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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場坡

花場坡

 

作者:阿於阿默(彝族)

 

1

 

  小黃老師被媳婦指爹叫娘地罵,一直沒有停歇。

  那時候,天才亮沒多久。校園里很安靜,只有麻雀的嘰喳和晨風拂過紅棘林的淺淺聲響。說吵架,不是很確切,吵架是兩個人的事,而自始至終,黃老師啞然無語,任憑媳婦黃河決堤一般破口大罵。

  這一刻,媳婦突然變成了男人,活了一千多歲的男人。也只有能活這么久的男人,才能像她口中所述那樣,能和黃老師家的祖祖輩輩發生能繁衍后代的關系。按照她言語中透露的信息,黃老師家列祖列宗都可能是她的直系子孫。

  我們的教室剛好在樓下,隔了一層薄薄的木板。四叔和我已經早早來到教室,一邊嚼著毛豆角,一邊聽著樓上的女人謾罵黃老師家的列祖列宗。

  四叔和我的姿勢幾乎相同,都翹著二郎腿,微微后仰的身子靠著石灰和稻草混制的淺白色墻壁。裝毛豆角的塑料袋張開耷拉著的大嘴巴,蜷縮在破洞的課桌上。三根手指隨意伸進去袋子里,捉起一片毛豆,緩緩送往嘴邊。豆角停留在嘴唇前一厘米的地方,嘴巴早已張開等候。三根手指使勁擠一下,藏在豆莢里的豆粒滑溜溜地彈射出來,子彈一般朝著等候已久的嘴巴飛奔而去。

  側身靠著石灰墻,兩張桌子夾著瘦小的身子,手肘杵在桌子上,手腕狠狠往前甩,空殼豆莢隨著手腕的力量飛了出去,落在昨天值日生掃干凈的泥巴地上。

  “呔!”

  門邊突然出現一個圓圓的腦袋,鼻梁滿是汗珠。

  每天都是這樣的。油渣來到學校,總是先躲在門外,往教室里伸進來冒著汗珠的腦袋,怪叫一聲。四叔和我一齊扭頭看了看油渣的腦袋,并沒被嚇著,繼續將目光轉移到毛豆角上。這種嚇唬早已不再新鮮,連假裝顫抖一下,都顯得多余無趣。

  見四叔和我沒被嚇著,油渣有些失望。蔫蔫走進教室,脫下癟癟的書包,丟進桌箱里。還沒就坐,油渣已經朝著我的毛豆角瞟了很多次。我想把毛豆角收起來塞進桌箱里,正要動手,又想起前兩天油渣送我一個大黃梨,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想不想吃毛豆角?”我問油渣。

  油渣扭頭咽著口水瞟一眼桌子上的毛豆角,眉頭微微一皺:“你唱一首山歌,我才吃。”

  “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給你毛豆角吃,還要唱山歌給你聽,我從來沒有聽說這個道理。”

  “你唱不出山歌,我堅決不吃。”

  “你不吃我自己吃。”我抓起一大把,挨個往嘴里擠。

  四叔也很驚訝,從沒見過這么荒唐的規定。好情好意請他吃毛豆角,還要我們唱山歌。我們要是唱不了山歌,他還不吃了!這算是哪門子威脅?一點實際效果也沒有。我還在猶豫該不該分點給他吃呢,這下就好了,不用心存內疚。

  四叔和我繼續吧唧著嘴,油渣坐了片刻,終于按捺不住:“干脆我唱一首山歌,你們分一點毛豆角給我吃,干不干?”

  “你唱不唱山歌不關我的事。”

  “我就唱一首和毛豆角有關的山歌,你抓一大把給我,行不行?”

  看著油渣乞討時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又動了惻隱之心。雖說他有點逗人恨,但大部分時間和我們的關系還是很好的。前段時間,他給過我一個大黃梨,現在還能記得那股子清脆和香甜。

  “好嘛,只要你唱的山歌和毛豆角有關,我就抓一大把給你。”我的小手伸進裝毛豆角的袋子,盡可能把五根手指張開,盡可能抓住更多的毛豆。

  “八月十五毛豆角,吃了半撮留半撮。郎家是個莊稼漢,花言巧語不會說。”

  油渣脖子上鼓起青筋,嗓音沙破,奓聲賣氣地在教室里唱了起來。這時還太早,校園里沒啥學生,油渣的歌聲顯得更加嘹亮。我也按照事先約定,抓了一大把毛豆角遞給油渣。

  雙手接過我遞過去的毛豆角,油渣咧嘴笑著,涎絲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剛吃完第一顆,猛然聽得樓上有人使勁跺腳。先前被媳婦火力壓制的小黃老師在我們頭頂使勁跺了幾下,順帶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小私兒,鬼捏到你的脖子啦?鬼吼啦叫的,像是殺過年豬一樣。你家爹媽生你養你的時候怎么不把你掐死去喂老鴰?”

  光是謾罵,似乎還不太過癮。小黃老師又用盡全部力氣朝著單薄的木樓板狠狠撾幾腳,整個教室的樓板都在為之顫抖。樓下的油渣嚇蒙了,身體木訥地杵著,只有眼珠子在眼眶中努力地搖晃著。四叔和我也不敢說話,面面相覷。教室里,三個小學生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一般,喘氣都怕招來橫禍。

  “怪逑,我記不得了,山歌要等到過節時才能在花場坡上唱,在屋頭唱不得山歌嘞。”油渣嘴角牽出一絲悠長的微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著婆娘吼了。”四叔舉起食指,用最輕的力量指了指木樓板。

  看著四叔那慢悠悠地上下晃動的手指,我們三個都默契地憋著一股子詭秘的笑意。教室里被一種莫名的氣氛壓抑著,憋著的嘲笑難以發泄。嚼毛豆角,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樓板再一次被狠狠跺響。

  “外邊玩去!”四叔伸手抓了一大把毛豆角,甩動下巴指了指教室外。

  油渣和我沒敢大聲應和,各自捧著毛豆角,跟著往外面碎步跑去。

  太陽還沒出來,安靜的校園被清晨帶著一絲涼意的微風一次又一次滌蕩著。走出教室,一切束縛都在踏出來的那一刻蕩然無存。

  “剛才那首山歌怎么唱來著?”我突然對關于毛豆角的山歌來了興趣。

  油渣警惕地看了看教室,連忙舉起食指堵住自己的嘴:“噓,小聲點。老人們說,出門唱山歌,進門唱孝歌,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這里是學校,又不是你家,怕啥錘子?”四叔跟著鼓動起來。

  油渣抬眼脧了一下二樓,依舊不敢說話。四叔比我聰明,能從油渣的眼神中猜到他的顧慮。不在家里唱山歌,那是守舊的老年人固步自封的思想,總覺得山歌是不潔凈的,是低俗的。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家里唱那些恩恩愛愛的山歌就是傷風敗俗。那些都是老傳統了,現在很多人還特意抱著錄音機跑到花場上去錄山歌回家來放。

  “不唱也行,你可以念出來。”四叔提議。

  油渣沉思片刻,朝著我們招手。三顆小腦袋神秘兮兮靠在一起,油渣才壓低聲音說:“八月十五毛豆角,吃半撮留半撮。郎家是個莊稼漢,花言巧語不會說。”

  “為什么吃了半撮留半撮呢?為什么不把它吃完,留著給誰吃?”我有些疑惑。

  “我怎么知道留給誰吃?”油渣也說不出所以然。“反正山歌就是這么唱的。”

  最終,我還是沒有明白,八月十五的毛豆角,為什么吃了半撮還要留下半撮?我也不明白,偏偏是今天早上,母親煮了一袋毛豆角給我,讓我提來學校吃,囑咐我中午就不用回家吃午飯了。難道就因為今天是八月十五嗎?

