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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糖

泡泡糖

 

作者:阿於阿默

 

  “你就乖乖呆在家里,一步也不要離開?!蹦赣H指著我的腦門心,“包谷林深得很,有老變婆?!?/span>

  “嗯嗯!”我站在大樹下最陰涼的地方,使勁點了點頭。

  門前是一棵拐棗樹,樹葉寬大茂密,遮住了一大片的陽光。我就站在樹蔭下,佯裝乖巧,聆聽著母親的訓示。母親瞪著大眼睛,手指戳著我的鼻梁,提高嗓音朝我怒吼。我只是茫然站著,不管她說什么,我都連連點頭。

  “再敢亂跑,被我抓回來,先把你的兩只腳折斷?!蹦赣H幻想著手里捏著兩根麻桿,將其使勁砸在膝蓋上。膝蓋用力往上頂,將麻桿折成兩段。她的意思,我若再次亂跑,她就像折斷麻桿那樣,把我的雙腳折斷。

  我依舊木訥地站著,雙眸充滿恐懼,怯生生地看著母親憤怒的雙眼。眼見這般威脅對我有了效果,母親才滿意地轉身,朝屋里走去。

  不跑?不跑我是你兒子!雖然已經答應母親不再亂跑,但我還是忍不住。趁著母親鉆進屋里,我也立刻掉頭,沿著門前那條小路,朝著小溪邊跑去。

  門前的小溪水汩汩地穿過亂石,游蛇一般蜿蜒著朝學校的方向擠流而去。和小溪一起往下游流去的,還有一條同樣蜿蜒著的小路。踮腳眺望,多希望能看見幾個學生背著書包出現在目所能及的最遠處。很期待,他們會像以往那樣,有說有笑,三三兩兩從那彎曲的小路上徐徐走來。

  要是按照我的想法,這個時候早該是中午了!可為什么,遲遲不見學生放學?

  每次站在溪邊癡望,總是有些掃興,這次也沒例外。還想多看一會兒,說不準下一秒就能看見學生的身影,但此時,母親又在家門口長聲吆吆地呼喚我的小名。

  “小老大——小老大——”

  此時,我腦海里掠過一絲對母親的厭惡,很不甘心地眺望著溪水轉彎消失的地方,悵然回頭,朝著家的方向慢慢挪動著腳步。

  習慣用不回應來表達對母親的憎惡,覺得這種無聲的反抗是最有效的回擊。往回慢捯的腳步悠閑柔軟,還帶著幾分不情愿的故意拖拉。按照母親的說法,這個樣子像瘟神一樣,要死要死嘞,走路都踩不死螞蟻子。

  這是母親第幾次喊我,已然不記得了。每次突然發現我不在身邊,母親就會扯起嗓子高聲叫喚我的小名。

  若是不回家,母親定然是聒噪不停的。心中雖是不情愿,但也只得移動腳步蔫蔫地往家里走。

  許久后,我拖著軟綿無力的步子出現在母親的視野里,母親忙著手中活路,也不忘喋喋抱怨。

  “我只是踅了一個身,你就不見了。一轉眼你就不見,還像個啞巴一樣,聽到了也不曉得回答一聲?!?/span>

  “我就是去看學生放學了沒有。”我學著大人的口吻慢吞吞地回答。

  “你又不讀書,學生放不放學和你有什么關系?”母親略微停頓片刻,板著臉威脅著說,“包谷林深得很,萬一老變婆把你抓走了,把你心子、肝子、腸子全部吃了,看你還跑不跑!”

