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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浮云一般飄散

像浮云一般飄散


(中篇小說)


作者:倪章榮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外婆,是上個世紀最后一年,那年我二十九歲。那個涼爽怡人的夏天,我跟著母親從北方名城來到湘北小山村。

那時候的外婆已年近九旬,身子像根大木棍,走路歪歪倒倒,眼珠昏黃得沒有一點光澤,外婆已經日薄西山,剛見到外婆,我就這么想(事實證明了我的眼光的無比準確,半年后外婆便撒手人寰)。

見到我,外婆十分高興,她說,沒想到還能見到我大城市里的外甥女。她撫摸著我的頭發我的臉頰,摸著摸著淚水便流了出來。她說,你娘是個沒心肝的東西,進了城就不認我了。外婆一點也沒有冤枉我的母親,離家四十余年,母親是第一次回她的老家。母親在她八歲的時候,被她的母親我的外婆送給一位當年在村里接受改造的一對右派夫妻做女兒的,就因為這件事,母親一直對外婆心存恨意,一直不肯回到老家來。其實,母親記恨外婆沒有一點道理,如果外婆不將她送給別人,她有機會在大城市生活?這次,母親接連收到大舅二舅的幾封來信,稱外婆快不行了,她渴望臨終前看看女兒看看外甥。我的兩個舅舅都比母親大,也不知當初外婆為何要把最小的女兒送給人家,外婆說,我不把你娘送給城里人,她現在還不在鄉下過窮日子?的確,我大舅二舅的日子都不怎么好過。

外婆十分喜歡我,一刻不見到我便大叫我的名字,恨不得用根繩子把我拴在她的身邊,開始,我有點討厭她,她的老態龍鐘,她的嘮嘮叨叨都有些令我心煩。后來,我卻喜歡上了她,說得準確一點,是喜歡上了她講的那些故事。

那個夜晚繁星滿天,南風悠悠,星光不停地拍打著屋前小河里的波浪,蟬的鳴唱韻味無窮,屋旁的山林影影綽綽,螢火蟲在我們周圍翩翩起舞。外婆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躺在竹躺椅上,輕輕搖動著手中的巴扇,用凄涼的語調給我講述了她的故事……

 

一、我外婆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在這樣一塊普普通通的麥地里,結束了她的一個時代……

 

1

外婆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外公,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大財主,方圓百里提起袁建業來幾乎無人不曉。我曾外祖父不僅有好多的田地,好多的房子,在縣城,還有兩處經營食鹽和布匹的商店,這兩家商店分別由曾外公的兩個兒子打理。我曾外公在方圓百年,是以樂善好施聞名的,在農閑時間,落鳳坡的山崗上總會支起兩只大鍋,燒粥送給來往的饑民;天災人禍,我曾外公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捐錢捐物;我曾外公最為人稱道的是:在落鳳坡和鎮上各捐建了一所學校,并長期支付教職員工的薪水及學校開支。大多的時候,曾外公都住在落鳳坡的那幢豪門大宅里,這個豪門大宅堆放著許多的金銀財寶以及三個風姿各異的妻妾和被他視為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寶櫻。寶櫻如花似玉,沉魚落雁,針錢活熟稔,詩書畫通曉,對下人也彬彬有禮,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遇到討米叫化的來到袁家門前,管家給了打發錢之后,她還要用自己攢下的私房錢追加一點點。這個寶櫻當然就是我外婆了,雖然她身上已經沒有了昔日漂亮的蹤影,但從她說話的語氣里,我有理由相信她曾經漂亮得相當驚人。

外婆很小的時候便跟著私塾先生認字讀書了,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又上了縣城的女子中學,可是,十七歲那年夏天,外婆回到落鳳坡之后,就再也不肯到縣城上學了,起初,曾外公怎么也弄不懂這個哭著嚷著要上學的女兒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想知道這個為什么,然而女兒卻不肯給他明確的解釋。

十七歲的外婆常常從她那座富麗堂皇的繡樓上走下來,走進有山有水有莊稼有男人的世界里,像一朵芬芳鮮艷的花兒,我外婆引來了蜂追蝶圍,那些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們整天圍著外婆團團轉,可是,外婆卻對這些豪門哥兒們不屑一顧。整天只知道往長工干活的田地里跑,原來外婆喜歡上了長工肖三。

我直想笑,小姐愛長工,我在民間故事里看得還少嗎?外婆要講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我大失所望,長長地嘆了口氣,外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外婆的故事有點意思呢。

肖三在這一年的春天走進了我外婆家。肖三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可是,外婆一眼便看到了他眉宇間透露出的英武之氣。她覺得肖三非同一般的長工。據肖三自己說,他是從湘潭老家逃出來的,土匪燒了他家的房子,搶了他家的銀子,殺了他們一家子人,他僥幸逃脫,一路乞討到此,希望我曾外公收留他,他粗活重活都能干。曾外公是個菩薩心腸的人,雖然家財萬貫卻從不吝嗇,時常有賑災濟民、修橋鋪路的善舉,看到一大戶人家的公子落泊到如此境地,頓生憐憫之心,曾外公毫不猶豫地收留了肖三。曾外公想要肖三協助管家督工購物收租,可肖三說什么也要下地勞動,他說他已經不是少年了,他要學會自食其力,曾外公只好依了他。

肖三生得高大魁偉,性格開朗活潑,一來便和長工們打得火熱,稱兄道弟的,休息的時候,還不忘幫長工兄弟家里的忙——打柴、碾米、收割莊稼,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我外婆特別喜歡聽他唱花鼓戲:“胡大姐——我的妻——”。

在我外婆的眼里,肖三不是長工,也不是落難少爺,而是從神話里走出來的白馬王子。我外婆愛上了肖三,這種愛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卻是發自內心的。我外婆總覺得肖三與那些紈袴子弟有很大的不同,不僅誠實、善良,還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氣、陽剛之氣,符合古書中描繪的大丈夫形象,也與我外婆對自己男人的想象相吻合。

我外婆見了肖三,眼珠便盯著他溜溜轉,直盯得肖三臉熱心跳,或低頭不語或慌忙逃竄。我外婆的眼光直追肖三,肖三不見了蹤影,外婆還穩穩地站在那里發呆,直到站在一旁的丫環紫竹累得腰酸腿痛,忍受不了,叫一聲,小姐,該回去了!這時,我外婆才不得不跟著丫環走進我曾外公的家走進外婆春潮泛濫的繡樓。

鍥而不舍的追求終于有了回報,我外婆看到了肖三熱辣辣的眼光和蕩漾在他臉上的快樂與癡迷。開始,我外婆和肖三是用眼睛說話,見了面,他們的四只眼睛便眉飛珠舞,沒完沒了,后來,肖三在沒有人的時候便開始和我外婆說話,肖三對我外婆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姐,你真漂亮!我外婆聽到這句話時已經魂不附體,她當時就想脫下所有的衣服,把所有的漂亮展示給肖三。然而,我外婆畢竟是喝過墨水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她還是能克制自己,她只是輕輕地說,漂亮有什么用,漂亮卻不討人喜歡。

那是艷陽三月的上午,我外婆甩開紫竹來到離家兩里路的界溪河邊。穿著大紅旗袍的外婆,徑直走進綠浪翻滾的麥地,走到正在剔除野麥的肖三身邊。外婆的到來使麥地熠熠生輝,麥地里的肖三情不自禁地將外婆摟進懷里。這個時候,肖三已經丟開了眼睛丟棄了語言,用他那生滿繭花的大手與我外婆豆腐一般白嫩的身體對話。這種對話最容易激動人心了。很快,我外婆便滿臉通紅,呼吸急促,身子像一塊被屠夫宰割下來的肌肉,軟軟地貼在肖三身子上,一股腥臊味很濃的熱乎乎的液體流到外婆的大腿上,流濕了她的褲子。我外婆像一頭聽話的老母豬乖乖地倒在麥地里,一同倒下的還有肖三高大的身軀。我外婆的尖叫嚇得滿地的麥苗東倒西歪。

我外婆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在這樣一塊普普通通的麥地里,結束了她的一個時代。血染紅了濕漉漉的泥土和青翠的麥桿。

從麥地里站起來之后,我外婆流了很多復雜的眼淚。

肖三用沾滿泥土的手拍了拍我外婆的肩膀,很認真地說,莫哭莫哭,我會好好待你的。我外婆一雙淚眼含情脈脈地望著肖三:你一定要對我好啊。

 

2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外婆和肖三之間的骯臟勾當終于被我外公看出了蛛絲馬跡。于是,外婆在一個涼風習習的初夏的上午被我曾外公叫進了他的書房。

曾外公對外婆進行了長時間的耐心細致的訓導,孔孟之道、三綱五常、女兒經、烈女篇……外婆心不在焉地聽著,低頭盯著自己胸前被旗袍包裹得直想叫喚的小兔子,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正當曾外公為自己的成功暗自慶幸的時候,不料外婆卻說,爹,您說的這些都是至理名言,女兒也懂,您的話女兒本該句句都聽,句句照辦,只是,在婚姻大事上,女兒想自己做主……

我曾外公驚愕得雙目圓睜,他盯著外婆看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說,你年紀還輕,不要因一時糊涂誤了一生。

外婆神情嚴肅地說,爹,女兒都十七歲了,不小了,希望爹能夠給女兒這個自由,要不,女兒寧愿一死。

我曾外公的神色十分慌亂,聲音也走了調,你知道爹一直都很疼你,何苦要說出這種令爹傷心的話來?

外婆立即便淚眼婆娑,婆娑淚眼是外婆的慣用伎倆,爹,女兒不孝,可是……

別說了,曾外公揚起無力的手臂,既然你態度這么堅決,爹再怎么攔也攔不住你的心,肖三人倒是不錯,可惜他只是一個長工…….

爹……外婆這一聲呼叫,親熱得即使殺人如麻、嗜血成性之徒也會良心陡生善意大發,何況曾外公并非惡人且就我外婆這么一個獨生女兒。

曾外公神情沮喪地對我外婆道,好吧,爹給你們些田地、房產,你們要好好過日子。

外婆連連點頭,那當然,那當然。

 

3

一個艷陽高照、綠水盈盈、豐收在望的秋日的上午,曾外公讓人把肖三叫到他的布置考究的中堂上,他同時還請來了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曾外公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那時還不時興吃腳魚,可外婆說那次桌上擺了一大缽腳魚,還有雞鴨兔魚海參尤魚。

灑過三巡之后,曾外公說,肖三,你在我這里干了一年多了吧,我對你如何?

肖三吐出一塊腳魚骨頭,說,老爺對我恩重如山,對我恩重如山。

曾外公一臉笑容,不停地用手捋他的山羊胡子,山羊胡子濕漉漉的,散發著濃重的酒騷氣。

老秀才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肖三哪,老朽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人要以德報德,千萬不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曾外公將一滿杯酒一口吞進肚里,稱贊道,肖三這孩子不錯。

肖三哪,老爺今天請我來,可是為了你呢。

為了我?肖三傻愣愣地望著老秀才。

對!老秀才將酒杯往桌上輕輕一放,抬起頭看了看曾外公,曾外公朝老秀才點了點頭。老秀才便舀了一調羹腳魚湯慢悠悠地喝,喝完,才用香噴噴的口氣說,  

肖三哪,你可真是大福大貴啊,老爺要選你做乘龍快婿呢!

肖三張開的大嘴好久沒有合上,嘴里還有一塊烏黑的腳魚。

肖三啊,我就這么個女兒,她喜歡上了你,你聰明、也厚道,我很滿意。我曾外公望著肖三說,至于田土嘛,我會給你一些的。

秀才不停給肖三使眼色,見肖三毫無反應,生氣地說,老爺不收你一分錢彩禮,你還不快給老爺磕頭?

肖三走到曾外公面前,雙手抱拳,嚴肅認真地說,老爺的恩情肖三心領了,只是,肖三不能做您的女婿。

曾外公和老秀才都驚呆了。

為什么?曾外公有氣無力地問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秀才嘡目結舌。

老爺,先生,肖三告辭了。肖三向曾外公作了個捐,大步退出了中堂。

在隔壁房間里偷聽的外婆,突然暈倒過去,她握在手里的一雙繡有鴛鴦戲水圖樣的鞋墊撒落到地上。

接著,老秀才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嚷,不識抬舉,不識抬舉!

