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錘驚天(微型小說)
作者:倪章榮
成兒是白云山一帶有名的低能兒,用當地的土話說就是哈寶。因為腦子不好使,說話便不利索,斷斷續續,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語。說話不行,做事更不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不小心還摔倒在地,倒地之后便哇哇大哭,一副可憐相。
成兒是上個世紀60年代出生的,可父母沒讓他餓肚子,寧愿自己吃少點吃稀點,也要讓他吃飽吃好,他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可一家人都把他當寶貝對待,因為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娘待他更是如心頭肉一般,不論是出工(參加集體勞動)、開會,還是上街、串戶,總愿意將成兒帶在身邊,逢人便夸獎成兒聰明,比如吃飯的時候娘不來不動筷子、撒尿會到沒人的地方、早晨剛起床便嚷著要洗臉……其中有這么一個小故事,讓娘驕傲了差不多一輩子:一天,成兒爹犁田時捉了三條鯽魚,娘煎好后給他們三姐弟一人一條——最大的那條無疑給了成兒。成兒妹妹的飯才吃了半碗——魚也只吃了小半條,便去喝水。坐在妹妹旁邊的成兒迅速將妹妹碗里的魚挾到自己碗里,用飯埋上。妹妹回來后哭著找魚,成兒沒事人似地面不改色,姐姐不得不將自己的魚給了妹妹。娘小聲對爹說:我們兒子聰明著呢。姐姐還對成兒豎起了大姆指。成兒也有讓娘犯困的地方,比如走了兩里路就快到家了,他卻回過頭去從起步的地方再走。再比如吃飯吃到一半,他拿根木棍跑到豬圈里將豬抽打一頓。可是,成兒的娘從不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哈寶,她強勢阻攔任何人欺負成兒、貶損成兒,就是叫一聲哈兒也要挨她的罵。
娘曾試圖讓成兒參加生產隊勞動,既能證明兒子不傻,又能掙幾個工分。第一次是在棉地鋤草。娘示范了差不多半小時之后內急了,上廁所之前,娘交代成兒依葫蘆畫瓢。可當娘回到棉地時,看到的是倒地上的一棵棵棉花苗。娘大驚失色,忙叫:成兒,鋤錯了!鋤錯了!成兒不理娘,繼續將鋤頭舉向前面的棉花苗。不遠處的生產隊長奔跑過來,大吼一聲:你這該死的哈寶!并奪下他手中的鋤頭。成兒嚇得癱倒在地,哇哇大哭。娘扶起兒子,厲聲責問隊長:干嘛用這種態度對我們家成兒?!隊長想分辯,被社員們攔住了,大家都說:算了算了,成兒又不是有意的。第二次是插秧。隊長本來是堅決不同意成兒再次勞動的,可成兒娘說,成兒也有參加勞動的權利。隊長很無奈,只好答應。娘自然是手把手地給成兒示范,成兒似乎對插秧很有天賦,不一會兒便學會了,插得又穩又直,不僅成兒娘笑了,隊長也笑了。隊長有意給成兒留下靠田埂邊大約3尺寬20尺長的面積,讓成兒去自由發揮。收工時,隊長傻眼了,除了開始插下去的十來株外,其他的秧苗全部都是葉在泥里根在外面。隊長氣得渾身發抖,粗聲罵道:傻瓜就是傻瓜,干不成正事兒!成兒嚇得倒在泥巴田里哇哇大叫,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泥。娘心痛得直落淚。娘指著隊長的鼻子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從此,成兒便與勞動無緣了。成兒不勞動,胃口卻是越來越好,要是不隔三差五打個牙祭他一定會很不高興。那時候的農村,條件都不咋地,一家人便只有省吃儉用滿足他。平時有好吃的,做父母的做姐姐的幾乎都不去吃的,妹妹大了點后也學會了讓著哥哥——葷菜少的時候決不伸筷子。成兒的爹是因腸癌去世的——那時候已經改革開放了。從查出病因到去世,爹從未去過醫院治療,連藥也幾乎沒買。爹說,家里錢不多,要留給成兒。
成兒似乎膽小如鼠,見了人便繞道走,要是誰罵他一句瞪他一眼,他會嚇得哇哇大哭,甚至一頭牛從身邊走過,他都會縮成一團。娘對他說:別怕,有娘呢!其實,成兒也有膽大的時候。村里人當然包括成兒的父母、姐妹,不止一次看見成兒把比他小很多的孩子按在地上當馬騎。也有人看見他經常從小朋友手上搶糖果、餅干之類的東西。他多次拿棍子猛抽拴在樹上的大牯牛,甚至將小荊條插到牛屁眼里。有一次,成兒將家里雞窩里的雞蛋拿出來,抹了姐姐的女兒(姐姐在招婿在家)滿身滿臉,娘看到了忍不住笑得東倒西歪,姐姐也只說了句:成兒是越來越調皮了。成兒的所謂膽大、調皮是相對的,對象要么比他小要么比他弱。還有一次,成兒逼迫一個小女孩吃牛糞,恰巧被人發現,大家將成兒圍住,強迫他把地上的牛糞吃掉。成兒娘聞訊趕來,用木棍指著成兒身邊的男女破口大罵:你們還叫人嗎,欺負我家成兒!村里人都覺得,成兒是個哈兒,是不能欺負的。他做點什么出格的不好的事來,不值得大驚小怪,也情有可原。于是,一個個低著頭離開了。回家之后,成兒小聲說:娘真厲害。
去年深秋的一個上午,已經年逾五旬的成兒和村里的一群小朋友在板粟樹下錘打板栗。五個小朋友爬上板栗樹,用棍子將板栗從樹上打下來,然后拿著錘子將板栗放在石頭上砸,板栗仁砸出來之后才好食用。坐在旁邊的成兒,眼睛一直盯著錘打板栗的手,每當板栗仁從堅硬的殼里迸出時,他便準確地將其搶到手上。這么多人為一個哈寶辛苦,小朋友們不干了,他們圍住成兒一頓暴打。成兒娘趕來了,娘毫不客氣地給追打小朋友。小朋友撒腿便跑,娘緊追不放,不小心摔倒在地,頭磕到石頭上,血直往外流。或許因為年老體弱吧,倒在地上的娘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娘伸出手,小聲地叫道:成兒,成兒,拉娘起來。成兒小心翼翼地走到娘身邊,他盯著娘看了很久,他看到娘痛苦的表情和滿臉的汗珠,突然抓起地上一把銹跡斑斑的榔頭,高高舉起,狠狠地朝娘的頭砸去,娘“啊”了一聲,鮮血從她的頭上噴溥而出……
小朋友們傻眼了。村里人也傻眼了。成兒的這一錘太驚天動地,太出乎意料了。一個如此膽小的哈寶怎么敢殺人?就算他有這個膽量,可以去錘姐姐,錘妹妹,錘村里所有人,但也不至于錘無時無刻不在呵護他的親娘呀!村里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知道成兒何時又會有驚心動魄之舉,更不知道他還要活多久。村里人很無奈。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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