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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夢湖

藍夢湖

 

作者:雷炳根

 

  謹以此篇獻給上世紀八十年代橫空出世的合同制民警——題記

 

 

  上世紀八十年代。

  某年。

  某日,春寒料峭。

  清晨,一輪鮮紅的朝陽,悄悄地從寧靜的藍夢湖中涌起,立刻,整個湖面鋪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就連緊靠湖西岸的清水鄉清水小鎮也被緋紅的朝霞染得一片通紅。

  小鎮從藍夢湖溫柔的低吟淺唱中醒來了!和往常一樣,本來清冷的街道漸漸響起行人的問侯聲、自行車鈴聲和偶爾駛過的摩托車的轟鳴聲。只是,今天和往常不同的是:那些經常一早來到鎮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被一些油里油氣的青年誣為“垂死掙扎”的所謂“小鎮老人”,今天既沒有人在跑步,也沒有人在悠閑地打太極拳,而是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帶著一種神秘、驚呀的神情在互相打探著一個驚人的消息:清水鄉公安派出所民警宋鳴濤被逮捕了!好像為了充分證明這一消息的可靠性似的,小鎮西邊,清水鄉鄉政府的兩扇已經陳舊的鐵門悄悄地打開了,緊接著,突然駛出二輛警車,呼嘯著向縣城駛去。

 

 

  清水鄉地處S縣的最北端,被稱為S縣的西伯利亞。鄉政府所在地-----清水鎮,東臨迷人的藍夢湖。如果是微波蕩漾的春天,當你駕一葉小舟,由湖中心向西遠眺:碧綠的湖水與輕柔的麥浪連成一片,悠悠白云下,清水小鎮就像是漂浮著的一個小島。而當夜深人靜的時侯,你就是站在清水派出所的值班室里,也能聽得到藍夢湖那醉人的濤聲。

  清水派出所就在鄉政府大院內,全所共有五名民警,四名聯防隊員。所長王洪波是個轉業干部,當了十幾年兵,轉業到清水鄉當了公安特派員。后來鄉里成立派出所,招錄了四名合同制民警,他自然就成了這個所的所長。由于他長著滿瞼的胡子,又加上平時很難看到他的笑臉,所以一般人對他總是望而生畏。此時他坐在所長室里,看著滿臉疲憊的民警和聯防隊員,心中涌起一種難言的苦衷。

  “大家辛苦了!”王洪波很少說這樣安慰的話,“這三天來,為了攻下這一大案,大家沒日沒夜地干,生活上也照顧得不夠。還有,你們今天下班后回家,如果老婆老娘罵你們,就說我所長向她們賠不是!” 說著,他喝一口濃得發苦的綠茶,站起來看了看窗外溫柔的陽光,“不過,話又說回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雖吃點苦,也值得!”

  一提到案件,民警、聯防隊員們一個個都來了勁,忘記了極度的困乏,你一言我一語又熱烈地議論起來。是啊,以李軍為首的十人盜竊團伙,號稱“野狗突擊隊”,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流竄作案、連續作案,共盜竊企業、居民財物合計價值二十多萬元,這次被一網打盡。當他們將犯罪嫌疑人一個個押上縣公安局專門開來的警車,他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難抑的自豪感。

  “好吧”,王洪波把茶杯放到辦公桌上,從口袋里摸出幸福牌摩托車鑰匙,“我要到局里去開會,所里有鳴濤和聯防隊小嚴值班,其他同志今天休息”。說完,他快步走到門外,雖然三天來只睡了幾個小時,而且也已經是近五十歲的人了,但走起路來依然風風火火。

  其實,王洪波現在急著到公安局去,一來當然是去開會,但還有—件事,就是到局里催問有關宋鳴濤提副所長和報的三等功一事怎么樣了。他雖然自感精力還算可以,但他明白:憑著自己初中沒畢業的文化基礎,平時又不太愿意參加文化學習“鍍鍍金”的性格,提副局長已是絕對沒有希望;而且,整個公安局,他差不多已是年令最大的一個所長,總不能占著所長的位子到退休吧?再說,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的精力確實也已大不如前了,就拿辦這個案子,他實在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感。

  王洪波一腳踩響摩托車,可車子剛開出鄉政府院子大門,一個開小賣部的老頭就攔住了他,那老頭瞥一眼派出所,說話的聲音很低:

  “王所長,剛才小宋在警車里?”

  “什么?”王洪波感到莫名其妙,他朝派出所指了指,“小宋不是在門口么?”

  老頭朝里一看,連連點頭,“我說怎么可能呢?我說怎么可能呢!”

  王洪波根本不知道那老頭在說什么,他一擰油門,車子立刻冒出一股白煙向前駛去。可是他剛到鄉文化站對面的那家面店,面店的那位會計小姑娘正站在門口不停地向他招手。

  “什么事?”

  “所長,所長!你們所里出事了?”

  “是啊,抓了幾個人。”

  “不是,是你們!”會計小姑娘急得臉都紅了。

  “我們?”

  “是呀,宋鳴濤是不是被警車帶走了?”

  “真是見鬼了!”王洪波一加油門,摩托車“轟”的一聲向前竄去。可他還沒走出清水鎮,竟先后有四五個人攔住他騎著的摩托車,問他宋鳴濤是不是真的被逮捕了?王洪波終于發火了!他想:這一定是這次抓了幾個人,有人便故意來搗蛋;他們表面上造宋鳴濤的謠,實際上還不是沖著他、甚至是沖著派出所來的?他們也不看看我王洪波是誰,就想在老虎嘴里撥牙?還沒開這個門!

  王洪波怒氣沖沖地返回派出所,他不知道究經是什么人在搗蛋。

  “他們人呢?” 王洪波走進辦公室,見只有聯防隊員小嚴在吃方便面,便問小嚴。

  “都回家休息了。”小嚴說。

  “鳴濤不是值班嗎?”

  “他在值班室休息。”

  “少睡了幾個鐘頭就累成這樣?你去叫他起來!”王洪波大聲說。

  小嚴轉身剛要走,王洪波猛然想到宋鳴濤這幾天好像神情是有點不太對勁,破了這么一個大案照理他是歌不離口了,可今天早晨連總結破案經驗時也不發一言,當時他還意為是鳴濤太累了也沒去在意,現在想想鳴濤一定有什么心事瞞著自己。想到這里,王洪波叫住了小嚴,然后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兩包方便面,一面倒上開水泡面,一面泡上一杯濃茶,這才讓小嚴去叫宋鳴濤。

  “所長,你不去開會了?”宋鳴濤走進所長室,臉上果然布滿了愁云。

  “鳴濤,是不是太累了?”王洪波心里“咯”的一下,但他仍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所長,我,我想跟你說件事。”

  “有事就說么!”

  “我,我跟......

  突然,電話響了,是嶺南村治保主任打來的,說是有兩個外地人,威脅一家農戶。

  “怎么威脅?”王洪波一聽心里就有點火了,因為這類事情實在太多了,一兩個外地人耍賴,當地人再多也不敢怎么樣。

  “那兩個外地人因為房租,結果和房東吵了起來,后來......

  “后來那兩個外地人就威脅房東夜里要當心點,是不是?”王洪波打斷了那個治保主任的話。

  “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難道你是傳聲筒?”

  “我,我去了,但我沒有制服,他們不買我的帳。”治保主任小聲說。

  “那依你說全鄉三萬五千人都穿警察制服,那樣就肯定沒事了?這事我就叫你去!你找幾個人,就說代表我王所長,讓他倆立刻滾蛋!如果再不走,你就給我捆起來,再送到派出所!”說完,王洪波“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現在的人真是,本地人怕外地人,真正是世界翻過來了。”王洪波自言自語著,重新坐到椅子上,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不該對那個治保主任發這么大的火,人家功勞沒有苦勞也有啊!現在的治保主任身兼四五個職務,你如果把這個盡做怨家的差使給他免掉,他不感謝你才怪呢!年終工資獎金分文不少。不是有好幾個治保主任經常和他開玩笑說:你派出所要我們做這做那,是因為我們有責任心,是看你王所長的面子才做的義務勞動。想到這里,王洪波嘆一口氣:“以后找個機會向他賠不是。”

  “鳴濤……”王洪波剛想問宋鳴濤,這時,分管政法的周副鄉長笑吟吟地走進王洪波的辦公室。

  “王所長,恭喜恭喜啊,沒想到派出所破了這么大的一個案子,使老百姓避免了多少經濟損失,應該給你們記一功啊!”

  “感謝領導的關心,這是我們的職責。”王洪波連忙讓周副鄉長坐下,并給他倒上一杯綠茶。

  “是要表楊么,我們鄉下的合同制民警也能破得了這么大的案子,難道還不應該表揚么?”周副鄉長臉上堆滿了笑,“我看還要進行物質獎勵!”他提高了聲音。可是他忽然看到王洪波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大碗,里面泡著方便面,他馬上止住笑。

  “又吃方便面么?”他看著王洪波。

  “是啊,這方便面吃起來就是方便!”

  “你看,這就是矛盾。”周副鄉長一本正經地說。他雖然文化不高,但他最近參加了縣里政法鄉長培訓班,學了點大眾哲學,所以也能講上一二句有關哲學方面的話了。“工人做一夜要算雙倍工資,你們卻只有八角的加班費,還不夠買二包方便面,這不是矛盾么?這個矛盾我看應該馬上解決!”但他知道:這樣的事他個人是絕對確定不了的,非得要通過鄉黨委討論,最后由書記或者鄉長拍板才能定下來。所以他很快又轉過話題:

  “王所長,今天來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周鄉長只管吩咐好了,還用什么商量不商量的。”王洪波笑著說。

  “就是鄉里準備成立打狗隊的事。”

  “成立打狗隊?”

  “最近狗患嚴重,老百姓反映強烈,為此鄉里專門作了研究,要我具體抓一抓。我想有你來當這個打狗隊的隊長是再合適不過了。”

  “叫我這個所長當打狗隊隊長?”王洪波疑惑又驚訝地看著周副鄉長。

  “這樣才充分說明我們鄉里領導重視么,就這樣定下來!”周副鄉長說完,連喝了幾口茶,轉身就走了。

  王洪波真是哭笑不得,看來,他這個打狗隊長是當定了。

  “誰讓你轉業當了警察呢!” 王洪波好像在對別人說,又好像在對自己說。

  “所長,我......”宋鳴濤見周副鄉長走了,看一眼所長王洪波,又低下了頭不敢說。

  “鳴濤,有事只管說,怎么變得婆婆媽媽了?”王洪波看看時間不早了,他還要到局里去開會,去晚了,局長也許要到鄉下去。

  “我……”宋鳴濤還是低著頭。

  “說呀!”王洪波有些奇怪地看著宋鳴濤,他想到剛才有人問自己有關宋鳴濤的事,他當然覺得這肯定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故意說的壞話,但看宋鳴濤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也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我,我想和小佳......

  “你們不是十一結婚么?還有好幾個月呢!” 聽宋鳴濤這么一說,王洪波的心里一下輕松了許多。他想:鳴濤是不是和小佳未婚先孕,怕別人說閑話,想提前結婚。“鳴濤,你想提前結婚?沒關系,有什么困難只管說。”王洪波看著宋鳴濤說。

  “不是,我想......

  這時,電話鈴聲又突然響了。

  “喂,我是王洪波。”王洪波拿起電話,大聲說。

  “王所長,快,快!我是李生民啊,我們這里出事了!”電話是嶺北村治保主任打來的。

  “老李,別急,你慢慢說,倒底是什么事?”

  “我們這里一對青年因婚姻糾紛導致女方要服毒自殺,現在女方有好幾十人到了男方,已把男方的大門砸壞,還揚言要把房子掃為平地......

  “好,你和村干部先去做工作,我們馬上過來!”王洪波掛好電話,馬上讓宋鳴濤帶著聯防隊員小嚴到嶺北村先期處理,他向鄉里領導匯報后隨后就到。

  “鳴濤,剛才你說要跟小佳什么事情?”王洪波想起剛才宋鳴濤沒有說完的話,便問宋鳴濤,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摩托車鑰匙。

  “我想和小佳分手......”宋鳴濤終于把話說了出來,此刻,他根本不敢看王洪波的眼睛。

  “什么?”猶如晴天霹靂,王洪波絕對沒有料到宋鳴濤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腦海里立刻掠過剛才嶺北村治保主任李生民的話:“因婚姻糾紛導致女方要服毒自殺”。“不行,絕對不行!”他瞪大了眼睛,大聲對宋鳴濤說。

  “王所長,什么不行啊?”隨著說話聲,鄉政府馬秘書走進王洪波的辦公室。

  “噢,是馬秘書,你先坐一下。”王洪波對馬秘書說完,便將手中的摩托車鑰匙交給宋鳴濤,“你騎我的摩托車和小嚴趕快到嶺北村去。”

  “所長,我沒駕駛證......”宋鳴濤小聲說。他想起一個月前曾偷偷騎著所長的摩托車學騎車,因為不小心撞壞了一輛自行車,結果被王洪波狠狠訓斥了一頓。

  “哪有那么多規矩!特殊情況,快去!”