曾外公坐在餐桌邊,好久沒有透一口氣。

我外婆不知地中堂隔壁的房子里躺了多久,直到紫竹到來,才將她背上繡樓。外婆一躺便是三天,連水也沒喝一口,躺在床上的外婆還在等待著肖三的到來,他不愿相信肖三竟然不同意娶她。

肖三在第二天便離開了外婆家,誰也不知他的去向。臨走時,肖三在外婆的繡樓下站了好長時間,紫竹端著一罐熬好的中藥正往繡樓走去,肖三叫住紫竹,他只說了一句話:紫竹,告訴小姐,肖三對不起她。紫竹憤怒地瞪了肖三一眼,“噔噔噔”上了繡樓。

  

二、其實,有一雙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她,換句話說,我外婆的命運的改變并非僅僅由于這次戲場邂逅……

 

4

外婆在那一樣的冬天嫁到了豹子嶺,成為大地主劉富貴的二兒媳。出嫁前一天晚上,曾外婆將一塊刻有龍鳳的和田玉掛到我外婆的脖子上,曾外婆說,這是你奶奶送給我的,你要保管好。有它在,父母親人就在你身邊。

出嫁那天的天氣十分陰霾,厚厚的浮云在老北風的煽動下,肆意翻滾,坐在大花轎里的外婆眼睛紅腫,欲哭無淚。紫竹的哭嚎驚天動地,讓看熱鬧的男男女女頓生許多凄涼的感覺。外婆原先說好帶紫竹過去的,可出嫁的前一天又臨時改變主意,執意一人獨往。弄得外婆父母包括與外婆廝守多年、情同手足的紫竹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我的曾外公、曾外婆經及丫環紫竹,苦口婆心、婆心苦口,好話說了幾籮筐,希望外婆能把紫竹帶去,也好有個照應,可是外婆卻說,紫竹年紀也不小了,我不能耽誤她的一生。

外婆的丈夫劉金山雖說生得五大三粗,讀書也不多,可他為人誠實、心地善良,對外婆更是體貼入微,日子一久,外婆那流不完的淚水便漸漸少了,她開始認認真真地做起少奶奶來,督工、監廚、料理家務。外婆管理家務的水平一點也不比王熙鳳遜色,對待下人也十分和善。劉府上下都特別喜歡并尊重這位漂亮、能干的二奶奶。我外婆那段日子還是比較開心的,常有笑容掛在臉上,紫竹也被她召到了身邊。

快樂平靜的日子十分短暫。

第二年仲夏五月,一個晴好無比的上午,禾苗剛剛返青,漫山遍野都是翠綠,南風夾帶花草和泥土的香味悠悠地吹。在這樣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日子,外婆乘一頂花轎和紫竹一同來到十里外的跑馬崗看花鼓戲。《劉海砍樵》演得十分精彩,我外婆完全被劇情融化了,她一忽兒高興得開懷大笑,一忽兒又激動得淚流滿面,直到紫竹用力扯她的旗袍時,我外婆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她一臉疑惑地看著紫竹。紫竹說,我…….我憋不住了。

我外婆這才意識到小腹脹得難受,臉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淌,于是便跟著紫竹走出了人山人海。

我外婆撒了泡尿回來,不覺全身輕松,悠悠南風也趁機清除了她臉上的熱汗,她和紫竹一邊說著劉海哥和胡大姐,一邊尋找可以走進里面的空隙。這時,紫竹突然驚叫一聲:小姐!我外婆回過頭,忙問什么事。紫竹指了指左前方,小聲說,你看,那不是肖三嗎?

我外婆順著紫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身著藍布褂的肖三正癡癡地看著她們。外婆的心差點從胸膛里蹦出來了,她不顧一切地向肖三那邊擠過去,可是,肖三卻像個賊一樣地向山林里逃去。

我外婆拉著紫竹的手,邁著急急的碎步,像電影里面的國民黨特務一般跟在肖三后面。她們跟著肖三在陰森森的山林里穿行。

肖三來到了半山腰一間簡陋的草屋。草屋前堆著些曬干了的松枝和劈柴。外婆站在離草屋大約兩百米的地方,呆呆地望著草屋,一聲不吭。

紫竹捏了捏我外婆的手,小姐,我們進去吧?

我外婆嘆一聲,她輕聲說,我們進去干什么呢?

我們將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罵一頓。紫竹氣呼呼地說。

我外婆搖了搖頭,小聲說,我們回去吧。

過去的半年多日子,我外婆對肖三可謂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割了他的肉。我外婆雖說是一個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新女性,然而,她畢竟還沒有開放到把脫褲子看得很隨便的地步,她仍然很看重貞操,她渴望她只屬于一個人,一個終生相伴的愛人,是肖三粉碎了她所有的美夢,也就是說,這個她寄予無限愛意的男人卻毀滅了她。這種傷痛簡直沒法治愈。可是,當我外婆再次看到肖三之后,她的仇恨卻莫名其妙地溜走了。她想,也許肖三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憑女人的直覺,她相信肖三是喜歡她的。我外婆是一個無法對她喜歡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的女人,她選擇了悄悄離開。

外婆和紫竹回到戲場上時,戲已經演完,戲場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也不見了轎夫和花轎,這可急壞了紫竹,那兩個該死的轎夫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紫竹怒氣沖沖地罵道。我外婆認為,這次戲場邂逅,注定了她一生的悲情命運。這不過是我外婆的幼稚想法。其實,有一雙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她,換句話說,我外婆的命運的改變并非僅僅由于這次戲場邂逅。

外婆和紫竹走回家里時,已經是日落西山的黃昏。兩個轎夫回去后,被我外婆丈夫罵得狗血淋頭,只好又抬著花轎出來找我外婆,卻不知在哪里走岔了路。錯過了外婆和紫竹。外婆在家人面前推說上茅廁回來便散了場,由于人多擁擠,走過了路,將家人糊弄過去,只是害苦了那兩個轎夫,半夜三更才畏畏縮縮地走回來。叫外婆愧疚了好些天。

 

    5

自從看戲回來,外婆終日沉默寡言,神情恍惚,對家務更是不屑一顧,這可急壞了外婆的丈夫也可以算作我的外公劉金山。請來朗中,郎中說外婆無病疾,可外婆又金口不開。弄得我那位外公對外婆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紫竹心里清楚,外婆為何如此這般。其實,紫竹的心里比我那位外公更焦急、更難受。她對我外婆說了好多體貼的話安慰的話痛罵肖三狼心狗肺的話,可是,毫無效果,我外婆仍然日復一日地憔悴,日復一日地沉默。

一日上午,紫竹對躺在床上一臉凄苦的我外婆說,小姐,我們出去走走。

我外婆也不說話,在紫竹的牽扯下被動地走出了房子。

紫竹也不說到哪里去,只是牽著我外婆 的手,朝上次看戲的方向走去。我外婆當然明白紫竹要帶她去哪里,不過她始終沒說一聲,只有紫竹一路上滔滔不絕地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民間故事。

她們終于來到了那個草屋前,她倆背靠著大樟樹喘氣的時候,紫竹看到了我外婆臉上掠過的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她們在大樟樹下窺視了草屋很久,既沒有看見肖三的人影,也沒聽到些微的響動,于是她們便賊一般地走到草屋前。屋門緊閉,卻沒落鎖,紫竹輕輕地推開門,拉著我外婆的手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屋子里很暗,外間壘著一個灶,有兩把沒有靠背的椅子,墻上掛著一張狐貍皮。里屋是臥室,一張破方桌,一只木凳,一張快要散架的床,蚊帳被灰塵染成了土灰色。再看看那被子和床單,臟兮兮地似乎從來沒有洗過。外婆無意間掀開肖三的枕頭,卻發現枕頭下壓著幾本書,一本厚厚的《史記》,一本《孫子兵法》,還有一本《革命黨宣言》。那時刻,外婆的表情十分的驚恐和慌亂。

紫竹摸了摸外婆手上的書,輕聲說,到底是大戶人家出生的,落泊不落志。

外婆沒有說話,好長時間了,她都沒有放下那幾本書。

 

6

我外婆和紫竹回家的路上,淋了一場大雨,回到家里的時候,她們兩個人都成了落湯雞。紫竹挨了老爺就是我那位外公一頓臭罵。紫竹并沒有把挨罵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時時刻刻為我外婆的身子操心,害怕她真的病倒了,奇怪的是,外婆并沒有病倒,卻比前段精神了許多,還時常和紫竹說個笑話解解悶。

這天上午,我外婆把紫竹叫到房里,將一大包東西放到紫竹手上,小聲說,我們出門去。

紫竹自然知道我外婆要上哪里去,便和她一道地從后門溜出來,向那個十多公里外的草屋走去。

草屋里依舊無人,不過灶口上有余火,看來肖三出去不多久,我外婆和紫竹走進里屋,外婆吩咐紫竹把肖三的床單、被單扯下來,外婆輕輕地解開包袱,拿出一床繡有荷花的新洋布床單鋪在床上,和紫竹一起把棉被放到上面,然后從包袱里取出針線,一針一線地包起來。包好被子之后,外婆將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然后將一條繡有鴛鴦戲水圖樣的枕巾鋪在枕頭上,最后,外婆又從口袋里掏出五枚“袁大頭”放在枕頭下。

我外婆和紫竹從草屋里出來,已是太陽西斜的午后。外婆走出大門,剛剛用手捋了捋捋被汗水浸濕的劉海,肖三背著桿獵槍提著只還在滴血的野兔出現在草屋前。雙方一時間都有些尷尬,張口結舌不知說什么好。

紫竹在短時間的慌亂之后,終于開口說話了,她大聲說,肖三,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當初,你為什么要丟下我們小姐不聲不響地跑開?你今天不把這個事情說清楚,我決不饒你!

我外婆對紫竹擺了擺手,紫竹,不要這樣沒禮貌。

小姐,他害得你不慘嗎?我還和他這種人講禮貌?見外婆的臉上有些難看,紫竹不再說什么了。

肖三,我外婆用溫和的聲音對這個她家過去的長工說,你到這里住了多久?

從小姐家出來之后,我就住在這里,替人家照看山林,小姐,原諒肖三不辭而別,肖三是個身無分文的落難人,肖三實在不敢高攀。肖三一副膽顫心驚的樣子。

那當初……我外婆看了看旁邊的紫竹,把后面的話咽了進去。

肖三一臉誠懇地說,肖三對不起小姐,肖三有罪。

肖三,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我外婆平靜地問。

肖三的表情顯得十分驚詫,吱唔了一會,然后用哀傷的語氣說,小姐,你就當肖三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當肖三被豺狼分尸了。

我外婆此時已是淚流滿面,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淚水,自言自語說,過去的都過去了,過去的都過去了……

肖三說,我知道你已經嫁人……肖三這句隨口而出的話,讓我外婆心中又起了漣漪,

外婆想象出嫁那天,肖三一直遠遠地跟著花轎,直到她的花轎進入劉家,直到新郎新娘拜天地的炮竹響起……

肖三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嘴唇的呶動,讓外婆產生了無限的遐想。外婆應該算古書上描寫很多的那類癡情女子,她總是對愛情懷有一種美好的憧景,對肖三,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盡管她遭到過這個人的遺棄,也因為她而顏面大損,可是,她始終無法把他從自己的心中驅走,尤其當肖三說出這句話之后。肖三的這句話,給了外婆不傷痛的理由。

在短短的三個多月時間里,外婆無數次到草屋和肖三幽會。當然,同來的還有紫竹。肖三對外婆的到來既欣喜又驚慌,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始終處于十分矛盾的狀態中,對外婆既無法拒絕又不敢接受,盡管他們兩人有過無數次的幽會,卻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進展,

肖三站在外婆面前,結結巴巴地說,寶櫻,我,我不能……

我外婆停止哭泣,小聲問,肖三,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肖三說,不是,我有任務……肖三突然意識到什么,將下面的話掐斷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外婆緊緊地盯著肖三的眼睛。

肖三低下頭,并不回答外婆的提問,我外婆臨走時,他卻說出了這么一句讓外婆不得其解的話,寶櫻,你不應該嫁給有錢人。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外婆心情一直比較沮喪,常常處于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紫竹無可奈何,卻又不能無動于衷,于是便對我外婆說,小姐,我看肖三不是個好東西。

住嘴!外婆一聲怒吼,嚇得紫竹一哆嗦,一碗參湯抖落地上,隨著“叭”地一聲脆響,碗成了碎片,湯染了一地,我外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過分,忙用溫和的口氣說,紫竹,你不懂,你不懂這些。

人是十分復雜的,沒有男歡女愛的體驗的紫竹,自然沒法理解我外婆為何對一個負心漢如此多情。即便跟隨我外婆多年,她也沒法洞悉外婆的內心世界,

外婆到草屋去得更勤了,有時和紫竹一道,有進干脆撇下紫竹獨自前往。每次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外婆都是腰酸腿痛汗流浹背,好在她沒有纏足,要不,急急地奔走在崎嶇山路上的她定會摔得鼻青臉腫,甚至根本沒法走近草屋或者走回家里。既便這樣,我外婆的舉動也是感人肺腑的,我就被她的這種對看起來毫無希望的感情契而不舍的追求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外婆的丫環紫竹也是常常感動得抱著我外婆放聲大哭。

 

7

我外婆的執著終于感動了肖三,其實,將感動一詞運用到這里是很不準確的,外婆的美貌與柔情早就感動了肖三,第一次看到我外婆的時候,他就對這位超凡脫俗的大小姐動了心,并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她。肖三逃離外婆家,并不是他不愛美色,不喜歡外婆,而是他肩負著特殊的使命,他不能做一個大地主的女婿。當我外婆再次遇到肖三之后,肖三的心情和我外婆一樣急切,他對我外婆身體的熱愛幾乎可以用迫不及待來形容。然而,肖三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他是一個熟讀孫子兵法的人,懂得欲擒故縱的道理,況且,肖三還有更深層的考慮。

我外婆和肖三在界溪河邊的草地里重新開始他們的銷魂勾當的時候,是秋風橫掃落葉的一個中午,那時候的外婆被肖三的忽冷忽熱折磨得死去活來,用外婆的話說,她幾乎要崩潰了。就在那個關鍵時刻,肖三把最有效的安撫劑送給了我外婆。肖三在我外婆身上休息的時候,將我外婆脖子上的那枚和田玉翻來覆去看了好久,問,干嘛要戴這個東西,涼冰冰的?我外婆說,戴習慣了,不戴還心里還發慌呢。

工作結束之后,我外婆伏在肖三寬闊的胸膛上流下了很多滾燙的淚。我外婆不停地說,肖三,你不要丟下我不管啊,肖三,你一定要帶我走啊。

肖三緊閉雙目耐心地傾聽我外婆沒完沒了的嘮叨,待我外婆說得精疲力竭之后,他才用十分平淡的口氣說,我答應你,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不管,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里,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你說吧,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外婆的態度十分堅定。

你幫我把讓劉家的財產情況弄清楚,包括每年收多少租,家里有多少金銀珠寶。肖三說。

外婆吃驚地望著肖三,你該不是想打劫吧?