  提到老變婆,我的心里總是會咯噔一下,渾身酥軟麻木。這一段時間,心里總是害怕著兩個素未謀面的人。一個是偷娃兒的老者,一個是老變婆。偷娃兒老者偷走小孩,究竟會送到哪里去,不得而知,但母親講述的故事里,老變婆那可是會吃人的。她會像吃胡炒豆那樣,嚼碎小孩的手指腳趾,嘎嘣嘎嘣,吃得骨頭渣渣都不剩。

  害怕自然是害怕的,可我更想去接放學回家的姐姐。今天我請姐姐幫我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還沒讀書的我不能去學校,只能在家里待著。這種等待,讓我感覺到每一秒鐘都是那么地漫長,這種漫長讓我懷疑時間這東西是不是壞了。

  母親每次用老變婆來嚇唬我,我都會偷窺火爐旁的火鉗。畢竟在故事中,老變婆最終被機智的姐姐用燒紅的火鉗殺死。有幾次晚上實在怕得厲害,我會偷偷起床,趁著父母沒發現,在黑夜里摸索著尋找火鉗,也顧不得擦干凈表面的灰垢,抱著火鉗鉆進被窩里繼續睡覺。懷抱火鉗,似乎抱著一件上天賜予的神器,一件老變婆見到都會退避三舍的絕世神兵。這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安全了。第二天早上,母親圍著火爐轉來轉去,口中念念有詞:“哎呀,這個火鉗不曉得丟哪里去了,明明記得放在火洞旁邊的?!?/span>

  翻來翻去,最后在被窩里找到。母親緊捏著火鉗,咬緊牙巴骨,嘴唇嘬得緊緊的。手中的火鉗被她高高舉起,瞄準我的腦門心,將全部憤怒和力氣集中在火鉗手柄上。

  母親鼓起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錯了沒有?”

  “錯了?!蔽遗e起的雙手不是投降,是隨時準備接著掉下來的火鉗??陬^表示認錯,心中卻在嘀咕,我究竟錯在哪里了?

  “以后還敢不敢?”母親使勁閃一下手,擺出真要動手的姿勢。

  “不敢了!”我用最可憐的口吻承諾著。

  得到我的承諾,母親又使勁閃了一下手,卻只能在空中彈簧一般定格,沒能將火鉗朝著我腦袋砸下來。從她憤怒又無可奈何的表情推測,她心里一定在想,真想把你小子打死算了,可惜又是自己親生的。

  雖然被嚇唬過,但當我在夜里想起老變婆時,依舊會偷偷摸索起來,把火鉗抱進被窩里去。

  今天的情況特殊,自然不能和以往相比。我已下定決心,就算是老變婆吃了我,我還是很想去接姐姐。若是真會遇見老變婆,那我就帶著火鉗出門,遇到老變婆就用火鉗把她殺死。

  現在阻止我去接姐姐的,除了故事里的老變婆,還有站在我面前叨叨不休的母親。想要逃避母親的管束,我得想一個絕佳的辦法。

  目前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好辦法,便是假裝頭疼。這種拙劣的表演不知用過多少次,也只有這個辦法,每次都能讓母親信以為真。

  簡單調整一番,雙手軟綿綿吊著,兩眼立刻變得麻木恍惚。

  “我感覺頭很暈!”

  母親低著頭瞅了瞅我,眼神中帶著質問和試探:“怕你是想吃荷包蛋吧?”

  “真的頭暈,騙你我是你兒子!”我故意耷拉著眼皮,佯裝出軟綿綿的樣子。

  “騙不騙我,你都是我兒子?!蹦赣H嘴角掠過一絲淺淺的微笑。

  母親本來是打算去割豬草的,鐮刀背簍已經準備妥當。聽說我頭暈,立刻變得緊張起來。那一雙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她自己的額頭,像是在對比我們的體溫。我依舊是裝作軟弱無力的樣子,委屈巴巴地看著她。母親皺了皺眉頭,微微昂起腦袋,朝著天空不停地眨巴著眼,有著中醫把脈一般的深沉。