  宋鳴濤從王洪波手中接過摩托車鑰匙,和聯防隊員小嚴轉身就走。

  “馬秘書,有什么吩咐?我還有事。”等宋鳴濤和聯防隊員小嚴一走,王洪波立刻問馬秘書,因為他還要向鄉長或鄉黨委書記匯報嶺北村的事情。

  “噢,王所長,鄉長讓我來告訴你,今天上午讓你派一個民警一個聯防隊員協助鄉計生辦去做打胎工作。”馬秘書十分認真地說。

  “難道鄉長不知道我們剛破了一個大案,弟兄們已經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嗎?”

  “鄉長當然知道!所以,剛才鄉電管站站長來找鄉長,要求你們今天配合電管站檢查偷電戶,結果被鄉長一口回絕。對了,鄉長還特意讓我告訴你,他準備把你們派出所的值班費由每夜八角提高到每夜一元,只要黨委討論一下就行了。”

  “還要討論?”不提值班費也就算了,馬秘書說到值班費,王洪波的火氣一下就上來了,討論來討論去,討論了差不多一年,結果還要討論,而且就算討論了出來,也還是不夠買兩包方便面。“馬秘書,請你轉告鄉長,就說我們派出所這個打胎工作不會做。”

  “你們只要站在門口,具體工作由計生辦人員做。”

  “我們派不出人。”

  “王所長,正確處理好派出所與鄉政府的關系,我個人看對你們派出所有好處。”馬秘書顯出一臉認真的樣子。

  “什么關系!”王洪波的火氣更來了。當時他認為成立了派出所,自己手下的兵多了,自己肩上的擔子就可以輕一點,沒想到反而更忙了,不管什么事,總有派出所的份!“我不怕,過了這個店還有那個廟,我不在這里當所長,說不定這會當局長呢!”

  可是王洪波這句話剛說出口就立刻后悔了,因為,他當然是“過了這個店還有那個廟,”可是他手下的弟兄呢?雖然說是民警,穿著和國家正式警察一樣的制服,做著同樣的工作,有著同樣嚴格的要求,可是他們只是合同制民警,沒有正式編制,領著和國家正式警察一半都不到的工資,一句話,他們的工資、福利、工作崗位等等一切都是鄉政府說了算,他王洪波能跟鄉政府不搞好關系嗎?不是以前公安局汪局來了解鄉建派出所的情況,他還跟局長開玩笑:“你局長叫我們朝東我們當然毫不猶豫地朝東,可是這時鄉長剛好要我們朝西,沒辦法啊,鄉政府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所以我們只能朝西。”想到這里,王洪波有些尷尬地對馬秘書說:

  “不好意思,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這樣的話,我現在就去找鄉長。”

  馬秘書走了。

  王洪波走出辦公室,慢慢朝鄉長辦公室走去。“唉,”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真該退到二線了......

 

 

  清水鄉地處S縣的最北邊,被稱為S縣的西伯利亞。但就其全鄉來說,卻也是貧富差異極為懸殊:好的村已經開始修建鄉村公路,可差的村才剛剛裝上電燈。

  藍夢湖西岸,有一條玉帶似的小河,彎彎曲曲,從藍夢湖一直向西延伸,這條小河就是藍夢河。在藍夢河的北岸,離藍夢湖大約二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個看上去有些荒涼而又寧靜的小村一一這就是藍夢村。藍夢村是清水鄉最北邊,也是最貧窮的小村,被戲稱為西伯利亞中的西伯利亞。在藍夢村的最北邊,有一片不大的竹林,竹林的邊上,有三間看上去已經有些陳舊的平房一一那就是宋鳴濤的家。

  宋鳴濤六歲時父親便去世了,三十多歲的母親一直守著寡。漸漸長大的他從母親身上看到,一個好的女人,就應該要對丈夫忠貞不渝;又從母親的教誨里懂得了一個好的兒子,就應該要無條件地服從母親,唯母命是從。母親省吃儉用艱難地供著兒子上學,可到宋鳴濤讀完高一時,由于母親突然有病,他只得中途輟學而去學泥水匠,那年他已十七歲。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到學校拿分數單,天突別熱,熱辣辣的太陽直瀉在他的臉上,“知了”在學校大門口的那棵老梧桐樹上不停地鳴叫著。因為是放暑假了,別的同學拿了分數單都歡天喜地地離開了學校,而他卻低著頭,兩眼黙黙地注視著分數單上“九月一日開學” 這幾個字,又慢慢抬起頭,久久凝視著自己的教室,淚水忍不住奔涌而出。他明白:這一走,自己將意味著永遠告別了學生時代。

  走出學校,宋鳴濤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獨自走到藍夢湖。這天沒有風,湖面平靜如鏡,遠遠地有幾條打漁小舟在下網捕魚。

  宋鳴濤站在湖邊,伸手摘下一葉碧綠的蘆葦葉子。此刻,他多么渴望能像以往那樣,暑假里,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光著身子,慢慢走入湖里,到水深齊膝時,就互相追逐著、呼喊著盡情地在湖水中奔跑,那湖底軟軟的細沙,腳踩上去舒服極了。跑累了,就仰面躺在湖面上,聽著自己的心跳,望著碧藍的天空,看白云悠悠飄蕩……可是,對他來說,這一切如今已成往事,從今天開始,他將告別學生時代,他要去當一名泥水匠。家庭的重擔,已經實實在在地落到了他依然有些稚嫩的肩膀上。

  宋鳴濤呆呆地望著湖面,淚水止不住又一次涌了出來。

  這天晚上,宋鳴濤的母親那顯得有些蒼老的面孔,露出了平時很難見到的笑容,因為今天是宋鳴濤正式拜師的日子,她叫兒子陪師傅喝酒。宋鳴濤理解母親的難處,再說自己也已經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了,怎能忍心看著母親整日操勞而過早地蒼老下去呢?自己雖然是去學泥水匠,但從此可以正式賺錢了,也可以為母親分憂解愁了。這一頓晚飯,不會喝酒的他喝了很多酒,最后不得不在母親的攙扶下,衣服沒脫,臉也沒洗,就在那張用兩張長凳搭起來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從此,就是連續幾年的泥水匠生涯。

  宋鳴濤做夢也沒有想到,—次他和師傅在維修鄉政府大樓時,鄉里剛好要成立派出所,他被王洪波一眼看中,從而當上了一名人民警察。雖然是一名合同制民警,工資福利待遇等等與國家正式警察相差巨大,但就僅憑著那一身神圣的人民警察制服,在他和母親的心里,也足已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就在宋鳴濤穿上潔白民警制服的第二天早晨,他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藍夢湖邊,靜靜地望著一輪紅日從湖中冉冉升起,他的胸中禁不住春潮奔涌!藍夢湖啊藍夢湖,宋鳴濤不知做過了多少藍色的夢,今天,這一夢想終于變成了現實。他覺得這分明是藍夢湖給他的恩賜,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已經和初升的太陽溶合在一起,正從藍夢湖中徐徐向上升騰……

  自從成為一名合同制民警之后,宋鳴濤幾乎是發瘋似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他發誓一定要給母親增光。不久,由于他出色的工作表現和沉著果斷的辦事作風,他不僅得到了所長王洪波的極大賞識,就是公安局領導也認為他是一棵難得的好苗子。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宋鳴濤自然也贏得了不少姑娘的芳心。但是,宋鳴濤對戀愛一事卻偏偏無動于衷,這倒不是他不想戀愛,用他的話來說:“一切得由母親來定。” 而宋鳴濤的母親呢?她一再對兒子說:“家里窮,一定要找個門當戶對的農村女孩過日子。”

  就在宋鳴濤當警察的第三年,母親通過別人介紹在鄰村找了個叫小佳的姑娘。對于小佳,宋鳴濤以前是有點認識的,只是后來由于他中途輟學去學泥水匠,小佳到城里去做服裝后就從此再未見過面。不想幾年不見,當宋鳴濤再次見到小佳時,小佳已出落得楚楚動人,她的身上,早已沒有了幾年前那種農村女孩青澀的神情,而是渾身上下無不透著浪漫、熱情似火的誘人氣質,特別是那雙眼睛,含情脈脈,似一汪清泉。

  宋鳴濤被小佳的那種無法抗拒的氣質給深深地迷住了。一見面,初戀的他,胸中止不住涌起情感的狂濤巨浪,他覺得今生今世自己不會再愛第二個女人。而母親呢,也特別支持兒子和小佳談戀愛。就這樣,宋鳴濤和小佳正式確定了戀愛關系。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他倆也會談一些各自以前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宋鳴濤和小佳漫步在藍夢湖邊,望著滿湖燦爛的星辰,小佳不知不覺輕輕地嘆了口氣,問宋鳴濤:

  “鳴濤,聽說有不少女孩追你,為什么你偏偏看上了我這個小裁縫呢?”

  宋鳴濤一下給問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也許,他愛她那熱情似火的眼睛;也許,他愛他那高雅迷人的氣質;還也許他愛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總之,宋鳴濤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其實,宋鳴濤雖說長得一表人才,但由于家貧,干的又是泥水匠,自感低人一等,所以對于女孩,他從來不敢有什么奢望。這次他萬幸當上了一名民警,才能找上小佳這么漂亮的姑娘,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見宋鳴濤不說話,小佳又問:“鳴濤,你想了解我的過去嗎?”

  “我不想知道。” 望一眼小佳月光下特別明亮的眼睛,宋鳴濤連忙說。他要了解小佳的過去干什么呢?此時的小佳,早已是他心中神圣的女神。

  “那你相信我嗎?你以后會后悔嗎?”小佳說話的聲音輕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宋鳴濤立刻握住小佳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小佳,你感覺到我的心跳了嗎?能找到你,是藍夢湖賜給我的福氣,藍夢湖作證,今生今世,我決不后悔!再說,我也絕對相信你……

  宋鳴濤聽到小佳的問話,開始他的心里雖然也涌起了一絲兒顫動,但立刻被他的激情所淹沒。他太喜歡她了,他深怕小佳的哪怕是一句話,也會損害小佳在他心中的女神形象。

起風了,藍夢湖涌起低沉的濤聲,像是怨婦的嗚咽。

  宋鳴濤緊緊地擁著小佳,擁著他的一個藍色的夢。而一顆晶瑩的淚珠,悄悄地從小佳明亮的眼睛里滾了下來……

 

 

  宋鳴濤含著笑,一走出小佳的家,便忍不住拉著小佳的手唱起歌來,急得小佳白了他一眼:

  “看你,讓我父毌看見了多難為情。”

  宋鳴濤急忙松開手。今天他確實是太高興了,剛才,就在剛才,小佳的父毌已經正式同意:他和小佳明年國慶節結婚。這就意味著,再有差不多—年時間,多情而又美麗的小佳就要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妻子了,他能不高興么?現在,他要帶著小佳,把這個天大的喜訊立刻告訴自己多病的母親。

  宋鳴濤推著自行車,和小佳開心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此時,金色的夕陽已經將西邊的天空燒得通紅,金色的天空下,是一往無際的金黃色的稻浪和點綴其中的墨綠色的小島似的村莊。

  “啊,這金色的夕陽,金色的稻浪,真美!” 宋鳴濤開心地說。

  “不是說夕陽雖美,只是近黃昏了嗎?” 小佳有些憂郁地望著天空。

  “不對,就看你怎么看夕陽了,有人認為夕陽后是黃昏,有人認為夕陽后是黎明。對,就像這秋天,有人悲秋,而有人認為秋天是收獲的季節。” 宋鳴濤說著,面對著小佳,兩眼深情地望著小佳的眼睛:“就像我們,也到了收獲的季節……”

  小佳幸福地看著宋鳴濤,然后將頭輕輕地靠在宋鳴濤寬闊的肩膀上。是啊,她也渴望著這一個收獲季節的到來。

  夕陽越來越向地坪線靠攏了。不知不覺間,他倆來到了宋鳴濤和小佳兩個村的交界處一一連心橋,雖然自從他倆確定戀愛關系以來已不知走過了多少次,但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天這樣感到親切,感到幸福。

  “連心橋,就是說讓我們倆永遠心連心。” 宋鳴濤又一次握住了小佳的手。

  小佳的臉上蕩漾著迷人的光彩,一雙熱情似火的眼睛越發明亮了。她含笑問宋鳴濤:“你知道為什么叫連心橋嗎?”

  “不知道。”

  “聽老人們說,從前這里并沒有橋,你們村有個姑娘和我們村一個小伙子相愛了,但雙方的父母都堅決不同意,他倆只好像牛郎織女那樣,約好了時間,偷偷地來到這里隔河相會。可是,沒料到有一次被姑娘的父母發現了,那個姑娘被父母毒打后憤怒地跳河自盡了。那個小伙子知道后也帶著萬分悲痛跳入了河中……后來,人們就在這里造了這條橋,取名連心橋。”

  “他們也真傻,游過去,私奔,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宋鳴濤拉著小佳的手,大聲笑起來,小佳也開心地笑起來。

  “啊呀,什么喜事這么開心?能告訴我嗎?也好讓我開心開心。” 正當宋鳴濤和小佳在連心橋上手拉著手開心地笑著的時侯,一個長發青年邊說邊走上橋來。

  “啊,連心橋、連心橋!一直連著心到老,多么美妙啊!” 長發青年斜眼看了看宋鳴濤,“朋友,你肯定不認識我吧?當然,我也不認識你這位朋友。”

  宋鳴濤有點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噢,那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認識我啦?” 長發青年走到小佳面前,“真美呀!這位姑娘……”

  “我們走……”小佳的臉一下由通紅變成紫色,她拉著宋鳴濤的衣服就走。

  “你們認識?”走了一段路,宋鳴濤回頭看了看那個長發青年,問小佳。

  “我不認識他,像個神經病!” 小佳緊緊地靠著宋鳴濤,“鳴濤,我們還沒把我倆的事告訴你母親呢,今天,別的事我們什么也不要去管,好嗎?”