肖三狠狠地揉我外婆的大奶子,揉得她既疼痛又快活,不停地嗷嗷大叫。肖三露出一臉的天真無邪,你看我像個土匪嗎?

我外婆無論如何也不會將肖三與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聯系在一起,她只是弄不懂肖三為什么要摸別人的家底。能不能告訴我,你打聽這個干什么用?她小聲問。

肖三想了想說,反正是好事兒。

外婆說,什么好事,不能說給我聽聽嗎?

肖三生氣地說,你不想做就算了,剛才還說我要你做什么都行的呢。

外婆看到肖三生氣了,便有些慌張,她輕輕地撫摸著肖三的脖子,溫柔地說,我幫你打聽還不行嗎?

肖三拍了拍外婆粉嫩的臉蛋,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做的。

外婆滿是疑惑的目光望著肖三的臉,可肖三的臉上除了笑容什么也看不到。她說,劉家人待我不錯,你可不能害他們啊。

肖三親了外婆一口,認真地說,傻瓜,我只會救人。

外婆離開肖三時一直面帶微笑,是那種甜蜜的笑。

 

8

外婆的頻繁外出,終于引起了我那位外公的懷疑,憨厚老實的外公不得不多出一個心眼,他不動聲色,悄悄地注視著我外婆的異常舉動。這一天,他終于發現了我外婆的隱情。

這一天上午,我外婆帶著既激動萬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肖三的草屋里。我外婆坐在肖三整潔的散發著撲鼻香氣的床上,好久沒有吭聲,并不僅僅是因為趕路的勞累,而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肖三一臉親切地望著我外婆,你今天怎么啦?

我外婆仍然不說話,她解開一顆旗袍紐扣,從里面掏出一頁材料紙來。我外婆將這頁材料紙交到外婆手上的時候,身子抖得中了風似的。

肖三一臉激動地看完我外婆寫在材料紙上的漂亮小楷之后,豎起大姆指,大聲說,好!真好!

可是,我外婆卻哭了。

肖三將我外婆放倒在床上,正要動手脫她的衣服的時候,我那位外公從天而降。外婆嚇慒了,肖三也愣了片刻,片刻之后他便恢復了鎮定。他兇兇地喝斥道,你闖進我屋里干什么?!

劉金山氣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蹦跳,他操起一根木棒狠狠地方向肖三砸來,狗雜種,你敢動我的婆娘!

肖三敏捷地躲過了為金山威力巨大的一棒,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接著飛起一腳,劉金山被他踢了個仰面朝天。肖三用鄙夷的目光盯著劉金山,大聲吼道,識趣的,快滾出去!

劉金山艱難地爬起來,張牙舞爪地向肖三撲去。肖三將拳頭一伸,劉金山又倒下了。劉金山再次爬起來,指著肖三氣呼呼地罵道,你,你這個土匪!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的!劉金山正要往外走時,肖三跑過來,給了他狠狠的兩記耳光,誰是土匪?!

劉金山的鼻子被打破了,鮮血流了一臉,可是,他仍然大聲說,你就是一個土匪!

肖三又要動拳腳的時候,被我外婆攔住了。我外婆對劉金山說,金山,你快走啊。

劉金山走出大門又回過頭,惡狠狠地罵道,猖婦!

外婆注視著劉金山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說,金山,我對不起你。

劉金山走后,肖三將淚流滿面的外婆抱到床上。我外婆小聲說,我們快走吧,他肯定去叫人了。

肖三說,不用怕,他們沒有這么快的。說著便將我外婆的褲子扯掉了。

這一次,我外婆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只有恐懼、慌亂和愧疚。

完事之后,肖三抓起方桌上的茶缸,咕嚕咕嚕灌了半缸茶水,然后嚴肅認真地對我外婆說,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是革命黨,是革命軍。

盡管我外婆內心深處一直認為肖三并不簡單,可她從來沒有把肖三與革命黨和革命軍聯系在一起。對革命黨和革命軍,我外婆早有耳聞,她記得在縣城上學時,那些居民商販包括教師談起革命黨和革命軍來,無不面色陡變,仿佛他們是些洪水猛獸,外婆的父親也將革命黨和革命軍視為異端,每每談起來,便將其稱之為“一群烏合之眾”。我外婆對革命黨和革命軍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們是鬧革命的,只知道他們痛恨有錢人,只知道他們喜歡打打殺殺,只知道他們專門和政府作對。盡管她不像其他人那樣的害怕,可她的潛意識里仍然把那些人歸入了另類——一種十分抽象的人。她不打算也覺得沒有可能與那些人有什么交往。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肖三——一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與劉金山相遇時的粗暴,我外婆認為那是特殊情況下,是可以理解的),會是革命黨和革命軍。她有些慌亂。

肖三見我外婆的慌亂狀,哈哈大笑,你該不是也以為革命黨和革命軍是洪水猛獸吧?

外婆輕聲問,你為什么要干這個呢?

肖三說,這是我的理想,我要毀滅萬惡的舊世界,為天下窮苦人謀幸福。

外婆問,你們殺人嗎?

肖三回答說,殺人,殺那些該殺的人!

我外婆低下了頭,像在思考什么問題。

肖三說,你現在離開我還來得及。

外婆慢慢抬起頭,堅定地說,不,我不離開你,你干什么我都跟著你。

肖三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高興地說,我沒看錯人。

肖三離開草屋前放了一把火,大火很快將草屋化為灰燼。肖三瞇著眼睛看著火焰饞食樹木,看得如癡如醉,外婆催了好幾次,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肖三放的那把火燒了兩天一夜,燒掉了幾百畝山林。

站在鄂西北九龍山山頂的肖三望著東南邊滾滾的濃煙,拍著巴掌大叫,燒得好!燒得好!

外婆不解地問,放火燒山是好事嗎?

肖三回答,燒掉地主老爺剝削階級的東西,怎么不是好事?

逃跑途中,我外婆進一步認識了了肖三。肖三的老家的確是在湘潭,祖上也曾經是個大戶人家,由于祖父輩和父輩吸食鴉片,家道早已敗落,已經成為光榮的貧苦農民。肖三二十三歲就參加了革命黨,鬧過學潮、指揮過工潮、現在又來到湘鄂西開辟根據地。他奉命來落鳳坡的主要任務是摸清這一帶地主土壕的情況,以便于革命軍的行動。肖三說他之前與我外婆不辭而別時十分痛苦,關于這一點,我外婆至死也不曾懷疑過,因為她的美貌足以讓所有男人為之動心。肖三解釋說,那個時候,他只能這樣做,因為他對我外婆能不能成為他的同志沒有把握,而且上級也不同意他與一個不是自己人的女人結為夫妻。肖三緊緊地握住我外婆的手,鄭重其事地說,歡迎你加入到革命隊伍中來。

我能做什么呢?外婆對革命一無所知,也很茫然。

肖三說,要做的事情多著呢,只要你有信心。

 

三、我外婆像一棵樹苗,在九龍山的肥沃土地上茁壯成長……


9

外婆跟著肖三在崇山駿嶺中穿行了一天一夜,終于來到了九龍山深處。到了之后,外婆才知道大山深處還藏匿著一支叫做湘鄂西縱隊的革命隊伍。隊伍不小,有近兩千人。最高領導是司令員和政委。司令員姓林,政委姓楊。

在九龍山的深山老林里,我外婆開始脫胎換骨。在革命者的諄諄教誨下,外婆知道了革命理論的基本原理,知道了為什么要革命,革誰的命……盡管外婆對這些東西似懂非懂,然而,這里的每一個人包括肖三、政委、司令,一個個對革命那樣地憧憬,一個個對這個黑暗、腐敗、不公平的社會恨之入骨,一個個都說要讓天下窮苦人過上幸福生活。我外婆不能不被這種濃厚的革命氣氛感染,她沒有理由不相信革命是完全必要的,是不可阻擋的。即便她沒這么高的認識,她也會做一個革命者,因為肖三是革命者。當然,我外婆已不是沒有一點顧慮,她是一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大小姐,她根本沒有受剝削受壓迫的經歷,也沒有革命的實踐,而且,她的父母親人還在剝削勞苦大眾。她不知道同志們是不是真的信任她,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這個革命干好。好在肖三及時給我外婆打氣鼓勁,肖三說,你已經干得很好了,你忘了你在加入我們這個革命隊伍之前就干了一件很重要的革命工作嗎?肖三當然指的是我外婆幫她搜集劉家財產情況的事情,我外婆自然知道。不知為什么,到了那個時候,我外婆的內心深處仍然時時有一些對劉家特別是劉金山的愧疚,只是她沒有將這種愧疚對任何人講。肖三還請來了政委,政委叫楊克勤,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楊政委說,出身剝削階級家庭不是你的錯。你選擇了這條光明的道路,就說明你與剝削階級家庭脫離了關系,我們這個隊伍歡迎你這樣的同志。

從此以后,我外婆便全心全意地投身到了轟轟烈烈的革命洪流中。外婆跟隨同志們一起,打土壕分田地,動員窮苦人為將來的幸福生活起來鬧革命。地主老爺土壕劣紳們要么被殺要么逃走,九龍山很快成為一塊赤色天地。貧困潦倒的人們開始盡情享受財主老爺的肥豬美酒、大米白面。看到窮人們這么快就過上了幸福生活,我外婆覺得革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我外婆像一棵樹苗,在九龍山的肥沃土地上茁壯成長。在肖三和其他革命同志的教育、幫助下,我外婆不僅弄懂了革命的基本原理,明白了革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而且還學會了使用刀槍,學會了上臺斗爭地主、富農、反動派。我外婆很快成為婦女隊的骨干分子。婦女隊主要負責醫療保健、后勤服務工作,一共二十五人,二十四個出生于苦大仇深的家庭,其中九個是有過婚史或婚約的,她們基本上都是縱隊領導的家屬,隊長叫吳櫻桃,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丈夫曾經是縱隊的副司令員,在一次戰斗中犧牲了。指導員叫小翠,與政委是男女朋友關系,副指導員叫小菊,是司令員的愛人。我外婆是婦女隊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于是,寫革命標語、教革命歌曲便成了我外婆義不容辭的責任。后來,我外婆又成了縱隊的文化教員。我外婆看到了很多尊敬的目光和親切的微笑。在九龍山的那段日子,我外婆過得很開心。我外婆開心的另一個原因是她與肖三正如膠似漆地愛著。他們有自己單獨的草棚,因為肖三是這支隊伍的副政委。也不知什么原因,肖三沒有將草棚搭建的首長區。是不是肖三覺得他與我外婆的關系有點不倫不類,畢竟我外婆結過婚、又是剝削階級家庭的成員,在領導眼皮下面不那么妥當。又或是因為我外婆太漂亮了,肖三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我外婆后來這樣猜測。這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縱隊領導以下的官兵是不能帶家屬也不許隨便結婚的。

我外婆想舉行一個什么儀式,明確她和肖三的關系。她把自己的想法對肖三說了,肖三沒有同意。肖三說,我們是革命者,革命者不應該搞形式主義。肖三告訴我外婆,司令和政委在老家都有妻室兒女,但他們在革命隊伍中卻有自己的伴侶,他們不承認父母的包辦婚姻,同時也覺得不需要以什么形式去廢除它,他們討厭形式主義。我外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她徹底打消了那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10

造訪豹子嶺,是我外婆革命生涯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轉折點,是她記憶倉庫里一個無法抹去的存在。

肖三要帶領一支五十人的隊伍突襲豹子嶺,目的就是奪取劉家的金銀財寶,以便購買軍火迅速擴大隊伍。肖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外婆時,外婆顯得很慌亂,沉默了很久之后,她說,干嘛非得要去劉家呢?肖三鷹隼一般的眼光緊緊地盯住我外婆,盯得我外婆驚恐不已,他不緊不慢地問,你是不是對劉家對地主階級有感情啊?我外婆連連搖頭,不停地表白道:沒有沒有,我早就與他們劃清界限了。肖三并不相信外婆的解釋,那你干嘛那么緊張?我外婆小聲說,我是覺得劉家不過六七條土槍,沒必要帶那么多人馬去。肖三嚴肅地說,你頭腦太簡單了,反動派會拱手把錢財交給我們嗎?我外婆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機械地點了幾下頭。不料肖三卻對我外婆說,你也要去。外婆沒有想到肖三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那個時候的外婆還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她的頭腦里還殘留著一些資產階級的人情觀念,覺得自己畢竟曾經做過劉家的媳婦,劉家人也沒有薄待她,她不想或者說不敢以這樣的方式去見他們。我外婆對肖三說,我就不去了,我一個女人去了也沒用。肖三用命令式的語氣說,你必須去,這是培養革命意志的最好機會。見外婆不吭聲,他不滿地說,你還是不愿意革剝削階級的命。肖三的話讓外婆打了一個驚顫,她突然意識到她自己正站在革命與反革命的十字路口,一念之差就會讓自己成為革命的敵人。她立即用堅定的語氣表明的自己的革命立場,我去,我跟你們去!

