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老師

 

作者：黎明（寧夏中寧）

 

1

 

　　遠遠就看見林老師站在辦公樓伸向二樓的樓梯臺階上，以他為中心，以四五個同學的身體厚度為半徑，圍成一個五顏六色的橢圓。林老師雖然個子不高，但他那早謝的半禿頂我還是很熟悉的，畢竟朝夕相處三年了嘛。不是咱吹牛，你蒙住我的雙眼，我都能找到林老師，就他身上那股子濃濃的煙味，絕對不是十塊錢以上的煙熏出來的。當初林老師剛帶我們的時候，一走進教室的行子里，許多女同學就捂鼻子，可相處的時間長了，同學們聞不到這刺鼻的煙味還真有點兒不習慣呢。你瞧，現在同學們把林老師圍得里三圈外三圈，就沒有人嫌難聞的。對了，忘了告訴大家一聲，今天是中考出榜的日子 ，大家迫不急待地圍著班主任林老師看成績呢。林老師雖說眼睛近視，戴著瓶底一般的眼鏡，卻老早就在人群中發現了我。他停下手中的事，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我。大家見我來了，自發地給我讓開了一條道，使我和林老師之間構成了圓的一條半徑，林老師是圓心，我是圓上的一點。大家表情凝重，目光直欏欏地投向我，我想象的那個場面終沒有出現。按理說，自從中考結束至今26天沒見面了，至少憨態可掬的假小子喬娜應該大大咧咧地從人堆里鉆出來，哪怕做個擁抱的假動作：老班，你來了？或者跳起來招呼：老班，恭喜你啊，你要請客！可是，這一切都沒出現。我的心有些拔涼，不由得沉重起來，上臺階的腳也變得沉重起來：我隱隱感覺到，一定是咱們班中考成績不理想！我幾乎是被大家的目光抬到林老師跟前的。立在與林老師相隔二個臺階的地方，我站住了。林老師說，上來。我上了一層臺階。林老師又說，再往上。我又上了一個臺階。腳還未站穩，林老師拍的一紀耳光打在了我的臉上。要不是兩旁的同學扶一把，我可能就像肉球一樣混下32級臺階摔成肉醬了。你……我想開口罵娘，你他媽的為什么打我？！可林老師怒不可遏雙眼通紅的樣子著實有些怕人，于是，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準確的說，是嚇回去了。三年了，林老師沒有指過我一指頭，就是在初一時偶爾打哪個調皮的學生，也是象征性的拍上一下，同學們都知道林老師才舍不得打我們呢，在他眼里，我們都是他的孩子，不像有些老師喜歡學習好的，討厭學習差的。我們班有一個生理上有缺陷的學生，考試一般是個位數，每次考試完任課老師都會說，XX像你這樣的連小學三年級學生都不如，還不如回家放驢算了。只有我們林老師說，XX同學成績又進步了，同學們不得歧視他，要伸出友愛之手……可今天，出手如此之重，差點兒把我這150斤直接撂到了一樓。你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丟人現眼！林老師指著手中已捏成卷的成績冊，有點兒歇斯底里。哪點撈不到1分？！我明白了：我落榜了，以1分之差落榜了！我撲了上去，奪過林老師手中的成績冊：李玉才，549分。就在今天一大早，就聽說全縣高中錄取線劃定了，550分。我想，我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平時一至保持在全班前15名，又是班長，連年三好學生，我考不上高中誰上高中？就在剛考完的時候，爸爸托人找來了試卷和評分答案，我估了600分以上。全家計劃著我該上哪所高中，還托人送了禮要進最好的宏志班。看著眼前的成績，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林老師一把把我摟在懷里，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啊，醒醒吧，這是真的。我們班70個人總共考了50個，比學校預定指標翻了一番，就是沒想到你竟然以1分之差落榜了。我在老師懷里嬰孩般放聲大哭起來，惹得其他同學也跟著抽泣起來。升入初三以后，林老師一再告誡我們，要做最后的沖刺，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會創造奇跡。他所說的奇跡就是，他相信我們全班都有考上高中的希望。盡管有的任課老師私下說林老師是在天方夜譚，但我們還是倍受鼓舞，真得像是一下子長大了，個個賽著學，偷著學，任課老師開玩笑說，不知林老師給學生灌了什么靈丹妙藥。到最后的一個月，林老師重復的一句話又變成了：你要么差上100分，千萬別差上10分，差上1分，那1分含金量可高著呢，值8000塊錢，頂你爹媽種10畝田的收入呢！記得那是學校畢業考試結束后，林老師單獨找我談過一次心。他說，你有信心嗎？我點點頭。你有把握考上嗎？我又點點頭。林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把心收回來吧，不然要誤事呢，1分可是8000塊錢啊！我又點了點頭。接下來，林老師不再談學習的事考試的事，卻講了好多好多關于他的學生時代，大談特談他對中學生早戀的看法。我心里清楚，林老師今天和我談心的良苦用心。

