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月光

 

作者：何水長

 

一

 

劉淑貞的公婆去世，丈夫李春林出門打工已經三個年頭了。

劉淑貞為減輕丈夫負擔，在家門前，擺起燒烤攤子。今天，她收拾完門前燒烤攤子，關好大門，鎖好庭房門，拴住臥室門，準備給三個女兒輔導作業，手機響了，大女拿過說，媽媽，是爸爸的視頻。淑貞接過向右滑開鍵，一張熟悉的長臉顯現在手機鏡屏中。一般情況下，春林出門在外，十點左右都要給淑貞打視頻。淑貞還故意說，你就想我的很。視頻中春林笑得長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線，瘦窄的臉頰拱起三眼炮似的高鼻梁，嘴扯成四角背篼，露出潔白的牙齒。窗外的月光浩浩如水，說不想老婆就想娃，娃有你看著，我不想你，想誰？你看看這里的月光，這是我想你的月光！淑貞說，你也看看這里的月光吧，我裹在彌漫的月光里，就是沒有時間想你，現在正要給女兒們輔導作業里，你的電話來了，來不及想，就看到了。春林問，今天逢場，你又忙了一天，賣得咋樣？淑貞說，這到了夏天，這里避暑乘涼的人多了，尤其是暑假，上金馬池到高山草甸紅土道旅游野餐的人非常多，趕場的人也都圖簡單，他們花十來塊錢炸的燒烤吃得飽飽的。

這夏天來，每天都賣得好。春林說，洋芋、蔬菜你給炸多一點，它不管怎么賣，都掙錢哩，你炸的少了，慢慢就沒人來吃了。淑貞說，我給炸得豐盛著里，有些食材價位人們都知道，我經常給加些洋芋或其他的蔬菜，常常比別人家的炸得多，有些學生跑十幾分鐘的路專門跑到門上來買呢！好了，我給娃輔導作業了，你當早點睡，明天還得干活。春林說我聽一會吧，聽著就會睡著。淑貞說，好，我給娃說一會，過一會我掛電話。淑貞拿起娃的作業，指導完成老師布置的幾道作業。大女兒已經五年級了，有好多題目已經是很難的，三四年級也要動腦筋的。就是高中生，也不一定能很快正確地講解明白，除非是很專業的老師，就是專業的老師也得提前準備教案。她雖然讀了很多小說，閑書，但學生課本，好多年不看了，尤其是小學的數學是不好輔導的。想想自己，初中畢業，為什么就不想上高中考大學呢？怎么就沒有像現在這樣如給女兒一樣有明確目標呢？劉淑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二

 

夏夜的涼風習習吹拂，耳聽屋外溝間的溪水淙淙流淌，窗外的月光浩浩如乳白色的瓊漿玉液，把白日里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和峰回路轉的高山草甸里的漩渦山灣，漿洗得如夢如幻，幽冥的山莊里一半兒的男女勞力都在異鄉遙望故鄉浩浩的月光，遙遠天空云霧茫茫，故鄉的月亮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寥落而空曠的云天找不到星光閃耀，遙遠的山崗天際，閃爍著雷電火花，發出悶悶雷聲，仿佛是她青少年時幫助家里搶收豌豆的那個夜晚。

那年，她家種的豌豆特別多，小麥青稞割完，洋麥豌豆得趕緊收割。她爸爸不在家，媽媽、大姐淑慧二姐淑蓮也能割回來，可那天烏云密布，狂風大作，雨眼看就要潑來了，上壩溝邊里還有三十幾捆豌豆束，眼看背不會來了，姐妹兩個準備泡雨都要背回來，可正走到半道時，碰到春林背著一背夾豌豆說，地里的碗豆束沒有了。她們倆感到莫名其妙，沒有理睬，雨說來就來，她們走到地里，發現沒有了豌豆束。春林剛到廂房放下豌豆背夾，大雨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春林沖進大雨中迎接上淑貞與她姐淑慧時，都成了落雞湯，趕緊躲進廂房。春林說，我給你倆說地里沒有了，你們好像沒聽見，我當你倆還有別的什么事情。春林說他從上溝出來看到地里還有沒背完的豌豆捆束，就攬了一背夾，不然雨泡了就不好打了。淑貞姐沒說什么，淑貞說感謝你了，在我們家吃飯吧！說著春林沖進雨柱水簾中，回家去了。她們姐妹發出“哎哎”“雨住了回…?！痹捯粑绰?，人已經看不見了。

