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物成物
作者:關(guān)翎
『前言』
在某個瞬間,我決定為自己編造一個過去。
關(guān)翎
2024.1.3
序.『晚霞』
我站在C號樓4層走廊的盡頭,有晚霞不緊不慢地溢進圍欄里面。我的思緒萬千,隨風飄蕩。
我在余高讀書。很大程度上,余高是我所在的區(qū)最好的高中。所以我再是怎么懶散和無謂,也總有些不熟但常見的人認為我和所有其他在余高讀書的優(yōu)秀學子們一樣優(yōu)秀。從某些角度看,余高很美。每年春天這里的櫻花很美,每個黃昏這里的晚霞很美,每個六月這里的高考成績更美。美于我是前兩個角度,于所有人則是后者。余高同年級的六百五十個左右的優(yōu)秀學子,我的分數(shù)從沒上過六百,名次則從沒下過六百,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說自己是后一種美的組成部分。清晨,當我睜開迷蒙的雙眼時,早有無數(shù)的優(yōu)秀學子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了。所以,在來到這個學校的第二天,我就清楚地認識到,這個地方不適合我。
在這樣的地方,劉川與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完了呀又考差了”。盡管他考的最差的一次仍然比我最好的一次還高個四五分,但終歸是已經(jīng)聽厭了。現(xiàn)在劉川不在我的身邊,關(guān)翎和杜聞也不在。現(xiàn)在我一個人,看著天上就要滅下去前的晚霞,我享受孤獨。世界上唯有時間最強大,關(guān)翎老和我說打敗時間的是文字,我跟他說,能打敗時間的不只是文字,還有孤獨。
開始有夜色釀進晚霞里面。我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就要開晚讀了,要是不去晚讀的話,長相丑陋的班主任和腆個肚子的教導主任一定都不會放過我,不過,今天不用著急。我吸一吸鼻子,涼如水的溫度懸垂在我的鼻翼兩側(cè)。我抬頭看見關(guān)翎朝我走過來。他穿黑色中袖T恤衫,腳上是一雙橙黃色的中幫喬一。關(guān)翎也看見了我,仿佛有一點猶豫,然后站到了我的邊上,手搭上走廊的欄桿。
我基本已經(jīng)知道關(guān)翎要說點什么,但是我不說。科學實驗證明,關(guān)翎永遠會先開口;事實證明,這實驗的結(jié)果不錯。
“灝哥,你怎么還不走?”
“想多待會。你不是也還沒走嗎。”
“也是,反正今天也不用著急。唉。”
“嘆什么氣,又跑去找魏辰了?”
“嗯。”
“結(jié)果呢?”
“倒是希望能有個結(jié)果。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說實話,魏辰還是楊沁,又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呢?”
“在這三年你說的所有話里面,這句難得的有道理。”
“你什么打算,去杭州找小裴嗎?”
“也有這個想法。不過,也不一定。”
我說完最后一句話,仿佛看到關(guān)翎的眼睛里有一點什么光移過去,太暗了,我看不真切。
又幾秒鐘以后,關(guān)翎把背后的白色詹仕伯書包甩到面前來,從里面掏出兩個罐子。我看一眼,一罐是百事可樂,一罐是青島啤酒。然后他把那罐可樂遞到我手上 。
關(guān)翎會喝酒,他喝啤酒,但不喝白酒和紅酒。他喝酒的頻率也不高,我們幾個在校外聚會的時候喝,平時在宿舍里查不到的地方,很偶爾很偶爾也喝。我們聚餐的時候,關(guān)翎面前的空啤酒罐子總是最多,但殘肴最少。那些帶氣的酒精溶液進入關(guān)翎的身體,就像落進池塘的雨點,總溢不出。關(guān)翎喝一口酒就會臉紅,話開始變多;但之后再怎么喝,臉也還只是那樣紅,話也還只是那樣多。我們都沒有見過關(guān)翎喝醉。而我剛好相反,只要是帶一點酒精的,不管什么東西,只要喝一口,我一定會倒下。
“剛在魏辰家樓下王大爺那里買的,不過可樂不冰了,湊合著喝。”
“這里是教學樓啊,你就這么喝酒?”
“都今天了,你還在乎這個?”