　　可是，現在真的被林老師言中了。

 

2

 

　　我爸爸老弟兄三個，就我爸生了我一個男孩子，自然就成了家里的重點保護對象，吃好的穿好的自然不在話下，過年過節的壓歲錢是少不了的，可以夸張地說，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上學以后，每天的早點錢和零花錢口袋里總不空。因為有錢，所以在同學中平時出手也大方，經常請同學賣東西吃，哪位同學有困難我都會出手幫忙。我的屁股后面總圍著好多同學，他們都很聽我的指揮。老師也經常向家長告我的狀，什么帶頭打架啦，上課帶頭起哄啦，帶同學逃課上游戲廳啦。每次回來都少不了一頓訓，挨打倒是不用擔心的，因為有爺爺奶奶在，爸爸媽媽是不敢動武的。不過，老師每次告完狀，也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的報復方法就是慫恿同學集體遲到，在他的課上集體睡覺或啟而不發，收作業時集體把作業忘記放到家里，弄得老師哭笑不得，罰不責眾，欲治我的罪又查無實據。慢慢的，老師不但不再告我的狀，反而委任我重任——擔任班里的生活委員兼紀律委員。我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發出第一道號令：一周內能把班級流動紅旗奪回來，我請全班同學的客。這號令真管用，值日生每天天不亮就到班里打掃衛生，教室的地磁磚錚光明亮，說實在，比我們家的地干凈多了。我們班一周內沒有出現一個遲到違紀的同學。第二周全校集會時，我們班被評為第一名，流動紅旗破天荒流到了我們這個差班了。發流動紅旗的時候，我雄糾糾氣昂昂上臺領旗，甭提多神氣了。我斜眼瞥了一眼我們班主任老師，一臉陽光燦爛。我第一次發現，我們周老師笑的時候也是很漂亮很可愛的嘛。幸福過后，困惑也就來了，別忘了這流動紅旗是大家努力得來了，尤其是我的那幾個死黨哥們，過去可是全校出了名的差生，在這個流動紅旗里面可是浸透著他們的汗水和功勞啊。我答應他們的請客如果不兌現，我以后在他們當中顏面何存？可請客的錢從哪里來？星期一下午一回到家，我就把書包扔在沙發上，人也倒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直到媽媽喊我去吃飯，我也裝做沒聽見一言不發。媽媽又是摸我腦袋又是量體溫，一急之下把爺爺奶奶也請過來了。我受不了爺爺奶奶這般無微不至的呵護，畢竟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看他們急的樣子，我感覺時機成熟了，從嘴角擠出了一句話：我遇到麻煩了。什么麻煩？打架了？闖禍了？心甘寶貝啊，只要你不是有病，天大的事爺爺奶奶都給你解決！我一聽這話，一個鯉魚打挺從沙了上蹦了起來：真的？爺爺奶奶一看我又活了，也樂了：盡管說！我又裝做難為的樣子：我向我們班同學發誓，期中考試考前三名，如果考不上就請客，可這次我才考了第八名。爺爺奶奶一聽樂了：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說，要多少？只要我孫子有這個理想，多少都行！我想了想，如果錢太少，請全班50個同學顯然寒酸小氣，如果太多，又張不了口，按每人3塊錢算，應該有150塊錢就夠了。我小聲說：150塊。奶奶立馬從褲腰里抽出兩張紅板：乖孫子，200夠了吧？站在一旁的媽媽急了，伸手去攔：媽，小孩子，給那么多干嘛？奶奶胳膊一甩：不多，不多，我孫子花，2000也不多，我們掙錢干啥，不就是給孫子花嘛。再說了，孫子是用在比學習上了，又不是干別的了。我笑咪咪地接過錢，向媽媽做了個鬼臉：吃飯嘍！然后直奔餐桌。

