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圍巾
作者:贠靖
老亢死了,死在毛紡廠后邊一間又矮又潮濕的屋子里。那里原本是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庫房,廠里瞧他可憐,沒地方住,就騰出來給他做了宿舍。
工會的馬干事第一個發現老亢死了。她站在院子里嗑著瓜子,抬起頭瞅了一眼像金黃的梧桐葉一樣透亮的陽婆兒,嘟囔了一句,這個沒臉沒皮的老東西,他死哪兒去了呢,這么好的天氣咋沒見他出來溜達,不會一覺睡死了吧?!說著捂著肚子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個看上去有些猥瑣的老亢頭,在這個家屬院里,沒人拿他當一回事,只有馬干事見他一個人可憐,隔三差五的送點吃的穿的給他,逢年過節還向廠里爭取點米面油啥的給他送過去。他居然得寸進尺,涎著臉,當著一院子的人拿馬干事尋開心:老妹子,哥這輩子若能娶上你這么一個知冷知熱的暖被窩的貼心人兒該多好,死了也值了哈!馬干事也不惱,笑著罵一句:想得美哩,沒臉沒皮的老東西,瞧著老實巴交的,沒想到你也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呢!
老亢頭年輕時和廠里一個叫玉芬的紡織女工結過婚,不過在一起沒過幾年就離了。倆人有一個兒子,現在外邊做生意,倒買布匹。這個兒子長得人高馬大,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五,濃眉大眼的,長得和老亢頭一點也不像。
在院子里的人看來,這一對父子就是天生的仇敵。小亢從未管老亢頭叫過一聲爸。他很小的時候,在院子里玩耍,老亢過去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遞給他,他接過來摔在地上,呸了一口,用腳狠勁地踩著,兩只眼瞪著老亢,嘴里發出咄咄逼人的低吼聲,像要把老亢給撕碎了吞下去。小家伙或許是記仇吧,恨老亢和他媽離了婚,拋棄了他們母子。
院子里的人也有些納悶,這個老亢真叫人琢磨不透,腦袋瓜怕是讓驢給踢了吧,過得好好的咋就離了?這么靦腆的,像個棉花包包一樣的媳婦上哪尋去!馬干事帶著一群娘們,嘰嘰喳喳地將老亢逼在院子里的一個拐角里,非要他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亢蹲在地上抱著頭,始終不說一句話。馬干事氣得踹了他一腳:你還是個男人嗎,有本事你倒是說句話呀,半晌連個屁也不放,活該你打一輩子的光棍!
離了婚,老亢把廠里分的房子給了玉芬和兒子住,他自己夾著鋪蓋卷住進了家屬院門口那間四處漏風的門房里。后來還是馬干事偷偷去找廠辦的人,把家屬院后邊的那間小庫房騰出來給他做了單身宿舍。玉芬有時大晌午的也過去,幫他收拾收拾屋子,收拾完了出來,低著頭就走,大概是怕院子里的人瞧見了說閑話吧。這又是何必呢!馬干事撇撇嘴道。有一次馬干事進去瞅了一眼,立即轉身跑了出來,用手撲打著鼻子道,好好一間屋子,讓他整得跟豬窩一樣,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得!怪不得玉芬和他不過了,要是我也得和他離!
剛沾上十月,天已經很冷,院子里的梧桐樹刷啦啦搖擺著,葉子孤零零地飄落下來。馬干事嘴里嘟囔著,過去踹開老亢頭的屋門,很快驚叫著跑了出來。
老亢頭身子卷曲著躺在地上,早已沒了鼻息。馬干事驚魂未定,臉色煞白地站在那手捂著胸口,半晌沒緩過神來。
老亢頭死了的消息似一陣風很快吹遍毛紡廠家屬院。大伙搭手將老亢頭抬到床上,打來水給他把臉上蹭的泥土擦干凈了,又從箱子里翻出一身干凈的衣服給他換上。有人問,要不要給前樓的說一聲,讓她帶著兒子過來看一眼,畢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馬干事皺著眉道,說了怕不一定來哩!又跺跺腳道,我也沒了主意,腦袋里亂得很!