“說的也是。”
兩聲脆響,一陣泡沫,一片晚霞。
1.『飯桌』
2017年10月29日,余高,我的名字叫關(guān)翎。
十月底,秋天的意味終于真正顯現(xiàn)出來,總是跑掉了前幾個禮拜還雄踞著的秋老虎。不熱,偶爾有夾帶了被碾碎的黃葉的風吹過來,將將夠穿一件校服外套。余高的校服外套統(tǒng)一藍白的配色,背上印著這件外套主人入學的年份——我的那件背后印著2016。我往邊上窗戶看出去,樓道里有幾千件一樣的藍白校服在狂奔。
余高有小兩千號人,余高只有一個逼仄的食堂,所以余高有一個很壯觀的景象叫跑飯。
最好的高中,從來都不缺才子(但是有時會缺佳人),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更是把跑飯尊為了“校粹”。有才子云:余高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正午為最盛,方其出樓梯,僅如銀線。方起過體育館,趨于地下通道,既而漸進,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雷霆激射,吞天沃日,勢極浩雄。
如果某一天有一個爺爺輩的人告訴我說,我們學校的前身是戰(zhàn)爭時期的碉堡,那么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確實也沒有什么別的建筑能在一天兩次這樣地震般的狂奔中存活下來。這么說來也許如今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天天跑過的地方原本還架著幾挺機關(guān)步槍;也許如今優(yōu)秀學子們?yōu)榱孙柛苟寂艿膭幼骱彤斈晔勘鴳?zhàn)士們跨過槍林彈雨的姿勢一模一樣。午飯晚飯都得跑,碉堡又經(jīng)歷了兩次戰(zhàn)爭。
如果大多數(shù)人都能遵守飯點的鈴聲過后廣播喇叭里喊的那樣“輕聲慢步有序就餐”的話,那跑向食堂的人的確會更快;但事實是從沒有人會在意廣播說了什么,因為飯點鈴聲一響,所有人就都沖出去了,而三百四十米每秒的“輕聲慢步有序就餐”還被鎖在教室里。杜聞和我說過一個和體育場有關(guān)的理論——在一座體育場里,所有人都坐著和所有人都站著,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一樣多;一樣的理論也可以應(yīng)用在跑飯上,所有人都跑和所有人都不跑,到食堂的次序,也都是一樣的。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大多知道這個道理,但所有人也都一定要跑,就好像日本人吃飯前一定要把雙手合十,就好像劉川考完試一定會說自己考砸了,屬于是一種刻在大腦里面的習慣。
無數(shù)個奔跑的優(yōu)秀學子在樓道和走廊上構(gòu)成一片川流不息的海,但我仍沒有什么一起跑飯的欲望。后來我開始跑飯,是在認識司南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我開始跑飯,我的走位靈活且風騷,總能在樓梯的拐角處追上先我一步邁出教室的劉川,然后和他一起奔跑。劉川人高馬大,擅長用他極長的雙腿擠到下一個更適合落腳的位置,然后用他又黑又厚的臉皮格擋掉隨之而來的白眼與謾罵。劉川的臉是真黑啊,黑到有點發(fā)亮;如果說我長得像個壞人,那劉川一定會像個惡霸。而我是真的像個壞人,劉川也是真的像個惡霸。
但至少現(xiàn)在,我還是選擇了在教室里的人跑完之后再慢悠悠地走去食堂。從小到大我好像都沒有什么和別人爭搶的欲望,我的老媽老是罵我是個懶逼,沒有不蒸饅頭爭口氣的覺悟,但罵過也就好了,就好像羅玉鳳始終沒辦法把自己變成劉亦菲,我也沒辦法。
終于還是到了食堂。在我之前沖進食堂的優(yōu)秀學子們,已經(jīng)通過打飯窗口前的長龍來證明了自己龍的傳人的身份。我站到某條長龍的后一端。在喧鬧的人潮里,空氣粘稠而又透明,一塊巨大的琥珀一樣,所有人都是在里面掙扎著透氣的蟲子。十二個打飯窗口,十二條長龍基本也都確定下來了。我能看見周圍許多優(yōu)秀學子的臉,熟悉但從來叫不上名字,好像一部俄國電影。長龍的最前端不斷有優(yōu)秀學子走下來,稀稀拉拉,都無一例外地托著飯盆,飯盆里無一例外的兩菜一湯一米飯,兩個菜一般是紅燒大肉和水煮白菜,紅燒大肉照例肥多瘦少,水煮白菜照例全是幫子,米飯照例像是噴了米飯味香水的塑料粒,小鐵碗裝的湯照例隨著飯盆的搖晃不停溢出,落到地上或其他優(yōu)秀學子的藍白校服上,增加食堂地面的粘膩或在校服上炸出幾朵扎眼的花。
終于打到了我的紅燒大肉和水煮白菜,沒有拿湯,余高食堂的紫菜蛋花湯和白開水沒有任何區(qū)別,一個雞蛋能打八大桶,我從來不拿。我嘗試著扒開眼前濃稠的空氣,走到從左往右數(shù)第三排第七桌右邊的第二個位子。我緩緩坐下,旁邊是杜聞,對面是劉川,杜聞的對面是余灝。
杜聞唯一的優(yōu)點是長得白凈斯文,屬于我們這一類人中長得最不像壞人的。杜聞唯一的缺點是死心眼。這種死心眼體現(xiàn)在很多地方,比如他堅定認為耐克的氣墊鞋底要比阿迪達斯的發(fā)泡鞋底更好;比如他長在心坎上的女朋友丁倩。
杜聞可喜歡可喜歡他的女朋友丁倩了。杜聞的媽媽是某個上市公司的女總裁,杜聞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我們所有人中最為富有的。在我們每個禮拜的生活費只有一百五十塊的時候,他會在某個他們不知所謂的紀念日送丁倩兩千塊錢的迪奧香水,在那個時候,兩千塊錢在我的認知里面,和五個億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分別。