  對,今天是八月十五。但毛豆角和八月十五,是兩個完全聯系不上的概念。若是非得把他們聯系在一起,最牽強的理由只是這個季節剛好是毛豆角適合煮著吃的時節吧!油渣的山歌,讓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母親不讓我回家吃午飯,肯定是去玩花場去了。

  “為什么今天不能回家吃午飯?”我問母親。

  母親說:“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忙,小孩子不要瞎打聽。”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一個很隆重的節日呢!今天和五月端午、六月初一、七月十三、十月初一一樣,可以去趕花場。在花場上,可以聽青年男女對山歌,還可以看年輕人打架。母親讓我中午留在學校,肯定是因為要去玩花場,家中沒人給我做飯。

  “你們說,今天是不是八月十五?”我問油渣和四叔。

  “真的哈,居然是八月十五!”油渣好像也是這個時刻才想起來,興奮地蹦起來,“難怪我看到我家二大媽背洋芋爬山。”

  不知他們兩個是何感想,反正我已經不想讀書了。今天這么重要的節日,就算學校不給放假,我都想給自己放個假。

  油渣似乎比我更興奮。低垂著腦袋,攥緊拳頭,使勁往高處跳,轉半圈后,落在原地。油渣總是這樣反復騰跳,活脫脫一頭剛從牛圈里放出來的牯子。一連蹦跶了許多次,捏著袖口揩一把額頭汗珠,提議說:“玩花場,去不去?”

  “玩花場?”四叔瞪大眼睛,伸著脖子,“今天又沒放假,難道你想逃課?”

  “對了,我就是要逃課,你們兩個敢不敢?”油渣開始慫恿我和四叔。

  “你敢逃課,語文老師錘不死你!”四叔還是有些遲疑。

  我只是默默佇立,腦海里滿是花場坡上年輕男女唱山歌和打架的場景。著實很想去玩,但四叔說逃課會被老師錘死,我似乎又看到我們三人被語文老師揪著耳朵,丟在黑板前的樣子,不免又心生退意。

  “反正我是被老師打成皮口袋了”!油渣把一件很悲傷的事情輕描淡寫地炫耀出來。“每天我都會被老師打,從來沒空過一天。反正被揪耳朵,被撾窩腳,都是家常便飯,我是不怕老師的,你們兩個敢逃課,我們就去玩花場。你們要是當膽小鬼,我一個人也要去的,反正我認得路”。

  四叔還在猶豫,油渣的話已經讓我想逃課去玩花場的信念變得更加堅定。和油渣一起逃課,有一個很大的好處。不管是受何人挑唆,老師懲罰時總以為油渣才是帶頭大哥。更何況,我已經想出了一條針對老師揪耳朵的絕佳計策。語文老師的習慣,總要等我們坐在座位上,他會將情緒醞釀到非收拾我們不可,才突然帶著一陣風奔到我們身邊,揪著耳朵連人帶桌一起拉扯,鬧出很大的動靜。連提帶拽,把犯錯的孩子揪到黑板跟前站著亮相。像我一樣瘦小的學生,經常被老師提得高高的,雙腳懸空,跟著老師跌跟倒斗。不管是油渣被懲罰,還是四叔被揪耳朵,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老師揪起我的耳朵,我連忙丟掉手中一切事,雙手緊扣,掛在語文老師厚實的手臂上。彎曲著膝蓋,像一只瘦猴,吊在語文老師堅實的手腕上。雖然每次都被提得最高,但于我而言,只是蕩了一會秋千,耳朵并沒那么疼痛。

  就算真會被語文老師打一頓,和油渣一起被罰,語文老師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油渣身上,我們只會受到一點輕微的牽連。油渣提議逃課去玩花場,四叔還在猶豫,我已經決計跟隨。

  “我也要去。”我毅然決然。

  “你不怕老師錘死你?”油渣試探著。

  “就算死,也有你當墊背。”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怕老師。

  “要得,十八年后,我們又是一條漢子。”油渣豎起大拇指,在我眼前晃悠片刻,又晃到四叔眼前。好像這一個矮戳戳的大拇指,是故意展現給四叔看的。

  “要死也有兩個墊背的。”四叔在油渣的刺激下,終于下定決心,和我們一起去玩花場。

  “你們認得路不?”四叔問。

  “我認得。”我連忙舉手,把自己認識的路仔細說了一遍。

  “我還知道一條更近的路。”油渣突然變得知識很淵博的樣子。

  “最近的路遠不遠?”我問。

  “都說是近路了,你說遠不遠?”油渣朝著我哂笑。

  “很近的路,是不是還沒到花場坡,就到花場坡了?”我很想知道這條路究竟有多近。

  “不曉得你在講啥子。”

  “兩天路,一條遠,一條近。走近路已經到了花場坡,繞路的還沒到。所以,還沒到花場坡的時候,就已經到花場坡了。”我耐心地解釋著。當然,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些什么。

  不但把自己繞暈了,四叔和油渣也沒聽懂我的意思,木訥地看著我。

  “趁現在學生不多,我們要抓緊走。”四叔提議。

  油渣鬼祟地看了看四周,領著我和四叔,穿過紅棘刺林,悄悄摸摸往公社方向躡足而行。

  清晨的陽光中,藏著一絲輕柔的涼風。校園的安靜還是那么祥和,來得早的同學,稀稀疏疏,在燦然的晨光中,看著蔫蔫的。

  從紅棘刺林下爬出來,往南走一里路,是則雄土目安家的老屋基。老人們說,土目官家的三重堂房屋很豪華,但早已被拆掉,只剩下那些撼不動的圍墻,現在還能看見豆腐塊一般整齊排列的石塊。供銷社就建在土目官家的屋基上,是一座修長的二層樓瓦房。一戶左姓人家在這里開個小賣部,買東西的人習慣將胸口貼在窗口,和里面的售貨員對話,水泥窗臺被蹭得光滑可鑒。窗臺下擺著一塊厚實的石條子,小孩子可以站在青石條上,墊腳看商店里的情形。石條子本是土目家的基石,現在也被孩子們踩得光滑锃亮。

  商店旁邊的三層平房,先前是鄉政府辦公地點,自從并鄉后,就被荒廢了下來,看著有些荒涼。平房和商店之間,夾著一條陰暗的小路。沒有陽光的普照,小路陰冷潮濕,寒氣襲人。

  從小巷往里走,很快就繞到鄉政府的樓房背后。三層樓的平房已經算是則雄這一帶最大的房子,能夠擋住天空斜射下來的陽光。這讓高樓后的那一條小路變得更加陰森,縱使爬得氣喘吁吁,也能感到后背襲來涼意。

  林間小路陡峭曲折,許多時候需要手腳并用。遇到較高的埂子,還要抓緊地上突兀出來的蛇形青松樹根,或者摳緊路旁凸起的怪石,才能攀爬上去。

  沿著小路爬一段,來到山脊。山脈宛似一條伏著的青龍,身軀自然地蜿蜒卷曲著。油渣隨手采來一根茁壯的狗尾草,銜在口中,模樣有著大人的悠閑。

  “你為什么要在嘴里含一根東西?”四叔喘著氣,臉上掛著邪魅怪笑。

  四叔的怪笑,也惹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畢竟油渣嘴里含著的那一根狗尾巴草,結子的那個部分,不論是長短還是粗細,都和我們身上的某個不起眼的地方很相似。特別是當四叔用“一根”來形容狗尾巴草,好像顯得更像了。油渣似乎還沒意識到這個層面,繼續含著狗尾巴草,淡淡地說:“每個星期六,倮住埡口的松樹林里都會有人打架,我看見那些愛打架的人嘴里總是叼著一根東西。有時候是草根,有時候是小木棍,有時候是狗尾巴草。”