 

三

 

自從那次看到春林后，淑貞就從心里喜歡他。淑慧心里明白，自己要嫁到遠處去，她絕不嫁在家門上。其實，春林可能是對淑慧不會有什么想法，也對春林非常冷淡。春林給誰家都幫忙哩，不管是看到的，還是人家問到的，沒有拒絕的。自己家里的活路一天也不耽擱。只是命運多舛，十幾歲以前有父母遮著天，初中畢業考上了高中，可是父親得了肝病，治療了四五年，稍微好點了，就又去干活了，雨雪浸凌，感冒加重了舊病，送到市醫院已經無力回天。不到二十歲的春林，他失去了父親，只有與母親、姐姐相依為命，姐姐已經嫁于鐘樓灘，家境還好，可李春林守著的都是三、四十年代的舊房子，要成家，必須要修起新房。十七八歲每年出門打工，三年掙回來的錢，修起院內三間新瓦房。按那時的工價算，磚木結構的三間房至少得七、八萬元，全家人還要生活?？墒撬矝]有到處托人說親，總想把鋪面翻修之后再考慮，可是母親病了。城里看了好幾次，也不見怎么好轉，只能在家休息療養著，春林也不敢出門打工去，這時有媒人悄悄受春林母親的委托，給他提說王家三女兒淑貞來。春林心里也知道，他年齡比她大得多啊，不可能的，自己是喜歡，那是一頭熱。何況自己這貧窮家境，人家能看上？他還給來人表達了好多自己說過的打算與理想。好心媒人又向淑貞父母家詢問情況，淑貞父母說，一莊一社的，都清楚，你就在不要操心了。那不可能。

淑貞知道后沒有表態，只是聽到村上人都在議論說，淑慧都嫁到城里了，那么有主見有本事的三女兒會留在家門上，村人都在打賭說，那肯定是嫁到城里去的。淑貞聽到這樣的譏諷性的言論，令她進退兩難，遠嫁他鄉，不可能的。還會說她嫌貧愛富。其實，她心里有個鄰村當兵去的田強斌。說了一年多，淑貞父母也沒有答應。田強斌比她大三四歲，只是在賽會上有兩次交談，當兵去后，一直和她偶然通信聯系，現在所有短信、電話，聯系漸漸地少了。這時，她給田強斌鄭重地發了一條短信，表明自己的態度。淑貞說，我不能拖你的后腿，你在軍營很有前途。其實淑貞心里清楚，她和田強斌見了兩次面，發幾條短信互相問候，沒有探討比較深入的人生話題，也沒有談什么理想追求，根本比不上每天見到的李春林的行動表現，她感到李春林對生活有方向，有目標，有追求，有責任，有擔當。聽到他常向村人說，把自己弄緊成了，再說對象，房都沒有，像我三間鋪面修起來才能提親，再一個我要看好我母親的病，不能讓我媽身體不好而辛苦人家姑娘嘛！

淑貞心里把看到的和聽到的關于李春林的所有信息綜合考量后，得出了兩個方面的結論：春林沉穩能吃苦有擔當，可當依靠；只是干沙灘里的水分很難讓禾苗長壯實，且年齡稍微偏大。從生活的角度考慮這是“梧桐”樹枝，能招來鳳凰的。從愛情的層面考慮稍遜浪漫的花前月下，可是在只求面包的日月里，水仙花只能是水中花，夢中月了。還是腳踏實地，他是能夠保障柴米油鹽醬醋茶充足的匠人，衣食溫飽無憂的創造型男人，可以是女子駐足的港灣。

都是一個村里人，朝夕相處。春林也經常的主動、大方地像哥哥一樣關心著她們家里所有土地上的活路與季節的工作。淑貞父母遲遲不表態，村人說這是淑貞使用誘惑的手段占人便宜，不即不離的占有似的，還有村人的背后議論說，春林就是一塊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可惜嘛！淑貞聽到后，仔細梳理自己心理，自己難道真的如村人描述那樣勢利嗎？自己生活的這個云上村莊就是這樣令人可憎嗎？何況他也不是一塊雞肋呀！這也太作賤人了。

 

四

 

