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這是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當(dāng)代著名詩人顧偕28歲時創(chuàng)作的長篇　　未完稿《惡房東》中，抽取的兩個篇章。

 

人性寫生二題（短篇）

 

作者：顧偕

 

退伍兵阿官

 

　　接連三晚，阿官總不能瞑目睡去。

 

　　這靜悄悄的世界和滿天不墜的星斗，重復(fù)地讓他觸及到某處平原，某座滾卷著濃煙的山脊。那平原山脊的微月亦如今夜：有著一樣的清朗，一樣使人感情不免要起伏點什么的誘惑。當(dāng)然，偶爾走神地聯(lián)想到“地?zé)o完膚”的彈痕，聯(lián)想被死神一下從身邊或眼前掠去的戰(zhàn)友和敵軍，所有回憶又不那么自如了。

 

　　好歹阿官亦是出過國的，這“囯”固然不及東洋西洋那般似錦繁華，但畢竟跨出了國境，就不容易。凡事都要想得開，做人怎能攀比。許多年過去了，阿官對許多事亦日趨淡泊。那場戰(zhàn)爭已結(jié)束36年，現(xiàn)在有些年輕的父親總愛油嘴的說他們老了，才三十出頭，怎么算，亦還沒有我這段36年的歷史長??！可從內(nèi)心來看，阿官又深感這長長的歷史，未給自己多大實質(zhì)性的鼓勵，有時甚至使他遺憾去鴨綠江那邊參戰(zhàn)太晚，做一各英雄的機會太少、整個戰(zhàn)爭亦結(jié)束得太快！那種從地獄歸來的感覺，日復(fù)一日迫使阿官對大家都曾擁有的榮耀——看得并不比一條揀回的生命重。尤其是朝鮮人送的那枚勛章，質(zhì)地太差，勛章嘛就應(yīng)當(dāng)用黃金和白銀，一塊銅皮算什么，太不想保存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次要的。人不能總結(jié)，一回顧一總結(jié)，某種恍恍惚惚的末日就跟著來了。因此阿官很痛恨戰(zhàn)爭殘酷來殘酷去，最終竟沒給他健康的身軀，留下哪一級受人祟敬的紀(jì)念，以致他想到要教育后代，便猛然苦于拍不出內(nèi)外有傷的證據(jù)。

 

　　阿官只好喝酒，只好抽煙，能干掉許多不平凡酒精的人，必定亦是要有點膽量的。能在自己泡制的滿室煙霧中靜坐的，亦說明這人到了非思考一些問題不可的時候了。盡管阿官明白，這煙這酒，起初不過是他回憶的后遺癥。但有些癥，是無需問醫(yī)的。拒絕了煙和酒，阿官著實無法想象日子該怎么過，工作將如何進(jìn)行？在沒有女人的夜晚又能以甚么樣的心情，督促自己酣然困著！

 

　　二十年前可不是這樣的，阿官想搞什么都怡然自得，從未碰到哪些解決不了的麻煩。阿官個頭不高，卻很有力氣。正是這股每天直憋的力氣，推動和慫恿著阿官這像被大斧伐去一截的墩子般體形，日夜要迎風(fēng)抖擻。他的為人自是眾口交譽，在一系列難忘歲月，最使阿官不能謙虛的，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是江南勝地。這在當(dāng)?shù)厝讼雭矸路鹗诌b遠(yuǎn)的那片沃土，迄今仍零零落落地影響著阿官的周圍。故友和現(xiàn)代人之所以不敢怠慢他，除阿官早已把自己磨練得極能趨習(xí)隨俗，并于某個行當(dāng)堪稱里手外，更多的，似乎還是暗暗計較這人曾來自何方。因為世界之大，好地方畢竟是不多的。

 

　　——許久沒回去了吧，怎么不去看看？你們那里，現(xiàn)在就更……

 