每當杜聞或任何人開口說話的時候,余灝就不說話,低頭吃飯。我始終認為余灝體內(nèi)有一種精致的憂郁,一種不是做作的氣質(zhì),一種我曾經(jīng)很想培養(yǎng)但卻失敗的氣質(zhì)。我常常想,余灝要是再早生個一千年,一定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貴族,放到中世紀一定能夠負責主持禮拜或絞死敲鐘人伽西莫多,然后再把他心愛的愛絲梅拉達據(jù)為己有。余灝長得比我像好人,長得比杜聞白,比杜聞帥,比杜聞像壞人。有很多小姑娘迷戀余灝,但余灝似乎沒有回應(yīng)過任何一個;那些個追逐他的女孩們的微信簡介,都清一色的性別女年齡十七,都清一色的定位來自布魯塞爾,摩爾曼斯克或亞的斯亞貝巴。劉川偶爾會羨慕這一點。
余高食堂的飯菜再是怎么難以下咽,總歸還是會被吃完的。我吃的很快,吃完以后便與杜聞劉川和余灝談天。在某幾個四人都恰好沒有說話的瞬間,四周的空氣仿佛會變得有質(zhì)量起來,果凍一樣,琥珀一樣。我可以聽見杜聞?wù)f,丁倩可真是住在我心坎上的姑娘;我可以看見無數(shù)張極度熟悉但從來叫不上名字的優(yōu)秀學子的臉,好像一部俄國電影。
再是怎么的不想,總歸還是要回教室。站起身來的瞬間,我看見司南吃完了飯,走出食堂,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很好認。
我還沒有看見魏辰。
2.『情書』
一般在吃完午飯以后,我就會和杜聞劉川余灝一起回到教室。一般當其他吃飯慢的優(yōu)秀學子需要用跑的來確認午自修不會遲到時,我們?nèi)匀淮髶u大擺。我們從不害怕遲到,因為我們那個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一般不會出現(xiàn)。走到教室門口,我抬頭看一眼,高二十三班,和我預想的一樣。今天只遲到了五分鐘,午自修還沒有變成午休,大部分同學還沒有趴下,除了甘地。
甘地不是名字,是外號,和印度的某個英雄人物有著異曲同工的妙處。甘地姓甘,甘地嗜睡如命。平常,白天,沒有明確規(guī)定不能睡覺的時候,他都拿來睡覺。有明確規(guī)定不能睡覺的時候,他就悄悄地睡覺。甘地的睡覺時間一般包括下課,不用去操場上打太極拳的大課間,眼保健操的五分鐘,上午的前兩節(jié)課,午休后的第一節(jié)課和晚自修的最后一節(jié)課。面對甘地,我時常感嘆,人和人的生理構(gòu)造不能一概而論。
甘地已經(jīng)把頭埋進校服里面了。他的座位上常年放兩件校服,一件用來夏天開冷空調(diào)或冬天不開熱空調(diào)的時候穿,另一件用來睡覺的時候埋住頭,甘地睡覺流口水,長年累月,那件用來埋頭的已經(jīng)泛黃了。現(xiàn)在甘地正以頭埋進黃黃一坨校服的姿勢睡覺,好像一只鴕鳥。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坐在椅子上,我能瞥見我的同桌魏辰。
魏辰坐在我的左手邊,正奮筆在一張淡綠色的小卡片上寫著點什么。魏辰只有白白的一小點,和甘地黃黃的一坨完全不一樣。
從這個學期開學開始,魏辰就一直這樣待在我的左手邊,我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偏過頭看一看她。魏辰的校服看上去比我的要干凈不少,她坐在位置上的時候,我總能聞到她身邊圍繞著洗衣液的氣味。我有時候會想,魏辰的媽媽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衣液和洗衣機啊,為什么可以把魏辰的校服洗的這么白啊?上歷史課或政治課的時候,魏辰身上洗衣液的香氣能夠給我提神,讓我不至于睡死過去。我和魏辰偶爾談天,偶爾互相問作業(yè),我偶爾借她的數(shù)學作業(yè)抄一抄,她偶爾看一看我寫的散文或詩歌。但就也是僅此而已,似乎沒有過多的關(guān)注或交集,涇渭分明。杜聞?wù)f魏辰長得算不上漂亮,比丁倩或楊沁差得遠了,就是白,所以顯得有氣質(zhì)。魏辰的頭發(fā)很長,長到腰間,今天魏辰?jīng)]有扎辮子,長頭發(fā)瀑布一樣順著她的耳廓垂下來,松松順順的,比平常好看。我的午自修一般會直接變成午休,但我莫名地決定今天睡前先看一會魏辰,看看她洗的松松順順的長頭發(fā)。
我把右手搭在我課桌的左前角,然后頭靠在右手大臂上,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舒服的能看到魏辰的姿勢。魏辰專心致志地寫著她正在寫的東西,看不見我。我看見魏辰白白的臉頰上有幾顆細小的黑痣,像擦在夜天里的幾顆稀星,不過完全反調(diào)色彩。我想,稀星的表層后面是否真的會有一片宇宙啊,那里是否真的會有很多的白羊座與雙子座啊。我想,宇宙怎么那么大啊,人類怎么會那么傻逼到想要去理解宇宙啊。
魏辰終于停了筆上的動作,臉有轉(zhuǎn)過來沖我的趨勢。出于保持良好形象和偷看姑娘怕挨抽的目的,我閉上了眼睛。眼前仍不是黑的,仍有白羊座或雙子座在煌煌地閃爍。我聽見有人走進教室。
我的聽力很好,可以輕松通過毫無掩飾的皮鞋擦地聲推斷出進入這個房間的是我們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我聽出班主任走到了第二大組右排第一個位子,那是我們女班長的位子。
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總歸是我們班最沒有威信的,不要說女班長,他的威信簡直略低于教室前面擺著的飲水機。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也和其他所有班級一樣,總會有幾個學習用功如牲口,眼睛底片八百度以上的優(yōu)秀學子,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都會是矮而胖,坐在教室前一或前二排,眼睛四十分鐘盯著黑板的姿勢都不會改變的女孩子——勉強算是女孩子吧,那個時候的我拒絕稱她們?yōu)楣媚铩?/p>