肖三的隊伍是下午出發的,到達豹子嶺的時候正好是子夜時分,與預計的時間幾乎沒有差別。熟睡中的豹子嶺被革命軍隊伍的腳步聲吵醒了,狗們用“汪汪汪”的吠叫為敵人通風報信,然而狗們的努力已經無濟于事,肖三的隊伍很快便將劉家包圍了。劉家人意識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險,院子里的燈全部點燃,家丁們將槍栓拉得嘩嘩直響。

與英勇無畏的革命軍相比,劉家的家丁們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在半個鐘頭的交火中,八個家丁中放了大概不到二十槍,卻有四個被打死,三個身負重傷,剩下的一個則繳槍投降了。

劉金山的父親于倉皇逃循時被肖三的隊伍打死,而劉金山則做了俘虜。我這個曾經的外公,是個頑固透頂的家伙,他被戰士們綁在后花園的樟木柱子上之后,一直沒有停止過破口大罵。肖三想從他嘴里得到更多金銀財寶下落的愿望幾乎就是泡影。戰士們的拳頭、皮鞭、以及肖三等領導的政策教育,對于我這位已經退居二線的外公,毫無作用。據我外婆介紹,我這位外公,被折磨了近兩個小時,但他除了強盜、土匪、喪盡天良、不得好死之類的惡毒咒罵之外,沒有說任何其他語言。肖三不得不請出躲在黑暗角落里魂飛魄散的我外婆做工作。還沒等我外婆結結巴巴說出個所以然,我那位外公大吼一聲婊子!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叭”一聲噴到我外婆臉上。我外婆捂著臉跑到一邊去了。就在這時,我前外公大笑一聲,然后咬舌自盡。我這位外公是生錯了家庭、認錯了方向、走錯了道路,如果他不是出生富貴,亦或他即使出生不好,卻能棄暗投明,我想,他一定能夠成為一個堅定的革命者,絕對不會變節自首,出賣同志。可惜,他選擇了與革命為敵、與人民為敵。我外婆打小就害怕爭斗、害怕流血、害怕死人,看到自己曾經的丈夫在眼前自殺身亡,我外婆嚇得癱軟了……

戰士們離開劉家莊園的時候,放了一把火,這把火將將劉家祖宗三代的剝削所得化為灰燼。據外婆講,這火光映紅了半個村子,村民們沒有一個人出來滅火,因為害怕。有人曾提議不要放火,說燒了可惜,而且劉家還儲藏了很多糧食,可以解決貧苦農民的饑餓問題。肖三嚴肅批評了這種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思想以及簡單幼稚的想法,他說,我們的隊伍一走,誰還敢拿地主老財的東西?到時候還不是留給地主老財的子孫后代?毀掉才是最好的辦法。

回去的路上,我外婆始終一言不發,肖三也沒有多說話,只有戰士們因為繳獲了不少的財物而歡欣鼓舞。

外婆的心情十分復雜,腦子里很長時間都是一片空白。走路一直踉踉蹌蹌的,肖三不得不安排一個戰士扶著她。

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天亮。盡管外婆一路上昏昏欲睡,但真要睡時卻怎么也睡不著。她隨隨便便往草堆上一躺,望著草棚發呆。肖三也沒有睡覺,他一直站在草棚外抽煙。大約過了一兩個小時吧,肖三走進了草棚。他一臉嚴肅地對我外婆說,寶櫻同志,我要和你認真地談一談!

我外婆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只淡淡地問,談什么呀?

肖三說,你讓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我外婆沒有吭聲,眼睛仍然盯著頭頂上的草棚。

我原以為,經過革命隊伍里的鍛煉,特別是首長和同志們的幫助、教育,你已經改變了你的資產階級立場,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成為我們隊伍中的一員,沒想到你依然距離我們這么遙遠!肖三不停地嘆息。

我外婆依然不吭聲。

寶櫻同志,你現在很危險!這樣下去,你會被革命隊伍拋棄的!

可能是因為肖三的聲音太大,讓我外婆受到了驚嚇,亦或是我外婆心情太過沉重,沉重得無法沉默了。我外婆突然站起來,指著肖三的鼻子吼叫起來,誰叫你把我這個反革命帶到這里來的?我沒要求過你吧?是你要我革命的!

你,你簡直太反動了,太反動了!肖三怒氣沖沖地說。

是,我反動透頂,你殺了我吧!我外婆也不甘示弱。

不可理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要與人民為敵嗎?!肖三一臉的憤怒與疑惑。

我外婆突然放聲大哭,哭聲凄凄慘慘凄凄,引來了同志們的圍觀,也把政委引來了。肖三,你在干什么,怎么把我們寶櫻同志弄哭了?政委不滿地問。

報告政委,寶櫻同志的革命意志不夠堅定,我正在批評她!肖三解釋道。

怎么個不堅定呢,你給我說說?政委笑著問。

她同情階級敵人、地主前夫!肖三將我外婆昨天晚上的糟糕表現描述了一遍,我多么希望她能夠給頑固不化的地主前夫幾個耳光,哪怕只是罵他幾句也行,可是她……肖三連連搖頭。

肖三同志啊,這可就是你不對了。寶櫻同志從地主家庭里走出來,投身于革命隊伍,這一行動本身就足以證明她的階級立場了。這些日子,我見證了寶櫻同志的成長,進步實在是太快了,讓我十分感動……政委的聲音很激動。

可是她昨天……肖三并不同意政委的觀點。

她昨天怎么了,她一個女同志,不是跟著你去打土壕了嗎?肖三同志啊,你不能要求一個女同志也跟我們一樣鐵石心腸啊。就算那個劉什么十惡不赦,但他說不定對寶櫻同志并沒有過多的壓迫和摧殘呢。我們寶櫻同志有一點情緒上的波動,很正常嘛。同志,看問題不能太簡單化!政委對肖三說,你出去吧,我和寶櫻同志單獨談談。

政委,謝謝你對我的寬宏大量。我過去,真的,我過去特別害怕流血、怕死人……肖三出去后,我外婆滿臉羞愧地對政委說。

政委掏出手帕,遞到我外婆手上,寶櫻同志,把眼淚擦掉吧,革命不相信眼淚……

我外婆乖乖地擦干了眼淚,她把手帕還給政委的時候說,政委,讓你見笑了,我以后不哭了……

寶櫻同志,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呢,革命者就不講感情,就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也有的嘛。肖三同志的態度太粗暴了,他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革命戰友呢,何況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回頭我還要批評他。希望你不要有思想負擔,你的表現我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我們相信你……政委的聲音如甘露一般沁入我外婆心脾。

政委,我一定克服掉身上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思想,做一個合格的革命者!我外婆認真訊說。

寶櫻同志,好好干,我看好你!組織看好你! 政委出去前輕輕地拍了拍我外婆的肩膀,我外婆當即熱血沸騰。我外婆告訴我說,如果不是怕肖三看見,我當時就撲到政委懷里了。好體貼的領導啊,我當時真的被感動了……外婆仍然沉浸在半個多世紀前的感動中。

那段時間,我外婆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老是夢見妖魔鬼怪兇殘的目光,不知來自何處的凄慘的嚎叫,還有沖天的火光……她常常半夜三更爬起來坐在床上瑟瑟發抖。肖三被我外婆弄得心煩氣躁,開始還搭理幾句,后來干脆懶得去理了。政委看到我外婆一臉憔悴,便關心地問我外婆是怎么回事,我外婆將情況告訴了政委。政委至少每天找我外婆談話一次,十分耐心地開導我外婆,告誡我外婆要堅強,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運動,有流血、有死人、有心靈的磨難、有痛苦的抉擇,革命不能婆婆媽媽,不能瞻前顧后,革命必須硬起心腸來……慢慢地,我外婆的噩夢消失了。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的時候,小女孩愛戀大叔叔還不時興,但那個時候的我外婆卻已經是個標準的大叔控了。也就是說,我外婆喜歡上了政委。這種喜歡與日俱增,不可抑制,甚至比當初對肖三的感情還要濃烈。每當聽到政委慷慨激昂的報告、語重心長的叮嚀,看到他指點江山的姿勢,甚至匆匆而過的身影,我外婆的內心便波濤洶涌。可是,我外婆已經和肖三在一起了,她只能把這種喜歡和愛埋在心底。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天天都給政委寫一份思想匯報。除了如實匯報對革命的認識不斷加深的過程之外,就是想與政委多接觸接觸。政委也很喜歡和我外婆交流思想,暢談理想、人生以及不遠的將來紅彤彤的新世界的建設。我外婆常常和政委一起憧憬那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黑幕,沒有腐敗,沒有潛規則,沒有不公平的理想社會。政委拉著我外婆的手說,那個時候啊,全體人民都是平等的,大家過一樣快樂、幸福的日子……

那個時候,小灶也要取消嗎?小灶是為縱隊首長單獨開設的小食堂,伙食比戰士們的大鍋飯要好一些,目的是為了首長們能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有更好的精力干革命。

當然要取消!政委的回答斬釘截鐵。

可是首長們的身體……我的外婆覺得首長們沒有了小灶身體會受到影響。

你放心好了,到那個時候,生活水平已經很高了,天天大魚大肉吃不完,還需要開小灶嗎?政委笑著說。

那真的不需要了。我外婆雖然出身大戶人家,可她也不可能天天有大魚大肉吃,我那個曾外公特別節儉。

寶櫻同志,如果新社會建立之后,你想干什么?政委問。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可能會去讀書,我其實喜歡讀書的……我外婆小聲說。

政委的指頭戳著我外婆的額頭,大聲說,哈哈哈,你呀,眼光還是太短淺了。我們這些革命者還需要讀書嗎,我們就是書本啊,我替你想好了,你就去當個大學校長吧。

在政委的耐心教育和熱情幫助下,我外婆進步神速,拿她的話說,那就是“一天一個新臺階”,她差不多完全革命化了,她自告奮勇地上臺斗地主、斗土匪、斗與革命為敵的一切反動分子。她主動放棄吃小灶(后來還是被政委強制拉進了小灶,政委的意思是,我外婆是首長家屬,家屬的身體出了問題會影響首長革命),她甚至還想過要親自殺幾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

  

四、如果一個革命者不敢愛,那么他就可能不敢恨。愛是革命者的基礎、前提和必要手段……

 

11

我外婆和政委這種微妙的關系保持了比較長的時間,至少有三個月吧。直到肖三被政委派出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這種僵持局面才打破。當時,肖三剛剛出去十天,便從上面傳過來消息說:肖三在一次敵人追捕中犧牲了!我外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傷心得哭紅了眼。就在縱隊為肖三召開追悼會之后的那個晚上吧,我外婆和政委的革命感情的洪水終于開閘了。我外婆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主動的。那天晚上,政委代表組織來安慰我外婆給我外婆打氣鼓勁,不知什么時候感情之水便決堤了。就這樣,我外婆的生命中有了第三個男人,外婆對這個男人不僅僅有愛,還有崇拜。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我外婆和政委就在她和肖三居住的那間低矮的草棚里翻云覆雨,釋放革命活動中沒有釋放徹底的激情。他們偶爾也會在山林中的某一處草叢里,來一場即興之作。那段時間,他們都不提肖三,也不提小翠(政委的革命伴侶),他們完全沉浸在革命加愛情的甜蜜世界里。政委對我外婆說,他也曾經猶豫過、掙扎過、認為對我外婆產生這種感情不夠道德。可他最后還是說服了自己,他說,如果一個革命者不敢愛,那么他就可能不敢恨。愛是革命者的基礎、前提和必要手段。他對我外婆的愛是一種脫離了舊道德的真愛,是階級情、革命愛,他不能放棄。政委告訴我外婆,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大財主家的女兒瘋狂地追求過他,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用沉魚落雁形容她也不算過分,但政委堅決的拒絕了她。為什么要拒絕呢?政委的理由很簡單:不是一路人,不睡一張床。政委說,他之所以和小翠在一起,就在于她出生好、革命立場堅定、對他忠心耿耿,又有過硬的本領,關鍵時刻能保護首長。政委說,他偷偷觀察我外婆很久了,覺得我外婆雖然出生不好,但接受革命思想的態度很端正,悟性很高,所以,他決定愛我外婆,并決定重點培養。政委說,我外婆和小翠一文一武,都是他最最需要的革命同志。我外婆當時激動得抱住政委抽風似地不停地啃,啃得兩個人全身上下濕漉漉的。外婆告訴我說,那一個多月,是她人生中最恣意奔放的日子,也是她高潮迭起的時期。她沒有羞愧,沒有不安,甚至沒有想過今后該怎么辦。

可是,他們的好事被小翠發現了。小翠把他們堵在了草棚里,小翠掏出手槍抵住我外婆的腦袋,小翠說,你信不信,我一槍打碎你的狗頭?

小翠是神槍手,打起仗比男人還勇猛,曾經殺人無數。我外婆當然不會愚蠢到懷疑小翠的膽量。但她也不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到革命隊伍里快一年了,勇氣還是增加了不少的。我外婆對小翠說,莫怪政委,是我喜歡他。

政委畢竟是政委,他以很快的速度穿好褲子,站起來,輕輕把小翠的手槍拿開,他板著面孔對小翠說,你要干什么,是想讓我這個政委丟人現眼還是無地自容?依然是平日里站在臺上作報告的語氣。

小翠立即沒有了底氣,她高昂的頭垂下了,怒睜的雙目也差不多合上了,你真的愛上她了?她懦弱地問政委。

政委點了點頭,是的,我愛上他了。

那我,我,我成全你們……小翠哭著往外走。

政委拉住了小翠,可是,我仍然愛你。

你,真的還愛我嗎……小翠抬起頭,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真的!政委把小翠摟在懷里,輕輕地拍打她的背。

小翠被政委拍打得淚流滿面。她突然對著我外婆深深地一鞠躬,小聲說,對不起!然后,輕輕地退出草棚。

我外婆畢竟只是個女人,經歷也沒有政委豐富,不免有些緊張。她問,她不會鬧事吧?