  一雙溫暖的手掌捂住我的額頭,這一摸,估計是診斷出我的病情,也可能測出了我的佯裝而不予拆穿。

  “你去看提籃里有沒有雞蛋。”母親朝著碗柜方向扭了扭下巴,頤指氣使。

  母親剛松口,我又突然來了精神,大跨步地朝著屋里跑去。拉開鑲嵌在墻壁里的碗柜,翻看提籃。提籃里的三個雞蛋,緊緊依偎在一起,看著有些孤單。

  “有三個雞蛋。”我兩只小手將三個雞蛋捧起,在母親跟前晃來晃去。

  “快放回去?!蹦赣H有些著急,但又怕炸雷似的聲音驚嚇到佯裝頭暈的我,語氣立刻變得緩和起來,“小心掉地上打破了?!?/span>

  “不會打破的!”我捧著三個小元寶,腦海里滿是荷包蛋的樣子。

  “這雞蛋是要存起來拿到街上去賣的?!蹦赣H連忙示意我要將雞蛋輕輕放下。

  “為哪樣要賣雞蛋呢?”

  “因為要存錢供你讀書呀!”母親的說話的口吻變得像個小孩子,慢慢走到我身邊,從我手里接過雞蛋。

  我想吃雞蛋,但我也想讀書。聽說雞蛋要拿去賣,我只能含著手指,眼巴巴地看著母親往提籃里放雞蛋。母親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入提籃中,遲疑片刻,三根手指拈起一個展示在我跟前:“最多只能吃一個。”

  “我去燒水?!蔽腋杏X自己突然變得勤快起來了,跑進堂屋中抄起笨重的鋁水瓢。

  “你去自留地里掐一把茴香,我給你煮一個茴香蛋,吃完睡一覺,頭就不暈了。”

  這話才是治病的良藥,莫說是裝病,就算是真的頭暈,只要是可以吃荷包蛋,立刻就能跳躍起來。母親還沒把話說完,我已雀躍著朝著自留地跑去了。

  自留地里雜亂種著白菜、香蔥、芫荽,也有梨樹、櫻桃、核桃,還有洋荷、草果、茴香、魚腥草。茴香在自留地的地坎上,與我的身高等齊。

  靠近地坎,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換作以前,我并不喜歡茴香。總感覺味兒太濃,不太習慣。每次想吃雞蛋,就要假裝頭暈腦熱。父母總是以為我真的頭暈,每次都給我煨茴香雞蛋。我的初衷是吃個雞蛋,父母卻是想讓我吃茴香。時間長了,我慢慢習慣并且喜歡上這種味道,或許是因為它的每次出現,都會和雞蛋有扯不清的關系吧!

  盡量挑選剛冒出來的嫩芽,掐了一小把茴香捏回家中。母親已經將火上的水燒開,接過我手中的茴香,也沒拿到水龍頭旁邊去清洗。墻壁上掛著砧板和菜刀,母親只是囫圇將其一股腦取下來,一陣噼里啪啦,將茴香剁個稀碎。伴隨著菜刀剁砧板的清脆聲,屋子里溢滿茴香那濃郁的臭味。

  “為什么要把茴香剁碎?”我有些疑惑。

  “因為剁碎的茴香才能治頭暈?!蹦赣H頭也不回,隨意敷衍。

  “為哪樣你們吃茴香雞蛋就不用剁碎?”

  母親突然停了下來,扭轉腦袋瞅了瞅我:“你每次吃完雞蛋就把茴香偷偷倒掉。這次我把茴香剁碎,待會兒你不把茴香吃完,我就掰開你的嘴灌進去?!?/span>

  被母親說中了,我雙手捂住嘴,捂住呼之即出的笑聲。從這一刻,一直到荷包蛋出鍋,我一直咽著口水,目光從沒離開那個白嫩的雞蛋。

  為了少吃茴香,都是挑最嫩的掐,數量也不是很多??僧斈赣H把荷包蛋倒進鋼缽,又感覺綠色的茴香太多,湯水滿滿的,荷包蛋顯得有些孤單。三兩口咬完雞蛋,茴香湯變得不太順口,只得小口吮吸,真像吃藥那回事,難以下咽。

