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偕早期實驗、象征小說兩題
作者:顧偕
沒有這人
A:哲學的基本開場
近來常做夢。
每次驚醒,點煙冥想不由地感到夢的失敗。盡管我試圖用“控制論”或“相對論”原理追回它、比較現實,可過高估計的智慧,終未得心應手。
就這樣,頻繁的失落,愈來愈使我看清人被夢做弄時,仍還有股不肯磨滅的惶惑的自信。面對死亡生活夢之類,真正的生存需要,反而遮天蔽日。某些偶然形式,迫使赤裸的靈魂總去刻苦地做與世無關的建設,仿佛所有潛伏的事實,順七零八碎的想象繼續衍生,定會呈現一些心花怒放的秘密。
我覺得我在為夢殉情。
許許多多同我一樣渴望生和回避死的自然俗物,惟恐不為世界承認,正從殘跡的歷史堆站起來:楚楚姿態,都不乏與我相近的內在最初的本能。作為人的我,雖帶有強烈的文化氣息并像思想家一樣來去反復,可在黯然的沙礫前,光芒的雙眼猶如碰上陌生人,再亮,也只得擦肩而過。
這個世界總是似曾相似。
人與生俱來就愛偎依夢。
我可憐自己既像橫空隕落的有細胞生物,疾速的生長默默的消失,又會被旁物誤作為永久的謎。尤其當我于史詩般窄長的孤獨旅程不歇地邁進,現實的故鄉——夢,竟掩埋了我下次準備帶上的關于美和歡樂的童話。
但我又清晰地悟出沒有夢便沒有生活。
只是永不淡遠的情欲,似河流,總無盡的泛濫英雄們崇拜的顏色,使我常在不自覺中,任意地變成岸。由此我的使命下意識地更換了,膨脹至始的目的濃縮為守護,看那流一直萬古往下,我只在歲月的催促時,加深了蒼老的印象。
再不會有原野。
情緒斷了節奏。腳步深且堅硬,卻走不到春天。萬花盛開,已成一篇封塵的故事。蝴蝶遠離溫和如焰的歸宿,倉皇的太陽極不踏實地于白晝吝嗇的停泊。我被那一點兒的燃燒挑逗著,方死方生,翩翩起舞著魔的記憶。
背后有人議論我是寫詩的兒童。
我也看見自己多次擎著理想,于要融化的雪山下,找一條夢中時常出現的路。那時我有生以來感到了冷,感到歌聲沒有宿營地。森林已不存在,從古生代就延續的綠,頃刻給不知名的石塊壓塌了。飄然而至的,盡為靜止的焦渴。升起的仍是微笑的純情………
我一直處在這樣一個并不輕松的早晨。
直至錯過了可與女人愉快消魂的季節。
盡管我本身還是顆晶亮的種籽,但千萬次的等待,依舊沒相逢到短暫得可以回味千百次的愛,希望便成了一道不致迷路的記號。穿越這記號,我恍然發覺:屬于人類的美好生活,還很遙遠。
所以我要去找一個人。
B:忽然而起的心靈秘會
常感門外與我如同我對門外一樣微不足道。路依然如故。熟悉之地并沒有被什么新異區別。我居然整衣而出,委實荒唐。
但今天是為了L君。
為使他憑直覺就一眼認出我,穿得像古典名著那樣整齊,應該的。即使這樣,我突然發現:人流中,自己并沒神乎其神。掙扎著想變化點什么,想到這些竟是給我無關的人看,激情便又深藏不露了。
L君是我往年心目中并不重要的朋友。
他是許許多多隨時間在我眼前稍縱即逝而非需記憶銘刻的那種。不過是近日想到他,甚或夢里常與他一起漫遊,以至白日他竟代替了我身邊的許多景象,這才讓我不得不沒完沒了要抓住些僅屬我倆的內容來編輯。然而終未成功。
不成功,使我又有了充足的理由,并于不氣餒中要試驗起種種心得。在巨大的自我捉摸時,我最大的擔心是現在沒有聲音將來是不是也沒有聲音?因為我與L君在夢間,都沒說什么。彼此像希臘神話人物那樣,居然都勇敢地不著衣飾!