她不會的,她是個聽話的好同志。政委再次褪掉褲子,鉆進被窩。

肖三的犧牲完全是一場誤會,他身負重傷,仍然逃脫了敵人的追捕,在一個老鄉家養好了傷,一個月后,又碾轉回到了根據地。肖三回來之后,我外婆和政委之間的革命愛情不能不有所收斂。政委對我外婆說,革命者不能只講私情,還要講公德,要顧全大局。應該說,我外婆對肖三還是有感情的,只是沒有以前濃厚了。我外婆不屬于見異思遷的女人,她對政委的愛完全是一種不由自主的革命行為,超越了普通的男女之愛。就是給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外婆也不承認,她當初對政委的愛只是情欲的需要和發泄,她認為精神層面的需求占有更大的成份。我那時候是真的脫胎換骨了。外婆強調說。雖說大局必須顧全,但時間一長,我外婆就有點忍受不住了。可能古今中外的女人都差不多吧,一旦和某個男人發生了那種關系,便時刻都想著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于是我外婆便時不時地找些借口接近政委,訴說饑餓之苦、思念之痛。政委批評我外婆又犯了小資產階級急躁病,他認為現在肖三同志活著回來不容易,我外婆應該多關心關心他,犧牲一些個人感情也是必要的。我們來日方長。政委安慰我外婆說。

肖三不知從哪里發現了我外婆與政委的蛛絲馬跡,至少是有所懷疑了。他不停地問我外婆,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情況?我外婆自然是不承認。盡管她知道做一個革命者要誠實,但有些事情即使是革命者,也誠實不得。肖三后來不得不單刀直入了,他問我外婆,你是不是很喜歡政委?我外婆沉思片刻,一副坦然的面孔望著肖三,我外婆說,不錯,我是喜歡政委,但我喜歡的是他的革命精神,他的堅強斗志,他的高尚品德,他的淵博學識。這種喜歡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喜歡,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喜歡,是一個革命者對她的領導人的喜歡。我外婆本來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女人,在政委的不斷栽培下,她的語言表達能力越發的爐火純青,連肖三這個巧舌如簧的老革命也無以言對了。肖三無以言對,但并不代表他就相信我外婆說的話。肖三是個職業革命者,他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以后很長一段,肖三對我外婆都相當冷淡,我外婆做了很多努力,盡力想緩和她與肖三關系,但都無濟于事。并不是我外婆害怕肖三,她是個敢愛敢恨的人,再說政委還是肖三的上司。我外婆之所以想和肖三搞好關系,是因為她對肖三還有愛,雖然這種愛已經比從前淡了很多,而且遠遠不及她對政委的愛,但我外婆清楚,她是肖三帶進革命隊伍里來的,這份恩情我外婆不能忘記。

我外婆懷孕了,這讓她既欣喜又害怕。從女孩變成女人已經好幾年了,與好幾個男人有過那種事,但我外婆的肚子卻從來沒有鼓起來過。她以為自己不會生小孩了。其實,我外婆的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做母親的,只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也不知向誰去說。現在終于懷上了!然而,我外婆無法確定她肚子里懷的是誰的種,這讓我外婆不安了好幾天。后來,我外婆還是安定下來了,她想,不管是誰的種,都是革命的種。肖三知道我外婆懷孕之后,堅決要求我外婆將孩子打掉,肖三的理由很充分:現在是非常時期,說不定馬上就要轉戰南北,怎么帶小孩呢?我們是革命者,革命者就不能兒女情長……開始我外婆沒有理睬,后來見他沒完沒了,我外婆只得答應。肖三托人從外面弄來了打胎藥,可我外婆卻偷偷將打胎藥扔掉了。我外婆是鐵了心要將小孩生下來的。當肖三發現我外婆弄虛作假的情況之后,已經為時晚矣。

我外婆是在寒冷的冬天生產的,生下的是一個女嬰。我外婆抱著剛剛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小雜種,熱淚盈眶。可惜,一個月后,我外婆這個女孩還是被迫送人了。也不知是不是肖三的主意,司令員和政委輪番做我外婆的工作,說現在形勢嚴峻,敵人圍剿不斷,小孩不僅會影響戰斗和工作,還不利于他自身的成長。小翠、小菊也過來勸導我外婆,她們都說,做一個女革命者,不能有太多的兒女情長,革命是頭等大事,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肖三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外婆執意要帶這個小孩,那他就只好請我外婆離開革命隊伍,回自己的老家去了。我外婆權衡良久,終于舍棄了這顆革命的種子,因為我外婆害怕回到老家,害怕父母鄉鄰的目光。小孩是肖三安排警衛員送走的。我外婆后來問過警衛員,說孩子送到了山下一個姓邱的人家了。第二年的冬天,我外婆曾經悄悄跑到山腳下,找過她女兒,但沒有找到。回來的路上,我外婆突然轉過身去,對著山下長嚎不已,嚇得鳥雀、野兔紛紛從我外婆的頭頂和身邊逃竄……

我的舅舅舅媽還有表哥表姐,對外婆這些荒誕離奇的故事,似乎毫無興趣。在他們看來,外婆純粹是在臆想和胡說八道。我的兩個舅媽對我外婆的所謂情感遭遇更是露出一臉的鄙夷,她們說,就算是真的,有必要拿出來炫耀嗎?都多大年紀的人了,知道不知道羞恥?

 

12

我外婆成為全縱隊的紅人,這個“紅人”不是偷來的搶來的也不是徇私舞弊得來的,我外婆這個“紅人”是用鮮血換來的……

我外婆極力維持與政委和肖三之間的平衡關系,她逐漸懂得了政委為什么不愿公開他們的關系或者說不要她離開肖三名正言順地去愛自己。因為革命者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工作要做,革命隊伍切實需要團結和一直對外。可是,這種平衡還是被打破了,肖三與政委之間發生了沖突。沖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外婆。

那年春天的一個上午,縱隊要召開公審大會,公開審判為偽政府賣命、給進攻紅區的敵人帶路的偽鄉長。其實所謂公開審判子就是走個程序,縱隊領導已經決定要槍斃這個偽鄉長。當時,肖三要求由我外婆充當槍手,結果這個十惡不赦的家伙的性命。但政委不同意,政委的意思是,我外婆只是一個女人,從來沒殺過人,而且槍法也不好,這種事還是由有經驗的人去干。肖三說,正因為我外婆沒殺過人、沒有實際斗爭經驗,所以更需要鍛煉。一槍射不準、射不死可以多打幾槍嘛。政委勸肖三說,別勉強寶櫻同志了,她的特點在文,你要是勉強她,會讓她不高興的。肖三聽了這話,不知不覺來了火氣,粗聲大氣說:她是我的女人,她就必須聽我的話!政委聽了這話臉色大變,指著肖三的鼻子罵道,簡直是胡說八道!什么你的女人我的女人,都是革命大家庭的女人!司令員站在一旁一臉的莫名其妙,不就是殺個人嗎,犯得著動這么大肝火?他笑著說,你們不爭了,難道我們隊伍里還找不到一個劊子手?真找不到,我來行嗎?

我外婆不知從哪里聽到了政委與肖三之間因為要不要她去殺人的問題發生了爭執。她一路小跑沖進司令部。她向首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后大聲說,司令、政委,是不是要求我明天槍斃那個與人民為敵的偽鄉長?首長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政委看了看我外婆,小聲說,寶櫻同志,這件事與你無關,也沒有誰要你去當劊子手。

是我要求你去執行這項任務的,你不是說你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徹底的革命者了嗎,怎么,沒有這個膽了?肖三一臉嘲諷地望著我外婆。

報告副政委,我有這個膽!司令、政委,請批準我明天執行這項任務!我外婆的聲音十分洪亮,幾乎是吼出來的。

政委說,寶櫻同志,你把更多精力用在文化教育和宣傳鼓動上面吧,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肖三譏嘲道,連人都不敢殺,能夠成為真正的革命者嗎?

司令將政委叫到外面,大約五分鐘之后,司令員和政委走了進來,司令員嚴肅地對我外婆說,寶櫻同志,我代表司令部命令你,明天執行槍斃偽鄉長的光榮任務!

是,司令員,寶櫻保證完成任務!我外婆的聲音氣壯山河,軍禮的姿勢十分優美。政委后來對我外婆說,那一時刻的我外婆,特別的風姿綽約,特別的溫柔可愛,特別的具有女人味。

我外婆那天的活做得特別漂亮,盡管她握槍的手一直的顫抖,但她還是一槍擊中偽鄉長的心臟,對方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倒地斃命。然而,偽鄉長的鮮血卻噴射得很高很遠,有點像結婚時發射的禮花,濺得不少人身上鮮血淋漓,十米開外的我外婆的臉上身上也是血跡斑斑,晚上擦洗身子的時候,她發現下陰處也粘上了一塊碗口大的血團。我外婆當時暈倒過去了,全身痙攣,口吐白沫。肖三后來表揚外婆說,這一次才是真正的脫胎換骨,政委也承認我外婆不簡單。縱隊授予我外婆“殺敵英雄”稱號,并把我外婆作為明辨是非、思想純潔的先進典型進行宣傳,號召全體指戰員向我外婆學習。

我外婆成為全縱隊的紅人,這個“紅人”不是偷來的搶來的也不是徇私舞弊得來的,我外婆這個“紅人”是用鮮血換來的。

我外婆說,既然已經殺了人, 她也就不懼生死了。執行任務的時候,她總是自告奮勇,身邊戰友中彈倒下的之后,她已經不會驚慌和痛苦了,她會踏著戰友的尸體向最前方沖去。當然,很多時候,政委還是以各種理由把我外婆留在了后方,政委給我外婆布置了很多戰地宣傳和文化補習任務。一直到外婆向我說起她這段曲折離奇的經歷的時候,她也一直認為,政委對她的愛是超越了階級、立場和世俗的真愛。

上九龍山之后第二年的夏天,我外婆參加完一次大型戰斗,大獲全勝。她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看見了一只傷痕累累的黃毛小公狗。當時這只狗已經奄奄一息,連呼吸也已經斷斷續續。可是,我外婆毅然決然地將這只小公狗抱在懷里,而且丟下正在執行的任務,以向前沖鋒的速度跑到醫務室,橫蠻地要求醫務人員對小公狗進行緊急搶救。

小公狗的命是救下來了,而且被我外婆收養。可是,我外婆卻因此受到了縱隊首長的嚴厲批評,就連一向對我外婆寵愛有加的政委,也批評我外婆又犯了小資產階級的公主病。肖三更是覺得我外婆匪夷所思,不停地從我外婆的家庭出生上尋找原因。戰士們亦覺得我外婆太小資產階級了,打仗鬧革命還養一只狗,與大環境大格調很不協調啊。縱隊首長特別是政委和肖三都希望我外婆把那只狗丟棄了,小翠還專門跑過來找我外婆聊了一個多小時,其目的就是希望我外婆放棄這只狗。吳隊長也來找過我外婆,奇怪的是,她來后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勸我外婆多到外面走走,別老窩在棚子里。我外婆這次很怪,誰的話對她都沒有用,她甚至放出狠話,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別想打毛毛的主意——我外婆給狗取了這么個名字。她甚至將革命啊、前途啊、愛情啊都擱置不管了。因為我外婆收養一只小公狗,而讓她再次成為縱隊的焦點人物。也因為她收養了一只小公狗,我外婆晉升為婦女隊副隊長的提議被否決。又因為我外婆收養了一只狗,肖三與我外婆已經緩和的關系又趨于緊張。還是因為我外婆收養了一只狗,政委也不好在大會上表揚我外婆了,之前每逢開會,政委都必須要表揚我外婆一番的。

我無法想象,那段時間,我外婆的心情是個什么樣子,她是否有過悔恨和不安?

我感到特別奇怪,從外婆的敘述來看,她當時無疑已經非常革命化了,可她為什么又在一只小狗上固執己見、不顧后果呢?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外婆小時候與狗有過什么特殊的關系比如狗救過她的命之類。我外婆不說,我也無法下結論。我外婆一直沒有對我說她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連問過她幾次,她都說不記得了。這是外婆讓我特別迷惑的地方。

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外婆是一個奇特的女人,她的故事奇特、思維奇特、行為奇特,隨著敘述的推進,我的奇特感越來越強烈。

 

13

我外婆哭了好幾天,哭得昏天黑地的,毛毛不停地為我外婆舔去臉上的淚珠,可我外婆的淚珠總是舔不完。直到政委來到我外婆的草棚里,我外婆才開始化悲痛為力量……

盡管我外婆在自毀前程,但并沒有影響政委和肖三對我外婆的愛。不管肖三對我外婆有多么大的意見,多么地恨鐵不成鋼,但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會去愛我外婆的。政委雖然受條件限制,不可能每天都能愛我外婆,但也會時不時找些便利條件特別是安排肖三下山打個什么土壕、偵察個什么敵情之類,好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去愛我外婆。我問過我外婆,周旋于兩個男人之間累不累啊?我外婆對周旋一詞頗有異議,她認為她是真愛,在那個動蕩不安的隨時都可能結束生命的年代,想愛為什么不去愛呢?遇到了真愛為什么不珍惜呢?外婆的反問很有力,讓我無言以對。是啊,生命都可以不要,還有必要遵守那么多的清規戒律嗎?