淑貞告訴媒人，讓春林確定吉日良辰，有沒有迎娶她的勇氣，向她父母親自去說。媒人告訴春林后，一同來到淑貞家，告訴了他要迎娶淑貞的準備，父母沒有言語，看向淑貞，淑貞說，爸媽，這一年來，你們是看得清楚的，春林的心是誠懇的，我的意見是明確的，我就要嫁給李春林，你們再不要有其他的想法了。你們同意，就祝福我們吧！父母相互看了一眼，母親說，淑貞你是有眼光的，我們都承認春林是有本事的娃，只是比較單薄，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只要你們自己有決心，愿意向前邁進，我們也沒有啥說的了。

媒人以禮安當地禮節正式行走了提親，訂婚納彩后，確定了黃道吉日，只等迎接新娘了。

李春林的婚禮隆重舉行。母親、姐姐，鄰居親戚村人全力以赴，為春林與淑貞舉辦街道上少有的隆重熱鬧的婚禮慶典。村上沒有酒店，春林就在后院搭起了大帳篷，一次可開十桌。請來廚師，城里拉來各種菜品，

二十多桌酒席，準備齊全，吉日良辰即到，開席迎娶新娘子。

佳期即到，鞭炮齊鳴，嗩啦奏響，掌聲雷動，主持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主持人喊出新人對拜后，帳外有人大喊道：新郎新娘進入洞房！眾人嘩啦轉頭相看，身穿一身藍色制服的青年領著一個花枝招展嬌小姑娘走進了帳篷，總管很快知道，那是鄰村轉業復原的田強斌，據說他回家不到一星期，那個小姑娘就追到了他村上，也準備結婚了，可能這個田強斌還是心有不甘，還是什么意思，眾人感到莫名其妙，而淑貞也愣愣地看著他，田強斌向親朋好友鞠了一躬，說，我衷心祝福你們，百年和好！春林與淑貞鞠躬致謝?？偣馨阉吹阶郎?。其實淑貞知道，在座客人心中也有幾分感覺，田強斌是心有不甘的。但淑貞意中人也明白，你現在還有什么想法，那你就太搞笑了。那個小姑娘，坐立不安的樣子，坐席時間不長，一個人先走出帳外了。田強斌在眾人不注意時，悄無聲息地走了?？吹降娜撕孟裣嗷ピ趪\咕什么。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主持說，請大伙靜一靜，聽新郎官講話，春林拿過話筒，目視淑貞，鞠躬后，說，各位親朋好友，我是看著淑貞長大的，我一百個心都信任淑貞，呵護淑貞、疼愛淑貞。感謝各位親朋好友！謝謝大家，吃好喝好！

進入洞房，淑貞問，春林你真的不在乎嗎？春林說我在乎的是你，在乎他心有不甘嗎？我沒有那樣的慈悲！你會慈悲嘛，我不會相信的。因為你的慈悲對象是李春林，你的李春林！

 

五

 

這一年春林沒有出門去干活，在村上為一家修房，村上修廣場也掙幾千元，但春林一心想翻新臨街的三間門面，他想出門一年能掙四五萬元，就能動工翻新店面，可轉眼看著淑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也不敢亂動贊下幾個錢來翻新店面啊。

 

人世就是這樣，屋漏偏逢連夜雨 ，船遲又遇打頭風。眼看妻子要生產了，一天老娘突然昏倒了。嘴眼歪斜，四肢抽動，全身癱軟，不能行走不能言語，緊急送到市醫院檢查診斷：腦溢血堵塞腦血管，導致肢體癱瘓，失去言語行動能力。春林心里隱隱的感到，這判了什么刑，為了振興家業，為自己判了十多年，這不可能再判十年吧！那老娘受罪，淑貞更得受多少罪呀！住院半個月后，大夫說，你們把你母親還是接回家療養吧，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了，除非動手術，那也是理論上的設想，打通血管，危險性非常高，何況隴南也沒有那樣的條件?？炱呤畾q的老人了，你們的孝心盡到了，回去緩著吧！

春林仿佛身背一塊巨石在光滑的冰面上，或者在陡峭的山坡上向前挪步，什么是自己能抓住的扶手，沒有，只有大肚子的愛人陪伴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不能有一丁點閃失。淑貞很快要生產了。一切幻想都必須在生存的現實里檢驗通過。老娘只得托付給姐姐，照看幾天，春林和淑貞及她母親進城準備生孩子。