　　第二天，我請全班同學每人一瓶營養快線，給班主任周老師買了一件綠茶。從此，老師對我刮目相看，大凡班里的事總找我商量。有一次周老師找我到辦公室，還給了一把椅子硬讓我坐她對面。和老師對面坐著說話，還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第一回，我真是受寵若驚。周老師在我們的老師當中，也算是老教師了，她略顯為難的說：過去，老師對不起你，沒發現你的才能，差點兒把你耽誤了。你看，自從你當了班干部，我們班發生了很大變化，流動紅旗不但進了我們班，這半學期了還一至沒流出去過，這都是你的功勞啊。我感覺血在往上涌，有點被捧到天上的感覺，飄飄然，似乎腳要離開地面了。我說，老師，您別這么說，是您……周老師打斷我的話說：對我們班，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打算？我還沒想過，況且這也不該是我想的啊！經周老師這一提，我才感覺到，周老師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是希望我們班應該更上一層樓吧。我像是被沖了氣的籃球，一下子鼓起了勁，就等有人用力一拍，就會彈起來。我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老師，您說吧，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周老師一點兒也不急，放慢了語速：你看，我們班整體進步了，可離優秀班還有差距，還有一年就要升中學考試了，我是說，我們班的語數考試成績如果再能進步點，就更好了。我拍拍胸膛：沒問題，老師，您盡管放心，包在我身上！誓是發了，可離開辦公室，我又犯難了，這學習是全班同學的事，況且我們班的數學成績那真是糗大了，每次全級倒數，老師都沒辦法，是我發誓就能提高的嗎？我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當時頭腦發熱，給老師拍了胸膛立了軍令狀。可事到如今，世上哪有吃后悔藥的？這一天，我滿腦子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懶得和別人多說一句話，晚上竟然第一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長這么大，這是第一次獨立深入的思考問題。

　　也許，我真的長大了。

　　班集是由每一個同學構成的，要想班集成績上升，必須每個同學都有進步；希望每個同學提高成績是我提出來的，我首先得提高自己的成績；提高全班成績的重點不是優秀的同學，而是那些差生。這，就是我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的結果。于是，我制定了提高全班成績的方案，方案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用上半學期把自己的成績趕上來，用實際行動做出表率；第二階段是用下半期鼓動關系好的哥們，希望他們也分階段按一定的目標提高自己的成績；第三階段，用第二學期把全班同學分成兩半，讓學習好的同學與學習差的同學兩兩結對，制定幫扶目標，下達提高任務。總體目標是，力爭在六年級進入全級第一名。

　　方案已定，它就像孫吾空頭上的金圈，使我一天都不敢懈怠，可以說是緊鑼密鼓的實施。我們班的面貌自然一天天發生著明顯的變化。在老師們的見證中，在周老師的期望中，我們班終于躋身在了全級第一名，在升中學考試中，我們班語數雙雙取得了全縣第一的好成績，我們周老師也因此受到了嘉獎。后來，我細細琢磨這件事，對我們周老師還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周老師帶我們前四年，我們班都一至是最濫最差的班，她是怎么想出了這一招，自己輕松自在，卻名利雙豐收。周老師利用了我，成就了她個人，也成就了后來的我。我在她手里得到了鍛煉，不僅長大了，也成熟了。

　　上了中學，林老師慧眼識英雄，我成了世襲的班干部，一任又是三年班長。

 

3

 

　　林老師的目標是三年中不讓一個學生掉隊，他所說的的掉隊就是保證上完三年初中，中途沒有輟學的，可還是有三個同學掉了隊，準確的說，是一個加兩個半個。人怎么能有半個呢？因為一個屬真正的輟學，另外兩個是離開了我們班，但沒有輟學。且聽我一一道來。