我外婆在軍營里以自己的方式成長。

那是一次慘烈的戰斗,那次戰斗讓我外婆記憶猶新。這是盛夏的一個上午,政委和肖三帶領百來個弟兄下山去到一個叫寶塔寺的小鎮打土壕、斗地主、給貧苦農民分浮財。事先政委安排肖三進行了偵察,肖三回來報告說,這地方也就七八個鄉丁,安全得很。誰知部隊快要進入小鎮的時候,卻落入了敵人的包圍圈。那場戰斗,我們的隊伍損失過半,小翠也在這次戰斗中犧牲了——小翠為救政委獻出了她年輕的生命。當時,政委組織隊伍邊打邊撤,差不多就要沖出包圍圈了。就在這時,左邊的山包上有一只支槍管對準了政委,就在敵人扣動板機的一瞬間,站在政委旁邊五米開外一個土包上的小翠,像一只雄鷹一樣展翅飛撲到政委身上,一顆罪惡的子彈不偏不倚從后背射中小翠的心臟,小翠輕輕地哼了一聲,便咽氣了。小翠臨死前不說沒有電影里面那種慷慨激昂的最后告白,就連叫一聲政委的名字也沒有來得及,不過,小翠的手緊緊地摟住了政委的脖子,一直沒有松開,直到隊伍脫離了包圍圈,在戰士們的幫助下,才將小翠的手從政委的脖子上掰開。我外婆看到了政委臉上的淚珠,那淚珠子晶瑩剔透,在政委臉上翻滾。政委抱著小翠,溫柔地撫摸小翠的頭發和臉寵。政委的表情很嚴肅、很認真,幾乎稱得上一絲不茍了。我外婆說,看到政委這么有情有義,她也產生了為政委獻身的沖動。

這次行動以徹底失敗而告終,我們的隊伍損失了五十一名指戰員,還有十二名受傷。縱隊召開了隆重的追思表彰大會,授予小翠等犧牲指戰員“戰斗英雄”、 “革命烈士”光榮稱號。在政委的強烈要求下,縱隊報請上級批準對情報失誤導致重大損失的直接責任人肖三予以降職處分(降為連長)。

肖三與政委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原因不言自明,縱隊官兵也應該心知肚明,只不過之前他們的矛盾沒有公開化。這次事件導致了兩位縱隊首長的相互指責甚至仇恨。政委認為這次部隊平白無故犧牲五十一位兄弟姐妹,完全是肖三的責任,對肖三的處分不是重了,而是輕了。客觀上說,肖三確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尤其是讓政委失去了一位好伴侶。肖三則認為他對工作一向是嚴肅認真的,這次出去偵察也一樣,是敵人太狡猾了。縱隊不能這樣對待一位出生入死的同志,政委不能為了個人恩怨公報私仇、排除異已。

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的我外婆有點不知所措了。政委剛剛失去愛侶,就算他們沒有這層關系,作為他的下屬和崇拜者,她也有義務去關心他。可是,她又是肖三的女人,盡管他們之間的愛已經逐漸淡薄,但畢竟還睡在一張席子上。肖三對這方面又特別敏感,只要我外婆去見了政委,即使什么也沒有做,他也會像獵狗一樣,在我外婆身上嗅來聞去的,好像我外婆是一個作風不正派的女人似的。弄得我外婆特別的反感,心情自然特別的不舒暢,免不了要和他爭吵幾句。這種日子讓我外婆特別煩惱,可她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和政委談談,可政委似乎不愿意涉及這個話題,可能他還沉浸在失去小翠的悲痛中吧。

肖三很快向上級打了報告,要求調離九龍山縱隊。這個報告不久便得到批準,肖三帶著滿腔的委屈和憤恨離開了九龍山。肖三離開之前,我外婆一無所知,臨走時他也只是對外婆說了一句:我走了,你保重!我外婆還以為他又要出去執行任務呢,也沒放在心上,只交代了句注意安全。后來,當我外婆得知肖三已經調離了九龍山縱隊,她感到特別的傷心,簡直可以說是傷心欲絕。不管怎樣說,我外婆把她的第一次獻給了他,又跟他兩年,在我外婆已經愛上或者說又愛上了另外一個人之后,仍然對他不離不棄,充分說明我外婆是一個重感情、守信用的人。可是,讓我外婆愛了這么久的人,不僅沒有問我外婆一句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走,而且連消息也沒有透露給我外婆。在我外婆看來,這幾乎就是背叛感情、就是始亂終棄。

我外婆哭了好幾天,哭得昏天黑地的,毛毛不停地為我外婆舔去臉上的淚珠,可我外婆的淚珠總是舔不完。直到政委來到我外婆的草棚里,我外婆才開始化悲痛為力量。政委出去了好幾天,他是去向組織匯報九龍山縱隊的工作去了。看來肖三是有意選擇政委不在的時間離開的。

政委仍然不愿多談肖三,他只是嘟噥了一句:肖三是個老偵察員啊,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呢?似乎在懷疑肖三什么。政委沒有和我外婆說明,我外婆也不好去問。

脫光衣服之后,政委沒有急于干活,他撫摸著我外婆脖子上那塊和田玉,笑著說,和你第一次的時候,這個東西就像一雙眼睛一樣盯著我,讓我有點心慌呢。不過現在沒事了。”

我外婆與政委公開相愛了。這個結果我外婆過去雖然不敢奢望,然而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渴望這一刻的到來。現在肖三不辭而別,我外婆已經不再屬于他了,換句話說,我外婆現在自由了,她可以一心一意去愛她喜歡和崇拜的人了。其實前段日子,我外婆身心都夠累的,雖然她年輕、身體好、心理素質高,但同時愛兩個男人畢竟有些力不從心。

 

14

我外婆與政委的故事,成為軍營指戰員們緊張和單調生活的調節劑與營養品,是大家百談不厭的話題。曾經有人在私下里議論肖副政委那次失手是有意為之,他是想借此報復政委。也有人說什么鳩占鵲巢。我外婆一直沒弄明白戰士們是說政委占了肖三的巢呢還是說她占了小翠的巢?那些都是少數人無所事事時的嚼舌頭,更多的同志都十分羨慕他們尤其是羨慕政委艷福不淺,也對我外婆的美貌稱贊有加。那個時候的革命隊伍中,女性畢竟是少數,年輕貌美的女性更是少之又少。我外婆理所當然成為躲在山溝溝里沒有過男女之事的戰士們意淫的對象,也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那次事件的發生。

那天傍晚,我外婆從司令部回到她和政委的草棚去的路上,便發生了這件事。其實,政委的草棚就在司令部的后面,只不過要穿過近兩百米的一段密林,屬于首長居住區,平時都有哨兵把守。可那天哨兵卻擅離崗位,跑去和幾個老鄉燒烤野兔去了。當我外婆昂首挺胸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的時候,便有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猛撲過來,將我外婆撲倒在地上,立即便有兩只大手伸到了我外婆那兩只堅挺的乳房上。我外婆嚇懵了,至少有兩分鐘時間腦子一片空白,當小伙子動手扒我外婆褲子的時候,我外婆終于清醒過來。可是她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毛毛在狠狠地撕咬小伙子的胳膊,在不停地“嗷嗷”尖叫,毛毛的尖叫聲很快便引來了在司令部門前值班的警衛員,那個正在吃力扒我外婆褲子的小伙子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人高馬大的警衛戰士擒獲了。

這個叫李小富的戰士來自鄂西,十九歲,是一個貧苦農民家的孩子,因為盜賣地主一頭牛時被發覺,因而受到追捕,于一年前投奔九龍山縱隊。李小富平時表現不錯的,連隊還準備發展他加入組織呢,卻不料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據李小富交代,他特別想找個媳婦,過地頭田頭熱炕頭的生活,他偷地主的牛也是想賣了錢娶個老婆,可是卻功敗垂成。他覺得他需要的生活離他太遙遠了,他這輩子也很難娶到媳婦了,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了呢。因此,當他看到我外婆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的時候,便忍不住心旌搖動,常常睡在被窩里臆想著與我外婆親熱的情景。李小富不是不知道我外婆是首長的女人,也不是不知道首長的女人是萬萬不能動的,但他那天晚飯時和老鄉喝了點酒,喝了酒之后他們便肆無忌憚地議論起政委和我外婆來了,大家一致認為,如果能夠睡到我外婆這樣的女人,今天睡了明天去死也不冤枉來一遭人世間。那天的李小富始終沒說一句話,那個時候的他已經下定了要去睡我外婆的決心了。他知道睡我外婆的后果,但他顧不得這么多了。他交代說: “他不想做一世人連女人也沒睡過,哪天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審訊李小富的時候,我外婆一直坐在旁邊,她始終沒發一言,但她的內心卻翻江倒海,她無法憎恨這個年齡和她相仿的小伙子,甚至還有深深的同情和憐惜。她找到政委希望不要追究小伙子的責任了,他不懂事,又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就算了吧,別影響了他的前程。她央求說。政委沒有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外婆的意料,第二天上午,縱隊召開全體指戰員大會,主題只有一個:嚴懲強奸犯李小富!當我外婆看到李小富被五花大綁推到臺前、后背還插一塊“強奸犯”的牌子的時候,我外婆驚呆了,她立即便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于是不顧一切沖到臺上,大聲說,你們不能殺李小富!

司令員嚴肅地對我外婆說,寶櫻同志,這是縱隊大會,你別搗亂了!

司令員,我沒有搗亂,我是在請求縱隊首長寬大一個初犯錯誤的同志、戰友!李小富雖然違反了部隊紀律,但他罪不當誅!我外婆一字一句地說。

你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司令員有點惱怒了。

我是這個部隊的一員,更是這個事件的當事者,我有權力表達我的意見!我外婆那天表現得十分勇敢,沒有絲毫的畏懼。我外婆告訴我說,并不是因為仗著自己是政委的女人,才那樣肆無忌憚,而是她不忍心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么被剝奪。

你知不知道李小富的性質多么惡劣?連首長女人都敢動的家伙,什么樣的壞事做不出來?司令員氣勢洶洶地問我外婆。

司令員,李小富不是沒有得逞嗎?我外婆反問道。

這次沒得逞,下次你敢保證他還不會得逞?司令員冷冷地說。

司令員,我求你了!我外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跪下了。這一跪讓九龍山縱隊的同志們生出了許多奇妙的想法,他們懷疑我外婆是不是愛上這個長得不賴的李小富了,有的人甚至認為我外婆實質上已經和李小富做過那事,我外婆可能對這個年輕小伙子欲罷不能了。

政委把嘴湊在司令員耳朵邊,不知在說什么,只見司令員連連擺手,最后大叫一聲:不行!

司令員、政委,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就是草菅人命!我外婆不顧一切地高聲大叫。

同志們,我們是一支有組織、有紀律、有操守的革命隊伍,我們不是土匪,也不是國民黨反動派,我們是人民的軍隊,人民的軍隊決不允許胡作非為!司令員簡單宣布了李小富的罪狀,以及部隊作出的對李小富開除軍籍、執行死刑的決定。司令員大手一揮,把強奸犯李小富拉出去,執行槍決!

我摸了寶櫻的大奶子!

我摸了政委婆娘的大奶子!

我李小富死而無憾!

李小富被拉下去的時候,不停地高叫,直到槍響之后,高叫聲才停止。

我外婆一頭栽倒在臺上。

一連數日,我外婆都沒有和政委說一句話。政委不斷向我外婆解釋,說他一直不同意槍決李小富,直到最后一刻,他還在和司令員商量,希望留李小富一條命,可司令員堅決不同意。我外婆并不懷疑政委為李小富求過情,但我外婆認為政委顯然沒有作太大的努力,平時,政委的權力并不在司令員之下,有些時候甚至還大過司令員,偏偏在救一個人性命上就作不了主?

我外婆帶著毛毛來到李小富的墳塋前,她給李小富送了一枝月季花,還給李小富墳前移植了一棵月季樹。我外婆對花卉有一些了解,她知道月季其實也就是玫瑰。她小聲說,有花陪伴,你也不寂寞了。在我外婆看來,李小富是為她而死的,他死得很冤,很不值得,如果他真的強奸成功了,也還說得過去。可惜,他不過摸了一下自己的奶子,卻葬送了年輕的生命,成本太高了。在李小富墳前,我外婆流了很長一串眼淚。

若干時日之后,我外婆才逐步寬容政委。當我外婆主動脫光身上的所有衣服,摟抱住政委的時候,政委流淚了,他說,寶櫻,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心腸特別好。可是你太單純了,你以為我這個政委就能夠一手遮天?那天晚上,政委還告訴我外婆,目前,組織內部正在開展“肅反”運動,聽他在上面的關系說已經將他列入重點懷疑對象。那天晚上,政委的情緒一直不太好,沒有帶給我外婆多少快感。

 

五、我外婆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時刻,得到了組織的承認,讓她有資格繼續當一個革命者。我不知道她對此是否感激涕零……

 

15

那天晚上的沒有多少快樂可言的床上運動,是我外婆與政委的“絕愛”。三天之后,政委便出事了。

三天之后的黃昏,肖三帶領上級肅反隊來到九龍山。此行的目的是肅清九龍山縱隊的反革命分子,頭號目標就是政委楊克勤。可是,政委卻失蹤了。

我外婆記得午飯時,政委還和她一起吃了飯,當時,政委老是盯著她看,看得她像個沒有經歷過男歡女愛的少女一般羞澀起來。政委拉著我外婆的手,輕輕地說,寶櫻啊,你是個好女人,以后要多長個心眼啊!政委只說了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也是他給我外婆的最后留言。當時,我外婆一點也沒有想到,政委將要離開她,而且是永遠的離開她。我外婆已經自覺地將她的生命與革命與政委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就算我外婆有些時候、有些地方表現得有點“小資”,但她是愿意繼續革命下去的。沒想到政委也拋棄了她。當全縱隊和肅反隊都在尋找和搜查政委的時候,我外婆卻坐在留有政委體味的草棚里冥思苦想。

九龍山縱隊有兩百三十多名“反革命”被執行槍決,連級以上的干部幾乎被一網打盡。司令員也差點人頭落地,最后時刻是上面來了一道緊急電文,才讓這個身經百戰的老革命幸免于難。政委被宣布為反革命,肖三斷言,他已經投敵叛變,但縱隊指戰員沒有一個人相信肖三的話。