  “你嘴里叼著這一根東西,也是想去打架嗎?”我把量詞的聲音說得很重。

  “隨便找一根狗尾巴草叼著,人家還以為我們是混社會的,不敢欺負我們。”

  油渣說得很有道理。我和四叔也連忙在路邊尋找,學著油渣的樣子,拔一根狗尾巴草叼著,仰首闊步。腳下像是安裝了彈簧,每走一步,肩膀跟著一聳一聳地抖動。自信的腳步,身體也隨之搖晃起來。

  后龍山的山脊上只有一條彎曲的小路,像一條軟體長蟲,緊貼在山脈脊梁上。這里是烏撒二十四土目之一的實岔翁支則雄安氏土目家的后山來龍,蜿蜒曲折,陡峭森郁。一座座高山串珠排列,樣似青龍,神如下山猛虎。每一座小山的山頂都有一塊開闊平坦的草地,容得下十余人席地飲酒。兩山相接的鞍部,卻只有毛路一條,僅容一人躡腳通過。兩側山風低吼,樹木沉嘶,讓人膽寒。

  油渣雖然成績不好,卻知曉許多陳年舊事。也不知是從哪里聽來的,油渣能把解放戰爭那會兒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

  解放軍打來那會兒,則雄土目家和老百姓一起逃跑,就是從這后龍山逃跑的。解放軍一邊追擊土目家的家兵,一邊安撫老百姓,讓百姓安心回家過日子。油渣說,土目家有七個兒子,就有三個兒子在這后龍山的箐中被打死。

  “你個毛蛋娃兒,不懂不要亂講。”

  我和四叔聽油渣講故事,正聽得津津有味,山間卻隱約傳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油渣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怔住,立刻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我和四叔。四叔和我都被嚇傻了,不敢喘氣,胸口砰砰地跳著。

  三人呆站在狹窄的小路上,舉目四望,目之所及,皆是山箐灌木。小路兩邊皆是一人多高的青杠林和榛子樹,小路是躲在叢林中的,我們是躲在小路上的。剛剛那個女人的聲音,出現得很突然,繼而又被山風吹散了。

  “你們聽到沒有?”我小聲詢問。

  “我聽到鬼在說話。”四叔抱著肩膀,腦袋縮到肩膀里。

  “我爸說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油渣挺了挺了身子,盡量把聲音提得很高。

  世界上沒有鬼,這讓我放心許多。剛剛聽到山間憑空傳來老婦人的聲音,我突然感覺自己渾身肌肉都在收縮。按照我的理解,那肯定就是鬼。只有鬼才會這樣悄無聲息冒出一句話來。油渣突然說世界上沒有鬼,不管是不是真的,能讓我壯膽,我都相信。

  “沒有鬼,剛才是誰在說話?”四叔疑惑著。

  這說話聲音太突然,油渣也解釋不清楚。撓了撓頭,低頭尋思半晌:“會不會是老變婆?”

  “老變婆?”我感覺自己不由自主抽了一口冷氣,后背刺癢,頭皮發麻。此時我的腦海里,滿是老變婆嚼食小孩腳趾的畫面,喘氣變得粗糙凌亂。

  “小私兒,什么老變婆,你家爹的腦殼還差不多。”空蕩蕩的群山間,那個女人的聲音越發響亮,“我是你家二大媽!”

  我和四叔還是站在油渣身后,三人被堵在狹窄的小路上。左右兩邊皆是懸崖,掉下去定會摔得支離破碎。不敢向前,生怕轉個彎就會和老變婆擦面相見。也不敢后退,只要有一人拔腿,我們三個立刻就亂做一團,可能有兩人被擠掉下懸崖。四處張望,依舊是茂密的灌木,陰森可怖。

  這個時候,我已經不打算退卻。剛剛風中傳來的聲音,很明顯是針對油渣的,四叔和我都不會受到牽連。

  “是哪個?給老子站出來!”油渣朝著空蕩蕩的群山叫喊壯膽。

  “你個禿尾巴的,我是你家二大媽!”風里傳來女人的聲音。

  “老子還是你家二大爹呢!”油渣提高嗓音,對著山風吼罵。

  “呦,沒大沒小!”女人的聲音里滿是無奈和抱怨,“王老七怎么就生出你這么個混蛋玩意!”

  女人說這話時,山風已經消停。尋著聲源,我估計那個女人就在面前這一棵榛子樹后面,樹林太過茂密,看不見對面的樣子。油渣聽到那女人提到自家父親王老七的名號,也壯著膽子摸索著往前走,繞著小路繞到榛子林后面去一探究竟。

  “我倒要看看,是個什么東西?”油渣用力甩著手臂,腳步卻邁得很小。

  “走,去看個究竟。”四叔也用最高的嗓音給油渣壯膽。

  “走就走!”我擺出往前跑的姿勢,隨時準備轉身逃走。

  油渣突然變得底氣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邁著大步子往前走去。緊隨其后的四叔和我,也是摟腳抹手,想要沖上去一探究竟。油渣真的敢往前走,四叔和我只是吶喊助威,卻腳似纏布,寸步難挪。

  為保萬全,我再次轉身看了看身后的小路,犬齒狀的小路樣子默記于心。若是油渣發出慘叫,我將連忙轉身,奪路逃命。

  油渣往前走了幾步,轉過茂密的榛子林,突然驚訝地叫喊:“呀!”

  “呀你家爹腦殼!”那個女人的聲音從榛子林后傳來。

  “二大媽,我還以為是老變婆呢!”

  “你個卡樹丫巴嘞,二大媽你都認不得了?”女人責備著。

  懸著的心,終于是放下了。循著油渣的腳步,緊隨其后。

  榛子林后面那一塊略顯開闊的草地上,一個半世年紀的缺牙女人正盤著腳坐在草地上休息。身邊有一個破舊的鐵皮空火爐,五十斤裝的膠桶裝滿了酒,緊緊依偎著鐵皮火爐。緊靠巖石的,還有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大背簍。鐵鍋、洋芋、干柴禾,讓原本寬大的背簍顯得張牙舞爪。

  “你剛才說地主家三個兒子在這后龍山被打死,是從哪里聽來的?”女人缺了一瓣門牙,說話時風從缺口處呼呼吹出。

  “我爸擺給我聽的。”油渣在女人的強勢逼問下脫口而出。

  “這個王老七,逑事不懂,皮皰臉腫。”女人嘆了一口氣,“當年地主家從這里逃跑,但不是在這里被打死,翻過猴子沖才被打死在路邊的。”

  “我爸說地主家有七個兒子,全都被打死了,是不是真的?”油渣問他二大媽。

  “可不是嗎!”他二大媽眼神突然變得迷離,茫然地看著遠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家子人全被打死了,只剩下一個小姑娘。后來被批斗,跪破碗和破玻璃,一直跪到雙腿癱瘓。”

  “地主家的姑娘死了沒有?”油渣饒有興致。

  “想曉得嗎?”他二大媽憋一口氣,吃力地從地上站起身來。

  “想曉得?”油渣連忙追問。

  他二大媽聳了聳下巴,指著旁邊的鐵皮火爐:“你們幾個毛蛋娃兒幫我把這火爐提到猴子沖去,我就告訴你關于地主家女兒嫁到猴歪去的精彩過程。”

  油渣三兩步走到火爐旁邊,提起火爐,試了試重量。火爐不是很重,油渣將其提起,還能挺直腰桿走上幾步。看著前去猴子沖的山路崎嶇陡峭,油渣心生怯意,將火爐放回原處。

  “是不是很輕巧?”他二大媽瞇眼笑著。

  “很重。”油渣拍了拍手上被勒得泛白的淺淺長印。

  “你個小私兒,怕你是不想幫二大媽吧!”

