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巴和他的瘸女人

 

作者：鴻晨

 

上篇

 

　　湟水河畔月牙山腳下的下臺村，有一對四十好幾的夫妻，男的叫萬成，高個子，長臉形，略高的鼻梁，嘴巴一張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女的叫桂花，胖乎乎的圓臉，壯兒結(jié)實的身子，細聲細語。腿腳不靈便，而且左腳拐著，一瘸一瘸身子搖幌著行走。別人眼里看她走路的樣子，不但吃力還挺費勁。

　　他們是一對恩愛相加的夫妻。村人的眼里，萬成是個徹透徹尾心疼妻子的好男人。他特別喜歡桂花胖乎乎的圓臉上沒點絀絀兒顯得年輕漂亮。他懂得女人不容易啊，嫁給他這個窮光蛋，沒吃也沒喝，受了不少困苦，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熬過來了，還給他接二連三地生下兩男兩女的先人娃娃們。你說這不是他萬成的福氣嗎？

　　現(xiàn)在，結(jié)巴萬成把村里的膠皮轱轆大馬車趕到了自己家大門口停下來，對著大門吼：啊啰！你……你……你出來！

　　聽到吼聲，桂花一瘸一拐地閃現(xiàn)在門口。問：今兒去灣里還是到掌上。她指的灣里是月牙山后面的張家灣，掌上指的是峨堡掌。

　　萬成回答，先……先到灣……灣里，再去……去掌…掌上。

　　原來，萬成架著馬車和女人桂花去月牙山后面的張家灣拉運青稞捆子。

　　萬成看起來還是個背羅鍋兒，大嘴巴黃板牙，滿口的黃煙味?？伤谋臼戮褪羌苤z輪大馬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來來回回地拉運青稞捆子，展示他駕馭大馬車的本領(lǐng)和高超的技術(shù)。對于四套馬的馬車，誰能駕馭就能駕馭了的亊嗎？說得勁巧，隊里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就那么一兩個人，結(jié)巴萬成就是其中一個。他手握著長鞭，威風(fēng)凜凜，鞭子啪啪一甩，牲口們踏起四蹄開路了。萬成輕松地夸上前車轅，帶上他頭頂著棗紅綿羊絨頭巾的瘸女人，向月樓山后的張家灣趕去。時值秋末，也是莊稼人拖運捆子的大忙季節(jié)，路上有川流不息的木輪板車，有尕灰驢，黑騾子拖著捆子擦肩而過的唦唦聲。萬成的女人桂花由于殘疾，隊長就派她跟隨萬成的馬車給他打下手裝車，并安排她裝完車把散落地下的青稞穗頭撿起來，少點浪費少點遺憾。這也是隊里多年一直在做的事，一來照顧老弱病殘，二來莊稼人靠糧食，糧食金貴??！

　　膠輪馬車拐進了一塊四方形的莊稼地，半寸高的節(jié)桿在陽光照射下反著青光。馬車在排成人字形青稞捆子旁停下來，萬成和女人隨之下車。女人桂花說：給哈的雜，渾身沒勁兒，還腰來腿不來的，像個病人。

　　萬成接著說，甭……甭說了，我……我也知道…你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了。

　　萬成清楚桂花雖然這幾年干的是輕活，掙不了別人家的女人一樣的高工分，可她那條瘸腿實實在在一年不如一年了。有時候他想著讓她留在家里休息幾日，她就犟著偏不干，說她躺不住，光靠你一個人，一幫兒女們吃啥喝啥哩。說到萬成倆口子的兒女們，老大老二，丫頭們都在讀小學(xué)。名譽上看來是上學(xué)，實際上是去學(xué)校玩的。學(xué)校有上百人的同學(xué)，男男女女玩著熱鬧。兄妹們老實笨拙，沒個心眼兒，更沒點上進心，學(xué)習(xí)上也就一塔糊涂了，老師們都為幾個兄妹擔(dān)心。萬成倆口子的想法跟老師別人不一樣，送他們進校門是省了自己那份操心事，對兄妹幾人沒抱太多的愿望。就這么簡單。

　　一排排青棵捆裝上了車，車廂漸漸高了起來，像個小山。萬成說了：今……今年的穗頭滿……地，我……我走了，你慢慢兒撿。

　　桂花說：莊稼人有句話“一穗落一顆，一畝揀一簸”，你放心。

　　萬成說：下趟完了，我……我們?nèi)ザ肀ぁ啤?/span>

　　萬成倆口子把裝高的馬車用牛皮繩子前前后后捆綁的結(jié)結(jié)實實后，萬成一揚鞭子，膠輪大馬車在松軟軟的田地留下深深的車印，然后，向左一拐彎上了細石子鋪墊的砂路。萬成硬幫的背羅鍋兒身板穿著黑條絨黑紐扣短上衣，貼身是件汗跡斑斑臟兮兮的襖衫，腰間纏著藏藍絲綢舊腰帶，下身黑褲子白底黑布鞋。此時此刻的萬成右手拿著紅穗兒馬鞭，左手拽著僵繩顯得威風(fēng)凜凜，大有車把手的氣派。在他眼里在農(nóng)村干個車館兒會訓(xùn)服套車的烈馬就是他施展本領(lǐng)的一大本事，就像有一技之長的匠人那樣。