我們只是在不同之地于同一種時間存在。
最可怕的是本能擴張。
渴望誕生,就不能顧及慘重的隕落。
不然,我只得廝守無休無止諾言的黑暗,只得于我指定的地點,屹立不能作任何排遣的等待。我決要找L君,路我熟悉。
縱然L君是我往年心目中并不重要的朋友。
C:虛妄之路
沒風?;覊m如煙似霧。
樹夾道而立。
抑或枝葉不動我懷疑樹是否活著。幾年前常有類似感覺。然而植物沒死,受云雨陽光滋潤,反倒萌生得很高。即使默默,卻一定都有自己喜愛的往事。
再往前,我確信便有棟樓了。
且固執地認為那樓必定還很新。許多窗,必定仍像煙盒內的錫紙,就算裂著,平靜得也不會惹誰注意。時值正午,入云的建筑在搶燦爛的紫外線。陰影倒底,任由參差的腳步無窮地踩,仿佛毫無任何損傷。關注了很久,我狠一抬頭。
急于找L君究竟為了什么?
歲月悠悠,人生里程那么短暫,而到處充滿了路。今天找L君,明天是否另有一個L君也需自己如斯苦覓?意識為我締造了什么,牢與現實對峙的遠景,以誘惑既將我擠入四顧的縫隙,為何又不讓我作一觀天下的窺視!
人遲早都會消失。我祈求劫難有所啟示。當自己在夜里變老,臉還會真誠嗎?驟然不息的夢照耀著整個人生,漂移不定的歌一如潮漲日落,竟使沉寂的睡眠都滲入了滄桑感。即使有朝一日我能輕易回到童年,百綻之蕾,恐怕也難為我那時的微笑顫栗了!
安慰畢竟不能說明理解。
距離的困惑,緩慢得似乎只有等我過了幾個世紀,方顯成熟。生命難免繼續要在猜測中運行。天際有許多彩虹。云的花野從不焦渴。靜靜的,我為自己準備了什么,想象代替了生活,我缺乏故事。養育我的父母將同我所養育的子女,一塊于這片暴雨將頃的女媧美麗的杰作下疾走至死,無數心靈話語必在不遠的某年某月某一天,隨裂變而崩的地球沖撞滅跡。如果我能頑強地成為化石,以往的愛,都不足為奇。曾有的淚,則更無所謂什么孤獨。
世界也許還會有。但那時,男人和女人都成了大地的記憶,包括我,包括我今天要找的L君——都成了水份子!我可能還會與同類僥幸從汪洋中爬出,并于光滑的灘地爬上真正的岸,去看升起的北斗盤旋的太陽,繼續去做受未來挑逗得發狂的夢………然而,我大概再不會有四肢了,即便欲望仍像從前那樣纏繞著我,想同四周調情,我大概也僅能似蛇一樣有節奏的觸摸,再無跨越。
新大陸就在眼前。
玄妙如詩的峽谷就在眼前。
而我三番五次想要看到的那棵高高的銀杏,乃至在上晶亮躲閃的露珠,卻全沒了。環境重復空蕩。石頭喪失了棱角。路依然為廣闊的一片。而我,卻終究不能站起發抒更多永恒的疑問了!甚或面對新天地,早已忘了第一步,該怎么走。
這些都是我今天沿途的虛無之念。
看來我還得先找到L君。
所有的毀滅意識不過是種設想。
D:猶豫練習
七轉八彎終于找到了心底一直念叨的大樓。樓在路前,被不息的人流橫切。進退維谷,我只得一絲不茍地盯那大樓。
感到渴。感到空氣總不比夜晚清新。我想這白天的空氣許是人們呼吸的混合,要不怎有種不自然的糾結味?
過路的在瞄我。我立刻用眼光回敬。
于這不過是停留一會,是我怯懦得不敢奮勇穿至大樓,還是長久恭順地站在原處沒動,使得他們既像在欣賞一個喪失了尊嚴的過程,又像是為了共同吸引,想從我這爭取到一些相互關聯的主題。我覺得自己是事實被人們夸張了,因了這夸張我感到我的情感正受自己扭曲而逐漸異化。
我企圖聯想,自由發揮這窘境所能隱喻的豐富。然而我的手法一點兒也不自然,怎么也不能賦予眼前情景以普遍深遠之意義。
我的無聊竟成了目標。
我的荒唐我的無意識我的沒頭腦竟使他們去印象去病態般的再現去為自己的目的終得其所。
引人注目可悲!