  “真提不動。”油渣回應著,腳步卻不自覺朝著上山的小路邁去。

  四叔朝我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跟著油渣,小跑著朝山上奔去。我們三個相互威嚇,像是見鬼一般奪路逃命,原本還想請我們幫忙的女人只是無奈地看著我們逃走的方向。

  “學生娃兒就要多做好事,老師沒有教你們?”油渣的二大媽高聲呵斥。

  這句話應該是綁架了我的道德,也可能是觸及我的靈魂,我停下腳步。他二大媽說得對,我們是學生,應該多做好事,我覺得想幫一下,感受一下被人夸獎時的愉快和自豪。

  “你還站起搞哪樣?”正在逃竄的油渣回頭時看到木然站著的我。

  “老師說過,我們要多做好事,我想回去幫她提點東西。”

  “那你去吧!”油渣威脅著說,“剛剛我好像聽到楊家九弟兄的聲音,你不怕死,你就去幫忙吧。反正我是要去逃命的,楊家九弟兄殺人不眨眼,殺死你我可不負責任。”

  油渣說完,也不管我是否聽見,徑直朝著小路攀爬而上。我遲疑片刻,也跟著逃命一般朝著油渣身后跟去。

  慌里慌張爬了一段,爬到另一座小山的山頂。山頂上依舊還是有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圓圓的,正中是牧民燒火后留下的火塘,也是圓圓的。早已累得氣喘吁吁的三人歪來倒去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剛才你是不是故意哄我玩的?”我問油渣。

  “騙你我是你兒子。”

  “我又不招惹任何人,我就不信他敢平白無故打我。”我挺起腰桿,給自己壯膽。

  “你根本不了解楊家九兄弟!”油渣朝我瞥來鄙夷的眼神,“楊家九弟兄占著弟兄多,每個都愛打愛殺,方圓數十里,沒人敢招惹。每次趕場,兄弟九人一起去,每人扛著一把大殺豬刀,想殺誰就殺誰,看誰不順眼就是一頓皮錠子。”

  “不惹他們都要被打嗎?”我有些難以置信。

  “看你不順眼就先打你一頓,從來都是這樣的。”

  “按照你的這個說法,我們三個嘴里含著狗尾巴草,肯定看著不順眼。萬一遇到,肯定要被擂一頓了。”

  油渣恍然頓悟,“咜”的一下,吐掉嘴里含著的狗尾巴草。吐掉狗尾巴草,油渣微微彎曲著身子,傲然之氣蕩然無存。我和四叔也學著油渣的樣子,吐掉嘴里叼著的狗尾巴草。

  “等一下遇到楊家九弟兄,大家不準說話,要裝作很可憐的樣子。”油渣囑咐我們,想要活命就要低調點。

  “我們叼著狗尾巴草,就像混社會的,他們應該不敢惹我們。”四叔還不能理解油渣所表達的內容。

  “我們裝沖,只能嚇唬比我們更軟弱的人。楊家九弟兄最看不慣我們這種二沖二沖的樣子。”

  “我覺得,我們不可能這么倒霉,剛好遇到楊家九弟兄吧!”四叔依舊心存僥幸。

  “剛才和我家二大媽說話那會兒,我是真的聽到楊家人的聲音。”油渣看了看我和四叔,“你們若是不相信,閉上眼睛認真聽。”

  閉上雙眸,能聽見習習山風吹過草尖,林間畫眉悄悄吐露歌喉,甚至能聽見樹枝在風中彎腰的幅度。閉目良久,還能聽見一群男人聊天時喘出的粗氣。

  “聽到沒有?”油渣問。

  “聽到一大幫人正在朝著我們這里爬來。”我說。

  “就是了,楊家九弟兄的聲音。”油渣深深地點了點頭,肯定自己的猜測。

  我和四叔突然驚慌起來,連忙站起身來準備朝著猴子沖方向逃跑。

  “別亂跑。”油渣連忙叫住我們,“你跑,他們還以為你干了什么壞事,肯定追上去尅你一頓。”

  “那怎么辦?”我和四叔異口同聲。

  “咱們乖乖坐在這里,不要說話,等他們過了就沒事了。”

  楊家九弟兄越來越近,四叔我和完全沒了主張,只得按照油渣的意思,找個地方乖乖地坐著,渾身酥軟,有氣無力。

  沒多久,楊家九弟兄來到我們跟前。九個人一齊站在我們身邊,感覺已是黑麻麻大一片。兄弟九人都是同一個媽所生,長相總有那么一點相似。年紀大點的,嘴角留著八字胡須,年紀小的,看上去也只是小學剛畢業的樣子。每個人手里提著一件兵器,有的是拖著長木把的殺豬刀,有的是捆著紅布條子的馬刀,還有兩個提著長度等身的鐵棍。

  年紀大點的兩三個,看著有些深沉。不茍言笑,神情淡然。站在我們身邊休息,解開衣扣,享受山頂的涼風。年紀小的兩個活蹦亂跳,像是嘰喳麻雀,滿口都是別人的爹娘。也有一兩個喜歡一本正經開玩笑的。

  “喲,你們看,這里有三個學生娃兒。”其中一個男人看了看地上坐著的我們。

  另一個男人走過來,也是垂目掃視一番,打趣地說:“我們把他們三個從這懸崖上丟下去,干不干?”

  這下把我嚇得夠嗆,雙手不聽使喚,不斷顫抖。

  “你瘋逑啦?”最先說話的那個男人瞅了他一眼,“人家不逗你不惹你。”

  “這樣好玩嘛!”要把我們甩下懸崖的那個男人說。

  “貓兒覺得好玩,耗子被玩夠了。”

  “干不干?”那個有著邪惡想法的男人說,“每人提一個,從這里丟下去。”

  “不要嚇唬小娃兒。”

  那個想要對我們行不軌的男人并不理會他家兄弟的勸告,伸手扽了扽油渣的衣領:“你是哪家的娃兒,說不出來,我就把你從這里丟下去。”

  油渣被嚇得瑟瑟發抖,連忙把父親搬出來:“我姓王,我爸是王老七。”

  “你家老爹是王老七,那你肯定是王老八了!”那個男人突然笑出聲來,輕輕拍了拍油渣的衣領,將自己捏皺的地方以掌熨平。

  見那男人笑出聲來,油渣也跟著賠笑。

  “你們兩個呢?”那男人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

  “這兩個我曉得,是陳家寨子上的。”一個留著八字胡須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他們寨子上有幾個老鬼,年輕的時候也是愛打愛殺,那時候我們還在地上玩泥巴呢!”

  剛才還揪著油渣衣領的那個男人,似乎也被這話怔住,耷拉著的臉突然變得微笑起來:“原來都是親戚嘛!”

  留著八字胡的男人依舊面無表情,以掌為扇,在下巴旁邊扇了一會,淡淡地說:“走吧,趁現在不太熱。”

  其余弟兄都很聽他的話,有序地朝著山上小路跟了上去。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仍舊心有余悸,想想剛才差點被丟下懸崖的場景,后怕未消。

  “你們和楊家是親戚?”油渣滿臉嬉笑。

  “我也不知道,但他們說是親戚,那肯定是親戚了。”

  “快點走,跟上去。”油渣挪動步子,朝著山上小路走去,“楊家和你們是親戚,你家和我家又是親戚,楊家和我家也就是親戚了。跟著親戚走,看誰敢欺負我,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我和四叔也突然明白這個道理,緊跟油渣的步伐,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楊家弟兄,一直爬山,片刻不息,一口氣爬到花場坡!