　　沒等旁人話落，阿官通常便揮揮手，一幅頗不在意的樣子說那算什么。的確，“那算什么”，可以講是阿官經(jīng)久不衰的口頭禪。過去，當(dāng)他不愿與外一起描繪對自己的羨慕時，那算什么恰好是很能證明他的優(yōu)越的。而如今這淡淡的四字，無論于任何場合，再從阿官口里忍不住出來，無疑就極富一種極深的態(tài)度了。人們很難摸透阿官整天在想著什么。阿官呢，不管走哪條路，步履總放得很慢，所邁的腳亦從不見有半點響聲，就像老貓在行走。有些人一生都在回憶，阿官不愛吱聲，想來他自己就很滿足永遠(yuǎn)取這種方式，插進(jìn)人群中生活。誰會料到阿官今天或明日究竟要做什么呢，沒人料到，不會有誰曉得。他的出手總是不凡的，那對凡事都一絲不茍的舉動，委實又讓許多人醉心于能有一日，能夠深入地看到他的每個念頭。而最近幾年來，大伙就愈發(fā)不敢忽視阿官給左右?guī)淼娜魏雾懧暳?。只要他稍一舉錘，人們都將自愿集中精力，因為阿官師傅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敲打一樣什么東西，他必定總有目的。而阿官的目的，偏偏一般都是符合公眾這樣或那樣怎么亦難實現(xiàn)的心愿的。不光錘聲好聽，那姿勢，亦頗似經(jīng)過了排練而無不生動地穩(wěn)扎穩(wěn)打。這就要使人覺得“工人階級有力量”這支老歌，用來獻(xiàn)給阿官，是唯一最能表達(dá)同行們感嘆的心情的。

 

　　然而阿官并不這么想。那算什么！不過是為了做做便做做而已。他為自己無形中樹立的威嚴(yán)，于內(nèi)心感到可笑。在他工作范圍，人們需要的技術(shù)，阿官都有了。既有了，那就可以不屑一顧。學(xué)到的東西到死都是丟不掉的，阿官根本不需化腦筋去想工作上的事。如果不是為了一份優(yōu)厚工資，上班對他來說徹底是業(yè)余的，用阿官的話講就是“幫忙”。

 

　　有些人一生都在回憶。阿官總感覺到自己這一生，有許多過去和繼往開來的事，等著他去想?；钪娜蝿?wù)是艱巨的，阿官一直體會到的艱巨，便是至今還不能把他愈想愈多的任務(wù)，整理得像自己的錘聲那樣絲毫不亂。

 

　　離開部隊是件很痛苦的事。

 

　　其實阿官的性格是軍營式的，呆在那南腔北調(diào)語氣又相近統(tǒng)一的圈子里，阿官從未感到過孤獨。駐軍的形象是神圣的，能領(lǐng)略這種滋味，需要有一個類似穿越烽火的過程，不是人人都可隨隨便便的享受。誰敢否定外面的世界不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至少阿官就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是象征和平的其中之一。因此這世界的大街小巷，乃至酒樓茶肆，一概被他看作是地方上的什么。人民不管多大，亦都是他眼里的老百姓。若干年之若干年，每當(dāng)他神采飛揚地走出崗哨，面對要去的地方，事先總有一種由不得自己遏制的統(tǒng)帥心理。正是這心理，在他所到之處溜達(dá)時，深感如斯做人下去是極為美好的。現(xiàn)在退伍了，退伍好久了！幾十年間做了什么，阿官全然記不清。他只曉得卸下軍裝那一刻，眼前不再是草綠色，不再會復(fù)活我阿官擁有的世界。沒做成將軍沒當(dāng)上英雄胸前沒佩有一枚質(zhì)地燦爛的勛章并不可怕，但沒有了這身自己一直確信能意味著什么的草綠色，一切——那么都沒必要了?；厝ジ缮酰刻岚萎?dāng)鄉(xiāng)長當(dāng)鎮(zhèn)長當(dāng)十幾號人的民兵指揮？最初興許是高尚的，但混跡于鄉(xiāng)民之間久了，標(biāo)榜就會沒多大實際價值。阿官是深深理解這些江東父老和兄弟姐妹們的日常意識的。我生來就比他們都矮，只是這幫人見聞所限，一時會隆重地待我，日子長了，我仍是他們在我從軍前看到的阿官！而我恰恰是為了這個，才出國冒險冒死的。何況至今自己還未娶妻生子，這么多年在外身無長物，且本不英俊的臉瞠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又黑了許多老了許多，如此復(fù)原而去，光采又能照多幾人？不穿軍裝亦罷，阿官執(zhí)意要求留在部隊。他一無家室二無親眷，首長們自是很同情這個苦大仇深士兵的出身的。阿官同志早年跟孤兒院抱出的差不了多少，他是被收養(yǎng)成長的，那戶人家是小鎮(zhèn)上的資產(chǎn)階級。小阿是報國心切覺悟高才參的軍，這樣的青年，組織應(yīng)當(dāng)予以他極大的溫暖。再說，黨教育他學(xué)會了技術(shù)，革命隊伍里哪天不需要修修弄弄的人啊。不穿軍裝也罷，這么輕易的留下，阿官亦很滿足。換來換去老一種顏色的衣服，早晩會把視力搞壞的。退伍嘛就該有個退伍的樣子，于是阿官將上級安慰他的那筆錢，豪情滿懷置辦了整套春夏秋冬的便裝。人不能沒有足夠的衣服，一輩子的衣服，必須在有錢的時候，體面的充分考慮好。因此阿官除了退伍后依舊有所得食，年年更不愁衣穿。