爽快人生孩子也是爽快的。春林淑貞喜得千金，四五天后，顛簸的小車，終于回到了云端草甸的家。老娘看到孫女，嘴角翕動，閃光的眼角流下串串珍珠。春林一邊照顧老娘，一邊侍候月婆子，淑貞月子坐得體圓身胖，一紅二白的，春林給得非常好。女兒起名叫金慧，乖巧安定，也不哭鬧，老娘臥床靜養，熱了有清涼帳篷，冷了有火爐與太陽。吃飯喝水基本是淑貞一手承包的，老人大小便，淑貞坐月子時，開始時有姐姐，十幾天后，姐姐走了，春林要去收拾，淑貞一把就拉過春林，輕手翻身，接收婆婆的尿尿，或者大便，那個氣味在淑貞面前已不是別人的一種臭味，而是春林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是自己父母身體里的一部分代謝的處理物，也是金慧的黃燦燦，是金慧的海海洋。好在，現代生活的進步，解決了老少水火失禁的很多方便，尿不濕包辦孝心完成了七成任務。淑貞與春林敬天畏神，孝老悌幼，村人有活都讓春林干，掙的工錢，也保住了這一年很大的開銷。村上看到此情此景給春林家填報了入卡貧困戶，雖然她們在二〇一九年才知道自己是貧困戶，也無悔無怨，大度灑脫。淑貞也從不攀比別人。很快她們的愛情結晶二兒女也來到人間，署名金聰，只比金慧小一歲，可怪第二年淑貞又生了一個千金也與金聰差一歲。三年三個娃，淑貞像窗前刺玫花，年年開放，朵朵鮮艷。三歲的金慧能給奶奶喂飯吃，自己都不會吃飯，可奶奶的飯她能喂飽。二女兒交給淑貞母親，三女兒還在吃奶，金慧已經能給奶奶換尿不濕了，這都是淑貞抱著孩子，在兩三年的燈光暗影里，在晨輝熹微中，聰慧的金慧感知到母親的不易，自覺的天性完成了人的勞動的質的飛躍，這是淑貞感動上蒼，帝感其誠，為她賜派的巧女慧才吧！金慧到四五歲時，只要她在，給奶奶的端屎端尿，喂飯喂水，已是出師能手了，小手小身比媽媽方便靈巧，同時淑貞在手機上系統學習了照顧腦梗癱瘓病人護理知識，也簡單易懂地教給了金慧。淑貞看小的，照顧老的，春林從心底里一時間卸下背上的巨石。

村上的活路也多，可掙不了完整的大股子錢，春林試探和淑貞商量，說，我想出門去掙錢，你看…可以嗎？淑貞，驚異地看著春林說，你能丟下？！春林，哎了一聲，舍不得…不能換來錢??！我媽就那個樣子，只要不加重，就再苦苦你吧！娃大了，讀書，我還要翻新門面，希望你支持我！淑貞說，嗨，你那如狼似虎風華正茂的年紀，掙錢是沒有問題的，但吃不到肉，誰能保證不逐殺野兔野雞啥的，皮毛一鍋熬了連骨吃啊！還是會弄得干干凈凈抱在懷里這樣的吃呢！淑貞把春林一把抱在懷里說。春林說，你還不信任我，我與你結婚前三十多年來練就了坐懷不亂，目不斜視，心不邪思，你放心，我的心里裝著媳婦和媳婦侍奉的老娘，還有媳婦給我喂養的三個孩子，還有我老父留給我的老街面，沒有別的想法，只想掙錢改變愛人生活的條件，讓她領著女兒到城里上學，或者在熱鬧的新街店鋪前出嫁她們，給她們成家。

 

六

 