  沿著后龍山山脈一直往上走,最高的山峰遠看活像雄鷹嘴,大家都叫這里老鷹巖。兩側隆起的高山,像是雄鷹振翅欲飛時卷曲的翅膀。花場坡,便是雄鷹的一只翅膀。

  山上并沒長著灌木,只有貼地的草甸,軟軟的,很適合翻跟斗。

  時辰尚早,花場上的人還不是很多。年輕人漫無目的,晃晃悠悠,從這個山頭游到那個山頭,又從哪個山頭游到這個山頭。看到遠處走來幾個打扮漂亮的女孩子,男人們很快圍了上去,貼得很緊。年輕的姑娘被一群男人圍著,很不耐煩,但也不拒絕。找一塊略顯平坦的草地,兩個女孩子依偎著席地而坐。

  男人們見機會難得,很快將女孩子圍在其中。提錄音機的年輕人生怕找不到好位置,一層一層貼上去。

  油渣見大家圍在一起,丟下我和四叔,撥開人群擠了進去。我和四叔相互使了個眼色,也跟著擠進去。

  人群中,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笑嘻嘻地對著地上坐著的姑娘:“幺妹,唱兩首山歌嘛!”

  “我們不會唱山歌!”地上坐著的女孩面露羞色。

  “嫑騙人了。”穿西裝的男人說,“你們的山歌,能唱三天三夜。”

  “你認錯人了,我們真的不會唱。”兩個女孩相互推搡著。

  “嫑說廢話了。”一個提著錄音機的看客提議,“喊人家唱山歌,你要先唱。畫眉越逗越肯叫,小妹越逗越深情。”

  那個穿白色西裝的男人,伸手勾來另外一個男人,對著耳朵竊竊私語。窸窣說了一通,清了清嗓子,開腔起唱:“山歌不唱冷秋秋嘛哥,哥家時常都想妹,芝麻不榨不出油嘛桂花郎喲妹,郎是梔子葉,小情妹,咿呀喲,妹是后院梔子花。畫眉不逗不打架嘛哥,哥家時常都想妹,情妹不逗不風流嘛桂花郎喲妹,郎是梔子葉,小情妹,咿呀喲,妹是后院梔子花。”

  “我們唱了,輪到你們了。”西裝男人輕輕推了推地上坐著的姑娘。

  “我們真的不會。”女孩依舊那么羞澀。

  “山歌不唱冷清清嘛哥,哥家時常都想妹,鐘鼓不打冷廟門嘛桂花郎喲妹,郎是梔子葉,小情妹,咿呀喲,妹是后院梔子花。和尚打鼓驚動廟嘛哥,哥家時常都想妹,情妹唱歌驚動人嘛桂花郎喲妹,郎是梔子葉,小情妹,咿呀喲,妹是后院梔子花。”

  “又到你們了!”抱著錄音機的人們帶著哀求的口吻,“唱幾首嘛,唱幾首我們錄回家去學。”

  勸唱歌的人很多,兩個女孩害羞一陣后,相互低語一般,才紅著臉看著眾人:“讓他們再唱一首。”

  穿白西裝的小伙子激動得連忙拉扯旁邊的男人,嘴巴湊到對方耳邊,切切擦擦說幾句。

  “山歌越唱越好玩嘛花花飛,妹是蝴蝶花上飛,唱首山歌把妹盤咯送妹一把花花傘,為何不拿遮太陽,小情妹,枉費哥們一片心。不是哪個盤哪個嘛花花飛,妹是蝴蝶花上飛,搭伙唱來搭伙玩嘛送妹一把花花傘,為何不拿遮太陽,小情妹,枉費哥們一片心。”

  最后那一句拖得很長。尾聲尚未歇息,兩個女孩便起了歌聲,一陣甜甜的歌聲在山間隨風飄蕩著。

  “山歌不唱三五春嘛花花飛,妹是蝴蝶花上飛,歌頭歌尾記不清嘛感謝情哥花花傘,勸哥別讓妹為難,小情哥,感謝哥們一片心。歌頭不知怎樣起嘛花花飛,妹是蝴蝶花上飛,歌尾不知怎樣跟嘛感謝情哥花花傘,勸哥別讓妹為難,小情哥,感謝哥們一片心。”

  女人那畫眉一般的歌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站在人群外想錄山歌的男人,抓著錄音機的手從人群中塞進來。人站在外面,看不清里面情況。循著聲源,使勁伸長胳膊,錄音機戳著唱歌男人的鼻子。男人也不生氣,粗著脖子唱著山歌,輕輕舉起一個手指,把緊貼著鼻梁的錄音機緩緩扒開。

  擠來聽歌的人越來越多,油渣和我被夾在人群中,四叔早已被擠出人群外。油渣被夾在兩個大人的大腿間,腦袋好像被擠變形了。正要給我說話,嘴巴好像也被擠變形了。

  “擠出去,我找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本想詢問一下他要說什么,但夾在人縫中的我,完全騰不出說話的空間。

  油渣力氣大,蠻起一股子牛勁往外擠,很快就像濕手捏香皂一般,飆了出去。我還被夾在人群中,寸步難行。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勉強擠出來,已是滿頭大汗。

  跟著油渣的腳步,我們來到一個偏遠的地埂下。油渣鬼祟地探視一周,招手示意我們向他靠攏。躲在地埂下的三顆小腦袋緊緊靠在一起,油渣還要鬼祟地掃視一周。

  “今天唱歌的人肯定很多。”油渣壓低的聲音險些被風蓋過,“如果有人惹我們唱山歌,不敢接招,肯定會被人瞧不起的。現在我們把所有山歌唱出來聽一下,算一下總共有幾首。”

  “我從來不會唱山歌,今天你說的那一首關于毛豆角的,我都還記不全呢!”我率先表態。

  “你呢?”油渣看了看四叔,“你會唱幾首。”

  “我也是,一首都不會。”四叔搖了搖頭。

  油渣嘆了口氣,有些失望。許久沒給我們說話,仰著頭看著湛藍的天空。

  猴子沖看藍天,總感覺天很低,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似乎伸手就能摸得著。天上的云很白,一團一團的,一半在天上,一半落在山頂上我們看不見的那邊。

  看著天上掛著的白云,耳畔盡是云雀的嘰喳。油渣思考了許久,嘴里細碎著念念有詞。半晌,才轉頭看向我和四叔:“我這里還有一首山歌,先教你們,可以應付一下。”

  “嗯嗯!”我和四叔連連點頭。

  “天要下雨起黑云,妹要丟哥起黑心。不起黑云不下雨,不起黑心丟不成。”

  跟著油渣念了兩遍,我還是記不住。每次跟著念詞,腦海里全是“八月十五毛豆角”。四叔記性比我好,才念了兩三遍就記下來了。

  “只會兩三首是不行的。”油渣提議,“我們擠進去學幾首再出來,就算有人惹我們,也不怕。”

  這個決定,我們三個一致同意。沒人留意,三個小男孩懷著一種崇高的使命,朝著唱歌的人群緩緩靠近。

  人還是很多,前后圍了三四層。油渣身材魁梧,雙手合十,朝著人群扎猛子。嘗試了幾次,都被彈射回來。四叔身形和我相差無幾,但卻比我機靈許多。先是擠進去一個腦袋,半個身子裸露在外面,許久才擠進去。