  “好,我聽你的。”宋鳴濤跨上自行車,乘著小佳,開心地朝家的方向騎著自行車。一路上,他總覺得自己有說不完的話,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興奮的笑容,倒是小佳的眼睛里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之情。

  不一會,宋鳴濤乘著小佳就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前,可是,只見大門鎖著。

  “母親哪去了。”宋鳴濤拿出鑰匙,打開門,讓小佳先到屋里,自己到隔壁一問二嬸,才知母親到他外婆家去了,明天才回來。宋鳴濤回到屋里,見母親已經把晚飯都做好了。

  “我到小店里買幾瓶啤酒,你先坐著。” 宋鳴濤因為心里高興,在家從不喝酒的他今天卻要喝起酒來了。

  小佳剛想叫宋鳴濤不要去買酒了,可是宋鳴濤話音剛落,人已不見了。

  “酒來了。” 不一會,宋鳴濤就拎著酒回來了。他和小佳面對面坐下來,開始,小佳說什么也不肯喝,但最后還是在宋鳴濤的一再勸說下,她只得陪著喝了起來。此時,宋鳴濤的臉上溢滿了笑容,在他的心中,能和心愛的人在這樣的環境里單獨吃飯、喝酒,就算再簡陋的房子,再荒涼的地方,也是最美的風景。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鳴濤,天已經黑了。” 吃好晚飯,小佳的臉已經變得通紅,眼神迷離。她站起來,慢慢走到宋鳴濤睡覺的那張小床上,坐下,身體顯得有些無力地斜靠在墻壁上。

  宋鳴濤開門一看:天空灰蒙蒙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暮色蒼茫里,已是萬家燈火。

  “小佳,我……我送你回家吧。” 宋鳴濤已明顯地有些醉意,他突然想起今晚母親不在家,他必須要送小佳回家。

  此時的小佳,整個身體半躺在床上。可能是因為有點天熱,也可能是因為喝了酒,她已經把外衣脫了,上身只穿著嫩黃色的緊身棉毛衫,那高聳的胸脯,宋鳴濤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就已渾身熱血奔涌。

  “鳴濤,我有點頭暈。” 小佳半閉著眼睛對宋鳴濤說,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沒事的,等一會……我送你回家。” 宋鳴濤說話的聲音同樣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此時,“沙沙沙”地突然下起雨來了,并且聲音逐漸由小變大。

  “等雨停了,我送你……”宋鳴濤握住小佳的手,輕輕坐到小佳身邊。

  “鳴濤……”小佳輕輕地依偎在宋鳴濤的懷里。

   雖然宋鳴濤和小佳從確定戀愛關系到現在已經一年多時間了,但倆人最親呢的動作也僅僅是輕輕相擁,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在這樣的環境,倆人靠得如此之緊。小佳的體溫、小佳的心跳、還有小佳落在他胸前的醉人的長發,使宋鳴濤全身的血直往上涌。但宋鳴濤一直有個堅強的原則:就是不結婚絕不和小佳做那種事情,這也是母親一直教導他的。母親認為,如果一個女孩還沒結婚就做出那種出格的事,那個女孩就一定不是好女孩。所以,盡管宋鳴濤的內心春潮澎湃,但依然努力克制著自己。他輕輕地推開小佳,直起身子想從床上走下來,忽然“啪”的一聲,不知是哪扇沒有關好的窗子發出了一聲驚心動魄的聲響,又好像是約好了似的,緊接著又是突然停電了,屋子里頓時一片漆黑。

  “我怕……”小佳突然翻身伏在宋鳴濤的身上,兩只手緊緊地摟著宋鳴濤的脖子。

  “我不能,我不能……”宋鳴濤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著。可是,就算他能夠移動得了一座高山,此刻,他也沒有一點力氣去推開小佳那滾燙的、柔軟的身軀。他的內心頓時如決堤的江河,這江河越過田野,漫過高山……然后,在宋鳴濤的腦海里,又幻化成漫山的紅葉和遍地金色的稻浪……

  “啊,金色的秋天,收獲的季節……”宋鳴濤的呼吸和小佳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啊,金色的秋天,收獲的季節……”宋鳴濤的體溫和小佳的體溫融合在一起。

  只有窗外的雨一直不停地下著,直到東方的地平線微露白色,有幾只早醒的小鳥唱起歌來的時侯,才慢慢停下來。

  宋鳴濤也從沉沉的夢中醒來。可是,當他睜開眼睛,他的眼前,漫山紅葉不見了,金色的稻浪也不見了,只有小佳柔軟的身體輕輕地依偎在他的懷里。宋鳴濤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迅速拉亮電燈,眼前的一切,使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一個已經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

  “小佳,小佳。” 宋鳴濤輕聲叫醒小佳,“?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宋鳴濤一面說一面穿著農服。

  “不要說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小佳慢慢從床上坐起,溫柔地看著宋鳴濤,那雪白的、高聳的胸脯,毫無遮攔地展現在宋鳴濤的眼前。宋鳴濤連忙轉過身去,同時催著小佳穿衣起床。

  “我送你回家吧,趁天還沒完全亮。”

  “等天亮了再走不好嗎?” 小佳穿好衣服,疑惑地問宋鳴濤。

  “不要讓村上人看見了。”

  “為什么?”

  “我們還沒結婚……”

  “那有什么?”小佳感到有點驚訝,她還想說點什么,見宋鳴濤已打開房門,推出自行車,她只得跟著宋鳴濤走到屋外。

  宋鳴濤朝四周看了看,確定無人,便叫小佳坐到自行車上,自己再跨上車子,然后悄無聲息地朝小佳家的方向騎去。

  “小佳,我不該……”宋鳴濤滿懷著愧疚的心情,一面騎著車,一面一再請求小佳原諒自己的沖動行為。倒是小佳顯得非常大方:

  “有什么原諒不原諒的,再有—年多時間,我們就要成為夫妻了。”

  “可是……”宋鳴濤心里想,雖是這么說,但畢竟還不是夫妻,這事要是讓自己的母親知道了,不被罵死才怪呢!

   宋鳴濤懷著愧疚、甚至不安的神情送小佳到了家里,就立刻返身騎車來到派出所里,顯然時間還早,所里靜悄悄的。宋鳴濤擦桌子、拖地板,過了好一會,所里其他人員才陸陸續續來上班了。

  派出所的工作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平凡而瑣碎,宋鳴濤和小佳的戀愛也依然是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秋去冬來,轉眼又到了初春季節。

  一天上午,宋鳴濤處理了幾件簡單的事情,見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便想下村去,這時,聯防隊員小周交給他一封信,說是一個長發青年讓他轉交的。宋鳴濤感到有些奇怪,長發青年是誰?給他寫的是什么信呢?他從小周手里接過信,只見信封上寫著:宋鳴濤收,寄信人地址:內詳。他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宋警察同志:

  一年多前,我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么,小佳突然是那么堅決地要和我分手,現在終于明白了,那是因為有了你這個宋警察同志!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小佳是我的,當然,曾經是我的。我們是在市里打工的時侯認識的,雖然雙方父母并不知道,但其實我倆早已私訂終身半年有余,而且,關系已經好得不得了。到底怎樣不得了?請看照片……

  宋鳴濤往信封里一看,這才注意到信封里還有用紙包著的一樣什么東西。他顫抖著把紙撕開,一看,果然有一張照片;再一看,只見照片上的小佳正風情萬種地和一個男人摟在一起,而照片上的那個男人,不用說就是那個長發青年。

  宋鳴濤只覺頭腦“嗡”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兩腿軟弱無力地幾乎站不直身子。他慢慢走回宿舍,關上門,呆呆地看著信和照片。他無法相信,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就是他心中神圣、純潔的女神;他更無法相信,自己心中的女神,竟和那個長發青年的關糸已徑到了如此之地步!

  “騙子!”突然,宋鳴濤狠狠地將照片摔到地上,那種被欺騙、被愚弄的感覺瞬間占據了他的全身。

  “我要和她一刀兩斷!” 宋鳴濤猛地抬起右腳,用力向照片踩去,可是,在將要踩到照片的時侯,他的腳又一下子停住了。他慢慢從地上撿起照片,凝視著照片上的小佳,無力地斜躺在床上,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下午,宋鳴濤向所長請了半天假,騎著自行車慢慢往小佳家走。一路上,他的心里亂極了,他一會兒怒,一會兒悲,他嘆息上蒼為什么要對他如此不公?

  一聲清脆的鳥鳴從前面的樹上傳來,宋鳴濤從胡思亂想中抬起頭來,啊,到小佳家了!只見小佳好像知道他要來似的,此刻正站在門口,穿一身紅色的連衣裙,仿佛一朵紅色的云霞。宋鳴濤的心中頓時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柔情。

  宋鳴濤從自行車上下來,將自行車放好,跟著小佳走進屋里。

  “你爸爸媽媽呢?”宋鳴濤見屋里只有小佳一人,便問小佳。

  “他們出去了。”小佳看一眼宋鳴濤,“鳴濤,你好像不舒服?”

  “沒有。”宋鳴濤從口袋里拿出照片,”上午,有人給了我這一張照片,噢,就是那個長發青年。”

  宋鳴濤兩眼緊緊地盯著小佳,他多么希望小佳能夠一口否定啊!可是,宋鳴濤根本沒想到的是,小佳只是斜眼看了看照片,她好像已經早就知道似的。過了好一會,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現在,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也不想瞞你了,但我完全是因為你才和他斷了關系的。”

  “為了我?你就這樣……你當初為什么不說?”

  “是你自己說的, 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的過去么?”

  宋鳴濤無言以對,他一下癱坐在地上,他覺得整個天好像塌了下來。

  “那是因為……我錯了,我太相信你了!”過了好一會,宋鳴濤終于說出了對他來說是那么遙遠而又那么陌生的話,小佳的美好形象,此刻,在宋鳴濤的心中已瞬間土崩瓦解。“不過,也沒關系, 我們從此就好聚好散。”

  “你難道就這樣絕情?”小佳的臉漲得通紅,她無法相信,眼前癱坐在地上的,就是曾徑將自己視作女神的那個男人。自從在連心橋上碰見長發青年后,她雖然心中總感到有些擔心,她怕宋鳴濤知道自己的過去,但她一直認為:只要自己不說,宋鳴濤就不會知道。后來,那個長發青年曾幾次找到她,他們吵過,也鬧過,但她還是認為:就算宋鳴濤真的知道了,就憑他對自己愛到骨子里的那種愛,他也絕不會拋棄自己。

  “一切的錯都是我的錯,小佳,你原涼我吧!” 宋鳴濤突然站起來,低著頭,騎上自行車,眼中含著淚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小佳對著宋鳴濤大喊一聲,然后無力地依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宋鳴濤漸漸遠去的背影,淚水一下子從她的眼中涌了出來。

 

 

  夜里的一場細雨,給早晨的空氣帶來了絲絲寒意。但到底已經是春天了,王洪波從摩托車上下來,一走進辦公室,就連忙脫去外套。

  今天是星期天,是王洪波和宋鳴濤值班,其實,這是王洪波特意安排的,他想乘星期天所里人員少,事情也少一點,找宋鳴濤徹底談一談,一來弄清楚宋鳴濤和小佳為什么會突然鬧翻,二來也想弄清楚宋鳴濤對這件事情的最終想法。因為,就在前天,小佳的幾個親戚已經來找過他了,并明確和他攤牌: 如果宋鳴濤不回心轉意,那么,他們絕對會給宋鳴濤顏色看!而且,為這事,周副鄉長也專門找過他,說宋鳴濤是民警,不是一般人的身份,一定要注意影響,千萬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王洪波知道: 如果宋鳴濤執意要和小佳分手,如果小佳、小佳的親戚為此大吵大鬧,如果局里知道了這件事情,那么,對宋鳴濤來說絕對不會是一件好事。當然,如果宋鳴能回心轉意,那么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王洪波這樣想著,先把摩托車鑰匙放到抽屜里,泡好一杯茶,把宋鳴濤叫進辦公室,關好門。“鳴濤,你說你要和小佳分手,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 王洪波讓宋鳴濤在自己的對面坐下。

  “我……”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和小佳分手,那么,你知道會給你帶來可能的后果嗎?”

  宋鳴濤搖了搖頭。

  “那么我可以告訴你:小佳的幾個親戚來找過我,還有,有人造謠說你被抓起來了,這些說明了一個什么問題,你明白嗎?”

  宋鳴濤的臉一下變得慘白。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究竟是為了什么要和小佳分手,不要說半句假話!”

  “她……”

  “怎么變得婆婆媽媽了?”