 

　　衣食住行無憂了，人生缺的就是女人。阿官這便終于三番五次地想著結(jié)婚。人生當(dāng)有幾場自己的大戲，盡管工作實際上，早已成了阿官的生活。

 

堯珍阿婆

 

　　江南每一處大概都是好的。但好中最好的，恐怕就數(shù)曾是十里洋場的上海。

 

　　從前的斜橋比現(xiàn)在還熱鬧，各路大小商販都愛在那云集。十九世紀(jì)前后，這兒曾是上海老城的外圍。當(dāng)年太平軍的小刀會，于豫園一帶乒乒乓乓策劃推翻帝制清朝時，不少本土和江浙移民，就高瞻地看中了這塊來日必能獲利發(fā)財?shù)膶毜?。斜橋近臨城池，遠(yuǎn)瀕興隆萬物即可交通四海的十六鋪碼頭。盡管現(xiàn)在它已不算都市的統(tǒng)貨中心了，可許多與天與地共存的百年老店，仍從大敞的門扉里，還辛苦地發(fā)出不甘落于形勢的??喝的光芒。所憾世多遷變，滄桑人海，總要吐故納新般的演進(jìn)。這一演進(jìn)，難免就會使個別忙不迭地的失去什么，甚至由時代幫他們差掉——先頭蠻能營生而心痛這下舍棄的職業(yè)。堯珍阿婆便是鮮明一例。

 

　　她的本，其實并不大。不過是個隨肩就可擔(dān)走擺開的攤子。然而那攤上的零碎內(nèi)容，多年來一直維系著他人生活上的零碎需求，感情上就不免要作點怪了。再講生意已做到天堂門口，從江南小鎮(zhèn)把自己的愛好發(fā)揚到了大上海，并且近來亦能相對發(fā)達(dá)漸開富裕門戶，突然歇業(yè)，畢竟不能使再有頭腦的，仍繼續(xù)保持多少理智。幸虧堯珍阿婆憑一幅瘦臉，歷來就是注定不可能不會謀劃斷算的，故在她確信此生絕無方針挽回那斜橋的攤子據(jù)點時，清畢積蓄，當(dāng)即則義無反顧地買了間自己終于覺得不大不細(xì)的屋。那屋，自然是在斜橋身邊的董家坊。而清晨和夜晚老將馬桶刷得響徹坊內(nèi)，且馬將與叫鬧聲不到三更誓不絕的這條弄堂，恰巧就是江浙移民的大本營。

 