本來玉芬是要過去的,她在屋子里擦著地板,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老亢死了,她肩膀一顫,腿就軟了,差點倒在地上。她扶著柜子,朝樓下瞅了一眼,見有人急匆匆朝后院跑了過去,就著急忙慌地換上鞋子,正要出門,被兒子堵在門里。他就像一道厚實的山墻,將門堵得死死的,一只有力的大手鐵鉗般抓住她柔弱的胳膊,不容分說地將她拽回屋里,咣地一聲甩上門。
玉芬坐在床沿上,手捂著臉,肩膀顫抖著哭出了聲:他是你爸,他死了,你該去看看他的!我什么時候認他這個爸了?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兒子黑著臉低聲吼道。
真是作孽……玉芬用手捶著胸脯。
廠工會的人過來后給殯儀館打了電話,不大工夫,一輛救護車鳴叫著開進家屬院。車上的人下來,七手八腳的將老亢頭用擔架抬上車,關了車門,讓工會的人簽了字,又一陣風開走了。望著救護車卷起地上飄落的梧桐葉,馬干事捂住嘴,扭過臉去,吧嗒吧嗒掉著淚。
人死如燈滅,老亢頭就這樣走了。
院子里又恢復了平靜,像什么事也不曾發生過一樣。
玉芬到底未能去殯儀館送老亢最后一程。
這個女人真絕情,畢竟夫妻一場呢!院子里的人仰起頭瞅著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見玉芬從大門口進來,就住了嘴,悻悻地散開了去。畢竟兒子大了,她擰不過哩!馬干事獨自嘀咕著:這個癟犢子,生身父親呢,哪來那么大的怨氣!
玉芬這些日子一直心事重重,像害了一場大病。沒事的時候她坐在窗前發著呆,還是會想起老亢,想起以前在車間里的難忘時光。
一排排機器轟鳴著,像風聲,又像雨聲,合奏出動聽的交響樂。潔白的紗線整整齊齊地從機器里吐出來,源源不斷地,好看極了,像白色的瀑布一樣流淌著。偶爾會有一根兩根閃斷的線頭在眼前飛起來,她本能地撲過身去,嫻熟地用手指將它接上。一轉身,他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將手從身后移過來攤開,是一顆煮熟的紅皮雞蛋。
離了婚,在院子里也常遇到他。她正低頭走路,他不知從哪冒出來,東張西望著,走到她跟前,將一卷糧票或錢幣塞到她手里。她推脫著不要,他小聲道:拿著吧,我一個人天不收地不管,留著也沒用。說罷轉身就走。想到這兒,玉芬抬起手攏了攏鬢角耷拉下來的頭發,輕輕地嘆了口氣。
馬干事是個熱心腸的人,別看她平時咋咋呼呼的,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畢竟幾十年同事一場,一個院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冷不丁地這老亢頭就走了,她還是有些失落,像丟了魂似的,變得丟三落四。
比如下樓丟垃圾,她將垃圾袋拎在手里轉了一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回到家發現垃圾袋還拎在手里。她抬手拍拍額頭苦笑了一下。
再次下樓時,她站在垃圾臺那里,轉過臉去瞅了一眼老亢住的屋子,屋前的梧桐樹還在,人卻沒了。她心里不由涌上一絲傷感。她朝后攏了攏被風吹起來的頭發,不由自主地朝著老亢頭的屋子走去。門半開著,屋子里像水沖了一樣。床角堆了一團黑乎乎的被褥。屋子里唯一像樣的家具就是靠墻角放著的一只掉了漆的箱子。箱子是打開的,里邊放了幾件換季的衣褲。她伸出手去翻看著,底下露出一條淺藍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圍巾。她拿起來撫摸著,像又看到了老亢那張嘻嘻哈哈的瘦臉。他眼巴巴地瞅著她,嘴角一抽一抽祈求道,妹子,你就教教我唄!她乜了他一眼,撲哧笑了:你一個男人,大老粗,笨手笨腳的,連扣子都系不利落了,還想學織圍巾?這有啥大驚小怪的?他不好意思地撓著腦門。哎,我問你,你是給誰織呀?這你就別問了。不行,你不說我就不教你。快說,給誰織?老實交代,不會是個女的吧,哈哈哈……你就別取笑我啦,他支支吾吾道,那啥,就那孩子,大冷天的,敞著個領口,冷風呼呼的直往里灌!哦,原來你是要織給那小子呀,他認你這個爸嗎,你還這么上心!