　　萬成駕馭的四輪馬車一到打碾場地，嘩啦啦一群男女圍攏過來卸車。他們有的拿著鐵杈揚有的木杈，個個像個捕魚的能手，把散落在馬車周邊七零八落的青稞梱一個個挑起來往青稞垛上甩。小小的垛子早已有人等待，隨之垛上的人與地下相互配合默契，青稞垛就在他們手下越變越大，像個月亮場面旁豎起來的一座假山似的。這些男女一邊干活一面口無遮攔地說：萬成你倆口子厲害啊，一車頂他三車。悠著點，累懷了，晚上嫂夫人不答應(yīng)。

　　打碾場上一片說笑聲。

　　萬成勸當(dāng)沒聽到一樣。朝著半空啪啪一甩紅穗頭鞭子，屁股落在前車轅，又迅速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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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陽光燦爛，馬蹄聲聲。來到地邊萬成?？臻e的機會抽了一鍋早煙，那滋味把他美的渾身上下舒服的打顫兒。他和桂花把撿到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背斗青稞穗頭放上車，又來到了對面的俄博掌。

　　下臺村人簡稱叫俄博掌，其實它全稱是峨博掌遺址?？h志上記載是唐汪式丶卡約文化時代的遺址，屬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贅述一句，無關(guān)緊要。萬成倆口子不識字，沒點啥文化，可他們相信俄博掌周邊的地肥沃，都是些平展展的水澆耕地，每年的莊稼長勢喜人，收成也好。萬成眼前一排排麥捆挺巴眨眼，春播時隊上就把成熟早丶產(chǎn)量好的｀青研1號＇小麥播種在此，看樣子今年的收成已成定局。要說小麥的種植面積可為是限量版的。下臺村的莊稼人就認(rèn)目前的青稞白浪散一個品種，耐寒，而且顆粒飽滿，產(chǎn)量高，種植面積大，雖然青稞屬粗糧，但它能養(yǎng)人能健身壯體。也可以按傳統(tǒng)工藝研磨成青稞炒面，每天清晨起來熬上熟茶，吃一頓香香的炒面又方便又食用。小麥在萬成倆口子眼里很金貴，因為種的少，每戶人家能分到手的當(dāng)然有數(shù)，只是分年過節(jié)才能享用。他倆想越金貴的東西對他家來說沒有享受的分子。再說，他一大家的人都是能吃能喝的主兒，不怕你嫌棄，堂屋里的面框十天半月像融化的雪，一天天見底。這是萬成家避免不了的事實啊。

　　麥子不像青稞散滿在地里的穗頭少些，你看沒多少？女人桂花說。

　　萬成停了車，靠著車轅點上了旱煙，叭嗒叭嗒抽著，臉上的滋味真香，青灰色的煙像云似盤旋在他周圍。瞬間，漸漸向遠處飄去。萬成滅掉旱煙，說：甭?lián)炝?。裝……裝車……

　　桂花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休息，干活的勁兒也足了。她一瘸一拐地拉麥捆再往車上的萬成遞麥捆，身子骨不覺得累，好像個壯勞力。當(dāng)秋陽斜過，人和馬車?yán)麻L長的影子時。馬車被高高地裝滿，像一道風(fēng)景似的。萬成駕起他心愛而高大的馬車徐徐離開田埂地，在坑坑洼洼不太平坦的土坡道上，揚起灰塵踏著節(jié)拍迅速而去。

　　萬成的女人桂花和她之前在張家灣撿到的青稞穗頭如愿地躺在車?yán)斏?，在夕陽里，在霞光里，來到了打碾場院里。三塊藍球場大小的打碾場，分別是麥子和碗豆為數(shù)不多的場地。麥子和碗豆都是稀罕物，種的面積少是一方面，在那時稀罕的讓人顯得都金貴。在村人的心目中，麥子與碗豆，好比一對人見人愛的雙胞胎兒。其次是堆放糧食的場地。干凈光潔，打碾好的青稞粒粒飽滿，村干部們集合一起以按勞分配的原則分配給莊戶人家。假如有剩余的糧食，堆放成小山樣子，安排青壯年守夜看護，直到打碾任務(wù)完成后稞粒歸倉。最大的也是青稞垛子打碾場。萬成打小就聽父輩們說的莊稼話是：“捆子在地里不算，拉到場上算一半，收到倉里才算完”。萬成來到眼前高他幾倍的青稞垛旁心里在說，看看青稞垛，估計今年的收成不會底，稞粒滿滿，醉倒人哩。糧食足夠了，不愁短糧了。