我的女班長完全符合這些特點,而且因為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不理朝政,掌握班級實際管理權(quán)的女班長便被杜聞起了一個更為光榮的稱號——副班主任。女班長的耳朵尖而細,能從排山倒海一般的嘈雜里分辨出那一串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上課鈴,然后再用她所特有的雄渾低音喊出“鈴聲已經(jīng)響了可以開始自修了”。杜聞?wù)f,其實副班主任也挺厲害,如果早生個幾十年,一定能成為一個叱詫風云的軍閥統(tǒng)領(lǐng),旌旗不倒,為禍一方。很大程度上,如果我們班沒有副班主任的話,那就會成為一個比現(xiàn)在爛得多的大爛班和亂得多的大亂班;如果沒有副班主任,那我們班的德育學習成績一定會穩(wěn)坐倒數(shù)第一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在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二之間徘徊。我總覺得我們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應(yīng)該好好謝謝我們的女班長,因為他每個月拿的許多工資和每年拿的許多獎金,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
毫無掩飾的皮鞋擦地聲又一次響起,然后淡出。在完全感受不到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的存在后,我再一次睜開眼睛。我看見魏辰已經(jīng)趴下了,臉沖我,所有的頭發(fā)都梳往另一邊;所有的筆都關(guān)在半透明磨砂的無印良品鉛筆盒里;五官全部出現(xiàn)在我的瞳孔;洗衣液香香的味道還在。有風吹過,香氣拂過我的睫毛,那張淡綠色的小卡片不見了,我一動,發(fā)現(xiàn)它正被壓在我的手肘下面。
我直起身子,拿起那張淡綠色的小紙片,上面有洗衣液的味道。我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是魏辰自己放過來的。在我直起身的一瞬間,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魏辰的手臂有一絲很微小的顫抖,我感到疑惑。我把紙片打開,里面是一首短詩,黑色水筆寫的:
長街
我多怕 多害怕
你會像那長街
長街一樣 似舊時的膠卷
故事里沒寫進的結(jié)局篇
我多怕 多害怕
我會像那長街
而你是那千堆雪
日出一到便彼此瓦解
過眼云煙
我能聽見不遠的地方,甘地的座位上傳來的細碎鼾聲;余灝拉開了一角窗簾,讓幾厘米的陽光進入因大多數(shù)人的入睡而昏暗的教室,開始看一本《檀香刑》。我把詩讀完,下意識地向左邊看了一眼。魏辰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睜眼了,雙臂環(huán)抱著放在課桌上,下巴沒有離開手臂,撇過頭,看著我。
“關(guān)翎,你懂我的意思嗎。”
“哎呀真的是,是不是要我?guī)湍愀母哪銓懙倪@首詩呀?早說嘛,干嘛搞得這么神秘兮兮的,看在同桌的份上,免費了。欸,要不干脆我教你寫詩吧,還是看在同桌的份上,還是免費,保證能在校刊《天雞》發(fā)表。別的不說,我對我的文字很有自信,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瞎寫,那個時候我們那個畫妝很濃的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你們想當好孩子呀,還是壞孩子呀,別的小朋友們都寫的要當好孩子,我就寫我要當自由自在的壞孩子,第二天這篇文章就被拿到國旗下講話的時候通報批評了,我牛吧。”
“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要是真的不知道,你剛剛偷偷盯著我看干嘛。”
“第一,我盯著你看的理由很簡單,你長得白凈,像門簾上貼的福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著你能給我睡前養(yǎng)養(yǎng)神,但是正大光明地和你說讓我看看你,很可能會被打成流氓,就算你不會把我當成流氓,聽見我說這話的女班長也一定會把我當成流氓,到時候讓我戴上銬子游街示眾,那就不好了;第二,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就算我知道,我也只知道我猜想里你的意思。”
“那你先說說你的猜想。”
“第一,你要我教你寫詩。”
“已經(jīng)被否決了。這么講吧,我原來對什么文字詩歌之類的東西,毫無興趣。后來丁倩,你知道的,杜聞的小女朋友,給我看了杜聞給她抄的詩句,我看過你寫的詩,我知道那是你寫的,后來我也開始寫了。”
“原來你認識丁倩啊,怎么樣,她覺得我寫的好不好啊。讀者反饋很重要。”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剩下的猜想。”
“原來有兩個,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了。”
“說。”
“看見我寫詩,然后你也寫詩給我,怎么說,你愛我?”