逝去的歲月總不能忘懷。神秘熱至今還緊緊箍著我的感知領域,長期受神話折磨卻又得不到即使是幻覺的凈化??嚯y的瘋狂多年來把我推上了愚昧境地,升華的——也只能是苦難!我曾準確地服大量的LSD(麻醉藥物)平息情緒,由于失效,便改喝茶、改抽煙,有天發覺自己幾乎成了物質的從屬品,毅然就連這兩樣隨時伴我的美好玩藝也舍棄了。
L君絕不可能知道我會變得現在這樣。
L君肯定要比我好。
路人漸稀?,F在可以過去了。
E:目的永遠在顫抖
向你打聽一個人……他還住這嗎?
L……君?沒聽說過。大概在二樓吧,去那問問。
再欲細探,門已關。
只得朝上找。樓內甚空,往前往后,廊沿森森。每個門既陌生,又熟悉??捶ㄗ笥也欢ǎ杏X不倫不類。貿然而進,猶如墜崖的枯藤落不到實處。轉又想,所有門中,必有一家屬于L君!敢于無視才能找到結果。管它呢。
篤篤篤——嘭嘭嘭……
“來啦來啦。”終于從里急出一漢,敞著滿臉絡胡,眨巴泡眼,咧齒宏亮道:剛睡一會就讓吵醒!找誰,姓什么叫什么?厭神露畢,顧自緊了緊褲,提上拉鏈。
我結舌一陣,忙答“L君,L……”
“敲錯門了!”呯。房內即復異聲:“哪個神經病這時來打岔?哎,又抽煙!我好不容易來再陪陪我嘛……”床驟而嘎嘎細響。
見鬼,在這轉,還不如另找一層。
我像幽靈般從頭飄到尾,從尾蕩到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知怎,腦里竟縈繞起突奔的情欲:女人豐腴的大腿敏捷地叉開,高聳的乳房蘊藏不住的渴望,正閃爍著迷離似醉的親昵,一任粗手遍體延伸,如魚的目光滑來滑去;性感若千年將死未死的泉,陡然晝夜洶涌,猛地爆發便一下擊潰包埋的巖石,鋒利不斷地釋放著似雪的生命……當綠草??茂,人間的謊言仿佛也就此湮滅了。
“L君——L君……”
我陡生欣喜,自狂不己,忘了敲門,放喉便喊。回音升騰片刻,久無響應。三樓只我一個,惟腳步來回。希望只有寄于上面幾層了。四樓。五樓?;蛄鶚瞧邩恰?/span>L君一定在那。
爬樓簡直像登山一樣。無限風光真要在頂峰,再累再艱險,誰都會感到魅力無窮的。
然而四樓人說我一直住這,從未見過有什么L君。
然而五樓人說鄰居們幾乎互不來往即使隔壁突然搬進一個領袖,無人宣傳,照樣不相關。L君是做什么的?
“L君?L君……就是……是……”
我開始亂說:作家——樂隊指揮……對對,就是12345678,舞也跳得很好,當然哪種舞他都會跳。
我想人們大概還需要藝術,看在美的份上,許是由衷還愿透露點什么。然而我又錯了,剛欲轉身,分明聽清這般抱怨:這兒至今從未岀現過怎樣轟動的人物!
我還能做什么,不說了吧。經他這么一講,仿佛L君還沒出生。白來了,冷不防我有點動搖。人在人的背后竟被人忽視得那么卑微。一種自由的理解,居然將崇高想怎么看待就怎么看待!可見公正的認識確實是費力的,而唾棄什么始終又會使自己輕松。
L君本來也不起眼。只是我要極力找他,瞳孔才放大了??晌胰耘f不敢否認,既然感覺到我的L君還沒離開這世上,既然他能使我于遙遠之中為他激情滿懷,那就至少應該有一人——替他的存在感到重要!
