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作者:贠靖
在我們關中農村,管靈醒的女人叫賊婆娘,管心眼實誠的女人叫瓜(傻)婆娘。我母親就屬于后者。我父親常說,你個瓜婆娘,有一天被人賣了還以為人家把你寄放在那呢,興許還幫人數錢哩!父親的話里多少有些心疼的意思。
常青婆就屬于父親嘴里的賊婆娘,是那種見了人鼻子眼睛都會說話的女人,連村長也被她哄得滴溜溜轉。父親對母親說,你是交不過她的,可母親偏愛和常青婆走得近,下地肩并肩荷著鋤頭在一起鋤地,下地回來各自進屋放下鋤頭,拿了笸藍出來,邊擇菜邊嘀嘀咕咕的嬉笑著,好像有拉不完的話。父親在一邊撇撇嘴,說著風涼話:等著瞧吧,有得你哭的時候!母親聽了拉下臉頂一句,一邊去,咋就不盼我好呢!
在我們那嘎達,過年有唱戲的傳統,從臘月二十出頭,村頭的戲臺上就響起了鑼鼓镲鈸聲,一直唱到正月十五過罷年才收場。戲班子是從鎮上請來的,村上出一部分錢,再從各村民小組拔一些糧食,分攤到每家每戶,也就是一兩碗麥子或一升玉米。大家伙都樂得出這個份子,主要是過年圖個熱鬧,祈愿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我父親是個人來瘋,有時架不住攛掇,也跳上臺去,穿上戲服,吼上幾嗓子,惹得臺下發出一片哂笑和起哄聲。母親在屋里聽到了,攏攏額頭上耷拉下來的劉海,抿嘴笑笑說,這個人來瘋,精勾子攆狼膽兒蠻肥哩,就那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連臺詞都記不周全,也敢上臺去丟人現眼!母親說話的時候,正坐在灶臺下往灶膛里填著柴火,火苗像舌頭一樣舔著鍋底,映紅了她的面頰。
母親穿了一件白底起紅花的緞面薄棉襖,她站起來扯著衣角轉動著身子,問常青婆好不好看,常青婆說好看。母親嘟著嘴說,她還是覺得有點艷。常青婆說,年紀輕輕的,這個時候不穿艷點什么時候穿,母親就抿嘴笑了。
常青婆伏在案板上,一下一下地揉著發好的面團。她的身架比我母親足足高出一頭,揉面的時候看上去并不費力。相反我母親坐在灶臺下,什么都沒干,卻不停地出汗,臉上紅撲撲的,愈發地滋潤。她瞅瞅常青婆說,嬸您歇會吧。常青婆回頭沖她莞爾一笑:這算啥呀,不就揉個面嘛,能累到哪去!
常青婆從揉著的面團上掐了指頭蛋大一塊,遞給母親說,快烤烤,看差不差堿。母親將面團丟進灶膛里,用燒火棍撥拉著,面團很快脹起來,裹上一層焦黃。她將手伸進灶膛里,唏噓著,捏起烤焦的面團,在手里倒騰著,遞給常青婆。常青婆接住,掰開了,用舌頭舔舔,又湊在鼻子下聞聞說,堿欠了,有點酸。說著,從案板上的罐頭瓶里捏了一點堿面,撒到面團里,肩膀一上一下,呼哧呼哧地揉起來。
一晌午,她們蒸了一鍋走親戚用的油包子,又蒸了兩鍋雪白的饅頭。饅頭從鍋里取出來放在案板上冒著熱氣,常青婆用手拍著,拿起一個遞給我。我用衣襟接住,眼睛卻瞅著籠屜里的油包子。母親說,那個還要走親戚哩,都算好了的,吃了就不夠用了。常青婆說,啥夠用不夠用的,少拿一兩個又能咋的,說著拿起一個包子塞到我手里。
母親說,耽誤了您看戲哩。常青婆說,耽誤啥呀,一晌午我這耳朵可沒閑著。再說了,晌午唱的那《游龜山》去年正月頭上就看過了,唱來唱去,也就那幾折戲。戲詞我都記得滾瓜爛熟了。說著哼了一句:我的父名叫胡彥,所生下我一人名叫鳳蓮。老爹爹清早間賣魚求飯,龜山角遇見了兇徒盜奸。母親也跟著哼唱道:買去娃娃魚他不給父錢,放惡犬將我父的雙手咬爛,差家人哪又打我父四十皮鞭,只打得年邁人就皮開肉爛,來勸解多虧了這一位少年。
兩個女人哼唱著抱在一起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淚。過了一會,母親止了笑說,您甭說,這戲咱也能唱哩!可不是咋的?誰天生就是唱戲的呀!常青婆說,別光顧了說笑,快燒火,面還剩這么多,再給娃們蒸一鍋棗糕饃!