  “她以前有對象,而且他們已經,已經住在了一起……”宋鳴濤的聲音很輕。

  王洪波心里立刻明白了,原來宋鳴濤就是因為這一事情才要和小佳分手,這確實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勸吧,就算現在宋鳴濤勉強答應了,誰能保證將來不是一場悲劇呢?不勸吧,還真的不知道這出戲將會如何收場。

  “你考慮清楚了?” 王洪波問。

  宋鳴濤點了點頭。

  “八匹馬都拉不回啦?”

  宋鳴濤又點了點頭。

  王洪波又明白了,宋鳴濤已是鐵了心要和小佳分手。他太了解宋鳴濤了,只要是宋鳴濤認準的事,你想讓他改變主意,無疑比登天還難!那么,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宋鳴濤和小佳僅僅是一般地談談戀愛,絕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鳴濤,你和小佳是不是就一般那種談談戀愛?”

  宋鳴濤沒有回答,依然低著頭。

  “說呀!你和她有沒有做那種事?”王洪波兩眼緊盯著宋鳴濤,他當然希望宋鳴濤能一口否定,這樣也許事情還好辦一點。

  “我……”

  “干了就干了!” 王洪波有些發火了:“說呀,干了還是沒干?”

  “就一次……”

  “你還想要幾次啊?”王洪波一下站起來,又慢慢坐到凳子上,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這件事情的最終結果:宋鳴濤已鐵了心要和小佳分手,如果宋鳴濤和小佳什么事也沒做倒還好說,可是現在已經做了,小佳以及小佳的親戚朋友豈能善罷甘休?那么,這件事情一定會被小佳的一些親戚、或者曾經受過派出所處理的某些人員鬧大,而一旦鬧大,可想而知會給宋鳴濤帶來多大的負面影響!

  “你現在有什么打算?”王洪波問。

  宋鳴濤遙了遙頭。

  “唉,真有你的。” 王洪波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宋鳴濤,嘆了口氣。宋鳴濤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他總不能看著宋鳴濤滑下去而不伸手拉一把吧?現在,他要和宋鳴濤商量,就是用什么辦法將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來想去,最后,王洪波認為還是用冷處理的辦法比較妥當,就是讓宋鳴濤和小佳在今后的一段時間里依然保持一些來往,當然,這種來往,宋嗚濤是決不能主動去找小佳的;而當小佳來找宋鳴濤時,宋鳴濤也盡量一次比一次冷淡下來。這樣,時間一長,就慢慢地讓小佳自己感到“強扭的瓜不甜。”

  “你能做得到嗎?”最后,王洪波看著宋鳴濤問。

  “所長,我真的對不起你。” 宋鳴濤看著王洪波說。他知道無論拖多長時間,自己最終必定還是要和小佳分手的,這樣就一定會給所長帶來麻煩。

  “現在不是講對得起和對不起的時侯,我是問你,你能不能按照我們剛才商量的辦法來做?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拖,拖的時間越長越好!”王洪波的聲音很大。

  “我聽所長的……”宋鳴濤的聲音依然很低。

  “到底能不能做到?”王洪波站起身來。

  “能做到。”

  “大聲點。”

  “能!”

  “好,值班去吧!”

  宋鳴濤轉身走出王洪波辦公室,輕輕關上門。

  王洪波坐下,喝一口茶。他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如果哪天宋鳴濤正式和小佳分手,某些人絕不會不弄出點“動靜”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這些人把“動靜”弄得小一點,這樣也就謝天謝地了。

  按照王洪波和宋鳴濤商量好的辦法,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宋鳴濤對小佳既不冷落,但也明顯地不熱情; 而小佳呢,雖然感到宋鳴濤對自己的熱情好像一天天在下滑,但有些事情看起來似乎也有一些理由: 如小佳約宋鳴濤出去玩,宋鳴濤總能找出各種不能出去的理由,甚至“不信你去問所長。”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沒事; 二個月過去了,依然風平浪靜。

  王洪波的臉上有些笑容了,他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他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把問題想得過于復雜了,他覺得難道真的是“枊暗花明又一村了?”

  不料,兩個月剛過,一天下午,王洪波正想到鄉下去,公安局政治處李副主任找到他的辦公室了。

  “王所長最近可好?”李副主任一邊說著一邊走進王洪波辦公室。

  “啊呀,是李大主任!是哪陣風把您這個大主任吹到我們這座小廟呀?” 王洪波讓李副主任坐到自己對面的凳子上,泡上一杯茶,關上門。

  “什么風吹來的,還不是你這里的風?”李副主任坐到凳子上,喝一口茶,斜眼看了看王洪波。王洪波和李副主任是老戰友了,他們一塊當兵,又一塊轉業。李副主任因為妻子在城里工作,所以轉業時進了縣公安局,而王洪波的妻子在鄉下,所以上級領導安排他到清水鄉當了公安特派員。

  “老戰友開什么玩笑,我這里哪里吹得出什么風?要吹也只能用電風扇吹,還老停電!” 王洪波看李副主任的臉色有些凝重,但又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今天我可是代表局里來的!”李副主任兩眼盯著王洪波,看上去有些嚴肅。

  “怎么,是不是想讓我當副局長了?”王洪波哈哈一笑,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王洪波知道:就憑自己的文化、年令,當副局長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了。

  “你要真的當了副局長倒也好讓我沾沾光了。”

  “那還有什么大事勞你李大主任大駕光臨啊?”

  “宋鳴濤最近怎么樣?”李副主任喝一口茶,看一眼王洪波。

  “很好呀!鳴濤當副所長是不是局里已經批準了?”

  “提副所長?虧你還在想這件亊情!”李副主任站起身,“你難道-真的一點都沒有察覺?”

  王洪波心里一沉,他知道肯定是有人跑到局里告狀去了,但還是明知故問:“宋鳴濤怎么了?”

  “老王呀,不是我說你,你所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我所里沒什么大事呀!”。

  “人家都告到局里了,可你還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老戰友說你,你真的有點糊涂了。”

  “誰告到局里?告誰?”王洪波站起來。

  “前天,小佳和幾個親戚到局里又哭又鬧,說宋鳴濤是個流氓,勾引了人家,現在又想把人家甩了,這樣的人怎么能當民警?。噢,對了,當時還有你們鄉的領導也在場。”

  王洪波的頭只覺得“嗡”的一聲,這樣,也就意味著:他和宋鳴濤商量的冷處理辦法不用說已經宣告失敗,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他無力地坐到凳子上,他明白這事如果處理不好,不僅宋鳴濤提不了副所長,甚至連當個普通民警也一定會變得困難。

  “可是,李主任,他們是戀愛關糸。”王洪波當然要為宋鳴濤辯護。但他明白:按照這里的風俗習慣,青年男女一旦確立戀愛關系,就必然是朝著談婚論嫁發展,如果想要悔約,又是男方先提出來,你沒做“那一件事”還好,如果做了,女方不把你鬧個雞犬不寧才怪呢!

  “老王呀,我的王所長!你說談戀愛,可以呀,你談呀,可是你別跟人家做那種事啊!做了,又想把人家甩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啊?”

  “宋鳴濤到底做錯了什么事?”王洪波裝出一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樣子。

  “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李副主任斜看了王洪波一眼,“人家小佳自己說的:說宋鳴濤是流氓,玩弄女性,這下你該明白宋鳴濤做了什么事吧?”

  王洪波知道:現在,小佳已經不再顧及自己的影響跑到局里吵鬧,而且,鄉里領導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看來,這事如果處理不好,宋鳴濤當民警就真的有點兇多吉少了。

  “李主任,以你高見該怎么辦呢?”王洪波看著李副主任,“老戰友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死當然不會死,不過弄不好恐怕得掉層皮。”

  “那依你之見呢?”

  “現在局里還沒正式表態。”李副主任坐下,喝一口茶:“關鍵還在宋鳴濤,就看他怎么做了,如果他和小佳和好如初,那么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如果. . . . . .

  李副主任沒有說下去,因為正在這時,他剛好從窗子里看見宋鳴濤拿著一個熱水瓶正要推門而入。

  而此時的宋鳴濤呢,他正邊走邊想:今天李副主任來派出所不知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自己提副所長一事嗎?說起來,自己提副所長,無論是在派出所內部,還是在鄉政府機關,早已是盡人皆知的事了,就等著公安局下文了。如果真是這件事情,自己當然開心。但如果不是呢?那又是為了什么?難道是自己和小佳的事被上面領導知道了?宋鳴濤這樣一想,心中又一下子忐忑起來。

  宋鳴濤推門走進王洪波辦公室,說了聲“李主任好!” 便一聲不響地給王洪波和李副主任倒好水,轉身正要往門外走,不料正在這時,突然,只聽“啪”的一聲,一本書從門外直飛進來,一下砸在宋鳴濤的身上。緊接著,只見小佳滿臉怒氣地走進王洪波辦公室,一腳踩在書上,“騙子!你得了便宜想甩我?告訴你,做夢!”說完,猛的坐到沙發上,接著又低下頭,兩手捂著臉,輕輕地抽泣起來。

  宋鳴濤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有些絕望地看了小佳一眼,他完全沒有料到:小佳竟然會直接來派出所,并且,當著李副主任和所長王洪波的面,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

  宋鳴濤慢慢彎腰把書撿起來,這是一本張潔的長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是他當初和小佳熱戀時專門買了送給小佳的。他用衣袖輕輕地擦了擦書上的泥土,看了一眼小佳,他的眼淚差一點掉了下來。

  “小佳……”宋鳴濤伸手拉了拉小佳的衣服。

  “別碰我!”小佳一下站起來,兩眼含著淚光,“今天當著領導的面,你把話說清楚!”

  宋鳴濤根本不敢看小佳的眼睛,正是那雙滿含柔情的眼睛,曾使他神魂顛倒,曾使他認定:小佳就是他今生今世心中永遠的女神。

  其實,自從他和所長王洪波商定對小佳采取逐漸冷淡的二個多月來,宋鳴濤的內心也不是沒有矛盾的,可以說他對小佳是又有愛又有恨,但最后還是恨占據了他的心。

  “她竟然欺騙我!” 宋鳴濤不知多少次這樣對自己說。所以,在和小佳僅有的幾次見面中,宋鳴濤不是沉默不語,就是答非所問,或者干脆抬頭凝望著遠方。而小佳呢,對宋鳴濤的這種態度,心中雖有怨恨,但她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眼里含著柔情。

  可是現在,小佳的眼睛里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溫柔!

  “流氓!”小佳朝宋鳴濤大聲喊了起來。

  “小佳,是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吧。” 宋鳴濤盡管知道:一切的錯都是自己的錯,自己不該和小佳做“那件事”,但他依然倔強地抬起了頭。

  “哼,想得美!”小佳連看都不看宋鳴濤一眼。此刻,在小佳的心中,她知道自己只有把這件事情鬧大,鬧得清水鄉“滿鄉風雨”

  這樣才有可能讓宋鳴濤知難而退,最終回心轉意。

  宋鳴濤的心一陣隱隱作痛,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好一會,他才帶著祈求的目光轉身看著王洪波。

  而此時的王洪波,心里已經非常清楚:本來,想讓宋鳴濤和小佳分手的事盡量冷處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對宋鳴濤的前途產生影響。可是現在,紙,終于包不住火了,你根本勿用懷疑,不出半天,整個鄉政府起碼有一半人員就會知道宋鳴濤和小隹的事。如果宋鳴濤能夠回心轉意,那當然什么事也沒有了,問題是這條路已經被宋鳴濤徹底堵死;至于小佳,你想讓她無聲無息地從宋鳴濤這里退出,就憑她現在的表現,估計也絕無可能。那么,接下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盡辦法,把這件事情所帶給宋鳴濤的不利影響縮到最小。

  “小佳,你先回去好不好?”王洪波心想:現在只有讓小佳先回去,其他的事只能以后再想辦法。

  開始,小佳并不想走,直到王洪波和李副主任反復勸說才帶著怒氣走出辦公室,回家去了。

  “小宋,你對這件事倒底是什么態度?”見小佳走了,李副主任問宋鳴濤。

  宋鳴濤看了看王洪波:“我想和她分手。”

  “你考慮過后果嗎?”

  宋鳴濤默默地點了點頭。

  “鳴濤,你先出去吧。”王洪波對宋鳴濤說。

  宋鳴濤一聲不響地走出辦公室,關好門。這時,辦公室里只有王洪波和李副主任兩個人了。

  “老王,這事我個人看是蠻嚴重的,因為宋鳴濤的身份不同。”

  “不就是一個合同制民警嗎?不當就不當,拿的是企業工人的工資。” 其實,王洪波嘴上這么說,心理卻早已開始盤算著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將這件事情的影響縮小到最小,就箅最壞的結果:宋鳴濤可以不提副所長,但不當民警是萬萬不能的。

 

 

  一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

  今天又是星期天,整個鄉政府大院顯得有些空蕩蕩的。王洪波手里拿著茶杯,剛走進政法周副鄉長的辦公室,周副鄉長便關上門,顯然,他已經在等王洪波了。

  “王所長,今天趁禮拜天人少,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宋鳴濤的事。”周副鄉長給王洪波倒上水,立刻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周鄉長有何指示?”雖然兩人都是鄉黨委委員,而且周副鄉長是政法鄉長,說起來還是王洪波的領導。但周副鄉長出身農民,是當初“老中青”三結合培養、提拔起來的農村干部。而王洪波是堂堂軍轉干部,無論年令、資歷,王洪波都在周副鄉長之上,再加上兩人平時關系也不錯,所以王洪波說起話來也比較隨便。

  “問題很復雜啊,王所長!”周副鄉長心情顯得有些沉重。“小隹到公安局你已經知道了,街上謠傳宋鳴濤被抓起來了你也已經知道了,但你還有不知道的,那就是鄉黨委徐書記已經收到了好幾封人民群眾來信,說像宋鳴濤這樣的流氓,鄉政府竟然還能讓他當民警?”