我要把今天的尋找當作一項事業。繼續的瞬間,奇跡或許就會不期降臨?,F在已不可能往回走了,只有找到L君,才可證明我沒神經失常。L君不會不告訴點我什么就憑空消失的。或許他也正在等我。的確,我沒有理由輕而易舉地領會那將告訴我或已告訴的任何含義,甚至根本就不該奢望L君必須告訴我些什么。看看他,許是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那么快上剩下的六樓和七樓。
1986年9月于湘潭菊花塘
島
我在這城雖蹲了八九年,許多地方像是與己無關,就一直沒去過。鄰舍周平是位畫家,兜里凡有錢便無法克制,不是走黃河就是竄西藏,沒到必須成為乞丐絕難回轉。
那天我正寫稿,他陡然晃進,先怏怏地說:娘的,這晌袋里空了,真真真是哪也去不成??!見我同情他的觀點,繼而抹開桌上稿紙,一躍落臀,兩眼冒出異光極為興奮道“告訴你個好消息”。我趕緊遞煙,點上按按手:慢慢說慢慢說。他吸罷一口,忽作詭譎:
“曉得城市北嗎?”
“怎么!”
“去過?”
“沒?!?/span>
“好!我告訴你,那有條鐵路……”
“這有什么稀奇?!?/span>
“當然不稀奇。娘的,關鍵是那地方居然有個鋪子——專賣狗肉哩!”
“也不稀奇。我從不吃那玩藝?!?/span>
畫家開始不安地捋了捋很長的發,搖了搖頭,絕不讓我失望地又湊來臉:最主要的是我發現那地方十分的美!空闊、平靜,周圍沒有什么來打擾;晚上坐那泡一壺茶,搞二兩酒,娘的真有點你們文人常說的“意境”哩!
“你去過?”我忍不住動心。
畫家仿佛感到應該謙虛,就一吐一吞道“兩回,兩回?!辈煊X到我很快沉浸在他的描繪中,則放肆詭譎地一拍我肩:怎么樣,今晚我們就去走一遭!帶上你的筆和紙,或許會有靈感哩……
城北果然有條鐵路。
我邊走邊總問周平鐵路早看見了目的地還差多遠,他支支吾吾我們談些別的馬上就到。
信號燈亮得渺渺茫茫,沿獨臥的軌道不停地向前,反倒愈發挨不著。正要疑惑,就聽畫家猛喊一聲:那不是嗎!
迫近鋪子,我終于看清所謂專賣狗肉的格局。門面頂頭繃一塊大油布,布下規矩地擺了三五張桌,散置著六七把椅。陸續有人在那坐下、起身,走往店以外的黑暗;又有不知從何移來的男女,于光明朗朗的“小屋”前,悄然圍案,勢必大嚼一番。
周平想說老板說我急忙替他說春盡夏來冬殘秋至尤其夜晚尤其周末吃客尤其多是不是?畫家會心笑了笑,快步拖我道:
“去占位,咱哥倆也好好嚼它一頓!”
吃客想必均對自己擲金而得的大盤細碟一心一意,故誰也不去重視誰。老板娘像有對火眼金晴,老遠就能判定哪方行人將朝這邊來;瞧見我和周平,流速迎接貴賓似的,便把嫻熟的本領又操一遍??此薏坏冒炎滥ǔ社R子似地又反復撣灰,片刻都不忘殷勤,我猜許是她屠犬超出了一般水平,肯定盯誰,已能嗅明誰是不同凡響的了。
我有觀察人的毛病,老板娘絕對是個少婦。沖她胸脯明顯像兩只倒扣的大碗來分析,那平排得勢均不乏感召力的乳,就足以能使堂內堂外的營生做活。況她皮膚尚無半絲皺類,滿頭還是烏亮的,衣亦凈得不俗,再加游刃有余的狐媚,我真想發動不認識的在座,末了結帳都應踴躍慰老板娘以小費呢。
很快端來了,果真狗肉,一大盤!