淑貞是多么的不舍??！可春林的干勁與舍棄還是讓她深深地感動，婆婆沒有較大的變化，只要不受冷熱的折騰，基本是穩定的。自己作為女人有些兒女情長也是應該的，但為了家庭他是應該支持的，試想為國家為人民常年戍守邊關，兩地分居的牛郎織女們，她們的月光也是茫茫的，更是孤獨的，可他們的精神思想是閃耀光芒的，為了家庭，為了孩子，他們犧牲青春年華，舍棄兒女情長，這是生活強者的魂魄！沒有人生中的失去，怎么會獲得生活中的美好呢！理想追求和現實的矛盾時時刻刻無處不在，只要我們頑強地戰勝它，堅決地解決它，是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的。淑貞決心支持春林出門打工掙錢，時不我待。說好的，二三月出門，九十月必須回家。淑貞仔細準備春林出門穿戴衣服，現在穿著棉衣，過些時日就得穿毛衣，穿外套，穿單衫，一樣樣，一件件，折疊好裝在滑輪拉箱里。說你最愛吃臊子煮豆食，她將瘦肉切成細丁沫，生姜、蒜泥，蔥花、蒜苗都弄成細碎沫子，待超量清油熟焦，炒好肉沫，煎煮豆食，再加進蔥姜蒜泥，加點生抽，煮干水份，涼溫，裝進塑料大罐，可以吃三四個月呢！衣柜邊，廚房里，淑貞成幾天收拾著不停，被子，褥子，總怕什么漏掉似的。還不停地趕納鞋墊子。春林要走了，淑貞說，我就在門口送你吧！送出莊我媽會看到的。春林春天出門，冬季回家。有一個老板，特別喜歡春林，在新疆青海寧夏蘭州領工，在外連續干了好幾年。雖然辛苦著，但也快樂著。

淑貞在家也沒有閑著。她看到女兒能幫自己好多事情了，只做兩頓飯實在沒意思，丈夫在外拼命掙錢，自己在家也不能閑著啊！喂牛養羊，地理環境還能行，但自己不行，還要看娃，照顧婆婆；種當歸、大黃，或者豌豆洋芋，自己一個人根本不行，什么能夠幫助、減輕春林的負擔呢？既能看娃照顧婆婆，又能掙一點錢貼補家用，店鋪租給了別人，留下來自己也顧不過來，天天看著街上有人擺燒烤攤，啟發了她，自己也想擺個燒烤攤。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春林，春林說，你要看娃照顧老娘，哪有時間擺燒烤攤啊，不讓她擺?？墒缲懻f，娃娃慢慢就長大了，媽媽只要用藥維持著也沒大變故。雙拳難敵四手，我擺燒烤攤掙幾個是幾個，總能貼補家用，減輕你的負擔嘛，你不要阻止我了。她說，我觀察了，咱們門前就在金馬池的中心街上，政府機關街道的門對面，位置優越，食客集中，絕對是有生意的好買賣。雖然擺燒烤的人有好幾家，她說她決定置辦燒烤器具，行行動起來。她聯系了供貨商，在一個逢場的日子開張營業了。雖沒有鞭炮，沒有祝賀，但看到的聽到的村鄰鄉人都來烤香腸，炸洋芋，吃雞腿忙到大半夜。四歲的小女兒錄了視頻發給他爸爸，高興得熱淚盈眶。淑貞抽空煮了米湯，給婆婆炸了洋芋片、煎了兩個荷包蛋、一個雞腿，金慧端進去，一勺米湯，一口燒烤，婆孫兩個搶著吃呢！

一塊跟著金慧的一個鄰居家的小女孩也跟著金慧進屋錄制一段小視頻，都發在了朋友圈，紛紛點贊，春林看到后，既心酸又高興。

這樣的日子，淑貞也充實，也有些落寞。常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借著炸燒烤的名義騷擾她，有幾次田強斌也來和她搭訕。她都是冷眼對待，從不嘻嘻哈哈，迎合逗笑。有時晚上也常受門外的騷擾，曾警告了好多次，也無濟于事。

夜幕降臨，浩浩的灑滿山原河川，透過樹梢、屋檐 斑駁的月影搖曳在窗欞。淑貞把燒烤架子收拾在屋檐下后，躺在床上，正想享受丈夫的甜言蜜語開心歡喜時，門讓人砸得震天響，說，要吃燒烤呢，再烤二百元的燒烤哩！淑貞知道又是酒鬼胡鬧，說，夜深了，明天女兒要上學，我婆婆要睡覺，也沒有燒烤材料了，明天早上才能帶上來呢，烤不了了。門外還不歇息，一直在砸門，淑貞說，你們再這樣騷擾，我要報警了。他們胡說八道，門板砸得窗欞都在振動。淑貞忍了一會兒，他們還在砸門，一把拿起電話，撥通了110！不一會兒警笛響起，幾個醉鬼流氓作鳥獸散也無力跑動。被抓進了派出所。有幾個村上光棍漢，關了幾天，街道上安靜了好一陣。聽說被關的酒醉漢中就有田強斌。還說他的那個女人騙走十幾萬，給他們留下一個兒子，那女人又跟上人跑了。