“...嗯。”
一下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和魏辰同步緩慢變作緋紅的臉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魏辰把更多的臉埋進了雙臂,眼睛看課桌。我臉上的笑有點僵。甘地的呼嚕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我發(fā)誓我真的只是想要逗逗她,但她怎么就肯定下來了呢?我的思緒無法集中。我想,她愛我!她愛我?她愛我。但也終于只有這三個字,再無其他了。我放棄思考,隨風飄蕩。我想,她愛我,老天爺,你牛逼;然后我想,她愛我,我偷偷盯著她看居然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所有迷惘而又慌亂的想法持續(xù)了很短的幾秒鐘。魏辰的白羊座和雙子座們依舊在那里,閃現(xiàn)著,只是被手臂遮掩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干點什么,轉(zhuǎn)頭從我的筆盒里挑出一根只被用過兩次的百樂透明貴妃鋼筆,筆桿灌墨,很漂亮。我再次看向魏辰,把她露在外面的左手打開,又把鋼筆放入。我說,下次寫詩,別用那些垃圾黑水筆了,用它,雖然不是什么高級貨,但是好寫,墨水沒了問我要。我可以直接觸摸到那股洗衣粉香氣的來源。魏辰的手很冰,在我握住它的時候,魏辰看了我一眼,似乎等著我再說一句什么。我仿佛知道她在等什么,但我仍然不說,因為我的身體里開始產(chǎn)生一種莫名而又無端的恐懼。我的手在魏辰的手上停留了兩三秒鐘,然后魏辰把手縮了回去,把筆放進了她的半透明磨砂無印良品鉛筆盒里,轉(zhuǎn)過臉背我,趴下閉眼了。
我還是不知道我該干點什么。環(huán)顧一下四周我看見余灝都已經(jīng)趴下了,甘地早就睡死了過去。昏暗突然殺進我的瞳孔,讓我看不真切。我突然想,我能不能摸一摸魏辰松松順順的長頭發(fā)呢?但手終究是沒有動,也便就臉朝魏辰趴下了。下午第一節(jié)歷史課,千萬不能睡著啊。
3.『萬寶』
就在剛才,四十分鐘前,不久的過去,我被跟我坐了一個多月同桌的一個還算細膩美好的姑娘表白了。很大程度上,我清楚自己是一個不怎么會有人喜歡的人,所以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現(xiàn)在十月份,隔壁小學的小學生們?nèi)匀换钴S,所以我可以清楚聽見幾個貓狗都嫌年紀的小屁孩子們喊叫“大傻逼,干死你”等等明快敞亮語言的聲音。我坐在余高北校區(qū)C棟教學樓的四樓西一教室第一大組右列第四個位子上。南邊的工地還沒有竣工,打樁機時不時地用一根巨大的合金鋼棍插入土地,然后在教學樓的腳下發(fā)出一陣陣的震動與強音。窗戶外面是幾棵櫻花樹,葉子已經(jīng)快要掉光了,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見工地邊圍著一圈亂七八糟的塑料板,塑料板上無一例外的用方正地不能再方正的字體寫著“中國夢是偉大的夢,繁榮的夢,復興的夢。”;塑料板周圍一定站幾個工人,都無一例外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我們國家的領(lǐng)導階級,都無一例外的常年肉色與土色混雜,汗水滴在腳下還沒凝固的混凝土里,不留一點痕跡。
我的學校,余高,就在這樣一個叫做荷花塘的地方,橫行霸道,兀地長出一片白樓。白墻,藍玻璃,紅窗欞,黑頂,說實話,余高的這幾棟樓相當好看,很有點名家建筑師的手筆在里面。但是問題在于,余高的白樓群與荷花塘最高不到四層的灰房子,極度不相映襯,怎么看怎么像一群來視察體恤民情又光吃飯不干事的白衣干部——幸好干部們一般不佩藍光眼鏡,不戴紅色頭繩。
余高南北兩個校區(qū),間隔一條振興西路,霸道地占滿了路的南北兩側(cè)。沿著學校的鐵欄桿,校外的人行小路上種了很多的楊樹和柳樹。秋天就是滿枝的枯葉,春天就是滿風的柳絮;枯葉傷眼睛,柳絮糊嘴巴,硬生生地消除了很大一部分特屬于這兩個季節(jié)的詩意。東面一座巨大的泥塘,里面陳年的淤泥比劉川身上的幾十公斤油肉還要肥,用著荷花塘的名字卻沒種一片荷葉或一顆荷花。聽前幾屆的優(yōu)秀學子們說,原來的荷花塘是真的有一圈荷花的,每年夏天荷花開花,風拂葉動,很旖旎的感覺;但后來振興西路拓寬路基,荷花全被挖掉了,也就沒有再復種過,從那以后,荷花塘方圓十里能看的植物,也就只剩下北校區(qū)的幾棵老櫻花樹和南校區(qū)的幾棵老銀杏樹了。
走出校門,往西可以走到那條種了很多楊樹和柳樹的小路。路一樣的晦澀簡陋,通了一輛車另一輛就不能從對向安全地駛過,但名字很好聽,喚碧荷街,聽起來也是使得東面的巨大泥塘顯現(xiàn)出一點價值來了。沿碧荷街從北往南走,會依次經(jīng)過動力機車炸雞排店,加州便捷旅館,雪可工坊奶茶店,鮮目錄壽司店,荷花塘水果店,晨光文具店,張大姐雞排飯,荷花塘面館,沙縣小吃,真彩文具店,荷花塘照相館,小芳超市,七國奶茶店,衛(wèi)生中等職業(yè)學校和衛(wèi)校附屬的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站。然后就是一條很氣派的雙向六車道大馬路,喚星光街,正對著臨平山公園,余高組織我們爬過臨平山,山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屬建筑,喚東來閣,雖然不知道是用來干嘛的,但是太陽大的時候會反射出很漂亮的光線,我很喜歡。