　　我們學校是縣城學校，雖說沒有掛什么特殊的牌子，可確是老百姓公認的全縣重點中學，所以，許多家長都想方設法給孩子轉學寄宿就讀，學校僅有的宿舍顯然滿足不了學生的需要，所以周邊的家戶閑置的房子就派上了用場。有的人家為了搶這份生意，索性自己另找房子住，把房子出租給學生住。僅幾年時間，學校就把周邊的房產帶火了，房價像春天的小草蹭蹭往上漲，原來一文不值的小平房便成了搶手貨。我們班78個人，其中35個是住宿生，學校為了學生安全，只安排女生住宿，男生一律在外面自己找房住。我們班是個男多女少的班級，25個男生在外面住。雖然學校要求在校外住的學生家長與房東簽安全合同，學校概不負安全責任，林老師對學生安全十分重視，他把每一個外面住的同學的地點、同宿舍學生的家庭、房東等聯系方式都弄得十分清楚，他經常不定期去檢查，據說還安排了小暗哨，有哪個同學回宿舍不及時，在宿舍胡作非為，他都一清二楚。記得哪是高考的第二天早上，林老師一進教室就大發雷霆，把李有才、孟想兩個住校的男生揪了出來：說，你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兩個男生臉色蒼白，用饑寒交迫形容一點兒不為過。全班同學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靜悄悄的觀看審判。在林老師的厲聲下，李有才慢吞吞地說：去上夜網了。林老師又問：在哪上的？沒上成。沒上成你們一夜未歸，干什么了？我們去上網，結果所有網吧因為高考全部關門停業了，我們在街上轉到十一點，回來時房東大門已鎖了，怕房東第二天告老師，所以我們就沒敢回去。哪一夜你們在哪了？在建行自動取款機的亭子里坐了一夜。林老師再沒有往下問，卻招呼門外的兩個成年人進了教室：你們的這兩個寶貝，一夜未歸，夜網沒上成，竟然在自動取款機亭子里坐了一夜，慶幸的是沒被人販子販走。家長，這責任我負不起，你們還是領回去吧。原來，昨天晚上房東就給林老師打了電話，林老師在縣城里找了大半夜。在這之前，孟想就有過一次上夜網，一夜色未歸的舊帳，當時家長和本人在全班做了保證，這樣的事以后再不可發生。今天的事，李有才也是在孟想的慫恿下才出去的。所以，聽完林老師的話，孟想的家長什么也沒說，就把孟想的書包整理好，帶孟想離開了學校。李有才痛苦流啼，他媽媽也陪著哭，再三請求再給一次機會。林老師讓李有才做出了深刻檢查，檢查四易其稿，終于在家長的參與下當眾宣讀，才得以過關。李有才這家伙也太有才了，別看平時作文寫得不怎么樣，大家沒想到檢查竟寫得那么精彩，讀者動容，聽者動情，弄得全班同學陪著他流淚呢。

　　不說李有才了，孟想算是第一個流失的學生。按林老師的話說，安全不保，學習再好也是零。后來，聽說孟想又回到他老家門口那個小山村學校上學去了。接著再說第二個吧。他叫肖玉成，本是個很不錯的同學，性格開朗，學習也好，可到升初二下學期的時候，他來學校了，但寒假作業一個字也沒寫，他說他是來和老師同學道別的。大家問他為啥不念書，不念書去干啥？他說，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念了，回去了再說，也許離家去創蕩世界。林老師去他家才知道，他爸爸媽媽經常打架，媽媽沒職業，經常泡在麻將場上，爸爸為此也不常回家，聽說外面有了其它女人。他們原本約定好的，等兒子上了大學再離婚，可是兩人實在堅持不住，一見面就罵就打，就在上學期還沒放假時就離了。在法庭上，兩個人都搶著要兒子，可肖玉成說了，就你們倆那德性，不配有兒子，我要獨立自主，自生自滅，所以誰也不跟。法庭宣判離婚時，規定夫妻二人每月各向法院交200元生活費，肖玉成到法院領取。林老師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多次，終以失敗告終。