　　堯珍阿婆選中這來重新過日子，無疑又是天經(jīng)地義。

 

　　終年落腳場所安頓好了，靠甚生活，確乎是件日后的關(guān)鍵大事。在開銷極高的上海灘，再厚的家底，哪個又能保證坐吃而不山空？況且自己自傾箱購得了這處房產(chǎn)，手頭所剩早已不多，倘若再無對策下去，必會日漸窮窘的。究竟能以什么謀取一碗好飯，至此堯珍阿婆第一次陷入了困惑。說文化，倒亦絕非沒有，然而所識的字只有那么多，總共還不及以往搬進(jìn)搬出的百貨，這就頓使堯珍阿婆意識到了做人的局限。但董家坊整條弄堂，哪家又有多大的水平？隔壁老頭老太每晚有時在牌桌上瞎搞起來，票子就像從窗外吹進(jìn)來的，發(fā)昏似的那么多，這算什么原因！堯珍阿婆仔細(xì)想了想，覺得這種現(xiàn)象十分值得考察。不把身邊人的財路摸清楚，自己是極難在快喝西北風(fēng)時，立穩(wěn)腳板的。

 

　　主意打定后，堯珍阿婆便逐一遂往窺視，遍尋所有與己一樣的移民生業(yè)?？商斓紫滤^的移民，各個都是精明的，一俟他們發(fā)覺有人處心要刺探什么，任何有關(guān)小康的翔實，馬上就會以千變?nèi)f幻搪塞掩飾過去。甚至再遇這類人，干脆抽身走避。故此堯珍阿婆一切試圖，自是概無靈效，只得重拿主意了。

 

　　從前攤子上的買賣是無需多大力氣的。早晚只須瞪大眼，耳聽八方，想吆喝就??喝幾聲，能說會道就行。想到能說會道，堯珍阿婆猛然大悟而醒。嘴巴是個特長，凡事好壞，最終哪樁不是由嘴巴來決定的？我們做過生意的，應(yīng)比一般人更會發(fā)現(xiàn)每句話的作用。如果單借嘴巴就可生存下去，無本且凈收利潤，那在董家坊我是再快活不過的了。堯珍阿婆總算想通的出路，那便是——說媒。常言道促成一媒，能得十八只蹄膀。這碗飯吃起來，肯定是比較容易。

 

　　但現(xiàn)世年歲畢竟又不同于往日。

 

　　過去做媒婆的，可邊甩手絹邊東家西舍明目張膽地跑，絲毫不必顧忌旁人的尖眼雜舌。如今呢，那像旗幟一樣能夠證明身份的手絹，非但不好隨意揮舞，且有甚成果，亦容不得就去大步流星的。堯珍阿婆盡管已選擇了說媒，可心里，卻又感到了極不痛快。每當(dāng)她有了想法和目標(biāo)，欲出去游說，即刻就會浮想到許多窗戶：他們一定會像昨天那樣，借曬被單涼衣服的機會久久地盯我，一定會看牢我目送我怎樣走出董家坊，再鬼鬼祟祟的等我回來……這算什么！我好歹亦有把骨頭了，這些人在背后議論起什么，一定是沒有分寸的。顧慮一多，情緒便不踏實起來。更壞的是，還會影響到媒妁之言的藝術(shù)。放棄嗎，夸耀和罵名都出現(xiàn)過了。既然那“罵”，我從未直接聽得一句，閑話不能使我失去什么，那我還是多想想愉快的十大只蹄膀吧。不過地點要換，離這董家坊環(huán)境愈遠(yuǎn)愈好。寧可多跑跑，跑遠(yuǎn)點，人心如豆腐，總會有人不讓我白辛苦的。

 

　　一番思想斗爭后，堯珍阿婆開朗多了。反正人都是要吃飯的，光彩不光彩，日子好過了誰還能不佩服！再講我是為別人好，婚姻這樁大事，從古到今豈能沒有參謀。年輕人隨便自己作主，還要老年人活在世界干什么。

 