再往西走會走到荷花塘公交車站,一般只要有點耐心,我就可以在這里等到505號公交車,然后我就可以乘它回家。余高規(guī)定每個禮拜天下午五點半到校,我一般會在下午四點整準時在荷花塘車站下505號公交車,然后沿碧荷街從南往北走,依次經(jīng)過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站和它附屬的衛(wèi)生中等職業(yè)學校,七國奶茶店,小芳超市,荷花塘照相館,真彩文具店,沙縣小吃,荷花塘面館,張大姐雞排飯,晨光文具店,荷花塘水果店,鮮目錄壽司店,雪可工坊奶茶店,加州便捷旅館和動力機車炸雞排店。這條路有時候走十五分鐘,有時候走一個小時。這時間的荷花塘永遠是最熱鬧的:余高的或是衛(wèi)生中等職業(yè)學校的,素臉的和化了淡妝的,讀的出書或讀不出書的各色細膩美好姑娘們遍布整條街,風會吹進她們的校服和校服里面自己的衣裳,然后帶出陽光和洗衣粉的氣味;七國奶茶店的老板夫婦在問別人“你今天七國了沒有”;荷花塘照相館前面永遠那么幾個輪流下象棋的大爺,嘴里喊將軍或自己年輕的時候多么多么牛逼,目光也偶爾轉(zhuǎn)到來往的學生身上;真彩文具店的生意永遠沒有晨光文具店好,因為晨光文具店同時也是這附近學生們的快遞代收點,那些從堆成小山的快遞中找出自己等待已久的東西的優(yōu)秀學子們臉上的表情,我想應(yīng)該就是幸福;張大姐雞排飯,雪可工坊奶茶店和鮮目錄壽司店是同一家人開的,老公跑進老婆跑出,忙的腳不沾地;荷花塘面館的老板娘很溫柔,站在門口笑瞇瞇地迎那幾個吃飯的學生們進去;加州快捷旅館里很偶爾會有小情侶走出來,但看著不像是學生,小情侶的男人基本都穿黑色修身短袖,女人基本都穿白色松糕底鞋;動力機車炸雞排店里能找到酷愛他們家油炸孜然全雞的劉川和被劉川拉著去付錢的杜聞。在沒有走到余高之前,我習慣四下張望,在碧荷街,時間在某一瞬間似乎會變成可以被感知的狀態(tài),站到我的身邊,陪著我深深吸一口氣。
荷花塘雖小,五臟也全,吃喝玩睡基本齊活。但是,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往往會想換個地方,就跟古人說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一個道理。一般,遇上某些更需要儀式感的時候,我們會往更西的方向走,直走,會到一個叫做“萬寶”的商場。
再有什么由頭,去萬寶也無非吃飯。我經(jīng)常和杜聞劉川余灝一起去萬寶;很偶爾也和司南去。萬寶的頂層有一家叫蛙來噠的餐廳,專吃炭燒牛蛙,便宜大碗美味,我們都酷愛這一口,不管是誰口袋里有錢了,都會想著到這里來吃一頓——付賬的十次有八次是杜聞。
如果是和杜聞劉川余灝一起去,那么會一路順順鬧鬧。杜聞一如既往的上躥下跳,嘴里總不停;劉川穿著他大智若愚的一身油肉,像個黑臉惡霸版的蘇格拉底;余灝引四周的姑娘們看,或與我討論一些詩歌與文字之類于普世沒什么實際用途的東西。我們四個人就這么走啊走,在經(jīng)過某個路口時,總能看到那里停了一輛白色的瑪莎拉蒂,車屁股上赫然一個金色的三叉戟。杜聞手老欠,老想著去摸一摸白色的車屁股或摳一摳金色的三叉戟。杜聞?wù)f這就會是他一生的夢想,不是擁有一輛瑪莎拉蒂,而是擁有任何一樣不管誰看了就會想摸一摸或者摳一摳的東西。
如果和司南一起去,那么時間將會變得明快,我可以放棄思考,放縱說話。在司南面前,我可以是我自己。司南白衣白鞋,在我邊上聽我說話,笑,在人群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我始終無法清晰地想起我是如何與司南認識的,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但司南就在那里,蓋過我眼里瑪莎拉蒂白色的車屁股與金色的三叉戟。我想,如果我是個姑娘,那我一定會愛上司南;如果法律允許,那么我現(xiàn)在就會愛上司南。
不管怎么樣,歷史課是聽不下去了,不過我確實也沒怎么聽進去過。我懷疑歷史老師自己知不知道他說的拿破侖和克倫威爾是真牛逼還是說說的牛逼。我把頭轉(zhuǎn)到右邊,魏辰依舊香在那里,有點“撞鐘”——上課犯困,頭偶爾上下擺動一下。魏辰的長頭發(fā)扎起來了,很安靜的束在腦后,垂到腰間,松松的,順順的。她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中午一定沒有睡好,到歷史課,實在忍不住了。我盯著魏辰看了一分半鐘。歷史老師自顧自講拿破侖和克倫威爾,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已經(jīng)完全背離黑板。
她真可愛啊,她原來這么好看啊。
那么一瞬間某種想法突然閃過我的眼前,我看不真切。那么一瞬間,仿佛醍醐灌頂或天狗食月,我發(fā)現(xiàn)了四十分鐘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混蛋。
魏辰仍沒有清醒,雙手搭在股間。我拉了拉她的右手腕,說,醒醒。我感受到她身體明顯的震動,醒了,臉紅了,把自己的手腕從我手里拿出來,轉(zhuǎn)過頭看我。魏辰的雙眼對上我的目光,然后瞬間逃逸,好像宇宙里的光線路過黑洞。噫噓唏,如果我早早發(fā)現(xiàn)魏辰竟然這么好看,我一定不會甘心和她保持在僅僅只能問個作業(yè)的關(guān)系。老天爺,你牛逼,為什么她愛我呢?為什么她愛了我之后就好看了那么多呢?