  油渣和我一樣,失敗了幾次,泄氣的皮球一般,相覷無語。

  “唱山歌,唱我嘞干逑!”油渣和我還沒醞釀出下一波進攻,耳畔突然響起洪亮的聲音。

  圍著聽山歌的閑人和我們一樣,都被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循聲望去。

  楊家九弟兄不知在哪里喝了點酒,臉蛋紅撲撲的,走路故作顛倒,也跟著圍了上來。圍觀的人看著楊家人提著標標桿桿,不由得心生畏懼,連忙四散。正在抱著錄音機錄山歌的幾個男人也怕惹禍上身,抱著錄音機拔腿開跑。

  突然間的四散,驚嚇住所有玩花場的年輕人,都以為是要打架了。帶著孩子的大人慌忙急蹅,抱著孩子往高處跑。喜歡看熱鬧的年輕人,各自找個高地,期待著會看見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死砍殺。

  “你們兩個不消唱了。”楊家老六黑著臉,朝著穿西裝的男人擺了擺手。轉臉看向地上坐著的兩個姑娘,立刻變得笑嘻嘻,“幺妹,陪你家楊六哥唱幾首。咳咳,我先來。人有幾個十八歲,太陽漸漸落西山。別的我也記不住,到你們了。”

  地上坐著的兩個女孩并未回應。相互使了個眼色,猛然從草地上站起來,像兩只受驚野兔,撒腿就跑。楊家老六反應很快,連忙伸手去拉扯。兩個女孩子逃命一般跌跟倒斗,楊老六也只是抓了一把逃跑時卷起的風。人沒抓住,手中的空氣殘留著些許雪花膏的香味。

  沒抓到姑娘,楊家老六轉眼瞟了瞟穿白色西裝的男人。男人的好事被攪擾,有些憋屈。楊老六盛氣凌人,穿白西裝的男人只敢偷偷窺視。

  “看我搞哪樣?”楊家老六厲聲吼道。

  “你不看我,你曉得我看你?”男人嘀咕著,轉身準備離開。

  “喲,還敢還嘴?”楊家老六抽出馬刀,“老子最恨穿西裝的人,看你逑樣就不順眼。”

  男人見勢不對,拔腿就要開跑。楊家老六箭步緊隨,揮舞著馬刀。眼見西裝男人就要跑脫,楊家老六大喊:“圍起來,打死他!”

  其余幾個兄弟還沒搞清來龍去脈,但既然都說要打,肯定是該打的。兄弟連忙分開跑,迅速將西裝男人圍起來。

  圍觀人群生怕自己被莫名其妙牽連,逃命一般四散。我跟著人群,跑到一個小山包,才敢回頭觀望。四叔和油渣已經消失不見,可能是跟著別的人群逃命去了。

  站在高處回頭看,能看見楊家弟兄將西裝男人圍在一起,十多只拳頭噼里啪啦砸下去。西裝男人先前還出手還擊,揮舞著拳頭胡亂敲打。沒多大一會功夫,就倒在地上,還手的能力都喪失了。

  凌亂的拳頭輪番捶下去,發出陣陣悶響。和拳頭一起砸下去的,還有楊家幾弟兄的提爹指娘,聲嘶力竭。那人的聲音越大,感覺用力也就越大,能最大程度給對手造成傷害。

  “不要打了!”一個膽大的男人朝著楊家幾弟兄大聲喊,“都是親戚。”

  另外一個男人也帶著哀求的口吻,高聲叫喊:“哎喲,全都是親戚,不要打了。”

  聽說被打的是親戚,留著八字胡須的楊家老大舉手示意眾兄弟住手。九個打一個,畢竟是不夠大家痛快打一頓,眾弟兄也在大哥的示意下紛紛住手。楊家老六意猶未盡,還要朝著地上躺著的西裝男人狠狠踢幾腳。

  剛剛還在遠處大喊不要打的男人們見楊家拳腳松懈下來,紛紛站上前,拉開楊家弟兄。也有幾個扯起軟泥一般堆在地上的西裝男,攙扶著讓他盡可能讓他站穩。白色西裝上全是腳印,兩邊的胳肢窩下被撕了一個大口,像開闊的巖洞,在山風的猛勁中大開大合。

  最難被拉開的是楊家老六,兩三個人緊緊將他拉住,還是一股子牛勁往外沖。樣子十分兇猛,一副不把西裝男打死不罷休的樣子。掙扎不開,只得用最高的嗓音發泄心中憤懣:“有老子在的地方,不準唱山歌。再讓我看到哪個唱山歌,老子兩大馬刀砍死他。”

  勸架的眾人也只是面帶和諧的微笑,將雙方邀約到稍微偏僻點的地方,去梳理親戚關系。

  我還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又怕再次打起來。圍觀的人紛紛跟了上去,幾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也混跡其中,我終于壓不住心中好奇,跟上去一看究竟。

  剛挪動步子,一只大手揪住我后背衣服往后扽。

  轉頭仰望,是我家阿補。他穩穩站在我身后,右手跨著提籃,左手死死揪住我。

  “阿補!”我有些驚喜,也有些害怕。

  “為啥子不在學校好好讀書?”

  “放假了。”

  “怕是逃課吧!”

  “真的放假了。”我指著遠處的四叔和油渣,“您看嘛,他們也是學生。”

  順著我指示的方向,爺爺看見還背著書包的四叔和油渣,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核實了我這謊言的真實性。

  爺爺每天都會來猴子沖放牧,牛羊攆上山,任其自由吃草,他就去忙著別的事情。今天玩花場,爺爺來得很早,還挎著提籃。提籃口用手巾帕蓋著,故意露出來的地方,可以看見幾包“草海”牌香煙和幾個黃色小瓜。

  “老人家,你這提籃里這瓜是個什么瓜?”一個年輕人輕輕撩開手巾帕一角。

  爺爺也輕輕撩開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揚:“我這是北瓜。”

  “只聽說東(冬)瓜,南瓜,和西瓜,哪有北瓜?”年輕人打趣調侃著。

  “就是因為沒有北瓜,我這個才叫北瓜。”爺爺解釋著,“這是我自己種,我也不曉得它的名字。”

  “這個瓜怎么個吃法?”年輕人又問。

  爺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輕輕揭開手巾,隨意抓起一個小瓜。金黃的小瓜,只有一拃長,手腕一般粗細。爺爺抓起小瓜,在胳肢窩下揩擦一下,塞進嘴里咬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咀嚼著,朝年輕人示意:“就是這樣吃的。”

  “別人家的瓜都是炒著吃,你這個可以生吃,我看還不如叫生瓜得了。”

  “這個名字好聽。”爺爺點了點頭,“從現在開始,這個就叫生瓜了。要不要買一個?”

  “不要。”年輕人搖了搖頭,“送我一個還差不多。”

  爺爺沒有理會,挎著提籃信步游走。我跟在爺爺身后,靜聽他高聲吆喝:“買瓜吃,買煙抽,吃了瓜兒唱歌聲氣閃悠悠!”