　　這第三個呢，叫王喜悅。這小丫頭個頭不高，也沒有什么討人喜歡之處，過早近視的雙眼總迷成一條線。可她學習好呀，尤其是語文英語學得好，寫得一手好字一篇好文章，老師經常拿她的作文當范文在班里念。英語也學的好，弄得語文和英語老師搶著要她當課代表。數學雖說不如語數學得好，但也還算中上等吧。總之，她也算是林老師的得意門生吧。沒想到要升初三了，她竟轉學了，轉到一所鄉下中學留級上初二，她家長的理由有三：一是說孩子數學差，需要打打基礎；二是說城里學校競爭太激烈，作業太多，孩子太辛苦；三是說我們班里和她關系要好的同學中有幾個男孩子，怕孩子受影響。林老師聽了哭笑不得，也把我們全班同學郁悶了好多天，我們班痛失了一個文科天才和高中生。

 

4

 

　　有一段時間，班里總是丟東西，弄得班里人心慌慌，有的同學索性中午回家也把沉重的書包背回家。可就是這樣，還是丟東西。我向林老師匯報了好多次，林老師只是淡淡地說，你們整天在班里，我又不在班里，還是你們私下里留心一下啊。我心里很憤憤不悅，老師怎么這樣啊，一點兒不負責！有一次班會課快要下的時候，我站了起來，當眾將了老師一軍：老師，我們班現在總丟東西。老師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氣急敗壞地責叱一番，而是平靜地說：這事我聽說了，我想，拿別人東西的同學也許是自己家里經濟條件不好賣不起書或筆，如果你賣不起，可以說一聲，老師會給你賣，同學們也可以集資幫你，但你要知道，你拿走的不是一本書一支筆，而是別人的學習別人的成績別人的命運，希望這位同學找機會悄悄把東西還給人家，我們不會再追究你。相反，如果讓大家抓住你，你還能在這個班呆下去嗎？你今后走上社會大家怎么看你？如果你有什么難處，可以來找我，老師會幫助你，也會為你保密的。老師講了那么多，大家還是覺得很失望，一來老師對這種小偷小摸如此心慈手軟，二來班里丟東西的事依舊時常發生，而且有時一次就丟十幾個東西。第二個周的班會上，林老師講完了其它事，補充說，拿人東西的同學，希望你盡快住手，想好了來找我。第三個周，又說，拿別人東西的同學，老師已知道拿別人東西的是誰，老師在給你機會，希望你能主動來找老師。這話鬼才信呢，老師你如果知道是誰，為什么不抓出來？如果我是那個小偷，我才沒那么傻去自投羅網呢！可是，到了第四周，有的同學發現自己丟了的東西又回到了自己的書包里，而且班里再沒有發生丟東西的現象。神了，怪了，林老師難道真的知道是誰在偷東西？那是過了大概一學期以后吧，我們在參加勞動中間休息的時候，我湊到林老師跟前，想弄清這個一直壓在我心底的迷。林老師，你真的找到我們偷東西的那個賊了？林老師用怪怪的眼光瞪著我，我們班有賊么？有啊，就是偷大家書和筆的賊啊！林老師很一本正經地說，竊書不算偷。這是我們剛剛學過的課文《孔乙已》中的話。我有些尷尬，像吃了干饃那樣，話噎到氣管里出不來，不知道這談話怎么繼續下去。像這樣的小事，還能難住我？看來你還是小瞧你們林老師了啊。林老師有些得意，臉上漾起一層笑意，這笑意使我不再尷尬，反而增添了接著問下去的膽量。老師，你就說說嘛，我絕對保密。我豎起兩根指頭，我對天發誓，像你一樣保密。林老師笑了，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原來，他在我匯報之前就知道這事了，他派了三拔心腹監視著教室，第一拔是有三個女同學，下課后不離開教室，監視每一個同學的行動；第二拔是家近的三個同學，30分鐘內吃過午飯就到學校，不進教室，而在遠處盯著教室；第三拔是四個住校的同學，兩個人放學后不去吃飯，在遠處盯著教室，20分鐘后另兩個兩學來接替。這三組同學不得互相通氣，每天單獨向老師匯報觀察情況。另外，有個同學反應，這個偷他鋼筆的人可能是為了試試筆的好壞吧，在他的作業本上寫了兩個字。林老師通過核對全班同學的字跡，確定了三個人的嫌疑范圍，最終確定了這個人是誰。我還是很納悶，林老師，你已知道了這個人，你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出來？林老師一臉的沉重，你想啊，如果當眾把他揪出來，他在這個班這個學校還能呆嗎？他今后走上社會還怎么做人？畢竟是個孩子嘛，麻雀雖小還有個瓜籽大的臉呢，要給個改過的機會嘛。林老師，哪他是自己去承認的？是啊，是他自己來承認的，能有勇氣來自己承認，難能可貴啊，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把事往絕了做，你說是吧？我點點頭。林老師，哪他偷的那樣東西呢？有的東西已送別班的同學了，有時換個雪糕吃什么的，有的扔了，凡是最近能想起來的，就悄悄還了，已不在的或忘了的，就不追究了吧。噢，怪不得好多同學說丟了的東西回來了呢。林老師又問，現在班里還丟東西嗎？不了，再也沒有丟過。