老亢一臉的憋屈。馬干事止了笑,鄭重其事道:行啦,你就別作啦!看在你為人實誠善良的份上,我來幫你織吧!真的?老亢眼里閃著一束亮光,咧嘴笑笑:那就謝謝啦!這樣,事成之后,我給你稱半斤瓊鍋糖吃!鬧半天才半斤呀,有你這么摳門的嘛!馬干事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來。
圍巾織好后,老亢還當真跑到回民街,買了一包瓊鍋糖給馬干事送過來。他拿著圍巾左瞧瞧右瞧瞧,嘴里一個勁地說著:織得真好,摸上去暖烘烘的呢!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織的!馬干事得意地仰著頭。老亢祈求道,你,你干脆好人做到底,能不能幫我給送過去呀?我才不去自討沒趣哩!馬干事連連搖頭:要去你自個去唄,我怕那狼崽子吃了我!
看得出老亢還是有些怯火,他停了片刻,像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挺了挺脖梗,拿著圍巾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屋子。
說來也巧,玉芬就在院子里,看樣子是要出去。老亢張了張嘴叫住了她。他過去將圍巾交到玉芬手里:拿給他圍上吧,大冷天的,敞著領口,冷風嗖嗖地直往脖子里灌呢。玉芬似乎有些為難,但還是收下了,并說了一聲謝謝。
看著玉芬折身上了樓,老亢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過了一會,聽到樓上傳來罵罵咧咧的爭吵聲,他心里一涼,抬頭看時,那條淺藍色的圍巾,像一只張開的滑滑板,扭動著身子,從樓上的窗口飄了下來。他愣了一下,忙伸出手去接住。
玉芬還是決定和兒子攤牌。她坐在床邊上,瞅了一眼兒子:為兒,你等等,媽有話跟你說。兒子往頭上噴了點香水,不耐煩道:我要出去。你坐下,等我說完了再出去不遲!她一改往常的柔弱,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道。兒子詫異地瞅了她一眼。你別那樣瞅我,她扭過臉去道:本來有些話我是打算一輩子爛在肚子里的,但現在看來,必須得讓你知道,我們娘倆都欠他的!
兒子不解地盯著她。她臉上潮潮的,胸脯一起一伏,顯然有些激動。她竭力地克制著自己,使波濤洶涌的情緒平靜下來。
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她咬著嘴唇,聲音很小。但兒子還是為之一震:媽你說什么呢!兒子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揮舞著手臂,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媽你不覺得可笑嘛,這么多年了,他都死了,你現在突然告訴我,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她一字一頓道。
那你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兒子上前一步,抓住她柔弱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媽你看著我,你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她咬著嘴唇,擰過臉去,肩膀不停地顫抖著:你就別問了,別再揭媽心口的傷疤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情總算平復下來,瞅著兒子道:我只能告訴你,在媽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他收留了媽,幫了媽。她停了停又說,其實我們之間就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沒有夫妻之實。他連我碰都沒碰過。為什么會這樣?你還不明白嗎?為了堵上眾人的悠悠之口,為了不讓你一出生就……
媽你別說了!兒子抱著頭慢慢地蹲了下去……
馬干事還是決定將圍巾交給玉芬和兒子。她上樓的時候看到玉芬的兒子亢為跌跌撞撞地從樓上下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吹剿掷锏膰?,他愣了一下,嘴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
哦,這個嘛……對了,你媽在家里嗎,我上去和她說說話。
阿姨,交給我吧。他說。
她似乎愣了一下,將圍巾遞給他。
令馬干事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沒有暴怒地叫罵著,將圍巾撕扯著,踩在地上。而是接過去,貼在胸口撫摸著,低下頭用臉輕輕地蹭著,眼里蓄滿了淚水。
馬干事眼窩一熱,轉身悄悄地走開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