　　堯珍阿婆早年喪夫，膝下無子，將近三年就這么單槍匹馬地過，倒亦向來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但自從親歷了替人穿針引線的生涯，這位民間月老陡然覺出：沒有男人的女人，亦是很難算是真正的女人的。自己雖然月經(jīng)沒來多年了，可頭發(fā)至今沒白一根。即使要不到小囡，亦不該這么天天的等老啊。這里人對上了五十歲的就喊阿婆，算什么原因？是不是一個人先死了另一個亦快了？我看我身體除老毛病哮喘外，其他都是很健的，并且腳勁亦不像先前來回哪里就感到吃力。董家坊這批瘟孫一定暗中認(rèn)為我不該這么早就沒有男人，那我明正順找一個就是了，這樣亦算不辜負(fù)自己的行業(yè)。對，還是要有個老頭在身邊好。他沒事可以去練太極拳。據(jù)說堅持練太極拳的，都能夠長壽。

 

　　沒隔多久，董家坊鄰居果然看清堯珍阿婆，不再是婷婷獨立一人了。當(dāng)他們終于弄明那個比誰都胖得意外——且走路從不斜視左右的中年漢子，就是堯家新主，立時私下均抱極不順眼的不平。一串鞭炮都沒放，禮儀總該有的吧，偷偷摸摸怎么連喜糖亦舍不得請人吃！太不光明了。這個肚皮大得一根褲帶肯定不夠的男人是誰，他現(xiàn)在熟門熟路般的于這出出進(jìn)進(jìn)，居然傲慢地招呼都不跟大家打一聲，實在沒有道理。堯珍阿婆這么同所有人混混過去，是不是很不應(yīng)該？我們哪一天碰到她，不是主動客氣地喊她一句阿姿阿婆！唉，人心不好，遲早還會遭孽的，你看好了。其實說一說介紹下胖新郎倌，又有什么要緊呢，任何人都不會怪她年老花開不該的，堯珍阿婆亦真是。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對擅用肉體思想的女人來說，這的確更能顯示出其微妙。堯珍阿婆固然已不能回頭仰望洶涌的春心，亦無力量去復(fù)蘇多年以前的床第之事，但略皺的皮膚僅能證明，個別摸得著的纖維組織蒙有歲月的陰影，卻并不以此就可推斷，埋于靈魂深處的性意識，隨年齡同樣亦走向衰竭和死亡了。董家壇這時看見的堯珍阿婆，雖不如他們想象中掉了牙的狐貍精那般嫵媚，倒亦確實終日滿面紅光，確實會叫人不放心地必須總要想到點什么。盡管她每天不過是仍舊出去跑跑，但趟趟換上的鞋，沒有一次不是干凈的。收束得這般細(xì)致干什么，想過十八歲的日子？還有，那個比自己女人都小五六歲的大肚皮，看來亦是很擁護(hù)贊成這老太婆繼續(xù)去貪別人十八只蹄膀的，這就不好，胖子血壓高絕對不能共同與狐貍精一起，再吃那么多油膩東西了。再有便是，男人有了家，怎么還能讓屋里整天沒人照應(yīng)呢，我們應(yīng)當(dāng)尋機會一起去勸勸他，請他別再讓堯珍阿婆到處亂跑了，這么大年紀(jì)萬一有什么事，董家坊的前前后后是經(jīng)不起嚇的。不過堯珍阿亦是有福氣了，不過他們兩個都沒有孩子，現(xiàn)在沒有，今后亦就永遠(yuǎn)不可能有了吧。一輩子人生黃土就快到胸口了，生不出小孩又困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思？實在不曉得堯珍阿婆是怎么想的。唉，現(xiàn)在人什么事，都是怪兮兮的！

 

　　第一聲雞叫后，堯珍阿婆就再亦沒睡著過。

 