此后，淑貞每到夜幕落下來，她收完攤子，上好門從不閑轉。連走五分鐘路的娘家媽媽家里晚上都不去。小女兒在外婆家，大女兒金慧二兒女金聰都在她跟前睡，窗外的聲音又不間斷了，有砸門的，有學鬼叫嚇人的，又學春林的聲音說，我回家來了，你開門來，總之沒有安靜的夜晚，只有下雨的夜晚，只有屋檐水滴嗒滴嗒的清脆聲聲聲入耳。她心里清楚，村上在家的沒有幾個男人，沒有出息不說，好吃懶做，偷雞摸狗，就那幾個光棍和關了幾天的酒鬼。平日里她從不搭理他們，要開玩笑，調戲她，她會將十八輩祖宗翻娘到老子罵得狗血噴頭。人們背后說她不是窈窕淑女，她是炸藥炮彈，一旦點燃，就會收了他們的七魂六魄。慢慢地，她房前屋后安靜得只有茫茫月光灑滿山原樹梢。

淑貞躺在床上，心里想著村人的議論，說村上一個比淑貞大幾歲的姐妹到城里供兒子讀書，已經跟上一個老板走了。兒子被他爸轉回學校，學習也跟不上了。外面出去打工的女人，丟下兒女不回家來的女人，不是一個兩個，而總是上演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淑貞心里明白，古語說得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自己翹尾，那有公狗追上墻的。生活中一個喜劇的完成更要有扮演者的悲情演出與戰勝困難、吞噬誘惑、跨越陷阱，充滿堅貞的魂魄與無比的勇氣，這才能塑造成為喜劇的主角。淑貞就是這樣的主角。她是女人，是年輕的女人，是二十幾歲青春的花季，她有權利享有男人或丈夫愛的滋潤，但她即使是如饑似渴，也不會饑不擇食，她心中有丈夫，懷中有兒女，家中有老娘，肩上有責任，臉上有社會的恥辱感，她能堅守自己的愛情初心與家庭的使命。

村里發生的點點滴滴的事情，淑貞偶然告訴春林后，他氣憤中感到放心而又是更多的自責。責怪自己的殘忍與決絕，也痛心家庭的單薄與命運的無助，他只能靠自己掙錢，干出自己的光營來，任其燈火闌珊處，孤獨的月光灑滿屋檐，燒烤攤前的獨立的身影，與高架橋梁上移動的身影，抵擋著創造物質財富時日里的無數風寒。

 

七

 

那一年，金馬池政府整修街面店鋪道路，春林沒有出門打工，必須重修自家的店鋪。更忙于幫助街道上他人的拆除、重修，道路的拓寬，店鋪的整體設計，選材用料，監理檢查，忙的一天淑貞都見不到春林，還好，夜再深都得回家去。淑貞有時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還不見人，心中不免有一種莫名怨恨。還不如常年在外去打工呢？在家也見著人。三個娃，老人還得自己照顧?？捎忠幌耄@不是為村人街道辦事嘛，為鄉村旅游開發，新農村建設出力獻策嘛！是多么光榮的事啊！所以有的女人就打趣淑貞說，春林回來了還放你的鴿子嗎？她就乜斜地說，你不會想到，你明天看到我們富有魅力的街道是有他的智慧與汗水嘛！你難道不感到，我們在這低矮漏雨的店鋪和狹窄擁擠的街道迎接四方游客，羞愧憋促嘛！你難道不會為他有手藝而又能幫助大家感到高興嘛！

春林有技術手藝，得到開發紅土道施工隊的賞識，直接給了他一段登山云梯的建設安裝，春林也名利雙收。疫情期間整理場院，修建了院內一轉活動板的小客房。淑貞既要輔導女兒作業，又要侍候婆婆，可疫情病毒感染加重了婆婆病情，難以抵抗，在無聲與留戀的眼神中告別了辛苦十年的兒媳，告別了勞累不堪的兒子，告別了年幼聰慧的孫女，老人還是放心地走了。