父親在外邊看了一天戲,直到天黑凈了才回來。母親端上饅頭稀飯,看著父親低頭吸溜吸溜吃著饅頭喝著稀飯,母親說,瞧把你給野的,一整天都不沾家。要不是常青嬸過來幫忙,這過年走親戚的、吃的饃饃,我一個人哪蒸得出來?父親笑嘻嘻道,這不是過年了嘛,瞧瞧戲,熱鬧熱鬧么!那也得分個閑忙呀!
還是多虧了常青嬸!母親說,過些天,她家槽上那口豬就肥了,到時吆到收購站去,你收的時候可得把等級往上給提一提。父親邊吧唧著嘴邊說,我就說么,沒有白幫的忙。母親說,這是我說的,常青嬸可是一個字腿都沒跟我提。又說,做人得知恩圖報,不能光惦記著自個的。父親說,我知道。我也就隨口那么一說,倒引出你這么多話來。
父親在鎮供銷社下屬的收購站工作,村里的人養了豬,為了多賣幾塊錢,都主動討好父親,想驗個好等級。父親表面上有求必應,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來。但真到了收購站,卻翻臉不認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有一回,村會計的老婆去收購站交豬,父親背著手繞著豬轉了兩圈,撓著后腦勺道,不對呀,這前幾天回村見到這頭老母豬還肚皮耷拉著,這才幾天就養得滾瓜溜圓了。村會計的老婆見他有些狐疑,臉上的汗就下來了,催著他快些驗,說交了豬還要去衛生院瞧病。父親故意拖拖拉拉,說不急,不急,瞧你熱得,一臉的汗,進去喝口水吧,涼快涼快再說。
會計家的豬嘴里吐著白沫,把肚子里泡脹的玉米粒都拉了出來,父親才背著手過來,用下頜指指有氣無力扒在架子車上的豬說,你說這豬能收么?旁邊那么多雙眼睛瞧著,會計老婆羞得無地自容,拉上架子車灰溜溜地走了,嘴里狠狠地罵呱著:喂不熟的白眼狼!
豬尿脬打人騷氣難聞,父親讓村會計老婆當眾出了丑,她就把一肚子怨氣撒在母親身上,見了母親老遠地就朝地上吐著口水。
母親說,再在這樣下去,一村的人都要讓你給得罪光了!父親振振有詞道,那也不能睜只眼閉只眼坑害公家呀!
晚上躺在被窩里,母親翻來覆去,嘆著氣。父親問,咋啦,母親說,她在想,欠常青嬸的人情咋樣才能還上。母親向來比較硬氣,不愿欠別人家的人情。她說,欠錢好還,欠了人情難還。
常青婆很是熱心,平時見母親手里忙活什么就過來幫忙,有時母親在門口打掃衛生,她也進屋去拿把掃帚,出來幫著一起掃。她這樣讓母親感到很是過意不去,老覺得虧欠她的。
過完年,趁著天氣晴好,常青婆把屋里的被褥和棉衣棉褲都翻騰出來,在門口拆洗晾曬。母親覺得機會來了,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過去幫忙。常青婆家的娃娃多,日子過得緊巴,幾件棉衣也是輪換著穿,里邊薄薄的棉花早已沒了松軟的彈性,像風化的麻紙一樣,用手一揪便掉片片。母親見狀回屋去,把新買的二斤棉花都抱了出來。
吃飯的時候,父親說,這下好了,把二斤棉花都貼賠進去了,就不覺得虧欠了。母親沒說話,咳了一聲。他一抬頭,看見常青婆站在院門口,手里端著一碗漿水菜,臉上的表有些難看。母親趕緊放下飯碗迎過去,常青婆卻轉身跑開了。
母親氣得破口大罵:就你話多,熱飯還堵不上你那爛爛嘴,這下不知她心里該咋想了!常青婆回屋就把一床棉被和幾件棉衣抱了過來丟在地上,母親陪著笑臉,撿起棉被棉衣拍打著上頭粘的塵土,好話說了一籮筐,才把常青婆連推帶哄地送了回去。
好在常青婆大人不記小人過,并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和母親見了面仍客客氣氣的,一點也不膈應,這讓母親心里很是感動。
這天母親在門口的場壩上曬豆子,常青婆照例過來幫著將場壩打掃干凈,將豆子攤開耙勻。母親邀她進屋去吃早飯,常青婆執意不肯,說屋里已經做好了。她瞅著母親欲言又止。母親上前拉著常青婆的手說,有啥話您就說吧,咱娘倆千萬別見外啊。常青婆就說,有人給老二介紹了一個對象,我想把槽上那口豬給賣了。母親拍著胸脯打保票:嬸您放心,這事包我身上了,晚上他回來我就跟他說!