  母親很忙,沒時間從頭到尾監督。囑咐說讓我慢慢喝,喝完自己鉆進被窩里蒙頭蓋被睡一覺,頭就不暈了。

  “嗯嗯,我自己會睡的。”我只希望母親早點去忙她的事情,我可以趁機倒掉茴香湯。

  母親背上背簍,提起鐮刀,臨行前還不忘回頭再三叮囑:“喝完藥上床捂著睡一覺,不要到處亂跑,外面有老變婆。”

  “我不跑,頭太暈,我要把自己裹在鋪蓋里睡一覺。”見母親意欲離開,我連忙點頭允諾,讓她放心忙她的事。為了安全起見,我把火鉗撿起來靠在小凳子上,以防老變婆的突然造訪。

  我的乖巧懂事,母親很放心。關上門,忙別的事情去了。

  母親剛離開,我連忙將鋼缽放下,躡腳走到門邊,趴著門板,耳朵緊貼在門上。屋子里很安靜,靜得只剩下我的胸口有規律地砰砰跳動。母親的腳步聲漸漸模糊,慢慢消失,聆聽許久仍舊沒有轉身回來的任何聲響。

  這下可就放心了,插上門栓,轉身提起火鉗,將火洞里的煤灰刨出來。刨出一個坑,抬起鋼缽里的茴香湯,就往小坑里澆灌。煤灰溪水,能吞下整碗湯水。將扒出來的煤灰蓋回去,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覺了吧,就連細心的母親也發現不了!就算她能看出貓兒膩,那也是明天以后的事情,那時候我早已生龍活虎,有沒有倒掉茴香,已然無關緊要。

  床上的蕎糠枕頭,沉甸甸的。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它拉擺在床鋪中間。蓋上被子,看著像是一個小孩子正在蒙頭蓋被睡大覺。

  鬼鬼祟祟地將門板拉開一個縫隙,只留一眼的寬度。透過門縫往外看,許久不見母親的動靜,便提著火鉗,悄然出了房門。四周探望,依舊不見母親蹤影,想必是去割豬草去了吧!有火鉗作為武器,我已不再懼怕老變婆,徑直朝著小溪邊走去。

  兩岸是茂密的包谷林,中間夾著懶蛇一般彎曲的小溪流。順著小溪往下走,是學校的方向。之前,和父親一起去過供銷社,曉得學校在距離供銷社不遠的杉樹林山包上。我猜想,還沒走到學校,就能遇到放學回來的學生。姐姐肯定和別的同學一起,邁著急促的步伐往回趕。

  姐姐去年入學讀書,若是沒有留級的話,現在應該是二年級了。留級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村里讀書的學生都會留級,甚至有家長去學校給老師打招呼,讓自己娃兒留級。我估計,她應該也被留級了吧。

  小溪彎彎曲曲流淌著,一條小路也跟著彎彎曲曲,也像是在流淌。小溪與小路交匯的地方,水中擺著幾個石步子,間距足夠像我一樣的小孩邁開步子踏過去。從家到學校,要過很多次溪水。

  剛轉過幾個彎,看見遠處隱約有個老人的身影,正在朝著我這個方向緩緩走來。距離太遠,看不清長相。老人弓著背,手扣在背上,悠閑地朝著我這個方向靠近??粗且簧砗谂?,頭上裹著人字形頭帕,想必是老變婆無疑了。

  母親曾說過,老變婆的長相,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老人。身穿長衫,佝僂著身軀,頭頂裹著帕子。還能模仿老年人的口吻,和小孩子對話。按照這個標準判斷,遠處正在朝著靠近的身影,一定是故事里的老變婆。

  看著老變婆緩緩移動的身影,我突然害怕得無所適從。感覺胸口煩悶,提不上氣來。生怕被她發現,又一時間找不到地方躲藏。很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但又感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藏身之地。再安全的地方,我能躲進去,老變婆也能鉆進去。左顧右盼,偌大的世界,哪里才能藏得住我這嬌小的身軀?