  “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亂,是想看戲,難道周鄉長也真的認為這些信是人民群眾寫來的?”

  “有些是,有些肯定不是。我剛從徐書記辦公室來,徐書記也說了,他說那些造謠說宋鳴濤被抓起來的人,那些寫人民群眾來信的人,盡管有可能有些是小佳的一些親戚,有些是曾經被派出所處理過的,但宋鳴濤確實也是有一些問題的:因為你是一名公安民警,你不是普通群眾。周副鄉長看了看王洪波,“這也是我的意見。”

  王洪波暗暗叫苦,“完了!”他想。他知道:徐書記是只要跺一跺腳,整個清水鄉就會動一動的人物,他的意見,不用說就是鄉黨委鄉政府的意見。

  “我去找徐書記。”王洪波當然要為宋鳴濤拼盡全力。

  “徐書記到縣里開會去了。剛才他跟我說了,他的意見很明確:小佳那邊如果沒什么事,那么宋鳴濤也沒什么大事,當然,副所長暫時是肯定不能提了。”周副鄉長臉色看上去有點嚴肅。

  “唉,這不就是談個戀愛嗎?”王洪波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現在徐書記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那么,首先,原來想給宋鳴濤戴的那頂副所長帽子也就意味著真的飛掉了。

  “王所長,你不會忘吧?八三年嚴打,你想想當時你是怎么處理的?”

  “那年難道有我抓錯的人?”

  “沒有,當然沒有。那些‘以戀愛為名,玩弄女性,搞流氓活動的人’你王所長不是抓了好幾個,抓得好啊!”周副鄉長狡黠一笑。     “周鄉長難道認為宋鳴濤也是搞流氓活動?”王洪波知道周副鄉長說這些話也僅僅是開開玩笑的意思。

  “這就看你怎么說了。”周副鄉長拍了拍王洪波的肩膀:“你真要靠,也能靠得上,不是嗎?你跟人家談戀愛,又好上了,最后卻又要把人家甩了,這不是以戀愛為名玩弄女性么?”

  “那就把宋鳴濤抓起來吧,只要周鄉長一聲令下!”

  “玩笑歸玩笑。”周副鄉長顯得心情有些沉重,“宋鳴濤確實是顆好苗子,要是沒有這一件事,提副所長我是舉雙手贊成的,問題是……王所長,現在你知道他還能不能回心轉意?”

  “不能!”王洪波回答得很干脆。

  “既然如此,我也說一下我的觀點。”

  “好呀,我洗耳恭聽。”

  “王所長,我知道你很看重宋鳴濤,但既然徐書記已經表了態,你得抓緊時間,不管用什么方法,關健是只要把小佳那方面的人員按住了,那么,就有可能把宋鳴濤的民警位置保下來。”

  “多謝兄弟!”王洪波當然知道,只要小佳那一方不搞出大動作,問題就好辦。但怎樣才能讓小佳那一方不搞出大動作呢?王洪波想:第一步,只有主動出擊,就是主動到小佳家,當面談判。至于鄉政府這邊,別看鄉機關有些干部私下里說宋鳴濤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是在徐書記面前,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再說,就算縣公安局,有關合同制民警,一大半的主張,也要聽徐書記的。所以第二步,找徐書記,主動認錯。

  主意已定,說干就干。王洪波從周副鄉長辦公室出來,就把宋鳴濤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告訴他吃完晚飯后和自己一起到小佳家去談一談。

  “所長,還是你一個人去吧,我去了怕會和小佳吵架,反而把事情弄壞。”

  “你是主角,你怎么能不去呢?放心,你去了別的話什么也不要說,就表示所有的錯都是你的錯,而且態度要誠懇。”

  “我聽所長的。那為什么晚飯后才去?”

  “晚飯后去,這樣看見的人會少一點。”

  “好的。”說完,宋鳴濤就離開了王洪波辦公室。

  “是兇是吉,只有天知道。”看著宋鳴濤的背影,王洪波的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下午,王洪波本想到幾個村去轉轉,但無奈有幾個鄉機關值班干部到他辦公室來喝茶、閑聊,他只得陪著,結果這一陪就陪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吃好晚飯,等天差不多黑下來了,王洪波就推出自行車,叫宋鳴濤。

  “不騎摩托車去嗎?”宋鳴濤有些奇怪地問。

  “你還怕讓小佳村上的人不知道?”

  “哦。”宋鳴濤由衷地佩服所長,“所長想得真細!”他在心里想。他連忙推出自行車,跟著所長,在朦朧的夜色中朝小隹的村上騎去,不一會,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小佳的村上。

  小佳的房子在村子的最東頭,是標準的座北朝南三間平房,靠西是一間小屋作為廚房,門前是一條小河。此刻,平房的東間,從拉著窗簾的窗子里正透出淡談的燈光,宋鳴濤知道:那便是小佳的房間; 小屋的門半開著,可以清楚地看見,小佳的父親正坐在凳子上一個人喝著酒。

  “嬸娘不在?”王洪波走進小屋,問。

  “唉,這幾天看女兒不開心,她好像瘋了,到處跑,吃過晚飯后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隹的父親一面說著,一面毫無表情地看了看王洪波身后的宋鳴濤。

  王洪波的心一沉,他看了看臉色有些蒼白的宋鳴濤,使了一個眼色。宋鳴濤連忙從袋子里拿出兩瓶酒:

  “伯……伯。” 叫慣了爸爸,現在一下子改口,宋鳴濤反而覺得有些開不出口了。

  小佳的父親只略為抬頭看了看宋鳴濤手里的酒,一句話也不說,又自顧喝起酒來。

  “小佳爸爸,今天鳴濤是來請求你們原諒的。”王洪波看到宋鳴濤愣在那里,連忙從宋鳴濤手里拿過酒放到桌子上。

  “唉,”小佳的父親放下酒杯,“王所長,我誰也不怪,就怪小佳投錯了胎,她應該投男胎才是!”

  “不能怪小佳,是鳴濤不好。”王洪波說著,拉了拉宋鳴濤的衣服。

  宋鳴濤看了看所長,紅著臉,從桌子上拿起酒瓶給小佳的父親倒上酒,低著頭說:

  “伯伯,今天我想和小佳談一談。”

  “有啥談的?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你說一個姑娘家的臉往哪里放?”

  “就說是小佳先提出來的,是她看不上我。”宋鳴濤自認為自己說了一句十分聰明的話,不料反而增加了小佳父親心中的怨氣:

  “你以為村上的人都是傻子?你以為我們家的人全是小孩?”

  “請伯伯原諒。”宋鳴濤迅速將頭轉向別處。

  “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你想談,小佳就在她房間里。”說完,小佳的父親端起酒碗,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小佳爸爸,您慢點喝,我們去跟小佳說說。”王洪波一面說著,一面拉了拉宋鳴濤,兩人來到小佳的房間。

  此時的小佳正坐在床上織著一件紅色毛衣,床邊一張老式的桌子上,放著一盞奶黃色的臺燈,朦朧的燈光映出她格外美麗的面容。應該說,小佳是美麗的,特別是那雙熱情似火的眼睛,無論是哪個男人,面對這樣的眼神,都會熱血奔涌!

  “小佳,所長來了。”宋鳴濤輕輕地說。

  對宋鳴濤來說,這房間他是多么熟悉啊,哪怕是一桌一凳,都無不勾起他心中美好的回憶,在這里,他曾做過多少溫馨的夢啊!

  小佳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倆的到來,頭也不抬,依然低著頭織著她的毛衣。宋鳴濤只得硬著頭皮說:

  “小佳,我來了。”

  小佳抬起頭,滿是怨恨的目光里帶著一絲期待的神情,“有事嗎?”

  “就是我倆的事。”

  “我倆什么事呀?”

  “就是解除我倆關系的事,希望你能原諒我。”宋鳴濤說完,慢慢低下了頭。

  “不是早已解除了嗎?”小佳放下手中的毛衣看了宋鳴濤一眼,“今天你來干什么?”

  “就是希望你不要到局里,也別去找鄉政府領導,有事就和我說。”

  “你是我什么人?還要來管我這管我那,真是笑話!我找領導,我就想問問他們:一個以戀愛為名玩弄女人的人能不能當警察?”小佳說話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王洪波一看情況不對,連忙把宋鳴濤拉到自己的身后,又低聲下氣地對小佳說:“小佳,就算我王洪波求你,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王所長,你這么護著他,難道他是你的干兒子?”小佳說話的口氣簡直尖酸刻薄。

  王洪波尷尬地笑了笑:“我是說……”

  “不要說不說的。”小佳打斷了王洪波的話,“以前年輕,覺得警察神氣,現在么,我也看清了,就賺那么點錢,神氣啥呀?人家老板一個月三千五千的,那才叫神氣!”

  “對對對,像小佳這么漂亮的姑娘,就該找個老板。”王洪波乘機順著小佳的話說。

  “我找不找老板跟你們有關系嗎?”

  “不是,我的意思,鳴濤本來就配不上你。”

  “不對呀,王所長,你怎么把話說反了,公安民警,多神氣!而我不過是一個鄉下丫頭,想吃天鵝肉,被人甩,活該!”小佳說話的口氣里充滿了怨恨,她斜眼看了王洪波身后的宋鳴濤,眼里不覺噙滿了淚水。

  “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小佳,你原諒我吧,是我對不起你。”當看見小佳眼里的淚水,宋鳴濤的心中瞬間涌起了一絲柔情,他下意識地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他真想掏出手帕,走上前去,用無限的溫柔輕輕拭去小佳眼里的淚水。但他不能,此刻,他只能恨自己的無知,恨自己的沖動。“小佳,我會補償你的。”宋鳴濤脫口而出。

  其實,這是宋鳴濤和所長王洪波來的時侯就商量好的,即所謂“青春損失費,” 但應該說,宋鳴濤說這句話是真心的,他覺得:盡管小佳也有錯,她不該隱瞞有過男朋友這件事情,但主要錯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自己最不該做“那件事,” 是自己傷害了小隹,所以只能用經濟上的補償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此時的王洪波,他本想再和小佳多說些諸如請她原諒宋鳴濤之類的話,在等到小佳心情慢慢恢復平靜的時候,再把他和宋鳴濤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宋鳴濤對小佳的經濟補償提出來,見宋鳴濤已經提前說了出來,也就來了個順水推舟:

  “是啊,小隹,既然宋鳴濤提出要經濟補償,我看這也是應該的。”王洪波說。

  “經濟補償?他補得了嗎!好啊,三萬?還是五萬?”小佳帶著怒氣指著宋鳴濤說。

  “你也知道,他一個月不吃不喝也就幾十塊錢,哪來那么多錢。”王洪波有些苦笑著說。

  “小佳,不管多少,我反正要補的。”宋鳴濤看了看小佳,又低下了頭。他知道,自己要盡量少說話,“沉默是金,”這是來的時候所長一再關照他的。

  “你要補就多補點。”小佳看都不看宋鳴濤一眼,又繼續織著她的毛衣。

  “那你要補多少?”宋鳴濤忍不住問。他見小佳同意經濟補償,似乎一下子看見了解決問題的一線曙光。說實在的,只要小佳不到局里、不到鄉政府領導那里鬧,他愿意多付一點錢。

  “三萬,五萬!我不是說了么?”