我制止饞涎,靜瞠會兒,還是嗔怪道:周兄,讓我看你吃?畫家早已期待得慌,舉箸用力搗碎,接連往口幾送,牙關費勁動了動,亦道:娘的,炒過火了!味還好,還好。哎,詩人一起來嘛!
“不是跟你說了我不吃這玩藝?!?/span>
“那來這吃什么?”
“總還有別的……別的……”
我自小對眾多的肉皆含興趣,卻單單每每不敢問津眼下的這盤。大概是生肖屬狗的緣由,害怕無意中侵滅了自己。那藝術家見我言行一致,執著不肯分享,就暫時歇嘴點了支煙說:你們文人戒律太多,不比我們畫畫的放得開。老板娘——老板娘,喊畢又埋頭。
我獨自要了份臭??干,三兩谷酒,滿滿一碟花生,盡余額另添四包煙,推向畫家說:這兩盒收好我們回去抽。見他食得飛快,儼然要去趕什么似的,就格外加了句你看還想上哪樣直管講,不過這“狗帳”嘛,就只能由你自己代勞了。
畫家似沒聽清,腮幫仍不松馳,待有些噎了,方睜那雙鼓鼓的眼模糊道:啊,你嘰嘰咕咕什么?哎,一盤點點子,還冇運得味出!娘的,劃不來。瞧我一粒一粒不動生色地挾著花生,便猶有所悟,攏來嘴輕說:做生意的,無奸不商。
時已是晚上八九點,尚不算深夜。
頭頂那盞燈必定是瓦數極大,許多莫名小蟲急急忙忙圍著作翻天覆地的嘗試。零零有風拂近,颯然陣子,竟把店的某處場面弄得忽明忽暗了會兒。
畫家拖過椅偎來身,抽出支煙欲銜放下,略帶挑戰的意味,就說:哎,文人,吃出點情緒了嗎?我含笑不應,顧自狠看前方。間或觸到杯,不自覺地便端啜一口,感到味不盡醇,干脆望也不望一仰脖,將剩釀遍底飲空。繼看夜。
“又有什么靈感沖動?”
“……”不想讓若有的所思打斷。
“那條鐵路一清二楚吧?”
“嗯,一清二楚。”冷不防答。
“天還早,再搞幾兩?”畫家起身。
我木然升漲郁悒,希望晶瑩的星紛落。
鐵路近在咫尺,但它屬于遠方。
這里不是小站,火車不會停下。我極怕夜間聽見遙遙傳來的“嗚嗚”聲,此刻倒是意外地直盼能夠迎接到那等感受。
寬廣的空地被凝重的黑粘得失去了層次。
小店渺然地襯著整遍荒涼,很濃的情調愈發形成孤零。四周確乎靜。
吃客影影綽綽,偶暴喧嘩,不久又沓然了。只筷類隔兩下,遂復明快地響著……
有兩青年勾肩搭背,擺足而來。
老板娘感覺特靈,瞇下眼就知這般客是怠慢不得的,于是像候親戚,把自己又隆重再扮一次。妖嬈片刻,尖聲說:啊呀,兩位細老兄好久冇見面影了啊,這晌哪里發財?請進請進咧!
細老兄并不回話,挪了挪步,方寸不亂。一臉的神融至全身,氣聚坦胸,巡視下在座,掏出盒外煙,各彈一支。其中有位道:老板娘,還賣狗肉嗎?
那尖聲立馬連連響應:我不賣這家伙,靠么子掙飯嘛?怎像你們兩位啰,空手跑趟廣州,一回呀就“票老倌”打垛!
“少啰嗦少啰嗦,快搞最新鮮的來,呷完歸屋作死地困一覺,明天又要趕遠路?!?/span>
老板娘轉身,一位細老兄跟了去。
另一位站著,遠掃近瞄發覺我們這桌還空,就從容和氣地招呼一起擠擠。
跟去的細老兄端出兩杯茶,擱下正欲對坐,他的同仁就揮揮手:呆等什么啰,快看她如何切,莫又像上次摻些筋筋襻襻。
畫家似感身旁多了異已,氣氛會分散,則不舒服地別過臉,興致高昂朝我大談古典派和現代美術史。并一再重申,梵高割耳朵,絕不能以為是神經………那異于側竟聽得親切,一沒留神,卻將煙灰彈在茶里,正要喝,橫看水色不對,就勢搖了搖,趁伴沒回,便若無其事地調了杯。
這時廚房就擴出爭論。男聲說直看你這邊勒下子那頭豎一刀,左斬右砍勁就足啦,你望它是死的就好欺些?這坨精得好,就搞這坨整的唦!