  不是還有火鉗的嗎?對,我的胳肢窩下夾著火鉗的嘛,為什么要怕老變婆?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手中捏著可以殺死老變婆的神器,應該是她怕我才對。一連說了十來遍,才感覺膽子好像比之前大了許多,呼吸也順暢了不少。我需要尋找一處可以藏人的地方,隱藏起來。瞅準時機,一定能戰勝老變婆。

  小溪兩岸種著連片包谷,皆有樓笆高度。瞅準身邊茂密的包谷林,悄然鉆進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包谷地中。我兩手緊緊攥著火鉗,找個能躲藏又能窺探溪邊的地方躲著,偷偷窺視即將從這里走過的老變婆。

  時間流淌得很慢,許久許久,老變婆還是沒有走到我跟前。她的身影由遠及近,漸漸近了,漸漸地更近了。我的胸口如擊悶鼓,毫無規律地跳動著,閉上嘴巴都能感覺那跳動的心臟震得嘴唇抖動。隨著老變婆的慢慢靠近,她的身段長相、亦步亦趨,都感覺是那么熟悉。

  瞇起眼睛,在她離我最近的時候,將她的長相看得清清楚楚。身形瘦小佝僂,步態緩慢沉穩,身穿黑布長衫,頭頂裹著人字形青絲帕。一雙小眼明亮有神,鼻梁如鷹嘴,膚色似桐油。

  這不是我的曾祖母嗎?還以為是老變婆呢,差點沒把我嚇個半死!躲在玉米地里的我捂著砰砰跳動的胸口,一連喘了幾口氣,半晌才恢復平靜。

  我想從包谷林里跳出來,突然出現在曾祖母跟前,告訴她我以為她是老變婆,差點把我嚇死了。轉念一想,現在依舊不該冒險出現。若是現在挺身而出,曾祖母定然也是先數落我一通,讓我不準亂跑。罵完還得把我揪回家里,親手把我交給我的母親。若真那樣,我要去接姐姐放學的計劃也就落空了。

  繼續匍匐在包谷林中,撅起高臀,臉蛋緊緊貼著濕潤的地面。一直等到曾祖母消失在視野中,才躡躡地鉆出來。

  曾祖母沒發現我,自顧自往回走。小溪邊很安靜,潺潺溪流,應和著河風,吹拂著玉米地的簌簌聲。隱隱約約,微風還帶來一首山歌的聲音。

  “不欠租米不欠債,無親無故無往來。我家不是財神廟,財主哪會進香來。”

  好熟悉,這不就是幺爺爺家錄音機中那《劉三姐》里的山歌嗎?歌聲在風中緩緩飄動,越來越明朗。這歌聲好像是長了腿,能在風中游走,而且正在朝著我逼近。

  這次從包谷林出來,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純白的中年小伙。十七八歲的樣子,腳底自帶彈簧,走路一沖一跳,肩膀扛著的錄音機也隨著腳步的節奏晃動著。

  錄音機里播放著《劉三姐》的山歌,余音在空蕩蕩的小溪間回蕩。四五個和我一樣穿著破爛的小男孩,拖拖拉拉跟在中年小伙身后,沉迷的優美的歌聲中。

  《劉三姐》的故事,早就在寨子上幺爺爺家的錄音機里聽過許多遍,故事內容早已熟悉掌握。今天見人扛著錄音機大搖大擺在路上播放磁帶,還是覺得新穎。連忙加入小孩的隊伍,緊緊跟在白衣小伙身后。

  別的孩子空手空腳,只有我提著一把火鉗。他們一邊緊隨著音樂的步伐,還不忘時不時地偷窺我一眼。我也懶得理睬,將火鉗夾在胳肢窩里。每個朝我投來異樣目光的小孩,我都打心底回敬一句:“看我搞哪樣?要是遇到老變婆,你們哭爹喊娘地跑,說不準還指望我幫忙呢!”

  穿著白衣服的小伙子很神氣,昂首闊步,一搖一擺,每一次擺動都伴隨著節奏和旋律。特別是我們幾個小孩子像尾巴一樣緊隨其后,他似乎更得意了。我們也很得意,畢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像我們這樣有機會跟在別人后面聽錄音機的。

  一路尾隨,走了一段,錄音機里的歌聲變得軟弱無力,完全沒有了之前的鏗鏘。

  “哦豁!飆稀了!”