　　先是臉朝著墻，睜了好一陣眼睛仍未看清什么，這便轉(zhuǎn)向窗口。昨晚窗簾只拉上一半，從另半扇還算透明的窗前，她一下瞥見了幾顆遙遠(yuǎn)的星星。夜空依然很靜，順著玻璃往外一直看去，一切很像是假的。星星還在老地方，這幾顆都不怎么亮。今天是什么日子，堯珍阿婆正為推算苦惱。身邊的胖男人動了下翻了個邊，跟著鋪板就像快裂似的，鉆出很沉的響聲。堯珍阿婆一驚，神志馬上不那么朦朧了。在距天亮還有一段的時間里，隨后她再亦勾不起任何心思，只愣愣地看著閃著極高的星星，情緒始終談然，耳朵就始終聽到滿屋非輕即重各種節(jié)奏的鼾聲。幾次她想從頭再想些什么，最終卻還是什么亦沒想起。現(xiàn)在天還黑，她決定逼自己繼續(xù)睡一睡?？梢婚]上眼皮，便老覺得：自己的整個感覺一直在受那鼾聲支配，甚至根本不想聽，竟偏偏每分每秒地在聽著一種毫無新意起伏著的節(jié)奏！堯珍阿婆憋不住了，想拍醒身邊。但胖子都是珍惜睡的，她怕男人火冒三丈。

 

　　自從有了這位江北男人，堯珍阿婆對什么都是滿意的。但遇到今晚這樣的失眠，她又鮮明地認(rèn)識到：嫁人是個錯誤。呼嚕呼嚕實在太大了，隔壁鄰居肯定亦一定受到了影響。自己困不著不要緊，可閉眼睛什么都想不起，就真正令人頭大。豬啰——豬啰豬啰，堯珍阿婆這時強烈意識到大腦就快失控，就快迴蕩滿腦子豬啰的形象了。胖男人驟而又一翻邊，鋪板突又鉆出很沉響聲，她嚇了一跳，連忙罪過罪過，我剛才在瞎想點什么！

 

　　堯珍阿婆摸了件上衣，隨便披在身，輕輕滑下床。她在屋內(nèi)踮腳轉(zhuǎn)了圈，仍未想出要做的事，這便小心揭開蓋，很慢拉下褲，安然坐到馬桶上了。現(xiàn)在她只能雙手托住顎，神情嚴(yán)肅地使勁屏氣，盼望立刻能聽到自己的響聲。第二次雞嗚時，堯珍阿婆猛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想起這么久什么亦沒坐出，于是沮喪地起身，干脆和衣又踏床進(jìn)了那位居然沒被吵醒的被窩。

 

　　這時天開始有了微亮。窗外遙遠(yuǎn)的星星，在一顆一顆地消失。對面的曬臺，亦漸漸清楚起來了。一接近黎明，身邊的鼾聲仿佛能感到再打擾就不光彩，便以粗而即細(xì)的呼吸，慢慢緩沖著。董家坊惟一告別語言的啞巴，就住堯珍阿婆窗對面。這位其實很想講話，卻此生像是永遠(yuǎn)說不出半句的漢子，一年四季不論酷暑嚴(yán)寒，每天都要在極早的時候，到這自家曬臺嘰哩哇啦地喊些什么。堯珍阿婆平時睡得很好時，通常亦就被比鬧鐘還靈的吵聲叫醒。今天她很想跟這漢子做幾個手勢，但暗示什么呢，堯珍阿婆仍未將最簡潔的內(nèi)容準(zhǔn)備好。況且??戶離床亦遠(yuǎn)，啞巴亦未必聽得見看得明我要對他張手比劃發(fā)表些什么。

 

　　“堯珍，起來啦——什么時候起來的？”胖男人耷拉著眼皮，身子像壓路機似地在鋪板輾幾下，突然粗聲粗氣道。

 

　　堯珍阿婆望了望床頭，掉轉(zhuǎn)頭說：你管我什么時候起來的做什么，你只顧打呼嚕就是了。

 

　　“呼嚕怎么啦，我又沒成心叫自己打呼?！笄逶缇蜑檫@個不開心？泡飯弄好嗎，吃過了嗎？”