他們送走了老人，淑貞知道，春林又要與自己天各一方了。這云端如洗的浩浩的月光灑滿山梁，灑滿草原，灑滿每一家的屋檐樹梢，灑滿門前的街道樓臺。這即是美好的風景，也是寂寞的伙伴。有多少這樣皎潔浩浩的月光，見證著為了家庭的發展，為了孩子的未來，春林必須出去掙錢，向武都城為她們的兒女們營造一個床位而親人天各一方。她看著春林魂不守舍的樣子，問，怎么了，又要把我們撇下嗎？我知道，你又想出去掙錢了。她看著春林，春林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他哽咽地說，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啊，可是，可是，人家的娃娃都在城里上學了，我們的金慧還在這里讀書，雖然老師都非常重視，但對孩子的眼界、見識總不如城里開闊、廣博??！我們這里雖然山清水秀，可是世世代代只能在云端默默無聞地耕種打碾，我也希望讓孩子有更多的知識，有更好的選擇，有更好的生活環境。可是又要讓你與月光為伴，在孤獨中度日，在長夜中不眠，我的心里難受…春林說著，淚如雨下，哽咽泣聲……淑貞惴惴地看著春林說，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我何嘗不是呢！你放心吧！你走了，我們都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已經有了你出門在外獨自生活料理家務的步驟和規律，我娘也在莊里，她也會幫我的。我會早早收拾燒烤攤子，關緊門窗，我更不會招惹是非，給你添亂的，你看，你出門的衣服我都給你收拾好了，這開春出門天氣還比較冷，厚衣服，單衣服都給準備好了，我們的全家福，都給你裝在你的包包夾層里了。剃須刀，洗頭膏，都給收拾在包里了，天氣熱了你一定再買一套薄衣服，不要穿得太臟，三四天一定要洗洗渾身。還有準備了好幾月的你愛吃的臊子煮豆食，你可以在饃饃里加上它，這是我給你做的最好吃的味道，你安頓穩當了，你來信，我可以給你再寄一些，給你用棉線納的鞋墊子，吸汗性強，有三雙，你換著穿，一次不能穿得太臟了，這在工地上也可防止鐵釘穿透鞋底，干什么活路都要多張一只眼睛……每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一定給我視頻，讓娃們看看爸爸，…春林哽咽涕淚說，你不要說了！我老娘累你十年，我們的娃又要你喂養，我給你沒有好的…淑貞剛強地說，有你的堅強的心氣，我們要不了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金慧金聰的學習成績在學校一直是第一或者第二名，我們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老娘會保佑我們，保佑娃們的！

月光浩浩灑滿庭院，看看伏桌學習的娃兒的瞳孔里閃爍著無比的光亮！

 

八

 

兩年過去了，淑貞的燒烤攤越發紅火，紅土道的游客給她帶來從未有過的收益，她一天忙得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只有夜深人靜，收拾完攤子，關好門窗，上床才能打開微信和春林視頻互相問候。訴說孤獨與相思。把手機的鏡頭對著窗戶上茫茫的月光問，你看這個月光孤獨嗎，春林也調轉鏡頭，你聽這里的雨水打得梧桐樹葉有多響，它或許要響到天明，你聽這夜里的秋雨漲滿河水，什么時候才能放晴，趕快完工了，陪你床頭賞月光，到那時，月亮是快樂的，圓圓的，月光是浩浩的，融融的。

春林還在說話中，淑貞就睡著了。夢中她飛呀飛，飛到哪兒都是浩浩的月光，那天空中的月亮，總是像小時候一樣，追著她玩，她想著，這遼闊的天宇里，難道不是還有恒星運行嗎？還有星星的陪伴吧！為什么她始終要找我玩耍呢，吆，知道了！你要告訴我，這是兩地相思的浩天明月嗎？

 

何水長：網名水天滄浪。男，漢族，系甘肅省隴南市武都人。漢語言本科學歷，高級語文教師。武都區、隴南市作家協會、隴南詩詞學會會員，中詩報會員、甘肅詩詞協會會員、現代作家協會會員。詩文散見于《中國作家網》《作家網》《甘肅詩詞》《金銀灘文學》《隴南文藝》《隴南詩詞》《武都文藝》《鄉土作家》《嶺南作家》《詩天子》《秦州微刊》《廣西詩詞網》《中國詩歌報》等紙刊及網絡平臺。湖。散文《牽夢繞回家路》獲隴南優秀征文獎。小說《滑坡》獲得隴源文學“隴源杯”二等獎。散文武都區“武都的前世今生——高山情韻，魅力魚龍”征文《我眷戀的地方》獲三等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