  一個孩子笑著,另外幾個便跟著笑了起來。我聽到那鏗鏘的歌聲突然蔫了下去,也跟著孩子們一起笑起來。

  白衣小伙連忙將錄音機從肩膀上放下來,按下暫停鍵。再次將錄音機架在肩膀上,已經只是一個空殼。雖然走路的樣子依舊一沖一沖,但已經不能再吸引我們緊隨其后。

  這里距離學校已經不遠,我能看到學校那躲在攀枝樹下的二層青瓦教學樓。錄音機不再歌唱,隨行的幾個孩子頓時沒有了興致,各自轉身,慢搖慢搖往回走。

  我沒轉身往回走,也沒繼續前行。從這個地方開始,蜿蜒的小路不再與溪水糾纏,而是轉個彎便開始爬坡。前面的小路好似被隨意丟棄的繩子,軟綿綿地掛在半山上。從這里開始爬山,需得越過幾個圓滾滾的小山包才能到學校。這段路程倒也不遠,但中途供奉著一尊石頭,每次路過總是感覺渾身不自在。

  那一段路,我一個人自然是不敢走的。我決定了,留在這里等待姐姐放學。

  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等了許久,越發覺得無趣。草叢中蹦跶著幾只青色螞蚱,總是在眼前飛來飛去,好像是故意在挑逗我。

  假裝自己是個石頭,連眼睛也不敢眨,就等著螞蚱朝著我跳過來。這些螞蚱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動物。我木頭一般坐著不動,它竟然會朝著我飛過來。趁著螞蚱還沒發現我,我也緩緩挪動身子,一雙嫩手合在一起,做一個手指籠。

  忽地一下,我的兩只手已經在螞蚱猝不及防之時,將其蒙住。小手指一根一根地松開,青色螞蚱被我壓在泥土里,想要掙扎,卻無濟于事。

  緩緩松開手指,一只螞蚱在手心中猛力掙扎。好不容易捉住,定然不能輕易放走。我覺得,只有一只螞蚱,它應該很孤單。我要用石頭給它搭建一座城堡,再給它找個伙伴。

  小腳在地上搓一下,扒出一塊平坦的地基。撿起幾塊平整的小石頭,砌一個沒有門窗的城堡,把螞蚱放進城堡里。挑選一塊平整的石板蓋住城堡,螞蚱定然會乖乖在里面休息。

  “它會不會自己推開石板飛走了?”我有些擔心。

  為了防止螞蚱飛走,我決定把它的翅膀掐斷。青螞蚱在我為它建造的城堡里,嘗試著跳了幾次,還是沒有跳出來。我很開心,將平整石板蓋在頂部,重新去為它尋找伙伴。

  找了許久,還是沒找到螞蚱。或許是怕我了吧,知道我的到來,紛紛避讓、躲藏。

  就在此時,聽見遠處學校里的大鐵鈴鐺被敲響。我記得教學樓的二樓上掛著半截很粗的鋼管,像家里那個生銹的小火爐。鋼管旁邊的窗臺上,放著一把錘子。

  每次和父親去供銷社,從學校旁邊經過,經??匆娪欣蠋熖嶂N子敲鈴鐺。父親說讓我好好記住老師敲鈴鐺的節奏,將來進學堂讀書,要懂得什么是上課鈴聲,什么是下課鈴聲。

  當,當當——當,當當——這是上課鈴聲。

  當——當——當——這是下課鈴聲。

  當當當當當……這是集合的鈴聲。

  上課鈴聲聽起來很和諧,有節奏感;下課鈴聲軟綿綿的,毫無力氣;集合鈴聲急促慌亂,給人感覺十分緊急。這些鈴聲的快慢緩急,我都牢記于心,免得以后上學讀書,分不清上下課。