哎呀,急起我冬天氣都出汗吶,細老兄啊我做老板娘也為難啊,都給你漂亮的,盡剩下邊角廢料冇一點看相的,如何再賣得脫吧?總要一樣樣搭得來才是嗒!
女聲嘎然,必是協議已定。
狗肉是沒條件再度喊上桌了,周平遺憾吃得太猛,表情老有今晚上愿望只實現了一半的意思。見他不想說話,勾起指頭時不時敲那空盤,我橫一橫心,就將自己還夠消磨的另兩盤,情愿浪費地爽快疊去。
他剛要發話,我緩拍其肩道:周兄難得沾杯,看不出也能奉陪。不過臉還是紅了,沒事吧?我這就叫老板娘砌壺濃茶——咱倆一同醒醒酒。
畫家說沒事沒事把盤子收走。
我怕他仍去沉默,就找來話題:
“最近你很少出屋,關著自己,一定在搞什么創作!歇一歇啰,天才往往都擺脫不了夭折。
天才苦笑了下,馬上振以精神:“哦,我在畫幅畫?!辈⒓泵ρa充說規格為150 X107cm,是有始以來自己一直想搞的杰作。
“還是油畫?”我有點驚訝。
“只能畫油畫。”胸有成竹。
接著內容岔開,他主動向我展示了類似宏圖:講自己有次莫名其妙地看中了部放像機,胡思了整夜,就是想不出用哪種辦法,一下能賺千把塊?!澳锏?,結果想來想去第二天早上才想出我還得必須靠畫畫,有可能弄到那筆錢!唉,看來這輩子只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畫張畫——畫一張好畫啦!文人,你又何打算?”
“這么——”我趕緊翻來慷慨的陳詞:“搞部一流作品!”覺得不過癮,又即興抒情:
“瑞典/是我心中真正的羅馬/畢生縈繞的夢/應在那得到歸宿/只嘆有幫馬爾克斯擋著/我永遠難以到達………”
畫家倒不認為這不是詩,瞧我神情驟然低落,就憤憤不平道:馬爾克斯是什么東西,寫《百年孤獨》的那個?娘的,你想那么多干啥,閉著眼不停地寫就是啦!抽煙抽煙,茶呢?老板娘——老板娘……
銀白的月光于小店一點也起不了作用。漸深的夜,仿佛隨時會由空氣,透來某種惶惑。鐵路匍匐在五十米外的矮坡上。
吃客逐個離去,想必沒人再來了。
四五位依舊泡著,寬松地像是要打發到天亮。老板娘斜肩挨柜,注視著眼前每一主顧,劈哩啪啦撥弄著算盤,難舍難分一樣。
我與畫家自然是邊喝茶邊已扯得海闊天空。
備用的煙,亦出動得差不多了。其實共桌的那兩位,同樣在一支接一支莫名地燒。可我總想,他們又不考慮人類的前途問題,何必瞎抽!其他在座,粗粗的臉老細水長流得話兒不止,像是任何一句,都是系列的至關重要的囑托。
風輕輕吹來了,吃過狗肉的,猶如熱血沸騰全不在乎。我卻有點寒顫。
就見對面的細老兄喚起老板娘:哎,你這位呢硬是不曉得做生意!我們坐著死呷子呷又不是快餐,冇一點聲,真正難得熬啦!去把我們那次幫你搞來的雙卡錄音機擺起,欣賞欣賞鄧麗君——業余時間也要追求追求理想唦!