“有事嗎...”魏辰問我,臉上的紅暈稍退,但眼睛還向下。
“有事,大事。不行,前面的人都睡死了,也沒個遮擋的,我們當著歷史老師面聊大天不太好,歷史老師也是人,也要面子,我寫給你吧。”
“嗯。”
魏辰說完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紅暈又有點泛上來,能讓我想起老流氓馮唐筆下的玉蘭花啊雪花膏啊一類簡單美好的事物。她盯著書上的克倫威爾,或者說是克倫威爾在盯著她,給她講自己是怎么死了好幾年之后還要被人挖出來用鞭子抽尸體的。幾個來回,我遞出去的紙條已經(jīng)寫滿了,下課鈴伴著一大片人頭倒下的聲音殺進我的耳曠。魏辰在右邊抱著雙手,埋頭,看著我傻笑。
中午的話還算數(shù)嗎?
你是不是挺不開心的?我這么矮,長得也不漂亮,你也不希望被我喜歡吧,可是我控制不來。本來,分班第一天就要男生坐同桌,我不大開心,因為我害怕沒人和我說話。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每天聽你亂七八糟的胡扯,聽你十句話里有九句是瞎掰,聽的習慣了,就不怕沒人和我說話了,后來就有點喜歡上你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和你說但又不知道怎么說。你喜歡詩,那我也寫。
我是問你中午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算數(shù)。
那你做我女朋友吧,希望你答應(yīng)我,中午沒能及時回復你,抱歉。
紙片傳到這里就沒有下文了。魏辰把它收進桌子,然后看著我,臉還是很紅。
“好,那我答應(yīng)你...”
接著是她沒有忍住的兩聲竊笑,紅暈淡了,很動人。
我在那么一瞬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世界怎么樣,別人多么絕望,我的未來多么扯淡,在那么一瞬間,都與我無關(guān)了。米蘭昆德拉一樣,只顧興高采烈。但身體里面那種莫名而又無端的恐懼依然存在,我間或聽見一兩聲自己的心跳聲。我看見歷史老師終于也是擺脫了那幾個包括女班長在內(nèi)的執(zhí)迷于拿破侖和克倫威爾的學習牲口,走出教室了。回頭瞥見魏辰的長辮子,我想,也許可以知道它們的觸感了。
“瞧把你樂的。”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我感到冰涼和細膩。
4.『柳條』
歷史課最后還是結(jié)束了,就跟它開始時我所預見的一樣。四十分鐘前我就在想,我就敢斷定四十分鐘后這堂課一定會結(jié)束。下課鈴響起來,我感覺古希臘智者一般,半點飄飄然。魏辰在我的左手邊看著我,淡了紅臉,笑,說我答應(yīng)你;我觸摸到了魏辰冰涼而又細膩的發(fā)絲。我沒預見這些,很大程度上,我感到一絲沒來由的不安。
很多時候我會想,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的發(fā)生就是為了結(jié)束,比如戰(zhàn)爭,比如考試。普林西普開出打死斐迪南大公的那著名一槍時我就知道這場戰(zhàn)爭有一天會結(jié)束的;在考場拿起2B涂卡鉛筆時我就知道這場考試兩小時后會結(jié)束的。我想,沒有什么本就注定會結(jié)束的事情會毫無預兆的發(fā)生,否則它們就失去了發(fā)生的意義。魏辰為什么愛我呢?為什么魏辰愛了我之后就好看了那么多呢?這一系列事情毫無征兆。魏辰怎么就成為了我的女友呢?毫無征兆,所以我也便無法預見它們的結(jié)束。無法預見,便是未知,我對這些未知感到恐懼。靠,我怎么會對我的同桌感到恐懼呢?很大程度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
按照余高的慣例,男女生同桌其實是禁止的,哪怕是實在湊不齊,也是采取給多出來的那個人一張空桌子坐同桌的方式來解決。然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九個男生,三十三個女生,所以一定要有一對男女同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光頭班主任的頭皮锃光發(fā)亮,只上課不干事,他的課上學生們只干事不聽課,在同學們終于問到哪里能領(lǐng)額外的課桌椅的時候,那個房間早就空了,所以一定要有一對男女同桌。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一把抓住魏辰,把她塞進那個剩下三十二個女生都沒有占據(jù)的那個空位子邊上。那天我遲到,擁有最后一張空桌子,仿佛一切順理成章,所以一定要有一對男女同桌。我第一次看見魏辰的時候,映入眼球的先是一束長長的辮子,自然的水波紋,一直漾到腰間。我想,靠,怎么就今天505路堵死了,害小爺遲到。
魏辰問我:“那個...關(guān)翎,我想...”
“哪個關(guān)翎啊?我認識嗎?想要什么,我聽不清。”
魏辰的臉又變紅了。天,她是有多會害羞啊。我沒辦法,把頭靠近,想聽得更真切些。可是魏辰的臉更紅了,一直紅到耳垂。魏辰臉紅的樣子很動人,但凡事都有兩面性,當血液高速運轉(zhuǎn)所產(chǎn)生的滾燙蓋過她臉上淡淡的白羊座與雙子座時,倒也失了一點可愛。
“想告訴我朋友...”聲音小的像蚊子叫。
“我當然沒意見啦,你想告訴誰呢?丁倩?”