  我自然是能聽得出來,今天響起的是下課鈴聲。循聲望去,在一陣遙遠的嘈鬧聲中,看見一群學生匆忙四散。

  終于等到學生放學了,我突然變得興奮起來。連忙踢翻螞蚱的城堡,讓它自己去尋找自己的伙伴。我要在這里等著姐姐放學,沒工夫陪它玩。

  鈴聲過后,學生蜂擁著跑出來,一個個肩上掛著書包,朝著杉樹林包包那條彎曲的小路奔來,牽成一條長線。小路太窄,容不下兩個人并排走過,只能自主排隊,免得把別人從半山上擠倒下來。

  看著學生慢慢朝我這邊靠近,我又開始擔憂起來。確切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被別人看見。他們看見我站在路邊,定然一個二個朝我投來奇怪的目光。那種目光,雖然沒有任何敵意,但總是感覺怪怪的。

  趁著學生還沒發現,我先鉆進包谷林中躲一陣子。躲進包谷林,又怕錯過了姐姐,只得爬上一個高高的地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路上的一切。我不希望任何一個學生發現我,又不想錯過觀察任何一個學生的機會。

  放學回家的學生三五成群,盡說學校里的趣事。不少學生在說話的同時,還不停地吧嗒著嘴,嚼著泡泡糖。

  吃泡泡糖是最近才流行的,姐姐每天放學回家都嚼著泡泡糖,樣子很瀟灑。我看見很多嚼泡泡糖的學生,走起路來比別人闊氣了許多。用力一吹,嘴巴里吐出一個白色大雞蛋。雞蛋越變越大,最后砰的一聲裂開,鼻子、臉蛋、嘴巴上全敷得白白的。在同學的笑聲中,他會用手輕輕將臉上敷著的泡泡糖撕扯下來,重新塞進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著。

  看著他們將泡泡糖吐出來又塞進嘴里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出聲又怕被路過的學生發現,只得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很崇拜嚼泡泡糖的學生,以后我讀書也要像他們那樣,邊走路,還能從嘴里吐出個大雞蛋。

  學校里的學生似乎不是很多,沒多大工夫,幾乎都走完了。人影漸漸稀少,卻始終看到姐姐。難道今天中午,姐姐不打算回家了?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她明明答應得好好的,今天中午一定把我的事情辦妥。

  沒看到姐姐,我有些失落。

  垂喪著臉,蔫蔫兒地從包谷林里鉆出來??粗鴮W校的方向,空蕩蕩的;看著回家的方向,還是空蕩蕩的。我不甘心轉身回家,畢竟走了這么遠,一個人獨自回家,怎么想都覺得不太劃算。去學校找姐姐,我也不敢。杉樹林包包上供石頭的那個地方,我一個人是斷然不敢從哪里經過的。陰冷潮濕,冷風陣陣,瘆人得很。

  還是回家吧!猶豫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最后再看一眼學校的方向,若是還看不到姐姐的身影,我就義無反顧轉身回家。

  最后一眼,還真看到姐姐從遠處的半山上下來,手指勾著書包背帶,攬在肩膀上。走路一搖一擺,漫不經心地朝著回家的方向緩緩走來。

  “姐——”看見姐姐到來,我沮喪著的心立刻變得激動起來。原地蹦跳著,高聲朝著姐姐呼喊。

  姐姐略微停頓了片刻,看見遠處歡呼雀躍的我,并沒有回答,繼續慢吞吞走著。走到近前,朝我微微抿嘴一笑。

  “你怎么跑這里來了?”當我們的距離近得可以說話,姐姐好像很開心,語氣里好像也帶著些許責備。

  “我一直等,你們一直不放學?!蔽蚁±锖康卣f著。

  “被關了!”姐姐說。

  “為什么被關?”

  “昨天沒掃地?!?/span>

  “你為什么不掃地?”

  “老子是來讀書嘞,又不是來掃地嘞。憑哪樣要老子掃地,老師為什么不自己掃?”