  “我沒那么多錢。”

  “沒錢就別說!”小佳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

  王洪波連忙對宋鳴濤使了個眼色,他知道這事一下子也解決不了,于是對小佳說:

  “小隹,這事依我看,我們再商量商量,你呢把條件盡量放低一點,鳴濤呢也盡量想想辦法。”

  “沒什么好商量的,我也不想要什么錢。”小隹一面說,一面偷偷地看了看宋鳴濤,直到此時,她依然希望宋鳴濤能回心轉意,可宋鳴濤卻倔強地低下了頭。

  “你們走吧!”小佳憤怒地喊了起來。

  “好的好的,那我們先走了。”王洪波說完,便拉著宋鳴濤退出小佳的房間,走到門外。

  此時,外面早已萬籟俱寂,沒有月亮,只有星星投下的暗淡的光,依稀可見一條灰白的小路,從小佳的村莊,向著遠處延伸。

  從小佳家出來,王洪波和宋鳴濤各自推著自行車,一前一后走在這條灰白的小路上,開始,他倆誰也沒有說話,甚至連一二句偶爾的交談都沒有。此時的王洪波心情有些沉重,他盼望的“云開霧散”場景并沒有出現,他無法預料此事的最終結果會如何,但他覺得今天到小佳家的目的有些已經達到,就是已經當面提出了有關經濟補償一事。而此時的宋鳴濤,心情反而比來的時侯輕松了許多,他同樣覺得事情已經正式和小佳挑明,無非就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至于其他的事情,有所長為他頂著,所長就是他的靠山。

  “所長,今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宋鳴濤說出了此時此刻他最想說的話。

  “關健是小佳……”王洪波沒有往下說,他停下腳步,宋鳴濤也跟著停下腳步,他倆幾乎同時轉過身來,望著小佳家的方向,只見灰蒙蒙的夜空里,夜色仿佛凝成了波濤,寧靜的村莊已變成大片的黑影,只有從小佳的房間,依然射出那一片孤獨的、迷蒙的燈光。

  夜,越來越深了。

  鄉村的夜,仿佛籠罩著一個酣夢。

 

 

  雨,越下越大,一點也看不出要停下來的樣子,即將成熟的麥子,在風雨中涌起層層金黃色的波浪。

  王洪波靠窗站在辦公室里,兩眼有些焦急地望著窗外,他希望雨早一點停下來,他還有要緊的事等待著自己去做。

  這幾天王洪波跑上跑下,忙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現在,他心中的那一塊石頭總算暫時落到了地。若要問他心中的什么石頭落到了地,那當然是關于宋鳴濤的事。開始,他曾經想:解決宋鳴濤和小佳的事,雖然會碰到一些困難,但解決困難的方法肯定要比困難多。只要宋鳴濤在小佳面前多多認錯,多說好話,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可能多付一些錢給小佳,這樣,時間一長,茶也就會慢慢地涼了,從而最終取得小佳的諒解。而只要小佳諒解了,那么,所有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可是,讓王洪波完全沒有料到的是:首先,小佳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她依然隔三差五地跑到派出所,向宋鳴濤討要說法,使得宋鳴濤身心俱疲;其次鄉政府某些干部唯恐天下不亂,除了私下里瞎議論不說,還有人專門跑到徐書記那里,說這樣的人根本不再適合作為一名民警在派出所工作,會有損鄉政府和派出所的形象;三是更為糟糕的是:宋鳴濤的事情,已經開始向普通的社會層面漫延開來。有一次宋鳴濤在處罝一起現場糾紛時,竟然有人當面罵他“流氓。”憤怒的宋鳴濤揚起了拳頭,最后還是沒忍住把那人手里推著的一輛自行車扔進了河里。所有這些,疊加在一起,可想而知:給宋鳴濤會帶來了什么影響。幸虧王洪波資格老,又是鄉黨委委員,忙里忙外,最后鄉黨委徐書記總算表了態:暫時保持宋鳴濤合同制民警的編制,按排到鄉鋼鐵廠負責聯防工作。這不,王洪波剛剛從徐書記辦公室過來,現在,他急著要到公安局去,向局里分管領導通報鄉黨委徐書記的意見。

  “鳴濤,我到局里有點事。”看到雨終于慢慢停了下來,王洪波向宋鳴濤吩咐了一些所里的工作,但他沒有告訴宋鳴濤自己去局里的目的,也沒有告訴宋鳴濤讓他負責鄉鋼鐵廠聯防工作的事情,他怕宋鳴濤一時無法接受。

  “所長,你放心好了,所里的事有我們呢。”宋鳴濤說著,和王洪波一起走出辦公室。

  “如果沒什么要緊的事,你就別下鄉去了,就在所里值班吧。”

  “好。”

  王洪波騎上摩托車,一腳油門,只聽“轟”的一聲,只一會,王洪波連同摩托車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宋鳴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見其他幾個民警都下村去了,便想整理一下資料,這時忽然有個人走進辦公室,大聲叫著:

  “啊呀,小宋,還認識我嗎?”來者五十多歲,一臉興奮。

  宋鳴濤抬頭一看:“認識認識,你不就是小霞的爸爸嗎?”宋鳴濤連忙搬過凳子,“你坐。”

  “不坐了,今天到鄉里辦點事,順便來向你表示感謝。”

  “不用謝,誰都會那樣做的。”

  “應該要謝的,沒有你,也不會有小霞的今天。”

  “對了,小霞現在在做什么事啊?”宋鳴濤突然想起小霞,想起那個有著一雙滿含憂郁眼睛的女孩。

  “這不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喜事嗎?”小霞的爸爸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昨天,就在昨天,上面正式來通知了,讓她到縣里一所小學當老師,你說這不是我們家天大的喜事嗎?”

  “這可真是喜事呀!”

  “終于跳出農門了!唉,可是我當初……”小霞的爸爸羞愧地低下了頭。

  “不開心的事還是讓他過去吧。”宋鳴濤連忙說。

  原來,兩年多前,小霞考上了中專,一家人歡天喜地,這時,隔壁村有個做服裝生意的小老板聽說后上門提親,小霞的爸爸媽媽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想想?真是喜上加喜。可萬萬沒想到,平時從不敢頂哪怕是半句嘴的女兒,竟然一口回絕,還當場和父母大吵了起來,結果被氣瘋了的父親打了。后來,小霞父親又一再逼她,逼急了,小霞假意答應,沒想到一天晚飯后,小霞一個人偷偷地跑到村子東頭的一條河邊,哭著跳入了河里,幸虧宋鳴濤剛好經過,最后被宋鳴濤救了上來。幾天后,宋鳴濤還專門到小霞家里,當面批評了小霞的父親。沒想到這事一晃二年多過去了,宋鳴濤心中不由得一番感慨。

  “好了,小宋,你忙吧。” 看宋鳴濤忙,小霞的父親和宋鳴濤說了—會話,打了聲招呼,轉身離去。

  “好,你慢走。”宋鳴濤送小霞的父親走出辦公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小霞那雙滿含憂郁的眼晴立刻從他的腦海中浮起。

  正在這時,突然,急促的電話鈴聲響了:

  “喂,是派出所嗎?我是林西村治保主任老李,我們村里有人打架,很兇,還拿了刀!” 對方一口氣把話說完。

  “是派出所,老李,我是宋鳴濤。”

  “噢,小宋,你們快來人,我們這里出事了!”

  “老李,我們馬上就來,你們村里留個人,到時領我們到現場。”

  “好的好的,你們快來!”

  宋鳴濤放下電話,叫上三名聯防隊員,穿上雨鞋,拿著所里僅有的一臺手持對講機,和內勤民警說明了情況。可是,他剛走出內勤辦公室,又立即返身進去,他特意讓內勤民警從保險箱里取出一支五四式手槍放在身上。

  宋鳴濤把槍帶在身上,這是完全按照所長王洪波的說法:處置突發事件或者聚眾斗毆等比較危險的事情,一定要帶著槍。槍,可以給人壯膽,可以以防萬一。

從派出所到林西村是—條石子路。宋鳴濤帶著三名聯防隊員,騎著自行車,匆匆朝林西村騎去。

  由于雨后路滑,宋鳴濤他們騎得很慢,至少半個小時后,才終于到達林西村村部。只見一人從村部迎上前來,語氣十分急促:

  “老李叫我帶你們過去,不過,到那里全是泥土路,不能騎自行車,只能走過去。”

  宋鳴濤他們立即將自行車停放在村部,然后跟著那人一腳高一腳低,差不多又走了二十多分鐘的泥路,才終于到達了現場。

  一看現場情況,宋鳴濤感到十分驚訝,他看到至少有—二百人圍在一間倉庫房子前面的場地上。

  “人就在倉庫房里,要出事!”見宋鳴濤他們到來,村治保主任老李迎上來,“有二名村干部正在做工作,小宋,情況不大好!”。

  “老李,別急,慢慢講,什么情況?。”宋鳴濤連忙問老李,他首先要了解情況。

  老李向宋鳴濤作了簡單介紹:原來,三年前,第一生產小組的王大林和馬老三因宅基地糾紛打了架,結果馬老三妻子一氣之下跑到王大林家喝農藥死了。馬老三本來精神有時不太正常,受此刺激更是雪上加霜,后來有事沒事總要跑到王大林家場前大罵一通。今天又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拿了把斧子,沖進王大林家,把王大林妻子抓到了這間倉庫房里,還揚言要殺了王大林妻子,為自己老婆報仇。

  情況的嚴重程度完全在宋鳴濤的意料之外,這哪是什么打架,弄不好,這分明是一起實實在在的兇殺案件。宋鳴濤帶著三名聯防隊員迅速穿過人群,來到倉庫房前,和在那里的二名村干部作了簡短交談,然后,宋鳴濤圍著倉庫房快速轉了一圈。

  這是一間座北朝南的磚瓦結構房子,房子很大,足有七八十平方米,但只有一個窗子,一扇木門。窗子開在北墻,很高,窗柵是用磚砌成的; 木門朝南開著,門上有一小塊木板掉了。

  宋鳴濤用手輕輕推了推門,只覺得木門被什么東西頂住了。他俯下身子,剛想從門洞往里看,突然屋里傳出馬老三殺豬般的嚎叫:

  “我要報仇,我要殺人!”

  宋鳴濤的心一下變得冰涼!

  “屋里情況不明,怎么辦?”治保主任老李問宋鳴濤。

  “首先得穩住馬老三的情緒。”宋鳴濤說完,立刻從包里拿出手持對講機向所里內勤民警作了匯報,要求內勤民警:第一,立即向鄉政府、縣公安局和所長王洪波匯報,請求上級領導迅速派人到現場指揮、處置。宋鳴濤還特別要求內勤民警,在向縣公安局領導和所長王洪波匯報時,一定要講清自己身上帶著手槍。第二,盡量聯系下村民警,如果能夠聯系到,一定要讓他們盡快趕往林西村。

  宋鳴濤向內勤民警匯報完后,將對講機放到包里,就立即和老李、聯防隊員以及二名村干部開始對現場人員進行勸說。

  “請大家往后退,請大家往后退……”

  可是,盡管宋鳴濤他們喊破了嗓子,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濕退,但這些看熱鬧人員依然熱情高漲,這里好不容易往后退了,那邊又呼啦著涌向了倉庫,最后,宋鳴濤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將這些人勸到了倉庫場邊。

  接著,宋鳴濤讓三名聯防隊員和二名村干部繼續進行勸說,防止這些看熱鬧的人群再次涌向倉庫,自己則和老李迅速回到倉庫。此時,在宋鳴濤的心中,他知道:就算天塌下來,自己的首要任務就是一定要穩住馬老三的情緒,只要能穩住馬老三,不讓他做出極端之事,就算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然后再想辦法、找機會救出王大林妻子;如果自己確實沒有機會救出王大林妻子,那么拖也要拖到鄉政府和公安局領導來到現場指揮、處置。

  宋鳴濤蹲下身來,從門縫往里看,幸虧里面開著一盞電燈,還有一扇磚砌的窗戶,所以雖算不上看得十分清楚,但也能看個大概:只見馬老三光著上身,右手握著斧頭,一只腳踩在一個女人的身上,而那個被馬老三踩在地上的女人,顯然就是王大林的妻子。此時,雖看不清王大林妻子的面部表情,但卻能依稀聽得見她的痛苦的呻吟。

  “老李,你先來,你先不要說我們派出所來人了,你就說村里干部就在門外,叫他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千萬別做魯莽事。”宋鳴濤怕馬老三知道派出所有人來,可能會引起他的反感,所以自己先不說話,而是用手指了指木門,讓老李對馬老三喊話。

  老李點了點頭,眼睛靠近門縫,朝馬老三喊起話來:“老三!我是村里老李,我知道你心里不開心,你開門,出來講好嗎?”

  “你沒用,你叫派出所人來!”沒想到馬老三直接喊話要見派出所的人。

  這下該輪到宋鳴濤上場了!

  “馬老三,我是派出所民警宋鳴濤,有什么事你先開門好嗎?”宋鳴濤連忙朝門里喊了起來。

  “你也沒用!我不認識你,你叫王洪波來!”馬老三大聲喊著。

  此時,對講機里傳出內勤民警急促而低沉的呼叫:“鳴濤,鳴濤,聽到請回話!聽到請回話!”

  “聽到,請快講!”宋鳴濤急忙轉過身,快速離開倉庫門,同時把對講機的音量調到最低。

  “所長和公安局領導已在趕往鄉政府的路上,局里指示:一定要控制好現場,想盡辦法保證人質安全,不得開槍!”

  “所長說什么沒有?”宋鳴濤輕輕地問。此刻,他最想得到的其實還是所長的指示,說實話,像這樣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碰到。要是所長在,那么問題就簡單多了,所長怎么說,他就怎么做,可現在所長不在,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還是那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內勤民警小聲說。

  宋鳴濤太了解所長王洪波了,他是個標準的不拘小節之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是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口頭禪。他按排所里工作,從來只講大的方向,具體怎么做,你盡可自己去發揮,你完全不必事事請示。工作做好了,任務完成了,他會對你說聲“很好!”如果你做錯了,只要你盡了力,他也會主動承擔責任。

  “王洪波為什么還不來!再不來,我要殺人啦!”倉庫里又傳出馬老三聲嘶力竭的叫喊,可以明顯聽得出馬老三因憤怒而變了調的聲音。

  宋鳴濤一個箭步沖到倉庫門前,大喊:“馬老三,千萬別做傻事呀!有話好說,我是派出所宋鳴濤。”

  “你沒用,作不了主,我要王洪波來,我要問他為什么不把王大林抓起來!”