那少婦裝作又獲秘訣,眼一亮,輕一跺腳,萬分明白的說:哦,你看我里里外外忙得昏了腦殼,怎不記得你們捎把我的那樣貨啊,是要聽下子哩,就放就放。對不住對不住。
于是音樂蕩漾,流往空寂的四野,蜿蜿蜒蜒;電子琴、組合音響,效應著愛的叮嚀,痛惜與歉疚——錯過與辜負,凄清的歌詞一如綻過的花朵、斂翼的鳳凰,在小店懶洋洋起伏軟綿綿跌宕……
忽地平地一聲吼:關啰,甚么鬼胡里花哨,干嚎子嚎,吵得老子酒都咽不進!
“鄧麗君”陡然消失。
老子勝利地舉杯……
“放,哪來的鄉里老倌!你不愛聽,別個喜歡唦,這又不是你堂客的屋!”
老子猛地轉過身,歪來粗臉,仗著酒勢噴出酒氣一步一步逼近:你,你講甚么?她是不是我堂客———未必是是是你的堂客?怕是想死了哩,還反一句,老子正好這幾天冇活動關節!說罷,握得單拳嘎嘎。
倆細老兄更不示弱,騰地同時而起,立定,左右擺開功架。其中一位頓挫道:我看你是灌多了馬尿不清白,在這個屋想放要關隨我,曉得老板娘是誰,她是我表姐!講打是啵,我們倆只要稍稍挨你一下,你半年的工分怕是都養不起哩!
“他媽的倒來嚇我啊,”老子伸掌嘩啦將敵人吃過的盤子一刮在地,決戰似的冒出兇:來唦,一起攏來唦!
老板娘始終在柜臺看“戲”,突聞東西摔破,心一驚,顧不上步姿便像搶險似地趕來,戳著那粗臉就說:啊呀吶,你怕是呷了槍藥,哪來這大的火啊?我前世造得孽做點小生意不易哩,又冇占你便宜你如何非要打爛我的像俱吧!
粗臉愈發粗,撥掉鼻前女人的手,稍以警告:莫點點戳戳喔!幾只爛盤還當傢俱,賠就是的吧,少來插嘴!
“哎呀,剛才你冇聽見我是他的表姐啊,”望了望細老兄,老板娘眨眼又道:做姐姐的,如何不能來勸!
粗臉呸地一聲,踩踩地上的碎盤,漠視說:唱得好聽吶,呷完走人,你跟他就像我與你——不都是狗肉關系喔!
“哎呀呀,你我前世無仇你出言就毒啦!早曉得這樣,該把你潲呷吶!”
粗臉萬沒料到女人亦敢當眾來侮辱,頓起怒火,撐拳便要發揮耳光。倆細老兄不約而同搶上,英武抬肘,抵制惡行道:吃住她不算狠,有什么狠沖這來唦!
“硬要老子動手是吧?”
“不動是我崽?!?/span>
舌戰畢,雙方欲打。我與畫家眼看局勢已夠火候,是挺身的當口了,冒著可能換來的鼻青,則健步去阻攔。
“莫吵嗒,火車來啦!”有人剎那驚叫道。
立時,主張和平的及那非想今宵一決雌雄的,突然共同掉頭,一致朝外望。
空咣咣空咣咣,嗚——嗚嗚……
極響的節奏一下輾碎了整夜的平靜。一排排窗,均有燈朦朧地閃;長車廂若流動的房子,瞬息又消失在不知不覺中……
大家依舊呆望著,以為還有“空咣咣”。
粗臉首先癡迷道:開這么急,趕哪吧?
“哪都去得。”倆細老兄不假思索。
冷風又起。粗臉像是一下清醒些了,卻又不知接著能做甚,便催老板娘結帳。結罷,甚亦不說,先走了。倆細老兄哈欠連連,向少婦亂語會兒,亦勾搭而去。我與畫家見店漸空,時候著實晚了,就告辭。主人惘然若失,自是在后同樣客套下次再來。
我們沿著老路走,畫家又半句不吭。
月光映在鐵軌上,滿天是星星。
想起前方的路更是回去的路,而無論怎樣走路都是那么的長——由衷感到此時的累!于是我推推周平,煩躁地問:
“哎,你說跑這么遠來有何意義?”
畫家轉過身,指指靜在遠處的小店:
“我覺得那構圖好?!?/span>
1987年4月27日生日于湘潭菊花塘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