  我的連番追問,姐姐有些不耐煩,耷拉著臉責怪學校老師。姐姐表面上是怪老師安排她掃地,實際上是想讓我就此閉嘴。按照她的脾氣,若是我還要繼續追問,她就會動手,提著書包朝著我的后背砸過來。

  “泡泡糖買了沒有?”我問。

  姐姐這才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手將書包提起來,另一只手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找出一顆泡泡糖遞給我。

  為了等這顆泡泡糖,我已經煎熬了一個上午,現在終于如愿,有些欣喜。正當我伸手去接,姐姐又把手縮回去:“姐姐辛苦幫你買了一顆泡泡糖,你要給點跑腿費?!?/span>

  這下可把我難住了,眼巴巴看見泡泡糖就在眼前,姐姐卻不肯給我。

  “我只有一角錢,都已經給你了?!蔽乙詾榻憬阋獑栁乙唤清X。

  姐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那一顆修長的泡泡糖。輕輕撕開銀色錫紙,將其折成兩段,多的一半遞給我:“姐姐吃一小半,你吃一大半,這一小點就當是跑腿費,行不行?”

  “行行行!”我連忙點頭。

  接過泡泡糖,連忙塞進嘴里。剛塞進嘴里嚼上兩口,滿嘴都是泡泡糖的香味,就連呼出的氣息,感覺都是香的。

  “姐,這顆泡泡糖是假的?!蔽揖捉罆r,突然發現了問題。

  “不可能吧!”姐姐使勁咀嚼著。

  “一點都不黏,一口就嚼碎了。”

  “泡泡糖就是這樣的,多嚼一會兒就好了?!苯憬隳托牡亟忉屩?/span>

  姐姐嚼泡泡糖,經驗純熟。她將舌尖把泡泡推到牙齒和嘴唇的交界,用力吹,一個小雞蛋很快出現在嘴邊。再用點力氣,小雞蛋啪地一下炸裂開來,然后伸出舌頭將其卷回去,繼續咀嚼。

  我也想吹泡泡。學著姐姐的樣子,攪動舌頭,把泡泡糖推到嘴邊,用盡力氣往外吹。

  “噗”的一聲,泡泡糖如脫膛子彈,飛了出去,穩穩落在地上。我想哭,又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無計可施,只能委屈地看著姐姐。

  見我的泡泡糖被吹了出去,姐姐笑了很久。最后還是從地上撿起來,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說是還可以吃,便幫我塞進嘴里。

  從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繼續學習吹泡泡。姐姐說,不會吹不要緊,一直嚼著,也挺香的。我只得聽從姐姐的安排,好幾次我都想學著別人的樣子吹出一個大泡泡,但終究還是不敢嘗試。

  跟著姐姐一起回家,在家門口遇到母親??匆娞嶂疸Q的我,母親一臉驚訝,緊皺眉頭:“你又去哪里了?”

  “我去接姐姐放學?!?/span>

  “那床上睡著的是誰?”母親又問。

  “是枕頭。”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母親從我手里接過火鉗,高高舉起,估計是想朝著我的腦袋砸下去。我不敢說話,呆呆地看著她,嘴里吧唧吧唧咀嚼著泡泡糖。

  和我對視良久,母親手中的火鉗終究沒有朝著我砸下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威脅我:“你盡管跑,老變婆把你吃了,看你還跑不跑?!?/span>

  罵了幾句,母親也消停了,提著火鉗鉆進屋內。

  我把嘴里的泡泡糖吐出來,揉成一個小圓球,粘在枕頭旁邊的木制圍欄上。這種泡泡糖嚼不爛,晚上睡不著,可以摳下來嚼一會兒。若是不想嚼了,就把它吐出來,揉成團,繼續粘在床欄上。

  這種嚼泡泡糖的方法,是姐姐教我的。估計,她也是這樣做的。

  難怪,每天都看到她嚼泡泡糖,但她肯定沒那么多錢買這東西。

 

  作者簡介:阿於阿默,彝族,貴州省赫章縣人,小學教師。曾榮獲第二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征文三等獎,作品散見于《貴州文學》,《當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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