　　我和林老師都會心地笑了。

 

5

 

　　我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滔滔不絕地講我們班的事，爺爺奶奶是我最忠實的聽眾，媽媽雖然不像爺爺奶奶那樣，但總是邊干家務活邊聽，所以，時間長了，他們對我們班的每一位老師和大部分同學都十分了解。有一次，爺爺奶奶給媽媽提議說，小玉總說他們林老師好（小玉是我的乳名），要不你帶孩子去看看林老師吧，人家教咱們孩子兩年了，我們做家長的還沒謝過人家呢。于是，年前的一天，媽媽賣了禮物帶著我來到了林老師家。

　　林老師不愧是書香門第，整個屋子里充滿了書香氣息，一幅裝裱很精致的大幅書法作品《沁園春雪》掛在客廳正中，十幾盆花把本來不大的客廳擠得有些臃腫。林老師很熱情地把我們引到他的書房。書房里最多的是書和花，案頭上擺滿了書。媽媽謙恭地說，林老師，像你現在還每天看書學習啊？林老師笑笑，呵，不學習怎么行啊，現在的孩子聰明得不得了，不學習怎么應敷得了啊？再說，幾十年習慣了，每天不看看書就覺得生活中差點什么呢。我不敢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說他們聊天。我看著墻上懸掛的毛筆字問，林老師，這都是誰寫的啊？林老師笑笑，有的是向別人求來的，有的是我自己練習寫的。在我內心深處，對林老師的尊敬一下子上升成了崇拜，我們做學生的每天要學習，沒想到林老師也還每天學習呢，難怪我們林老師知識那么淵博！林老師，我兒子每天回來都講你們班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你，對你很崇拜。林老師笑笑。林老師，我們做家長的帶上一兩個孩子，有時都煩，你帶那么多學生就不煩？呵呵，煩什么，孩子嘛，都很可愛。不過，我剛工作的時候也有煩的時候，尤其對那些調皮的不學習的學生，可現在沒有那種感覺了。這是為什么？我和媽媽都渴望從林老師那里得到答案。林老師嘆了一口氣，講起來了他的一段往事。