  “王所長真的有事,我們已經通知到他了,他正在趕來。”

  “你作不了主,我要報仇!”

  “我是副所長,我可以代表王所長作主。”宋鳴濤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說出這句話來的。其實,此時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馬老三盡快放下手中的斧子,救出王大林妻子!

  “你副所長?那你抓人呀,你把王大林抓起來呀!”

  “我剛當副所長,我總得先了解情況,然后再把王大林抓起來,老三,你說是吧?” 宋鳴濤語氣舒緩,他知道:千萬不能激怒馬老三!

  “還用了解嗎?,我就是證人!”馬老三大聲喊了起來。

  “對呀,既然你是證人,那你就把情況告訴我。這樣吧,老三,你先過來把門打開,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宋鳴濤一面說,一面用手再次輕輕推了推倉庫門,他明顯感覺到,雖然門被什么東西堵著,但并非被堵死,如果用力撞擊,也許就能把門撞開。當然,不到萬不得已,宋鳴濤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沒想到,宋鳴濤推門的輕微聲響,還是被被精神高度緊張的馬老三聽到了。

  “別推門,誰也不許進來!”馬老三大喊一聲。

  “我們不進來!”宋鳴濤急忙朝門里喊,“老三,你別誤會,門是被風吹的。”

  “那王大林你們抓了沒有?”

  “我們已經派人去抓了。”

  “你們把他抓來,槍斃!”

  “好,老三,你出來,和我們一塊去抓王大林,抓住了,就槍斃!”宋鳴濤故意將“槍斃”兩個字喊得特別重。他想:只要馬老三過來開門,那么問題也就基本上解決了。可是,都說馬老三傻,關健時刻他還真不傻,他根本不吃宋鳴濤這一套。

  “我不出來!我要殺人!”馬老三的情緒顯然變得狂躁起來。

  太陽越升越高,天也越來越熱,蟬在不遠處的樹上拚命地鳴叫,而那些被勸退的看熱鬧的人群又開始變得不安份起來,他們紛紛往宋鳴濤這邊擠過來。而此時的宋鳴濤早已一身汗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自己到現場已經半個小時,就是說:所長他們至少還要四十多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到來,而此時馬老三的情緒顯然已經越來越狂躁,稍有不慎就會弄出人命關天的大事。怎么辦?宋鳴濤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手槍,但立刻就被他搖著頭否定了。

  “不行!”他對自己說,“除非萬不得已,不,萬不得已也不行!公安局領導早有指示……”

  宋鳴濤又一次蹲下身來,從門縫往里看,只見馬老三依然一只腳踩在王大林妻子的身上,一面揮舞著斧子,一面大喊大叫。

  “撞門!”宋鳴濤輕輕地對老李說,但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定了。“不行,老李,門也許可以撞開,但從門到馬老三有二十多米的距里,等我們進去,該發生的事早已發生了。”

  “是啊,我們只能想辦法拖,拖到上級領導過來……”

  “我要報仇!我要殺人……”又傳出馬老三狂叫的聲音!

  “救命……”是王大林妻子低沉而又絕望的呼喊!

  宋鳴濤的血在往上涌,他撥槍在手,他真想撞門而入!但最后他還是冷靜地蹲下身來,從門縫里繼續朝馬老三喊話,穩定馬老三幾乎已經瘋狂的情緒。

  就在這時,一個誰也沒有料到的情況發生了!王大林,就是在這個倉庫里,被馬老三踩在地上的那個女人的丈夫,不知什么時侯,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隨著看熱鬧的人群,擠到了宋鳴濤和老李的身后,而此吋的宋鳴濤和老李,正全神貫注地從倉庫門縫里朝馬老三喊話,他倆根本沒有注意,也不會想到:王大林會在這個時侯來到現場!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倉庫場上顯得越來越擠,說話聲、吵鬧聲、甚至是罵娘聲此起彼伏。

  “老三……”這是宋鳴濤略帶沙啞的聲音。

  “老三……”這是老李幾乎是帶著哭腔的聲音。

  “馬老三,你這個王八蛋!”這是王大林異常暴怒的聲音!只見王大林全身只穿著一條短褲,瞪著牛一般的眼睛,手里拿著一條長凳,嚎叫著一把拉開老李,揚起手里長凳,用盡全力朝倉庫門砸去。

  “砰!”的一聲,門瞬間被砸開了,倉庫里立刻大亮。

  宋鳴濤驚呆了!

  老李驚呆了!

  圍觀的人群驚呆了!

  王大林發了瘋似的朝倉庫里沖去,馬老三發了瘋似的舉起手中的斧子,宋鳴濤發了瘋似的一面朝馬老三沖去,一面將五四式手槍舉過頭頂……

 

 

  王大林妻子死了,是被馬老三用斧子劈死的;而馬老三是被宋鳴濤用手槍砸得當場昏死了過去,后來在醫院整整治療了—個星期才被送進了看守所。

  那么宋鳴濤呢,因為未能成功處置馬老三劫持王大林妻子案件,而且竟然自稱副所長;因為死者王大林妻子的許多親戚抬尸鬧事;因為小佳的幾個親戚再次到鄉政府討要說法;因為鄉政府有個別領導主張將宋鳴濤直接辭退,一了百了;又因為最后有了縣公安局汪局“我們只知道工作上用合同制民警,但我們對他們的關心實在是少得可憐,比如培訓,除了招錄時培訓了一個多星期,到現在已經好多年了,我們對他們業務上培訓了嗎?政治上關心了嗎?所以這次事情沒有處理好,我們也有責任”的表態,所有這一切,最終以宋鳴濤“停職待處理”而暫時落下帷幕。

  可對宋鳴濤來說,“停職待處理”就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常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止一次,跟著所長王洪波找鄉政府政法周副鄉長、公安局政治處李副主任,主動承認自己在王大林妻子死亡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承認在和小佳的事情上,所有的錯都是他的錯,他愿意賠償小佳“青春損失費”。并一再表示:愿意接受上級領導對他的任何處分,只要能讓他繼續當一名合同制民警。

  火辣辣的太陽又一次從東邊的天空升了起來。人們起床、穿衣,一些農民甚至連早飯都沒吃就早早地忙農活去了,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宋鳴濤吃過早飯,他有些茫然地望著窗外,窗外,是碧藍的天空,是悠悠飄蕩著的白云,是一望無際的剛剛插上秧苗的農田。

  今天已經是“停職待處理”第十天了,可究竟怎么處理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這無疑對宋鳴濤來說是極其艱難的,他真正感到了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他不能上班,心里總覺得空蕩蕩的;他怕村上的人看見問這問那,他就盡可能地待在家里;他還得編出各種理由來欺騙母親。

  想到這些,宋鳴濤的心中止不住涌起一股難抑的悲傷之情。

  這時,幾只燕子鳴叫著,從宋鳴濤家的屋檐下箭一般地飛向藍天。

  “對,還是去看一場電影吧。”望著遠去的燕子,宋鳴濤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電影了,也正好可以借此去散散心。

  宋鳴濤這樣一想,就立刻從屋里搬出自行車,跟母親打了個招呼,就一路顛簸著朝縣城騎去。

  因為是農忙季節,縣城的街道上顯得有些冷冷清清。

  宋鳴濤買好電影票進入電影院看電影,電影結束已經是下午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電影放的是什么內容,甚至連電影的篇名都沒記住。

  走出電影院,宋鳴濤草草吃了點午飯,便推著自行車,沿著一條被濃密的法國梧桐樹葉籠罩著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忽然,宋鳴濤聽到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甜甜的歌聲,而那歌聲,竟是那么熟悉!

  “那會是什么地方呢?”宋嗚濤一面猜想著,一面尋聲轉入一條悠靜的小街:原來,小街的邊上是一所小學。

  宋鳴濤將自行車架好,靠在學校的大門口往里看,只見在一塊碧綠的草坪上,一群爛漫天真,像鮮花一般的孩子,在一位穿著天藍色連衣裙的女老師的帶領下,正一面拍著小手,一面歡快地唱著:

      

  枕著醉人的濤聲

  我做起了藍色的夢

  啊,藍夢湖,我夢中的湖

  在你的懷里

  我變成了一只小鳥

  迎著太陽

  飛過白云

  飛過山林

  我要去尋覓

  我心中那片最美的風景

  ……

 

  歌聲在宋鳴濤的心中輕輕地蕩漾著,那是“藍夢湖之歌” 啊!這歌聲曾經伴著他的童年,也伴著他的成長。

  宋嗚濤癡癡地望著孩子,多少往事一齊從他的心中涌起: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的夢想,想起了小佳,想起了王大林妻子的死亡,想起了自己的“停職待處理……”淚水止不住一下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宋鳴濤一聲長嘆,推著自行車,眼含淚水,轉身離開學校。可是他沒走幾步,就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他:

  “宋警官……”

  宋鳴濤停下腳步,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他想一定是自己聽錯了,便繼續往前走。

  “宋警官……”

  這下宋鳴濤聽清楚了,確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帶著小孩唱歌的那個女老師正朝他跑來。

  “宋警官,我是小霞……”

  等到這女老師跑到他的面前,宋鳴濤一下怔住了!

  “小霞!真的是你?”宋鳴濤驚奇地差一點喊了起來。

  “宋警官,”小霞同樣露出驚奇的神色,“你怎么會在這里?”

  宋鳴濤的眼里掠過一絲憂慮,但很快被他的微笑掩飾了過去,“我是路過這里的。你爸說你當了老師,原來就在這個學校?”

  “是的,我是畢業后分配到這里當老師的。” 小霞一面說著,一面看著宋鳴濤,她的臉上泛起一朵紅云,她想起兩年多前自己那次不幸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她清楚地記得:當宋鳴濤托著她從河水中游向岸邊的時候,她分明感覺到了一個堅實有力的肩膀;當宋鳴濤抱著她從河水中走到岸上的時候,她分明感覺到了一個男人急促的心跳和溫暖的體溫……上學后,他曾一個人偷偷地跑到鄉政府大門外,遠遠地看過宋鳴濤,只是后來因為知道宋鳴濤已經有了戀愛對象,此后便再也沒有見過宋鳴濤。沒想到一晃兩年多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

  “當老師很好,鐵飯碗,你父母也放心了。”宋鳴濤說著,推著自行車走到路邊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然后將自行車架好。

  “還沒謝謝你呢……”小霞輕聲說著,隨宋鳴濤來到樹下。

  “不用謝的。”宋鳴濤這時才仔細看了一眼小霞,與兩年前自己救起的那個女孩已經判若兩人:一身天藍色連衣裙仿佛一朵出水的芙蓉,只是那雙憂郁的眼睛里似乎依然隱含著曾經有過的不幸。

  宋鳴濤和小霞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只是因為小霞要上課了才不得不互相告別。

  “宋警官,再見!”小霞低著頭說。

  “再見!”宋鳴濤抬頭看著天空說。

  小霞轉過身,可是她剛走了兩歩,宋鳴濤就突然叫住了她。

  “小霞……”宋鳴濤輕輕叫了一聲,“明天,我想……我想明天早晨到藍夢湖去看日出,就是藍夢河口那里,不知……你有沒有空一起去……”宋鳴濤看著小霞的眼睛,他的心“咚咚”直跳。

  “我……”小霞怎么也沒想到宋鳴濤會邀請自己一起去藍夢湖看日出,她一陣心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抬頭看了宋鳴濤一眼,又迅速將頭低下。

  “對不起,小霞,請你原涼,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宋鳴濤立刻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已無法挽回。

  宋鳴濤默黙地抬起頭:碧藍的天空,悠悠飄蕩著白云。他已經好久沒有去看過藍夢湖了,在他的心中,遼闊的藍夢湖比天空更為寬廣!每當他站在湖邊,望著一望無際的湖水,聽著醉人的濤聲,他的心中總是會涌起一股奮發向上的力量。

  “唉,我好想……好想踏著軟軟的細沙,在湖水中奔跑……”宋鳴濤說話的聲音很輕,像在對小霞說,又像在對自己說。

  而對于小霞,藍夢湖,同樣是多么熟悉啊!每到春末夏初,湖岸邊長滿了青翠的蘆葦,她總要在某個紅日東升的早晨,來到湖邊,摘下一片片葉子,折成一只只“小船,”然后,連同她少女的夢,虔誠地將這些“小船”放進湖中。自從宋鳴濤救了她之后,宋鳴濤就成了她心中的藍夢湖。她曾經因為宋鳴濤有了小佳而傷心地落過淚,可當宋鳴濤和小佳鬧翻之后,她又不敢去見宋鳴濤,她怕別人罵她是第三者;剛才,她雖然看到了宋鳴濤那期待的目光,但她還是不敢,她怕宋鳴濤只是因為目前的處境,而僅僅將自己當作臨時的感情寄托所,她怕步小佳的后塵,她覺得自己還需要等待……

  “宋警官,不好意思,明天我有事,要不,下次吧?”沉默了好一會,最后小霞只好撒了個謊,她不敢看宋鳴濤的眼睛。

  “沒關系,是我不好,我也不過是隨便說說。”宋鳴濤顯出很大度的樣子,和小霞告了別,就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在城里轉來轉去,直到太陽西下,他才騎著自行車往家走。可是只走了一會,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想到所里看看,自己停職待處理已經十多天了,不知所里現在是怎樣的情況?