  這個時候,油渣家二大媽歷盡千辛,也終于來到花場坡。楊家幾弟兄和西裝男人的矛盾,也在眾多和事佬的調解下達成一致。西裝男買一條香煙,打五斤白酒。山風吹過,他蜷縮著身子,胳肢窩下夾著香煙,手里提著白酒,樣子十分狼狽。

  花場上賣煙的只有我家阿補,提籃里的香煙很快就被搶空了。油渣家二大媽剛來就賣出去五斤酒,汗水也遮不住滿臉的笑意。她端著半碗酒,笑瞇瞇地遞給阿補。

  “要錢不要嘞?”阿補問。

  “不要你的錢,喝完酒陪我唱幾個山歌就得了。”

  阿補接過酒碗,盤腳坐下,扯起嗓子,長聲吆吆:“三窩杉樹一樣粗,郎有妻子妹有夫。只要二人情誼好,郎丟妻子妹丟夫。”

  或許是年紀大了,阿補唱歌沒有年輕人那么婉轉動聽,給人感覺拖聲賣氣,軟綿無力。聽阿補唱歌,我也是被嚇了滿身雞皮疙瘩。他說“只要二人情義好,郎丟妻子妹丟夫”,會不會拋棄奶奶,和油渣家二大媽重組家庭。那哪是丟妻?三個兒子,九個孫子,全都被拋棄了。

  旁邊人看到兩個老人坐在草地上唱山歌,樂呵呵地跟上來,湊個熱鬧。沒有人錄音,只是在每一首歌唱完,大家都跟著哄笑。油渣家二大媽缺了一瓣門牙,唱起歌來,能讓人感覺有一股風呼呼往外竄。

  楊家弟兄那邊事情已經處理完畢,看著一群人正圍著正在唱歌的爺爺,正滿懷好奇,朝著這邊走來。阿補右手托著牙巴骨,正在深情地唱著情歌,完全沒有注意到楊家弟兄正在朝這里走來。我站在阿補身后,看著楊家人提著家伙朝這邊走來,心中越發緊張起來。

  如錄音機播放磁帶一般,腦海里一遍一遍地重復播放著楊家老六說的話。誰要是敢唱山歌,他就會把誰砍死。

  山包上皆是酥軟的草甸,找個拳頭大小的石頭,需要尋找很久。四處觀望,看見一處低矮的山埂下,看見一堆亂石。連忙跑過去挑選一個平坦的石片,快速跑回爺爺身邊。將石頭擺在地上,坐在上面,寬度剛好能托住我的臀部。坐在石板上,完全沒心思聽爺爺唱歌,偷偷瞄了楊家老六。

  楊家弟兄圍過來,眾人紛紛退散。阿補并沒理會,繼續將山歌吐進風中,讓歌聲隨風飄散。楊家老六緊貼在阿補身邊,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正在唱歌的阿補。我故意裝作沒看見,雙手緊摳著小臀下的大石頭。若是他對阿補動手,我一定抱著石頭朝著他腦袋砸下去,砸一個大洞出來。

  楊老六盯著看了許久,右手緩緩伸進懷中。

  他是摸刀子嗎?手里提著馬刀,怎么還要摸刀子呢?不,肯定不是刀子。不管摸出來的是什么,肯定都是為了對付阿補的。我感覺心跳得很快,跳動的聲音沉悶而紊亂。

  他的右手再次從懷中緩緩伸出,捏著半包癟癟的香煙。抽出一支,遞給剛唱完歌的阿補。阿補側頭仰望,朝他微微一笑,接過香煙。楊老六自己摸出一根,塞進嘴里,轉身緩緩離開。

  看到他轉身離去,我摳緊石頭的手才緩緩放松,喘息也變得順暢了許多。心情尚未平復,油渣著急忙慌地跑過來,野蠻地揪著我的衣服,將我往人群外扽。

  “搞啥子?”我有些不耐煩。

  “孫大憨來了。”

  “管他來不來。”

  “語文老師讓他來喊我們回去上課。”

  油渣生怕我逃跑,揪著我的衣角,拉扯著往后龍山方向走。

  孫大憨和四叔已經在一處平坦的草地上等著我和油渣,準備著一起回學校。

  山風依舊輕柔,吹著滿頭大汗的孫大憨。汗腺如清泉,凝成一股股溪流,從他茂密的頭發里淌下來。見我們三個都已到齊,滿是汗水的臉上洋溢著成功的喜悅:“我是語文老師派來抓你們的。”

  “怕是你自己想來玩吧!”油渣試探著。

  “我是語文老師派來的正義戰士。”孫大憨有些著急,“不信你可以去問語文老師。”

  “反正我不信。”油渣雙手叉腰,仰著頭,“除非你把語文老師喊來。”

  “好,你們等著,我回去把語文老師喊來。”孫大憨被氣得滿臉通紅,轉身朝著后龍山走去。

  他的身材比油渣還要高大,也比油渣壯實許多。和以往一樣,還是穿著那一件褪了色的的確良,穿著破洞解放鞋。跑起來,能帶起一陣風,腳步聲沉悶有力,感覺山岡都在為之顫動。

  跑了幾步,孫大憨突然停下來,站著撓頭想了許久。

  “跑快點!”油渣站在風中,雙手合成喇叭,將撕裂的聲音擴散出去。

  想了許久,孫大憨終于頓悟,轉過頭來,朝著我們嘿嘿地笑著。他的微笑依舊是那么遲鈍、憨厚。

  “我差點都被騙了。”孫大憨扭動著笨重的身軀,朝我們緩緩走來,“你們三個騙我。”

  “沒有騙你,你快回去吧!”油渣捏著孫大憨臂膀上的衣袖,推磨一般拉拽,想要將其扭轉頭去。

  “等我跑到學校,又從學校跑轉來,天都黑了!”孫大憨甩動身子,很快將油渣甩開。

我們居然騙不了孫雙月,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孫雙月留級的年份,應該和油渣差不多。一直霸著一年級,不肯放手。讀了這么多年,油渣會寫自己的名字,抄作業能用東倒西歪的筆畫拼湊成字的模樣。孫雙月現在還不會寫名字,作業本總是畫一些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的符號。語文老師說孫雙月讀了那么多年一年級,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簡直就是個孫大憨包。

  語文老師上課的內容都被大家遺忘了,這一句被所有學生銘記于心。從那以后,大家都叫他孫大憨。孫大憨有個習慣,只要你一本正經和他說話,說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清早來學校上課,我們說今天放假,他就會背著書包自己回家。我們說廁所里的拖尾巴蛆都是雙數,他信了,逃課蹲在廁所里去細數,出來時雙腿發麻,拖著步子緩慢移動。

  這么好騙的人,今天竟突然明白了,賴著不肯走。

  我很怕語文老師,四叔也是。我們兩決定跟著油渣回學校,去找語文老師認錯。

  油渣還想在花場上玩,不想回學校。他說,逃課這事,過了今天,語文老師就給忘了。關于逃課,油渣最有經驗。明天語文老師會問今天為什么不上課,他就說肚子疼,起不了床,所以來不了。語文老師和孫大憨差不多,只要你一本正經地說,他就一定會相信。

  油渣不肯走,只有我和四叔,跟著孫大憨一起下山。

  臨行前,回頭看了看油渣,他也正在蔫蔫地往回走。花場坡的山頭很大,油渣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干凈花哨的衣裳,油渣那一身破舊,穿著臟兮兮的衣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吧!”四叔扯了扯我的衣袖,“他不會回去的。”

  風從山下吹來,感覺有些清冷。我們三人的身影,在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地上,越發渺小。

  下坡總是比上坡快。從花場坡下來,很快就進了后龍山。后龍山上長著高大的灌木叢,鉆進去,回頭就再也看不見花場坡了。

  “等等我!”山風送來油渣的叫喚。

  回頭看,只見油渣從上坡上狂奔下來,宛如被毒蛇追趕一般,正逃命似的從這里狂奔而來。邊跑,還要奓聲賣氣喊我們等著。

  “別等他。”四叔提議,“誰讓他不和我們一起的。”