　　這時萬成的女人桂花一瘸一拐來到跟前，說：牲口也放走了，回家吧。

　　嗯……嗯，萬成知道駕車的騾馬己習(xí)慣了自己回飼養(yǎng)院，這點他放心。隨后，加入到三三兩兩回家的人群，拖著疲憊的步子，和桂花前前后后踏進了家門。

　　桂……桂花，你……你看見場面上……上一堆堆糧……糧食嗎沒？多……多眼熱。萬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桂花心里平靜的如一潭水，表面上卻苦惱著，場面上堆起的糧食再多，能分到手里的沒有多少？看看家里精光光張嘴能吃能喝的，還要節(jié)省來節(jié)省去還是吃了上頓想下頓，這個窮家呀缺糧的事一直困撓著她。桂花自語道：一粒糧食一粒金，糧食金貴啊！你我多爭工分多分糧。

　　萬成此時的想法比較亂，自責(zé)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年年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地勞苦，還是在莊員們面前落下個困難戶的臭名。再看看家里出出進進半大不小的吃貨們，沒一個頂事兒替他倆分擔(dān)點責(zé)任，而是躺平了由老子供養(yǎng)著。復(fù)雜和自責(zé)的事兒再不想了，命運就是老天賜的，不信還沒有個出頭之日。萬成心里在默默祈禱。

　　幾天后，下臺村忙忙碌碌的打碾全面拉開了序幕。萬成由車把式干起了每天跟著牲畜屁股后面打圓場的老巴式。莊稼人干活樣樣精通，老話兒說的好，實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沒治了。幾天下來，萬成感覺輕松了不少，每每打圓場時，他那雙眼珠子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堆放糧食的場面上。陽光下，青稞粒金黃金黃的耀眼，他幻想著擁有這么多糧食，該有多好??！他想用牛毛編成的黑口袋一個個拖回家放在人人能看見的東廂房，那是多美多自豪多幸福的事，還把堂屋里那一對大紅面櫃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难b齊實了，誰還敢在人前頭說我萬成的不是。

 

結(jié)尾篇

 

　　萬成倆口子想歸想，日子照常過。

　　有—天，萬成跟女人桂花喧，我要干一件大事，讓你看看。

　　桂花覺得看萬成怪怪的，你弱拉啫誰啊欺負(fù)的人，能干啥大事兒？就問：啥事？

　　萬成越加怪怪地吐出一句：不... ...不說... ...

　　桂花丈兒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頭暗暗罵道，把他先人哈，你是畜生嗎？

　　傍晚，吃過女人桂花做的雜和面湯，萬成巧無聲息地獨自一個人溜出了院落的大門，向一個方向行走。腳底下坎坎凹凹，高低不平，雙腿像吊著個大石頭沉重的要死。傍晚的風(fēng)，涼瘦瘦的，吹得倒也有七分的爽快。萬成來到潺潺流動的泉水河邊，停下腳步，抬頭探視了下打碾場，那兒靜靜地沒啥。他又轉(zhuǎn)身返回原路慢慢騰騰走著。心想，時間還早點，再捎等會兒，先把準(zhǔn)備的東西帶身上。想著，拐進了自家的巷道，從門口的土圈里取出黑口袋，纏在駝背的腰身上，又大步離開了。轉(zhuǎn)瞬間，天空拉下了黑幕，周邊的莊廓院落投下暗影。萬成啥也不想，時機己到。不知道他那來的一股勁兒，飛速趕到堆放青稞的場面，日急荒忙地把黑口袋一放，跪在糧堆往口袋眼里裝呀裝，至到他能背動時為止……

　　萬成在黑嗒麻胡顫顫抖抖的情況下，用他還算硬朗的駝背來來回回跑了二趟，做下了偷雞摸狗見不得人也丟盡家人臉面的事。做完事兒后，他心虛的偷偷摸摸地爬上炕，睡在了女人桂花的一旁，閉上嘴巴從鼻孔里吐氣，裝成熟睡的樣子。但他的心在胸腔里跳個不停，好像要跳出來一樣，他全身上下直冒虛汗珠子，這一夜，把萬成折騰的焦頭爛額，屁滾尿流。后來，他想想應(yīng)了做賊心虛那句話。

　　也怪，對于萬成那晚的“行動”，隊里安排守護的人員沒有絲毫的發(fā)現(xiàn)。后來，守護人員談，他們遲來了一會，而且沒觀察堆放糧食的場地，直接到值班帳篷躺下了，造成了萬成偷糧成功的機會。

　　翌日早上，桂花發(fā)現(xiàn)萬成死氣白賴的樣子，隨口就問：不起來，還賴在炕上干啥？

　　萬成有氣無力地說：我 …我干了件見…見不得人的事。

　　桂花又問：啥事？

　　萬成答：我是個畜…畜生，不…不是人？

　　桂花說：你干了啥壞天良的事兒了？快說。

　　萬成：我  …我把場面上的糧     …糧食背了些。我  …我后悔了！該死！

　　桂花急了，罵：你這肘實，“馬不跳著鞍子跳者”，不痛的指頭往磨眼里塞哩。趕緊，趕緊還給走！

　　桂花一瘸一拐地揪著萬成的耳朵，往房門外走，邊氣急敗壞地說：人心沒有雞蛋大，騎上騾子想大馬。你貪心不足，造了啥孽了。

　　萬成低下頭慚愧無比，無法作答。

 

　　作者簡介：鴻晨，文學(xué)愛好者，在諸多刊物和文學(xué)平臺發(fā)表大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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