  “對,到所里去看看。”宋鳴濤這樣一想,便調轉方向,披著夕陽的余輝,朝清水鎮騎去。

  等到宋鳴濤騎車到達清水鎮上,已是一片蒼茫暮色了。宋鳴濤來到鄉政府大院,此時的鄉政府大院里已顯得空蕩蕩的,工作人員早已下班了,只有靠西邊派出所辦公室的窗戶里,已經射出明亮的燈光。

  宋鳴濤將自行車架好,走到派出所,見所長辦公室門半開著,里面亮著電燈,便推門進去:

  “所長,你今天不值班呀,怎么沒回去?” 宋鳴濤見所長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喝酒,感到有些驚訝。

  王洪波見是宋鳴濤,同樣感到有些驚訝:“鄉政府開會晚了點,不想回去了。你來得正好,坐下來陪我喝酒。”王洪波說完,給宋鳴濤倒上一杯黃酒。

  宋鳴濤坐到王洪波對面,但只喝了一杯,他就覺得喝不下去了。想想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哪有心思喝得下酒啊!“停職待處理”就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身上,他雖然知道所長為了他的事跑上跑下拼盡了全力,但直到如今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所長,我的事情不知怎么樣了?”宋鳴濤一面問王洪波,一面將自己的酒杯用暖瓶里的水洗了洗,泡上一杯茶,重新在王洪波的對面坐下。

  “別怕,天塌不下來。”王洪波喝一口酒,“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或者說有什么想法?”

  “所長,你是知道的,只要繼續讓我當合同制民警,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如果當不了呢?”

  宋鳴濤沒有回答,神情凄然地低下了頭。

  “別那么沒出息,我只是說說!”王洪波看著宋鳴濤,“其實,不是我說,當一個合同制民警,要求高,工作重,責任大,收入低,還真不如去一個好一點的鄉辦廠呢!”王洪波和宋鳴濤這樣說,其實這并不是他的內心話,這主要是最近一段時間他為了宋鳴濤的事,在鄉政府和縣公安局之間來回穿梭,主要是有個別領導打著官腔,非要將宋鳴濤辭退,為此王洪波當場和這些領導吵了起來。

  “所長,我不想去鄉辦廠。”宋鳴濤有些驚訝地看著王洪波,但他立刻明白:所長一定是為了自己的事受了不少委曲,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不行,我寧愿在派出所當一名聯防隊員。”

  王洪波看了一眼宋鳴濤,對自己說:“多好的兵啊!他們究竟圖什么呢?就圖身上的這身衣服?僅僅是合同制而已,待遇又低,而且隨時隨地會被辭退,但他們卻依然心甘情愿地為此付出自己的靑春和汗水,這樣的兵,難道不值得我們尊重嗎?”王洪波站起來,將杯子子里的酒一飲喝盡,“鳴濤,你放心,實在不行,你就當派出所的聯防隊長!”

  “我聽所長的。”

  “吃飯吧。”

  “好的。”宋鳴濤到鄉政府食堂打了些米飯,再要了一個湯,端到所長辦公室。兩人吃完飯,宋鳴濤將杯子、碗之類的東西收拾干靜,就坐在辦公室里和所長王洪波喝茶聊天,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才決定各自回宿舍休息。

  “鳴濤,看你這幾天好像瘦了,別想得太多,副所長看來暫時要放一放了,但民警,我個人認為你應該還是能繼續當的。”王洪波怕宋鳴濤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心里還是想不開,所以盡量說些寬慰的話。“而且,正式的處理決定還沒下來,何必去自尋煩惱呢。”

  “所長,只要能繼續當民警,其他都無所謂。”宋鳴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笑容。

  “睡覺吧”王洪波說。

  “好的。”宋鳴濤拉滅電燈,將辦公室門關好,看王洪波走進宿舍,關上門,他才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小鎮的夏夜,寧靜極了。空蕩蕩的街上,已經看不見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路燈,投下一片迷蒙的光芒。天空是青灰色的,擠滿了星星,忽然,一顆長長的流星,在夜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宋鳴濤回到自己的宿舍,也許是最近真的實在太累了,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他臉也沒洗,一下倒在床上,不一會便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宋鳴濤被人從睡夢中叫醒,他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聽,是所長在大聲叫他。他急忙穿衣、起床,打開門,“所長,什么亊?”宋鳴濤問。

  “快,局里緊急通知:有一高一矮兩名持刀搶劫銀行嫌疑人有可能往我們這邊逃竄,局里要求我們立刻設卡、布控。”

  “可是……好!”宋鳴濤說著,隨王洪波來到所長辦公室。

  此時,辦公室里已經有民警小趙和聯防隊員小嚴等在那里,因為平時派出所的值班人員是一名民警帶一名聯防隊員,幸虧今天有王洪波和宋鳴濤在,要不然只能兩人去設卡了。

  “所長,所里要不要留下人值班?”民警小趙問。

  “不用,人員太少了。”王洪波將手槍往腰間的槍套里一插,“帶上對講機和警棍,對,手銬也帶上。地點:藍夢村公路。”王洪波一面說著,一面推出他的幸福牌摩托車。

  “所長,對講機收不到局里的信號。”民警小趙提醒所長王洪波,因為對講機只能跟所里的座機通話。

  聽小趙這么一說,王洪波急忙叫醒一名鄉政府的值班人員,讓他坐在派出所辦公室里幫忙值班。

  “明天請你喝酒!”王洪波對那名值班人員說完,便坐上摩托車,“鳴濤坐我車,小趙你們倆騎自行車過來。”說完,猛的一腳踩下去,摩托車“轟”的一聲發動起來。

  宋鳴濤連忙坐到摩托車上,王洪波加大油門,向著藍夢村駛去。

  這里是S縣的最北邊,再往北幾百米就是W縣了。從S縣到W縣,一條新筑的石子公路就從藍夢村西邊經過。

  此時早己過了半夜,灰色的公路上己很少有車輛經過。王洪波握著手槍,和宋鳴濤開始檢查過往車輛和行人。不一會,民警小趙和聯防隊員小嚴也到了。

  “所長,他們會來嗎?”民警小趙問。

  “最好別來。當然,如果真的來了,我們就決不能讓他們逃到W縣去!”王洪波說。

  “我倒希望他們來,持刀搶劫嫌疑人我還沒抓過呢。”宋鳴濤說。

  就這樣,在清冷的公路上,王洪波他們認真檢查著偶爾經過的車輛和十分稀少的來往行人,可是,直到天漸漸亮起來了,東方的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色,他們還是連個嫌疑人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不會來了吧?”聯防隊員小嚴說。

  “但愿吧。”王洪波將手槍插入槍套。

  可就在這時,宋鳴濤突然發現離他們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好像有人往東走下公路,一晃就不見了。

  “所長,有情況!”宋鳴濤注視著前方灰蒙蒙的地方,低聲對王洪波說。

  “什么情況?”王洪波問。

  宋鳴濤用手指了指:“那邊有人好像走下了公路,往東面方向走了。”

  “跟上去,注意別驚動他們。”王洪波發出指令。

  王洪波他們朝著宋鳴濤指出的方向悄悄往東走,不一會,果然發現有兩個人影正急急地往東走,走著走著又突然往北朝藍夢河方走來。

  藍夢河的北岸是藍夢村,那里有許許多多的人家,再往北,就是W縣了。王洪波判斷:如果這兩個人真的是嫌疑人,那么他們此時往北走,肯定是想穿過藍夢村,往北進入W縣,這樣也就繞開了自己剛才的設卡地點。

  “快,我們到藍夢河邊去!”王洪波手一揮,帶著宋鳴濤他們悄悄朝河邊走去。

  雖然剛插上秧,田野里無遮無擋,但也許是那兩個人心中焦急,只顧趕路,當他們來到藍夢河邊,他們竟沒有發現:自己身后不遠處的王洪波他們同樣也來到了藍夢河邊。

  可是,那兩個人只在河邊停了停,又繼續沿著河邊往東走。

  “他們不會游泳!”王洪波聲音很輕,但有些興奮。他從民警小趙手里拿過對講機,“發現嫌疑人,我們正沿藍夢河南岸往東走,請報告局里,請求支援!”王洪波輕聲說完,便將對講機關掉,交給民警小趙。

  天已經有些亮了,可田野里依然蛙聲一片。

  王洪波他們遠遠地跟著那兩個人,漸漸地,已經能依稀看得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而那兩人顯然也已經發現了王洪波他們,便明顯地加快了腳步,一路向東。

  “所長,看,一高一矮。”宋鳴濤興奮地指著前面那兩個人,對王洪波說。

  “沒錯,一高一矮,年齡看上去都不會超過三十歲。大家抓捕時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 王洪波說完,明顯加快了腳步。

  那一高一矮兩個青年,每人手里都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一會快速地往東走,一會又停下腳步回頭看王洪波他們一眼。直到他倆的面前出現寬闊的藍夢湖,他倆才不得不停下腳步,假裝看藍夢湖的樣子。

  王洪波他們立刻呈扇形包圍過去,在離他倆約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來。

  “我們是S縣公安局的。你們是哪里人?皮包里放的是什么東西?”王洪波問。

  “噢,我們是W縣的,皮包里有一些錢。”高個子回答。

  “你們到哪里去?”宋鳴濤問。

  “我們是做服裝生意的,想進點貨。”矮個子回答。

  “你們到這里干嗎?”王洪波問。

  那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一時答不上來。

  “我們要對你們進行檢查。”王洪波說。

  “好,好。”高個子說。

  王洪波一揮手,宋鳴濤他們三人立刻從北邊圍上去,王洪波從南邊圍上去。就在這時,那一高一矮兩人突然朝王洪波這邊狂奔而來。

  “砰!”王洪波一聲鳴槍,那高個青年腳下一滑,一下跌倒在王洪波的身邊。王洪波、宋鳴濤、民警小趙、聯防隊員小嚴,幾乎是同時撲上去將高個青年按住,又立即將他翻過身來。

  王洪波迅速從腰間拿下手銬,將高個青年銬住。而幾乎是在同時,宋鳴濤等立即去追那個矮個青年,沒想到那矮個青年慌亂中竟跳入了湖里,等到他從湖中爬到岸上,已經被狂追而來的宋鳴濤等三人圍住了。

  “不就拿了點錢,還給人家不就行了?”宋鳴濤故意把事情說得很輕。

  “對對,都在皮包里,交給你們。”矮個青年將皮包托在手里。

  民警小趙和聯防隊員朝矮個青年走上去。

  “當心兇器!”宋鳴濤輕聲對民警小趙說。

  就在這時,誰也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小趙伸手接包的時候,那矮個青年把包一扔,突然從腰間拔出手槍!

  “槍!”

  來不及思考,甚至連“當心、散開”都來不及喊出,宋鳴濤驚恐地大喊一聲,向著矮個青年猛撲上去……

  “砰!”一聲槍響,殷紅的鮮血立刻從宋鳴濤的胸口涌出,并迅速染紅了他的衣服……

 

尾聲

 

  “所長,公安局的車就等在我們夜里設卡的那個地方。”民警小趙又一次輕聲對所長王洪波說。

  王洪波好像沒有聽見,他依然癱坐在地上,兩只手緊緊地將宋鳴濤抱在懷里。

  “所長,你要的棉被已經拿來了。”聯防隊員小嚴低聲說。

  王洪波渾身一顫,他的臉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遠遠地,他看見藍夢村的上空,已升起了寧靜的炊煙。

  “鳴濤……”眼淚止不住從王洪波的眼中奪眶而出。

  民警小趙和聯防隊員小嚴迅速將棉被鋪開,王洪波輕輕地將宋鳴濤放到棉被上。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從紛紛趕來的人群中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鳴濤一一” 隨著這呼喊聲,一個穿著潔白連衣裙的年輕姑娘,朝王洪波這邊奔跑過來……

啊,是小霞!

  只見小霞跑到王洪波身邊,慢慢跪在宋鳴濤的身傍。

  “對不起……”小霞的話剛說出口,那奔涌而出的淚水,就已經像雨水一樣落在宋鳴濤那被鮮血浸透了的衣服上。

  “鳴……濤,我是來……陪你看日出的……”,小霞一面輕輕地撫摸著宋鳴濤那蒼白而冰冷的臉,一面慢慢抬起淚眼,她看見:那成片青翠的蘆葦里,無數的鳥兒正不斷地從蘆葦叢里飛起,然后嘰嘰喳喳地鳴叫著,向著遠方的天空飛去;而遠方的天空,那些灰白色的云層不斷散開,散開,突然,一輪紅日,從有些幽暗的藍夢湖中噴薄而出……

  而正在此時,不知是哪里的高音喇叭,傳來低低的童聲合唱,這童聲合唱,久久地蕩漾在藍夢湖的上空:

 

  啊,藍夢湖,我夢中的湖

  當太陽從你的懷中升起

  山與水紅了

  風和云紅了

  一片清翠的鳥鳴

  將我藍色的夢

  融進升騰的黎明……

 

  特別聲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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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雷炳根,男,江蘇省常熟市人。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常熟市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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