　　那是我工作的第二年，帶的是從初一帶上來的初二年級班。那時年青，脾氣暴躁，也沒有經驗。有一天下午，有個家長找到我，說他家上小學三年級兒子昨天放學回家時，被我們班一個叫陳軍的學生攔住，搶走了褲帶，他兒子是提著褲子哭著回去的。我一聽，火就從頭頂騰起來了。勸回了那位家長，一晚上都沒睡著，決定要好好整治這個叫陳軍的學生。這個學生學習中等，平時毛病就很多，仗著自己大，又是學校一位老師的侄子，總愛欺侮同學。第二天一到校，我就到班里厲聲問：是哪個王八蛋把一個小學生的褲帶搶走了？我本想，他一定不敢承認，然后我再叫那個孩子來指證他。沒想到，我話音一落，陳軍就站起來了理直氣狀地說；是我！全班同學靜悄悄地。我氣急敗壞地說：同學們，這是什么行為？這是流氓行為！陳軍的聲音比我的還大：放屁的話！一個做錯了事的學生，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頂撞我，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沖過去，用力扇了他一個耳光。他一腳把凳子踢開，邁到行子中間我的對面，兩眼紅得似乎要冒火。我看他緊掘拳頭，有向我大打出手的樣子。陳軍雖然才是個初二學生，身材比我還要高。我感覺到事態的不妙，如果他動起手來，我這個做老師的在全班學生面前會下不了臺。于是，我以退為守，站到了高高的講臺上。大家看到了吧？陳軍想要打老師了！行，我教不了你，你給我滾出去！陳軍胡亂把書本塞進書包，往肩上一甩，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過了一星期，陳軍的姨父帶著他來找我求我原諒，說他在外面流浪了一個周，后悔了，還想上學。我說，上學可以啊，想哪上就到哪上，我這廟小，容不下他。隨后，陳軍的姨父又搬來了校長給我做工作，我態度很堅決：這個班有他沒有，有我沒他。最后，就再沒有見到陳煙，據說回到家挨了一頓打后，就到外地打工去了。

　　那學生也太可惡了，活該！媽媽不知是同情林老師的遭遇還是奉承林老師，在一旁附合著。林老師搖搖頭，嘆了口氣，面帶悔色地說：不是那樣！誰家沒有孩子？誰沒有從小處過來？我后悔啊，是我肚量太小，不能容一個孩子，是我葬送了一個孩子的人生！這件事擱在我心中已二十年了，像一塊石頭壓得我喘不氣來。多少年來，我一至打聽這個孩子的消息，可總是沒有音訊。說著，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雜志，翻開一頁遞給媽媽。我也湊過去，是林老師發表的一篇文章《向學生懺悔》，寫的就是這件事。我和媽媽閱讀著，屋子里很靜，空氣像是凝固了似的。林老師打破了這氣氛：你們現在應該明白，現在在我眼中的每個孩子為什么都覺得可愛的原因了吧？從那件事后，我經常在不斷的反思，也是從那件事后，我改變了自己，我想信有位名人的話，愛自己的孩子是人，愛別人的孩子是神！我現在能做到，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每一個學生，我相信他們都會成才成人！

　　我記不清當時是怎么結束談話的。后來媽媽每每提起我們林老師，都會感慨地說：林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哪！林老師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日漸高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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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班會課上，林老師很異常，似乎沒有什么正事可講，像拉家常一樣談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他說，有一位女同學喜歡上了自己，經常有事沒事地和他往一起湊，或聊天，或問作業，有時明顯是沒事找事地找個題來向他請教。慢慢地，他也喜歡上了這個女生。可是，兩人從來都沒有戳破這張窗戶紙，只是平時女同學在生活在關心幫助他，他在學習上幫助她。兩個人在學習上都有了明顯的進步，最后兩人都考上了大學，到不同的地方上學。至到今天，各自有了自己的事業，也有了自己的家庭，除了偶爾書信或短信聯系，保持著很友好的同學關系。末了，林老師很感慨地說，如果沒有這份感情做動力，或許兩個人都考不上大學呢。林老師剛講的時候，還有同學在底下竊笑，聽說聽著，大家又無不為林老師這樣坦誠而純潔的感情所打動，聚精會神地聽著，唯恐漏掉一句。因為這是我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在平時，無論是學校還是家里，這是個忌諱的話題，一旦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惹來軒然大波。我們沒想到，林老師今天會講這個話題。接下來，林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年青不衷情？異性間產生愛慕之情是人之常情，如果沒有這種情懷才是不正常的。這種感情是人生中很美好的東西，如果能理性地對待它，會產生無限和動力，如果不能理性地對待它，就如同吸食了毒品會上癮以致遺誤終生。林老師還舉了很多名人以及他在教書過程中遇到的中學生早戀的例子。臨下課時，他只是輕描淡瀉地說，我們同學中有沒有早戀的現象呢？大家竊竊私語，沒有一個人說話。林老師說，據我所知，不但有，而且還不少。我沒有責怪大家的意思，只是希望同學們能恰當地處理好這份感情，不要因此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我相信同學們能處理好的。如果同學們有什么困惑，如果還信任林老師的話，可以抽空閑來找我，我會盡力給予你幫助。當然，前提是我會對你保密。