沒想到常青婆和兒子去收購站交豬的時候,父親卻拒收。他說,那豬下痢,眼結膜呈黃色,皮膚、粘膜、尿液亦呈黃色,氣味惡臭,患有黃疸病,不能收。這下就把常青婆徹底給得罪了。
母親急得團團轉,她說常青婆家的老二口齒有點不利落,好不容易介紹一個對象,不能因這事給攪黃了。父親說,賣豬和介紹對象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母親說,我不管,我就知道人遇到難處該幫就得伸手幫一把,何況是與她處得娘倆一樣的常青婆。父親說幫也得看是什么事,倆人像斗雞一樣,吵得臉紅脖子粗,誰也不肯妥協。
吵完了,母親茶飯不思。她在熬煎怎樣才能緩和與常青婆的關系??磥磉@一回是真傷著常青婆了,她連著幾天閉門不出。母親從箱子底取出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抹下臉皮,硬著頭皮去找常青婆,她好說歹說常青婆就是不肯開門。
幾十年的鄰里情分難道就這么斷送了么,母親有點不甘心。她不甘心也無計可施,常青婆見了她一改往日的親熱,就像仇人一樣,冷著臉,轉身就走。這讓母親心里很難受。
更讓母親難受的事情還在后頭。過了幾日,母親早起拉開屋門,發現門口的香椿樹被人刮了皮,樹葉子擰成了繩繩。她心想,這或許是誰家淘氣的孩子使壞干的吧,就未放在心上。又過了幾日,母親早起拉開屋門,發現有人將一泡豬屎潑到了門扇上,地上、門樓上糊得到處都是,臭氣撲鼻。
這是哪個挨天煞的惡心人呀,我又沒得罪你!母親坐在院子里號啕起來。父親不聲不響地進屋去拿了簸箕、草紙,出來捂著鼻子擦凈了門扇上的豬屎。
你想想,這還能是誰干的?父親朝隔壁那邊努努嘴:她這就是存心惡心你!母親搖著頭,不肯相信。那個對她像親娘倆一樣的常青嬸怎會干出這樣有悖常理的事來?可事實擺在那,別人一沒怨二沒仇,誰又會干這樣埋呔人的事?盡管她有一百個不相信,但也得面對現實。沒人知道母親心里的痛楚。父親過來在母親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她固執地撥開了父親的手。她認為,常青婆之所以和她翻臉,都怪父親不講情分,常青婆并沒錯,她做什么都不過分。
幾個月后,潑豬屎的事差不多已被遺忘,但母親和常青婆之間的關系似乎沒有一丁點緩和的跡象。不過母親已緩過勁來,沒有當初那么難受了。
我們那嘎達的人對名聲看得很重,有的人甚至情愿一死以證清白,也不愿被玷辱了名聲。母親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在村里淪為笑柄,被村人所不齒。
不知什么時候,村人私底下已傳瘋了,說母親年輕時被娘家一個堂兄強暴過。謠言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村子上空嗡嗡亂飛,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盡管父親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安慰母親,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謠言么,無需理會它。但母親卻不能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她把自己禁錮起來,終日以淚洗面,不吃不喝。
看著母親躺在炕上無助的樣子,我的心里也很難受。母親瘦峭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手指在炕沿上摳出了血。我知道,母親心里有一道坎始終過不去。她不愿相信這樣齷齪的事會落到她身上,她更不愿相信,這會是她最信任的常青婆賜給她的。那件事情她只有跟常青婆說起過。
那是母親心口一道不愿觸及的傷疤。那件事似乎已經很久遠了,留在她心口的傷疤也被時間所撫平,慢慢地愈合。但不經意間,常青婆卻將它硬生生地撕裂開來,毫無遮掩地展現在村人的面前。這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
這件事對母親的打擊很大,讓她一蹶不振,痛不欲生。在炕上不吃不喝躺了幾天后,母親踉踉蹌蹌地跳下炕,扶著炕沿走出屋子。她要去當面問問常青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但走到院門口,她又折了回來,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顫抖著,撕心裂肺地失聲慟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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