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生死

 

作者：梁明媚

 

　　時逢九月，花敗葉落，天地褪去了幾月前的暑熱，拂上幾層寒意。

　　從一宿睡夢中醒來的小沙彌，跌跌撞撞跑去外頭的院子里，他要看他精心喂養的兩只知了，往常每逢夜間便聒噪個不停的知了，昨夜卻一反常態地靜默無聲。小沙彌跑到用樹葉為知了搭的巢面前，卻只看到兩只僵硬著的軀殼，"是還沒睡醒嗎?"小沙彌用手指戳了戳知了，知了紋絲不動。

　　"它死了。"師父經過小沙彌身旁，駐足望著不再動彈的知了。

　　"師傅，什么是死了?"小沙彌一臉疑惑。

　　"好比這知了，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樣叫嚷，只能像現在這樣躺在地上，直到蟻蟲把它的尸體蝕食，最后化作烏有。"

　　"我們人也會死么？"

　　"是的，生死的輪回，每個人都無法掙脫。"師父轉身走進僧房。

　　可是，師父，我還是不懂到底什么是生死。明明前幾日知了還是活蹦亂跳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小沙彌走進僧房，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師父閉眼敲打著手中的木魚，口中念念有詞，半晌過后，睜開眼，長嘆一聲:"我和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問過我師父這個問題，他和我說生死是個過于深奧的問題，這世上無人能夠給出一個標準的答案，只能自己去參悟。你每日打掃時，多留心看看院里的草木和鳥雀吧，等你長大了，也許就能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了。"

　　小沙彌一臉懵懂地點點頭，轉身去了院子里，蹲在一角空地上，雙手托腮，看著院里的景象。此時正是初春，菩提樹抽芽生枝，盎然的嫩綠從虬勁的樹干鉆出，不知名的鳥雀站在枝頭引吭高歌，沉眠了整個肅殺寒冬的湖破開沉重的冰，幾尾鯉魚在底下快活地游。"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小沙彌暗自想著，站起來乏悶地回到房屋。心里還為不再動彈的知了而感到惆悵。

　　春去秋往，山茶花開，菩提子落，小沙彌時常蹲在屋檐底下的青石臺階上，看日頭東升西落，聽鐘聲渺渺悠遠，云影靄靄，幾只鳥雀靈活地穿梭于葉片間。到了深秋，鳥雀振翅飛走，來年飛回的，已不復去年模樣。它們也再也不會回來了么?小沙彌暗自思忖。

　　歲月在院子穿梭，寺廟里的石鐘已經敲走了二十載春秋。當年的小沙彌已經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長成一個接近而立的青年人。師父的背駝了，步履逐漸變得蹣跚。每日念完經后，都會著拐杖走到房檐底下，望著遠處朦朧的青山，落下一聲長嘆，而后緩緩走進僧房，身后，一片枯黃的菩提樹葉掙脫了樹枝，輕悠悠飄向樹根。

　　他自知大限將到，便把小沙彌叫到床邊交待后事，小沙彌看著師父飽經風霜的面容，皺紋在他的臉上蜿蜒成密麻的蛛網，一股感傷涌上心頭，想起二十年前師父說的生死的輪回，每個人都無法掙脫。如今在死亡的面前，師父也要離他而去了。而師父卻表現地非常平靜，仿佛和以往的任何一天給他交待事情一樣。像一眼澄澈的湖，即便有微風吹過，也只是掀起幾絲波瀾。

　　在一個夜雨飄零的夜里，師父悄然圓寂。

　　師父走后，小沙彌背上簡單的行囊，他要下山一趟，尋找二十年前那個問題的答案。

　　想起之前山腳處一戶人家的兒子背著竹簍去山上割豬草時不慎跌落懸崖而亡，他的父親來找師父為他死去的兒子超度，他那時還不理解什么是超度，師父說超度就是使死者靈魂得以脫離地獄諸苦難；得入涅槃，因而解脫生死，遠離六道輪回。解脫生死?他想不清楚人除了生和死還能處于何種狀態。也許是世人都認為人間實苦，擺脫了生死，也就意味著擺脫了人間，進而擺脫了苦難吧。

　　走過了許多個村莊，翻過無數個山頭，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小沙彌已成了老沙彌。踩著一雙草鞋，背著一個包裹，在江湖飄蕩了數十載，他看盡了人間的形形色色。

　　見過尚在襁褓中不諳世事的嬰孩不幸夭折，見過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年輕人，最后被病魔奪走生命。也見過百歲老者戴著蓑笠在湖邊撐著船蒿渡過江河，慣看秋月春風。

　　參悟了世間的生死無常，老沙彌發現，萬般皆幻象，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得失離合，悲喜嗔怒，生老病死，不過瞬間浮云。再回首，皆是前塵舊事。

　　死未必是結束，它或許是新生的起始。歷經半生漂泊，老沙彌想，人也許不過是虛無狀態中的有形之物。死亡，不過是走出了時間到達另一個未知的狀態，人無法做到在這兩種狀態中完好無損地切換自如，它的代價是肉體的消亡。肉體總會消滅，靈魂卻可以永遠存在。又或者，人如草木一樣生于自然，最終回歸自然，冥冥之中是什么在控制著，說不明白。

　　他不再去苦尋什么是生死的答案了，有誰又能經生又歷死呢，這世上的人想必都是憑借想象自圓其說罷了。生死半點不由人，唯有在生與死之間這段人生，是可以任隨自己掌控。

　　他回到了寺廟，披上師父傳給他的那件袈裟，在風雨來時的淅瀝聲里，在如豆燈燭下靜讀經書，像師父一樣敲打木魚，口中念念有詞。時間似乎在這里停住了匆匆趕路的步伐，也許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倒也無憾。

　　來年三月，幾場春雨過后，大朵大朵的山茶花開遍了整座山頭，草在結籽，鳥在筑巢，一如幾十年前的模樣。萬物仿佛不曾停歇，似乎一直都是生機勃勃的模樣。老沙彌步履蹣跚地走出了僧房，庭院中新來的小沙彌睜著好奇的大眼睛在看地上的螞蟻搬食。恍惚間，耳邊響起一個來自久遠時空的童聲:"師父，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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