  “對,別等他。我們跑快點。”我同意四叔的說法。

  連忙掉頭,鉆進叢林,奪路奔逃。

  油渣在后面追,我們在前面跑,總是隔著一段距離。相互看不見,但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山路險峻陡峭,蜿蜒崎嶇,在灌木叢林的掩護下,我們感覺自己跑得很快,藏來躲去,饒有趣味。油渣一邊追趕,一邊高聲喊著我們名字。這聲音猶如長鞭,正在鞭撻著逃跑的我們。喊了一會,他就會停下來,連同追趕的腳步聲一起消失。我們以為他喊累了,但也擔心他已經失足掉下山崖。我們三個停住腳步,一起叫喊他的名字。油渣并沒有落崖,只是貓捉老鼠一般,躡手躡腳緩緩靠近。

  “呔!”油渣突然從灌木叢后面跳出來。

  我們又假裝被嚇得失魂落魄,拼命逃跑。油渣故意放慢腳步,距離越來越遠,他又故伎重施,叫喚我們的名字。

  一路追逐,一路嬉鬧。從后龍山下來,來到供銷社旁邊,中午已過。下午的課還沒開始上,很多不回家的學生漫無目的地游蕩。看著從后龍山下來的我們,驚羨不已。

  油渣追累了,我們也跑累了,四人蔫蔫拖著步子,不緊不慢朝學校走去。走到學校門口,小黃老師正踮起腳尖,吃力地敲響上課鈴聲。

  “語文老師為什么只叫你來找我們,而不叫別人?”油渣問孫大憨。

  “不是來找。”孫大憨糾正著,“是抓。你們是壞人,我是戰士,我來抓你們。”

  “好吧,就算是抓!”油渣也懶得申辯,“語文老師怎么偏偏讓你來抓我們?”

  “語文老師說,反正我在學校也學不到東西,請我協助他把你們抓回來。”孫大憨嘿嘿地笑著。

  “把我們抓回來,語文老師想要怎么罰我們?”

  “馬上就到學校了,你自己去問語文老師。”

  正提及語文老師,就看見語文老師從辦公室里走出來。胳肢窩里夾著一本兩本書,夾煙的手指夾著半截粉筆。看到我們,原本嚴肅的臉立刻變得嬉笑起來。那神秘的微笑,好像藏著巨大的陰謀,讓人不寒而栗。

  我走在最前面,不敢直視語文老師,也不敢大步向前。扭頭斜視身后,油渣和四叔也埋著頭,逡巡不前。孫大憨見我們三個突然變得軟弱無力,也立刻低著頭,和我們拖著一致的步調。

  “你又沒逃課,你不用怕語文老師的。”油渣輕輕拽了拽孫大憨的衣袖。

  突如其來的拉扯,孫大憨很快就驚醒了,也突然明白自己的使命。快步走到語文老師跟前,也不說話,只是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語文老師,姿態高傲,像個凱旋的王。

  語文老師面帶神秘微笑,慢吞吞朝著教室走去。我們跟在老師身后,雙手耷拉著,腦袋吊在脖子上,自然下垂。老師突然停下腳步,我們也立刻停了下來,像是染上瘟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堅挺的。

  空洞的教室門,張著大嘴,將老師囫圇吞下去。孫大憨緊隨老師身后,舉手喊一聲報告,也跟著進了教室。我們三人止步于門檻前,不敢進去。

  “站在外面搞哪樣?”老師突然轉身看著門外的我們,眼神變得犀利憤怒。

  我們三個排成一串,操著最小的步伐,以最慢的速度走進教室。我們的座位就在眼前,但又好像遙不可及。

  平時老師喜歡把我們揪到黑板下站著,但今天他就站在那個位置,抱著雙手,神抖抖地看著我們。我想喊他讓一下,我要站到那里去,又怕他大耳巴劈頭蓋臉打過來。好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喊出口。

  “要死啦?”老師突然大吼,“瘟神一樣,走路踩不死螞蟻!”

  吼聲猶如炸雷,莫說是我們三個,全班學生都被嚇得戰戰兢兢。我們三個也不敢往前走了,齊齊地站在黑板前,可憐巴巴地看著語文老師,眼神里滿是哀求。

  語文老師從黑板旁邊撿起一個手指般粗細的竹條,高高舉起:“有些話我只問一遍,誰要是撒謊,這一竹條下去,打死了我可不負責任。”

  我們三個連連點頭,保證實話實說。

  “你們去哪里了?”

  “去花場坡聽山歌。”老師話音未落,油渣連忙搶答。

  “誰帶你們去的?”老師的竹條戳著我的鼻子上。

  “沒人帶我們,我們三個一起去的!”油渣生怕我把他供出來,連忙舉手搶答。

  “沒問你,閉上嘴巴。”老師惡狠狠瞅了油渣一眼,轉眼死死盯著我。

  “油渣帶我們去的。”我有些慌神,稀里糊涂把油渣說了出來。

  “究竟是誰帶你們去的?”老師手里的竹條從我手上移開,指著四叔的鼻子。

  “油渣。”四叔和我默然統一口徑。

  竹條從四叔鼻子緩緩移走,移到油渣身上,閃電一般彈動著身軀,噼里啪啦砸在油渣身上。油渣“哎喲”叫著,連忙伸手來擋,竹條都能巧妙避開他的手臂,抽打在油渣身上。

  抽打一陣,老師重新整理妝容,心平氣和地掃視著我們:“不是去聽山歌了嗎?每人給我唱一首山歌出來,唱得出來就回座位,誰唱不出來我打死他。”

  “報告老師!”我高高舉起右手。

  “講!”

  “我不會唱,念出來行不行。”

  “也可以。”老師尋思片刻,竹條指著我的鼻子,“那就從你開始吧!”

  這也算是我的榮幸吧,畢竟我只會一首山歌,今天早上從油渣那里學來的,只是現在太緊張了,后面兩句已經記不住了。老師允許我念山歌,教室里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好像都在期待著我的表演。

  “八月十五毛豆角,吃了半撮留半撮。”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這聲音在凝結的空氣中微微顫抖。

  “還差兩句。”

  后兩句是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

  “郎家!”旁邊的四叔低聲提醒。

  “郎家是個莊稼漢,不會講來不會說。”也不知怎的,后兩句竟然能在四叔的提醒下脫口而出。

  “輪到你了!”剛剛指著我鼻子的竹條,現在指著四叔的鼻子。

  “天要下雨起烏云,妹要丟哥起黑心。不起烏云不下雨,不起黑心丟不成。”四叔順溜你念著。

  老師沉默片刻,嘴皮子輕輕抖動,將四叔念過的山歌默念一遍,才點頭默許。竹條緩緩從四叔鼻子前移動,在油渣鼻子前停了下來。

  “老遠看妹一枝花,背上背個小娃娃。拿你娃娃拜祭我,我當爹來你當媽。”

  “你還想當爹?”老師很生氣,舉起竹條朝油渣劈頭蓋臉打下去。趁著抽打的節奏,老師還很有節奏地謾罵“我讓你當爹,我讓你當爹……”

  打了一陣,油渣疼痛難忍,眼角噙著淚,默然看著老師。老師發泄一通后,也消氣了,朝著我們幾個大吼:“給我滾回座位上去。”

  這次,我們跑得很快,三個人搶奪一條狹窄的通道,各自奔回座位上,正正規規地坐著。老師并沒追究太多,也沒喋喋不休地將我們當做反面教材。

  回到座位上,心里空落落的,莫名的心悸,莫名的慌張。至于課堂上老師說了什么,我好像一句也沒聽清楚。這一天,值得我去回憶和幻想的東西太多了,哪還有心思聽課?

 

  作者簡介:阿於阿默,彝族,貴州省赫章縣人,小學教師。作品散見于《貴州文學》,《當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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