懊悔歸懊悔,也不得不承認和接受現(xiàn)實。確實感到,社會上的這所學校,遠比讀書教書時的學校要復雜得多,也殘酷得多,水不知深了多少倍!原來,人家在表格上填的底薪是一千一,只有我填的是三千八。通過這次應(yīng)聘,我也找到了屢聘屢敗的原因。在沿海這樣的城市,不光看學歷文憑,更要看能力訴求。哪怕你是教授博士留洋生,也得從基礎(chǔ)干起,經(jīng)得起實際的檢驗,然后再根據(jù)你的能力和學歷,慢慢提升,定薪定職。因此,在求職表上,填的薪水是萬萬不能太高的。九十年代的三千八,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五萬了。有了這樣的經(jīng)驗,在我以后的應(yīng)聘中,就有了很大的改變。底薪只填三百,但也有單位嫌這說那的。再后來,我干脆去應(yīng)聘保安,這回人家很爽快,不嫌棄我的外貌和鄉(xiāng)音,也不嫌我的學歷。雖然我在招工表上填的是雙學士,職業(yè)是教師。大概是三百元的底薪,讓人家很樂于接受,這一次很順利,照單全收。我至今還記得總經(jīng)理說的一番話:
“年輕人、有水平,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
真是“良言一句三冬暖”。在這么多應(yīng)聘的日子里,首次聽到了很溫暖的話,就像一條霉蟲遇到了太陽,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恩滋味。他見我受寵若驚的樣子,又補充說:
“你是我們保安隊伍中學歷最高的,是我們的驕傲!”。
正當我飄飄然之際,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進來的是位三十多歲的保安大哥。看得出,是經(jīng)過了正規(guī)訓練的退伍軍人,走路齊整,話語鏗鏘有力,只聽保安大哥說:
“老板,我們的工資什么時候發(fā),兄弟們都沒有生活費了?”,聽這里,嚇得我落荒而逃!
他比我幸運,求職勝利卻又同樣經(jīng)受了我的那般光景,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從家鄉(xiāng)來,地道的梅州客家話又加上有駕駛技術(shù),讓他在這片同是客家人的地方,占盡了求職優(yōu)勢,有位客家老板當即就收他為貼身司機。這在九十年代初期,那絕對是一份美差呀。不但工資高,跟著老板喝香吃辣,而且會跟著老板出入高端場所,風光無限。更主要的是能結(jié)識很多社會名流,對以后的發(fā)展,肯定是有幫助的。如果沒有變故,他可能早就是一方之雄了!不是么!有個影星的丈夫,原來不也是一個大佬的司機么!
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犟種,武俠小說看得多了,犟之外還頗有俠義心腸,這注定會是一個悲催的故事情節(jié)。他的這個老板,早先在農(nóng)村,靠殺豬維持生計,后來到了城里,也干老本行。但這老板頭腦靈活,很有經(jīng)商天賦。看到了農(nóng)村的生豬價和城里存在著巨大差價。于是,利用多年的積蓄,又貸了款,在家里叫老婆搞起了養(yǎng)殖場。同時,兼收做十里八鄉(xiāng)的生豬生意。老板則在城里,搞了塊地,做起了生豬批發(fā)生意。沒兩年,就成了千萬富翁。中年發(fā)跡的老板,犯了當時很多大老板都有的毛病一一包二奶。他在進公司之后不久,就隱隱約約聽到了這些傳聞,只是沒有親眼所見,所以就沒有放到心上。也許連他也不會想到,該來的一定會來,而且很突然。一個雨天的晚上,老板和二奶,被老板娘堵在了酒店門口。當他從車里看到老板娘披頭散發(fā)、可憐兮兮的模樣時,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當他看到老板娘身邊的那個七八歲的孩子,抿著嘴唇、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不知所措時。他忽然想到了兒時的自己。他的心被絞了一下,很痛。他忽然像一條發(fā)怒的雄獅,沖出了車門,揮起強有力的手臂,“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老板的臉上,口里喊出一聲“畜牲”,便沖進了迷離的夜雨中。這一突如其來的巴掌,讓老板猝不及防,也讓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但也就是他的這一巴掌,據(jù)說打醒了幾個人。
失業(yè)后的他心灰意冷,連喝了三天酒,也沒有再去找工作。用他的話說:“現(xiàn)在的老板,都是一個卵樣,在這樣的人手下干活,沒勁!”