　　我知道，我們班一對一對傳紙條的同學不少，這在同學中應該不是秘密，只是老師和家長不知道罷了。我應該也算其中的一個吧。說實在，我和班里的一個女同學好了之后，我們倆的學習都明顯下降了，我一天看不到她，干什么都沒心思，像丟了魂似的，上課眼光一瞥見她的背影就發呆走神，為此我也苦腦過，可無法左右自己的感情。要是讓我去找老師坦誠自己的早戀情況，我是沒那個膽量。從那以后，班里沒有人再談及這個話題，可是據我觀察，時不時就有同學往老師辦公室跑，而且從林老師那里回來后，眉頭都舒展了。再往下觀察，發現他們的身心也像卸下了包袱，很輕松，學習成績也日漸上升。我私下了也向關系較好的哥們打探過，可他們都閑口不言，淡然一笑了之。逼急了，也只是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不嘗梨子的滋味，就永遠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而且越是嘗不到，就越想嘗。我為此困惑了好些天，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那是期中考試完的一天下午，我觀察林老師下午沒監考，就等著同學和大部分老師都離校了，我才溜進了老師辦公室。林老師見我來了，笑著說，我給你好幾次機會了，可你就是不來找我，你今天想通了想好了？我頭也不敢抬，囁嚅地說，想通了想好了。你小子，現在是成績一落千丈，從前五名掉到了四十名，是不是早戀惹事的禍？我沒有勇氣承認，只是翁聲翁氣地嗯了一聲，算是承認吧。你和王佳惠好了有一學期了吧，每天上學放學你都在路上等她，一起回家，剛開學時你總是借口向家里要錢，就是為了請王佳惠吃飯。上個月的一個星期天，你爸媽不在家，你還單獨請王佳惠到你家給你過生日……老師，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些事的？我有些急了，看來林老師知道得太多太多，瞞是瞞不住林老師的法眼的，還不如坦白算了。我著急地打斷了老師的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事抖了個一干二凈。坦白完了，自己也感覺輕松了，無論林老師怎么批評我都認了。我還想說，請老師不要給家長說，可林老師揮揮手：這個你放心，你知我知就行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別擔心我會向你家長告狀，也別擔心我會在同學中講。你就說，下一步你準備怎么處理這事？望著林老師誠肯的目光，我鼓足勇氣說：林老師，請您幫助我！林老師笑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只給你建議一點：愛是很美好的，本來沒有錯，只是你愛的不是時候，王佳惠的確是個好女孩，值得你愛，可就因為你們之間的愛慕，毀了你們倆個人，你看，你們倆現在的學習狀況，來年如果兩個有都考不上高中，就意味著上不了大學，那么，你們倆就都成了無業游民，或去當農民，那時候你們還會走到一起嗎？為了今后的幸福，老師建議你們倆好好談談，倆人定個君子協定，現在互相幫助互相鼓勵，看誰的學習成績好，等你們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后再戀愛也不遲。只有時刻為對方的人生前途和未來幸福著想，才是真正的愛。

　　林老師的教誨至今深入我心。我們按林老師的建議做了，林佳惠天生麗質聰明有佳，最后如愿考上了高中，還進了宏志班。我呢，以一分之差落榜了。我嘗到了早戀的滋味，那是一顆澀澀的青蘋果。

 

　　個人簡介：黎明，男。語文高級教師，主編校刊《六中教苑》。自治區黨委政府授予“師德標兵”稱號，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廣電局授予“書香之家”榮譽稱號。市縣作協會員，愛好書法和文學，在各類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及教育教學論文隨筆六十多篇。出版小說《誰動了我的心情》和教學專著《中小學作文教學策略》各一部。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