肖三被任命為九龍山縱隊政委,成為這支隊伍的最高首長。肖三并沒有急于找我外婆。

整個縱隊尤其是我外婆,做夢都沒有想到,政委真的投敵叛變了。我外婆清楚地聽到了敵人通過擴音器傳過來的聲音:你們的政委現在在我們手上,他已經棄暗投明,奉勸你們不要和政府作對,不要再做打家劫舍、亂殺無辜的勾當……

 我外婆心驚膽顫、渾身發抖,她頭腦里一片空白。當時,敵人已經包圍了縱隊,政委走在最前面,似乎在給敵人帶路,情況十分危險。好在肖三早有防備,請示上級安排了友軍埋伏在外圍。敵人進入包圍圈之后,我們的隊伍便來了個里外夾擊。本來想吃掉我們的敵人,反倒成了我們的甕中之鱉。

這一仗我們是大獲全勝,不僅殲滅了近五千來犯之敵,繳獲了大量的武器彈藥,還擊斃了九龍山縱隊最大的叛徒——原政委楊克勤。據說是肖三一槍擊斃了被敵人押在陣前的政委,對此,肖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16

我外婆成了全縱隊譏笑、嘲諷和鄙視的對象,我外婆既羞愧又困惑,她一連幾天都不敢走出草棚,每天,毛毛都會刁幾個饅頭或紅薯回來,也不知它是怎么把這些東西弄到的。我外婆已經沒有眼淚了,她怎么也不會相信政委會投敵叛變,她怎么也無法把政委與反動透頂的敵人聯系在一起。她寧愿相信那是敵人的詭計。那段時間,我外婆陷入了她人生中最迷茫的時期。那段時間,我外婆的思想是雜亂無章的顛三倒四的,就像如今很多理論家的文章一樣。我外婆一會兒想我完蛋了,革不了命了;一會兒想,首長和組織一定會讓我繼續革命的,畢竟我也做過對革命有益的工作;一會兒想,我會不會當成“肅反”對象,遭到槍殺;一會兒想,肖三到底是什么態度,真的還愛我嗎?她甚至想過,我要不要逃跑?可是,她又不知道該往哪里逃。家是回不去了,她已經作為一個毒婦的形象銘刻在了家鄉人心坎上。那么,她還能去哪?她無處可去……我外婆那個時候特別憎恨政委,你革命得好好的,干嘛要逃呢?你死了倒好,卻把我留在這里遭受煎熬……

我外婆簡直是絕望了,她一直在想以一種體面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肖三再次挽救了我外婆。

肖三來到我外婆的草棚,肖三讓警衛員給我外婆帶來了好大四個肉包子,還有一碗野豬肉。肖三要我外婆先吃過飯,再好好聊聊。我外婆說,你要說什么就說吧,我現在不想吃飯。

肖三重重地嘆了口氣, 語重心長地說,寶櫻同志啊,我知道很委屈,同志們是誤解你了,你也是受了蒙蔽,沒有看清敵人的真實面目,以至迷失了方向……

我外婆不說話,她一直低著頭,目光呆滯,似乎沒有聽見肖三的話。

寶櫻同志,你應該勇敢地站出來,與反動派劃清界限、與過去徹底決裂……肖三還在說。

我外婆仍然不說一句話。

寶櫻同志,縱隊首長仍然是相信你的,我也是相信你的,戰士們也會相信你的。你仍然是我們革命大家庭的一員。

聽到肖三這句話,我外婆終于起了頭,她望著肖三,好像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似的。你說你相信我,為什么?我外婆盯著肖三,眼光有些寒氣逼人。

為什么?因為你是我帶進革命隊伍來的,因為我了解你,還因為我愛你!肖三說。

愛我?愛我為什么當初不辭而別?愛我為什么不帶我走?我覺得外婆的這句看似有理的質問有點倒打一耙、強詞奪理的嫌疑,當時的肖三不走行嗎?肖三要求我外婆跟他走我外婆真的會走?當時我外婆內心深處難道沒有為肖三的離開欣喜過?

肖三嘆了口氣,哎,我當時沒跟你說一聲就走,是不對。可是,當時的情況太特殊,我不能不走,而又不具備帶你走的條件,上級領導只批準我一個人離開。

我外婆的臉上掠過一絲暖色。

寶櫻同志,你現在的表現十分關鍵,關系到你在革命隊伍的名譽、前途。肖三抓住我外婆的手說。

我的表現?我表現什么?我外婆吃驚地望著肖三。

最近,縱隊要召開批判投敵叛變分子楊克勤大會,縱隊黨委希望你能上臺揭發批判。這是撇清你與他關系的重要機會,你可千萬要抓住。肖三不停地搖晃我外婆的胳膊。

我外婆又沉默了。

寶櫻,你可別犯糊涂啊,楊克勤他投敵叛變,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你們大家都親眼目睹了。肖三的話可謂語重心長。

可是……我怎么也不敢接受他是一個這樣的人,你也看到了,他被敵人押著……我外婆沉默了很久,終于說話了。

寶櫻同志,你好糊涂!

他在革命隊伍這么多年,一直沖鋒陷陣……

寶櫻同志,這就是敵人的狡猾之處。有些敵人特別是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敵人,平時總是裝出一副很積極的面孔,用以麻痹我們。其實,隱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敵人最危險、破壞性最大,堡壘往往容易從內部攻破……肖三還在諄諄教誨。

可是……他會不會是走投無路了呢?他不跑會怎樣?不也是死路一條嗎?這句話一直如刺在喉,讓我外婆寢食不安,今天,她終于吐了出來。我外婆突然心情舒暢了很多。

寶櫻同志!你真的中毒太深!革命道路是一條通向光明的康莊大道,這條大道能容納千千萬萬愿意革命、同情革命的人,也有無數人正走在這條大道上,怎么會走投無路呢?除非他本來就不想走這條路或者半路上改變了立場!肖三的樣子很痛心疾首。

革命太復雜,革命隊伍也太復雜,我可能真的不適合干革命……我外婆小聲嘟嚕說。

寶櫻同志啊,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悲觀思想,你已經背叛了你的階級,加入到了革命陣營,你的階級已經把你當成了敵人,你不干革命能干什么?你還能到哪里去呢?除非你像楊克勤一樣當革命的叛徒……停了會,肖三又說,你一步一步走到革命隊伍不容易,組織上也花費了很多心血,你可不能走到革命的對立面去啊!

肖三給我外婆拿來一疊材料,上面記錄了政委的種種劣跡:此人一直是個徹頭徹尾的腐化墮落分子、投機取巧分子,在老家娶了兩個老婆,在城市工作的時候,和資本家的姨太太勾搭成奸,后來又與大學生非法同居,來九龍山縱隊后,先將根紅苗正的小翠拉下水,然后將罪惡的黑手伸向戰友的伴侶……此人看到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便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混進革命隊伍。在城市從事工運工作的時候,就已經投靠了敵人,大革命失敗后,與組織失去聯系一年多,這一年多時間,很可能在接受敵人的培訓,然后受敵人指使打入九龍山內部……

我外婆經過兩天兩夜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答應了肖三的要求:上臺揭發政委。關于這兩天思想斗爭的具體內容,我外婆并沒有和我說清楚。我想,要她揭發曾經的愛人,對于她來說是一件多么尷尬和困難的事情,何況還是在另一個愛人面前。然而,如果我外婆不揭發批判的話,她還能在革命隊伍里待下去嗎?不在革命隊伍里她還能去哪里?她的命運會怎樣?

我外婆揭發的內容并不多,但態度十分誠懇,她含著熱淚向縱隊全體將士道歉,檢討自己思想不純潔、立場不堅定、是非不明了,上了賊船、當了幫兇,現在終于看清了他的反革命真面目,也為自己當初的無知和輕率后悔不已……

說具體一點吧,他是怎么勾引你、強暴你的?肖三說。

我外婆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細節來,最后,她咬住牙說,他利用職務之便靠近我、拉攏我、占有我……嗚嗚嗚……我外婆突然放聲大哭。

司令員總結說:我外婆的態度是誠懇的、反思是積極的,她是一個被敵人利用了的好同志,但她并沒有做對不起革命的事情,所以我外婆仍然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好同志。

我外婆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時刻,得到了組織的承認,讓她有資格繼續當一個革命者。我不知道她對此是否感激涕零,但她此后的情緒穩定了很多,又開始積極投入到了革命工作之中。肖三與我外婆又恢復了正當關系,不過他們似乎都沒有了從前的激情和美好的感覺。甚至肖三也一直沒讓外婆搬進他新建的比較考究的草棚里。肖三曾多次問我外婆,政委第一次和我外婆發生關系是不是在他的草棚?開始我外婆沒有搭理,后來被肖三沒完沒了地問煩了,便回答說,是的,就在你那次出去執行任務之后。肖三似乎并沒有氣惱,只是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現在在他的草棚里……

 

 

六、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外婆都會來毛毛的墳前坐一會兒……

 

17

盡管遭受了這么大的打擊,我外婆還是想將革命進行到底。她似乎比以前更積極、更主動了,臟活、重活搶著干,有戰斗任務總是自告奮勇參戰。我外婆可能是用勞動和出生入死的積極表現洗刷她的歷史污點吧,我想。首長和同志們看到我外婆的表現,都十分滿意,肖三尤其感到高興,他對同志們說:我沒看錯人。

時間是初夏的凌晨,我外婆所在的部隊從大山出發,越過沙河之后一路向東,開始他們“夏季反霸”的第一個次行動。當我外婆看到那條清清亮亮的界溪河,村頭上那棵百年古樟時,才知道這次的行動目標是她的老家。她問肖三具體目標是誰?肖三告訴我外婆,是她們家。我外婆并沒有感到意外,她家庭是典型的剝削階級家庭,是革命的對象,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你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首長和同志們都很滿意,今天又到了考驗你的階級立場的時候了。肖三說。

我會動員他們把家里的財產都交出來的。我外婆誠懇地說。

肖三搖搖頭,不不不,不僅僅是財產的問題,你知道,這一段時間,革命處于低潮時期,不少人對革命沒有了信心,很多人在觀望等待。部隊決定在落鳳坡召開一個群眾大會,批斗土壕劣紳,分浮財、分田地,鼓舞士氣,讓更多的農民兄弟參加革命。當然,這次斗爭的主要對象就是你父親。本來,縱隊首長們的意見是不要做你的工作,看你的表現,但你是我帶進革命隊伍中來的,我不希望你表現得太懦弱,還是希望你能夠勇敢一點,畢竟你已經是一個革命者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我外婆沒有吭聲,我不知道我外婆當時想了些什么,但我敢肯定,我外婆當時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可是她卻表現得很鎮靜。

這是我外婆的出生之地、成長之地,這個地方有我外婆的親人,也留下了我外婆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可是,多年之后回到自己的家,我外婆卻有一種異樣的陌生感和酸痛感,還有無以言狀的恐慌和莫名其妙的惆悵。

父親、母親、二媽、三媽以及管家、伙計都在,這些人都曾經十分喜愛我外婆,我外婆也曾經把他們當成親人。可這次我外婆回家,卻沒有一個人理她。我外婆叫爹,爹不應聲,叫娘娘不抬頭,二媽三媽還沒等她叫,便速速地鉆進了里屋,連平日對她言聽計從的管家也對她不屑一顧。我外婆站在堂屋里,不知所措了好一陣子,直到肖三來叫她。肖三見了我曾外公也就是他的老東家之后,沒有像以前在袁家時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爺,而是直呼我曾外公的名字袁建業。他說,袁建業,我們這次來落鳳坡是打土壕、分田地來的,你是這一帶的大地主,念你作惡不多,就不對你作嚴厲懲罰了,但你必須老老實實交出你的財產,老老實實接受群眾批判!

我曾外公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曾外公的輕蔑態度惹火了肖三,你別以為你還是老爺,現在不是你們剝削階級的天下了!他將巴掌憤怒地拍向堂屋的八仙桌,大聲吼叫道。

我曾外公仍然泰然自若地喝他的功夫茶。坐在我曾外公旁邊的曾外婆,也是一臉的輕蔑。寶櫻同志,你看著辦吧!肖三氣急敗壞地走了出去。

我外婆小心翼翼地走到我曾外公、曾外婆面前,用一種不近不遠的語氣說,爹、娘,你們對我有意見可以,但不能以這種態度對待肖政委。

我曾外公和曾外婆不約而同地乜了一眼我外婆,那種眼光怪異、陰森、恐怖、毒辣,我外婆不由自主地連打幾個寒顫。可是,我外婆必須堅持下去,她知道肖三在外面看著她,也有同志在外面瞅著她。革命了這么久,革到自己頭上來的時候就心慈手軟了?我外婆正想以什么方式打擊父母的器張氣焰的時候,肖三的警衛員跑進來對她說,政委找她。

肖三找我外婆的目的,是告訴我外婆,首長決定明天上召開群眾大會,在大會上公開分浮財、燒地契,已經派人下村通知去了。要我外婆別在這里浪費時間,做好上臺揭發大地主袁建業也就是我曾外公的準備。肖三強調說,一定要讓袁建業老老實實、低頭認罪,并交出藏匿的金銀財寶。肖三說,寶櫻同志,我知道這個任務很艱巨,組織上把它交給你,除了你與他的特殊關系之外,還因為沒把你當外人看待,你可不能辜負了組織對你的期望啊。

此時此刻,我外婆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何止忐忑不安,幾乎是六神無主。她了解自己的父親,這一輩子向誰低過頭,要他在千人百眾面前向自己的女兒低頭認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然而,我外婆已經無路可退了,她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外婆知道,真正考驗她的時候到了。她拼命地回憶父親的不是和罪惡,可是,腦子里亂糟糟的,越想想起點什么,就越想不起來什么。我外婆想啊想啊,終于想起,在修建落鳳坡小學的時候,一個姓汪的監工因為在購買材料時以次充好、貪污建校款,被我曾外公派人將監工五花大綁扭送政府去了,聽說那人坐了兩年牢。父親太殘忍了,監工是家里窮才不得不在地主老爺的財產上打主意啊,可父親不但不同情他,還將送到偽政府去坐牢!我外婆突然覺得父親可恨起來了,也對斗爭自己的父親有了信心。下午,指戰員們忙著將從我曾外公家里搜出的糧食、布匹、金銀財寶打包裝車,肖三則和我外婆在一間房子里反復研究我外婆明天的斗爭內容,肖三要求不能放過每一個細節,要作好打硬仗的心理準備。

斗爭大會上午十點才召開。到會的群眾并沒有縱隊首長們想象的那么多,且以婦孺老弱為主。

我曾外公和曾外婆的脖子上各自掛了一塊“大地主”、“大地主婆”的紙牌,我曾外公的兩個姨太太的脖子上掛著的是“大地主的小老婆”。我曾外公的表情十分尷尬,他的臉一直紅紅的,我曾外公的三個女人則一個個怒目橫眉,看起來就是兩個階級的對抗。

批斗大會由司令員主持,政委肖三作了簡短的動員報告,肖三告訴大家,現在天下已經不是反動政府和財主老爺的天下了,現在的天下是窮苦人當家作主的天下。他號召大家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有要求的提要求。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外婆第一個上臺。

我外婆首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介紹了自己追求革命參加革命的過程,當然,我外婆省略了她與肖三、政委之間的那些繁雜的與革命無關的故事。之后,我外婆開始痛陳地主父親的罪惡。說完之后,我外婆突然大喝一聲:袁建業,跪下!