 

　　“等你來弄啊，晚飯都快了！你自己起來再熱一熱吧，我沒功夫了。今朝我還有要緊事去做呢，過了七點就走?！?/span>

 

　　“走？走到哪里去？”胖子忙從被里挺起背，狠狠伸了個懶腰，依舊眼皮耷拉著問。

 

　　堯珍阿婆就說一天到晚究竟在動什么腦筋，記性這么不好，我昨天跟你怎么商量的，你只會打呼嚕，我算中你不會去的，其他事你老是死人亦不管。

 

　　胖男人豎起耳朵終于一連串聽完，似有委屈地就粗聲道：不就是到你妹妹那去嗎，曉得曉得。那，我再講一遍，東西嘛是不能買得太便宜，否則自己的親阿姐見了會笑話的。

 

　　“講得倒是漂亮，那你拿出鈔票來??！”

 

　　“我去——我會買的，急什么。”

 

　　“今天就真的打算好不和我一起去啦？”

 

　　“你總要給人家一個思想準(zhǔn)備嘛，做姐夫的，塊頭這么大，突然立在門口，說不定會嚇煞你阿妹的！”

 

　　“塊頭大又不吃人！好了好了，少尋點理由吧，那我這次就一個人先去了……”

 

　　將及一年，堯珍阿婆沒去妹妹家走動走動了。要說親戚，偌大的上海她打著燈籠去找，亦只有這么一個。妹妹比她早這“移民”一步，這一步相隔至今，亦有好多年了。

 

　　堯珍阿婆的妹夫原先剛來時，生計亦是靠一副擔(dān)子，不過他所經(jīng)營的是回收破爛的買賣。女人則在一家菜場前，起早貪黑地擺個蔥攤。沒料累月做去，本少利微的妹夫不知用什么手段發(fā)了家。過了一陣，居然還要老婆放棄蔥攤的營生之路，只管在屋呆著料理經(jīng)營日常。女人空守一室，無所依倚自然就想生育小孩，而這一生，接二連三又都不是男的。之后張嘴一多，熬到頭的苦日子一下又落入輪回，生活自是亦就清貧日甚了。且短短一個時期，女兒中先后就有夭折病去的，剩下的雖不痛不鬧，但指日亦都嗷嗷待哺。正當(dāng)生死關(guān)頭，囯家開始動員公私合營了，所有窮人這便進(jìn)廠的進(jìn)廠，貧富共同活躍在晴朗的天空下。堯珍阿婆的妹夫亦就在這時，由工人、行政干部、直至升了什么科長，并以廠為家，屋亦很少回了，頗使遠(yuǎn)近莫不刮目。

 

　　抑或是堯珍阿婆首先感到這個妹夫太不平凡，與妹一起時，她就喊那科長妹夫為諸葛亮。天長地久諸葛亮諸葛亮叫多了，妹夫的真實姓名，亦就不再于鄰舍左右被誰提起。

 

　　諸葛亮的女人雖只字不識，但持家有素亦不失為一種修養(yǎng)。然而活在這個世上，尤其是豐衣足食后，自己所講的話一個字都記不下，想必亦是難過的。跟誰學(xué)呢，諸葛亮是斷然沒耐心教的，只好請自己姐姐傳授。在做妹妹的眼里，她那被人過早尊為堯珍阿婆的姐姐，一向思路開闊，簡直從來說一句，就會讓人感到一份力量。盡管姐姐每次來，小氣地只幫妹妹學(xué)會幾個字，而諸葛亮的女人卻從此自信地認(rèn)識到：把所有的字拼一拼，自己已能看懂許多商店的招牌了。

 

　　女人一旦有了文化，自然任何商店都不想放過。故此堯珍阿婆的學(xué)生稍一得空，就要挎?zhèn)€籃子袋子什么的，上街逛逛，以便于自己拼出的貸物前，采進(jìn)萬一被同樣識字不多的，可能搶購掉的需要。

 

1989年3月于湘潭菊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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