世間事,無巧不成書。我和他,本來沒有半點交集,卻因為同樣的困境,同樣的想法,我們在夜市攤上相遇了。
失業(yè)后的他,靠從家里帶來的一些余錢,從小百貨市場進了一些毛巾、內(nèi)褲、洗發(fā)水之類的東西,拿到夜市上來賣;我則早就做起了小本生意,在夜市上賣一些發(fā)夾、鋼絲球、牙簽、電話簿等之類的小商品。因為攤位相鄰,我們慢慢就熟悉了,彼此之間,也互相幫忙占攤位。那時候的廣東,外來員工很多,每到晚上,就有很多人逛夜市,所以擺攤的人也很多。這些擺攤的,大致分為三種:
第一種,本來就是有店鋪的,他們擺夜攤的目的,主要是想把店鋪內(nèi)一些積壓貨,拿出來處理掉。這些人大都實力雄厚,財大氣粗,貨也多,價格平,夜攤生意,百分之五十會被他們壟斷;他們買的是固定攤位,不用占,隨到隨擺。不過這些人也有弊端,貨沒有我們的新穎,所以品種雖然多,價格便宜,看的多買的多,可總會有一些人,來到我們這里,買些小物飾,光顧我們的生意。而且,他們一到下雨天,基本上是不來的,因為攤子大,不利于收放,加之雨天逛夜市的人要少很多,所以干脆就不出來了。
第二種是在附近工廠上班的一些員工,他們利用空閑時間擺攤,增加點額外收入,但由于經(jīng)常要加班,擺攤時間不固定,所以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沒有買固定攤位,都靠搶占攤位。
第三種則是像我們一樣買不起攤位的人。那時候夜市攤上有規(guī)定,買固定位,一律要按季節(jié)交錢,一買就是三個月,有的還要收押金。我們?nèi)氩环蟪觥⑹罩Ш茈y平衡,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多余的錢買攤位呢?即使東拼西湊買了個攤位,也沒有多少錢去拿貨了。還不如辛苦些,趕個早,花個三、五、十元,天交天,交個散位費。為此,我們在廣東還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走鬼佬”,也就是平常所說的“打游擊”。
天天擺攤,特別喜歡雨天,這些日子,不用占位,想擺哪就擺哪,還能逃一些散位費。下雨天,收費的人也是不來的。只要省了攤位費,我和他就會用省的錢去買幾個皮蛋和幾瓶珠江啤酒。珠江啤酒的獎特別多,我們在喝完酒后,總會有幾個獲獎的瓶蓋。喝不完了,就帶回家去,第二天接著換酒喝。有一次我們花十元錢買了四瓶酒,結(jié)果中了三個獎,一個獎蓋一瓶啤酒啊,里面可能又有連環(huán)獎。我怕不好分,就起了點小貪心,偷偷地藏了一個獎蓋,害得他低頭彎腰找了半天。至今想來,真是過意不去。下雨天還有一個好處,由于少了競爭,生意反而比平常更好一些。
在和他完全熟悉后,他說起了他家里的事。他說: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父母就離婚了,原因是在外打工的父親,結(jié)織了一個年輕女人,倔強的母親受不了委屈,一氣之下就成全了父親。從此母親含辛茹苦,和他相依為命,至今未嫁。”
那時候我只簡單地敷衍了他幾句,他也漫不經(jīng)心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我還是看到,在他的眼睛里,有淚珠滾動的跡象。
后來,市場做了大規(guī)劃,我們的生意也慢慢好了起來。原來那些正眼都不瞧我們的批發(fā)商們,竟然主動和我們?nèi)〉寐?lián)系,并答應(yīng)賒貨給我們,條件是專賣他們的貨,可以進行一單一結(jié),先提貨后付款。這對當時沒有本錢的我們來說,無異于撿了個大餡餅!只不過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看中了我的行當,我則看中了他的生意,我們倆不約而同地進行了完美的角色轉(zhuǎn)換,他把我原來賣過的那些商品,又增加了很多批發(fā)價在一元以下的小百貨(拿貨價在一毛到九毛之間),全部按一元一件賣,任挑任選。我則把毛巾、內(nèi)褲(除女性內(nèi)衣外),全部按兩元一件來賣。那個時候,流行廣播推銷,我們倆都買了個人聲廣播,每天站在各自的攤位前,大聲吆喝。這樣的方式,很能吸引很人。他叫他的“呀夢呀頂”(廣東話,一元一件的意思)。我則編了幾句:“胸衣肉襪、毛巾短褲,兩元一件,隨挑隨選”。久而久之,就產(chǎn)生了矛盾。有時候,他的廣播有意朝我的攤位上喊,耳朵都被他炸聾了;有時候,我把廣播朝他的攤位上喊,搞得他一臉哭相;有時候,他在經(jīng)過過道時,把手一帶,把我擺在架子上的毛巾或內(nèi)褲,有意搞落幾條,隨即撿起,說聲對不起(那時候我已用鐵管做了擺攤的架子);有時候,我經(jīng)過過道時,也有意無意,在他的攤位邊上踩一兩下,也忙說“不好意思”(他那時還是把商品擺在地上,用一大塊條紋塑料布放到地上做墊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把他剛進的幾條白色圍裙的最上面的一條,踩了個清晰的腳印。不過鬧歸鬧,卻總也沒有上升到火拼的地步,要不我們還怎么可能天天在一起擺攤呢?
兩年后,我厭倦了擺攤的生活,用積攢的一些錢,在一個村的路口,開了一家小飯店。那段擺攤的日子,慢慢地淡出了視線!
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飯店內(nèi)打磕睡,他忽然把一些碗筷拉到了這里,他說:
“我明天要回老家了,我知道你開了家飯店。這些碗筷都是賣剩的,丟了也可惜。帶回家也沒有用,不如把這些東西送給你,如果用得上,就不要嫌棄,收下吧。”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一種叫真情的東西在涌動,很是感動。我收下了那些物品:一百二十五個碗、十包筷子、三塊砧板……在這些物品的下面,我見到了那條被我踩過的白圍裙,只是上面的腳印已不見。
作者簡介:鄒中海,筆名濤博哥哥,海哥。詩人,文評人。有詩文寫進教輔、館藏和獲獎。代表作曾被關(guān)工委推薦,中央電視臺推廣。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

純貴坊酒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