我曾外公仍然脹紅著臉,目不斜視地望著遠方的山嵐。

畜牲!猖婦!沒有廉恥的賤貨!我曾外婆突然沖著我外婆破口大罵。

別嚷了!罵這種東西你不怕臟了自己的嘴巴?!曾外公對我曾外婆大吼一聲。

在革命同道和無數鄉親的面前,我外婆被自己的父母如此羞辱,讓她顏面掃地。她發了瘋似地沖到自己父親面前,狠狠地甩了我曾外公兩個耳光,覺得仍不解恨,又給了我曾外婆兩巴掌。

我外婆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走下臺去的,只記得自己坐在草坪上,頭靠在櫻花大姐身上不停抽搐。當我外婆抬起頭時,她看到了一道仇恨與鄙視的目光,目光是從抱著孩子的紫竹眼里發出來的。我外婆慌忙低了頭。

盡管肖三曾經在這里做過地下工作,有較好的群眾基礎,然而,那天的斗爭會,包括我外婆總共只有六個人上臺揭發和斗爭我曾外公,其中汪姓監工的親戚就有三個。另外一個人是在我們兩個指戰員耐心動員了很久才走上臺來的。六個人中,只有我外婆和汪姓監工對我曾外公動了手。部隊撤離時,這五個上臺參加斗爭會的農民都參加革命了。據說,汪姓監工曾要求睡我曾外公的小老婆,沒有得到批準。

部隊在落鳳坡只住了五天,便奉上級命令離開了。據地下工作者報告,部隊離開的當天下午,鄉民們便紛紛把分到的浮財原封不動地袁家大院。可是,我曾外公卻堅決要求鄉民們重新挑回去。鄉民們不干,我曾外公便跪在地上不起來。鄉民們拗不過我曾外公,千恩萬謝之后將東西又拿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我曾外公派人從鎮上買回了幾頭肥豬、肥羊、肥牛,以及無數雞鴨、干貨,在自家大院大擺宴席,宴請所有落鳳坡的鄉親。我曾外公在眾鄉親面含淚說明了他此次大擺宴席的目的:一是酬謝鄉鄰多年的幫扶,二是宣布已將我外婆從袁家族譜中除名,三是希望鄉親們不要承認我外婆是落鳳坡人。我外公給每一個來喝酒的鄉親一一作揖磕頭,弄得鄉親們莫名其妙、驚惶失措,一個個給我外公還禮磕頭。當天晚上,我曾外公和曾外婆便相互捆綁在一起,投界溪河自盡。

我外婆是在我曾外公、曾外婆自殺之后第三天知道這個消息的。她沒有回家,甚至眼淚也沒有流。我外婆望著家鄉的方向,惡狠狠地說:你們是向我示威嗎?你們是在向革命示威?你們以為我會害怕,我告訴你們,我不怕!我外婆突然憤怒地將脖子上的和田玉取下來,可很快又將它掛了回去。

我外婆每天與戰士們一道上操、訓練,再就是輔導同志們學習、教大家唱革命歌曲。那段時間,我外婆的歌聲十分嘹亮、響徹云宵。

肖三對我外婆說,你如果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畢竟他們是你的父母。

我不回去,我和他們已經一刀兩斷了!我外婆大聲說。

肖三抓住我外婆的手,激動地說,寶櫻同志,我們大家都是你的親人,革命大家庭無比溫暖!

外婆告訴我說,其實那段時間,她最喜歡和毛毛在一起了。只有和毛毛散散步、說說話,或者把它摟在懷里,我外婆的心里才踏實。

 

18

冬天,我外婆參加了偷襲五十里之外臥龍崗鄉政府的行動,我外婆擊斃了兩名鄉丁,俘虜了一個鄉文書。可是,也就是在這次戰斗中,偷偷跟隨我外婆來到戰場的毛毛被流彈打死,我外婆見到毛毛的時候,它已經命歸西天。我外婆緊緊地抱住毛毛,不停地親吻它血肉模糊的臉。我外婆把毛毛抱了回來,埋在離她的草棚不遠的營地邊,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外婆都會來毛毛的墳前坐一會兒。

我外婆榮立二等功,并被授予“殺敵楷模”稱號。當司令員將大紅鮮花戴到我外婆胸前時,我外婆突然號啕大哭,哭得地動山搖的,讓會場上的領導和戰士一個個都莫名其妙。我問外婆為何哭得那么夸張,僅僅因為激動或者毛毛的離開嗎?我外婆好像沒聽見我在說什么似的,只顧著說她的故事。

白天的時候,我外婆意氣風發、斗志昂揚,軍營里處處留下她的笑聲、歌聲、口號聲。她還不停地追問肖三和縱隊首長,什么時候打仗殺敵?她說,她恨不得每天都有仗打、每天都可以殺敵人。司令員指著我外婆哈哈大笑,瞧這丫頭,還革命上癮了!

不久之后,我外婆晚上就不能去毛毛墳前了,原因是婦女隊長吳櫻花與一個小她十多歲的戰士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私奔了。他們沒有拿走部隊的任何物品,只留下了一封簡短的信,信上說:他們離開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去了。縱隊加強了對婦女隊的安全保衛工作,禁止女革命者晚上外出。

 

七、我外婆奮力向浮云奔去,似乎想抓住浮云的手。我外婆沒有抓住浮云的手,卻跌進了邊沙河……

 

19

事情發生在部隊撤離九龍山前一天那個秋日的黃昏。就是那個黃昏,徹底改變了我外婆的人生軌跡,讓我外婆風頭正勁的革命事業嘎然而止。

那天下午,我外婆一直在營地周圍轉悠。就要離開這個戰斗和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有很多的依戀和不舍,包括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坎,它們見證了我外婆的蛻變、成長、歡樂、痛苦、掙扎、彷徨……我外婆是黃昏時刻走到營地左前方的那個山坡上的。那個黃昏的秋風很溫和,沒有凋謝的野花在秋風里向我外婆頻頻招手,山頭西北邊的邊沙河波涌浪翻,小鳥在我外婆頭頂飛來轉去……當肖三呼叫我外婆的時候,我外婆正在看天邊的晚霞,那天的晚霞十分絢麗,在西邊的天際翻滾著。我外婆聽到了肖三的叫聲,她向肖三招了招手,然后扭頭繼續觀賞晚霞。我外婆十分激動,她在山包上跳躍著、奔跑著、叫喊著。突然,晚霞被浮云遮擋,緊接著便被掠走了。我外婆奮力向浮云奔去,似乎想抓住浮云的手。我外婆沒有抓住浮云的手,卻跌進了邊沙河……

 

20

外婆,以后呢……我焦急地問外婆。

外婆抬眼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屋子,以后你問他們。我外婆不再開口,任憑我如何央求。

東方的天際已經晨光初現,外婆也進屋休息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好不容易等到舅舅舅媽起床,他們對我外婆似乎缺乏基本的信任和必要的尊重。我大舅說,她是老糊涂了,就喜歡胡編亂造。我軟纏硬磨了好久,兩個舅媽才滿足我的心愿。

我外公救了我外婆一命。我外公是到四川送貨回來的途中,在九龍山下遇到我外婆的,正值黎明時分,當時是我外公哥哥駕船,我外公剛剛醒來,便走到船頭撒尿。我外公將尿撒得很遠很遠,我外公順著尿柱的方向往前看時,便看到了躺在河中間小洲邊的我外婆。我外婆躺在小洲邊的一塊巖石上,已經奄奄一息。我外公的哥哥稍懂一點醫術,對我外婆進行了緊急救護,然后一路緊趕,到十里外的碼頭診所。我外婆傍晚時分才醒過來,醒過來之后卻一問三不知。我外公和他哥哥給了我外婆一點錢,準備拔腿跑路的時候,我外婆扯住了我外公的衣服,我外婆可憐巴巴地央求我外公,小哥,帶我走……

我外公哥倆在勸說、開導了好久無效之后,不得不把我外婆帶回了家。我外婆來到我外公家之后,仍然是什么也記不起來,拿現在的話說,我外婆失憶了。我外婆身上也沒有什么表明身份的物品,除了一塊雕刻著龍鳳圖的和田玉。可我外婆卻又說不出這塊玉的來歷。我外公的家境不太好,父母正在為小兒子的婚事發愁,天上掉下來個兒媳婦,能不高興?可是,他們對我外婆又不得不警惕,怕她是犯了什么事逃出來的,比如逃婚、作奸、行竊,要是身上背著命案,那就害慘他們了。直到一年以后,見我外婆循規蹈矩、勤快靈活,才終于放下心來。我外公其實早就喜歡上了這個漂亮、賢慧的女人。于是,他們圓房了。圓房之后,我外公給我外婆起了個名字:水妹。

大約過了快二十年后,那時候早已經是新社會了,我外公無意中發現我外婆會識字,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便苦苦哀求我外婆,把身世告訴他這個丈夫。我外婆搖著頭說,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們都兒女雙全了,要是記得我還不告訴你嗎?從此,我外公再也沒問過我外婆這個問題,直到去世,據說去世時,我外公雙目圓睜,或許,他是不甘心對自己老婆的過去一無所知吧。一直以來,地方政府和專政機關,都對我外婆的來歷深表懷疑,上級以為她是潛伏特務,或者是偽政府潛逃人員,可惜找不到任何證據。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先是造反派,后是公安局,把我外婆抓去審了好多次,據說還捆綁吊打過,我外婆始終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公安局也不得不在結案材料上寫上:失憶癥患者。但對我外婆的監視一直都沒有取消。可惜的是,我外婆那塊和田玉被紅衛兵抄走之后,便失蹤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外婆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大叫:是他!是他!他還活著!我外婆所說的他是一位已經離休的高級干部,他當時正在參加一個大型活動,在活動現場作了簡短講話。

于是,我外婆便像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喋喋不休的傾訴。開始的時候,家里家外的人都對此十分興奇,可當我舅舅舅媽提出要帶我外婆去找那個老革命的時候,我外婆卻堅決地拒絕了。我舅舅舅媽又提出帶我外婆去找她的老家,我外婆依然是拒絕,她喃喃而語說,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期間,我舅舅曾經跑到縣里去找過領導,將我外婆的情況匯報給了組織,希望恢復我外婆的革命者身份,我舅舅是想給借此為兒女們謀一點幸福。可領導說,必須要我外婆出面找到那個大領導,通過組織程序,才能確認。我的兩個舅舅包括我的兩個舅媽還包括我的表哥表姐,給我外婆做了很多工作,請求她為子孫們做點好事,我外婆就是不干。后來,我外婆說,她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虛幻的、編造的。可是家里來了人,我外婆還是忍不住要訴說起來。

我舅舅舅媽開始懷疑我外婆真的是在編造故事了,鄉鄰們也覺得我外婆腦子有問題了,只有我表哥華生一個人堅信,我外婆從來沒有失憶過,她是在裝失憶。

離開外婆家時,我問外婆,外婆,你真的失憶過嗎?

我外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指著遠處一片片千姿百態的浮云說,你看,多漂亮,多歡快!外婆嘆了口氣,又說,馬上就要被風吹走啰!

 

21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我外婆。我離開不到一年,外婆便去世了,那時候,我正在美國,母親并沒有將外婆去世的消息告訴我。

二十多年了,我常常會想起外婆,想起她的那些故事。我已經無法證實她的故事的真偽了。外婆的故事真的就像浮云一般隨風飄散了嗎?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在《中國作家》、《芙蓉》、《芒種》、《作品》、《湘江文藝》、《湖南文學》、《同舟共進》、《書屋》、《看世界》等國內刊物及《領導者》、《陽光》、《二十一世紀評論》、《世界華文文學》、《新中原報》等香港、美國、加拿大、東南亞中英文期刊發表文學和文史作品200余萬字。著有《邪雨》、《紅色引擎》、《許佳的夜晚》、《去和爸爸過年》、《舊鬼》、《在軍營里成長》、《1976年的秋天》、《陪葬》、《溫床》、《無毒蛇》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五權”與“三權”》、《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40多篇作品被中外選刊及其各種年選選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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