“我想告訴我的好朋友,嘻嘻,而且我男朋友很帥。”魏辰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
“當然可以啊,那你想我告訴我的朋友們嗎?杜聞知道了,估計又是三句話離不開丁倩,他一定會說什么他的女朋友和我的女朋友是好朋友之類毫無營養(yǎng)的話,余灝和劉川不要緊,余灝沒有大嘴巴,劉川基本不會有意見。對了,還有司南,司南,你認識嗎。”
“然后就是...晚上想和你去操場走走。”
“當然好啊,那說定了,晚自修第一節(jié)下課就走。”
“嗯。”
余高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可以呆在這個地方。那時候的晚自修很長,五點半開始一直到深夜。我總看見與女班長類似的優(yōu)秀學子們,五點半從食堂吃完了照例的肥多瘦少的紅燒大肉和全是幫子的水煮白菜,去水房接了開水,拿著她們超大的喝水杯子開始念書,一直念到晚上十二點宿舍門禁之前,再拿著她們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沒讀完的書回宿舍,循環(huán)往復,戀戀不舍。每當自修課我走神時,我總能看見她們幾乎把頭埋進書里的苦讀姿態(tài),叫人分不清是她們在念書還是書在念她們。如果你愿意,死了之后仍可以呆在這里,變成墻上的名人畫像或一具隨風飄蕩的靈魂。我想這樣的靈魂在余高里應(yīng)該不少,我想,它們還會每天十二點拿著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沒讀完的書飄回宿舍嗎,它們和她們見面了會打招呼嗎。
我永遠走神,永遠不集中,永遠不知道該干什么。從學生的角度來看,無疑是不稱職的。那個時候的晚自修很長,長到足夠讓人思考一切。我寫完作業(yè)里面沒法從別人那抄的內(nèi)容后,就會開始寫自己的文字,余灝和魏辰都說我寫的東西有靈氣,像老流氓王小波或是老流氓馮唐,絕對算不上什么好東西,但是確實讓人很想讀下去。每次被人夸贊,我都會提筆而立,為止四顧,為之躊躇滿志,仿佛自己已經(jīng)殺掉了余華和莫言,寫出了全中國最牛逼的文字。
晚自修第一節(jié)下課鈴響的時候,女班長們?nèi)詭h然不動,仿佛周圍的世界與她們無關(guān)。但更多人會去操場逛逛。那一節(jié)下課也很長,長到足夠我和魏辰從教學樓走到四百米的標準操場,逛一圈再回來。我和魏辰走出教室,走過各個門口,十三班,十四班,十五班,十六班。十五班是司南的班級,我記得。
今晚月光不錯,余高所特有的粘稠空氣,會在有月亮的晚上被月光稍稍化開,讓人更容易在其中穿行。我和魏辰走啊走,我看見無數(shù)和我們一樣外出呼吸的優(yōu)秀學子,三三兩兩,間或一兩對生怕別人看出來又生怕別人看不出來的小情侶,唧唧我我。我看見司南,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很好認。
我有想沖上去走到司南邊上的沖動,但是按住了。司南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和杜聞劉川余灝甘地魏辰丁倩女班長都不一樣。司南是司南,他出現(xiàn)的時候,我可以清楚地看見琥珀一樣的空氣不再存在,變得清晰且舒暢。我到底是怎么和司南認識的呢,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很大程度上,在司南身上,我感到神性。
我不看司南。我看見身邊的魏辰,一切就又變得簡單美好,我深吸一口氣。
魏辰的馬尾扎得很低,松松的皮筋,長發(fā)一直垂落到腰間,談不上油光水滑到能讓人從頭皮捋到發(fā)尾,但就是空空的,看起來很舒服。魏辰的頭發(fā)帶有天然的水波紋。我深吸的那一口氣里,除了月光,還有一縷獨特的味道。我?guī)缀醺覕喽ㄟ@香味的來源是魏辰,但是又與她平常香在我邊上時的質(zhì)感不一樣,不像洗衣液,有點像海飛絲。我懷疑香氣的來源是魏辰的頭發(fā)。老流氓馮唐說,頭發(fā)是姑娘們最有靈氣的器官,盤好了頭,發(fā)髻一抽,嘩,瞬間變成曇花一樣綻開,變成云海,變成瀑布。我想,真奇怪啊,平時魏辰坐在我邊上的時候,我從沒聞到過這種發(fā)香。我吸進去的空氣里有魏辰的香氣,我細細咀嚼。
“魏辰。”
“嗯?怎么啦?”
“你身上有很香的味道。”
“啊?啊我這...”
“我想摸摸你的頭發(fā)。”
“啊...摸吧。”
“你頭發(fā)的手感很好,松松的,順順的。像柳條一樣。”
“多大人了,還玩頭發(fā)。你是不是也像這樣摸過別的小姑娘啊?”
“你應(yīng)該知道我以前談過一次戀愛。”
“知道是知道...”
“你難過了?”
“沒有,不難過,那時候我也還沒認識你呢。你是我初戀。”
“別難過。”
“就一點點,又沒事。”
四百米的標準田徑操場,我和魏辰剛剛走了總距離的四分之一。我邊上一個姑娘,一盞路燈,豆黃色的燈光,亮度不及月亮的一百分之一。我看了看表,下課還有很長,還不用著急。四周無數(shù)黑壓壓的烏鴉一般的優(yōu)秀學子,有的談天,有的奔跑,有的唧唧我我,有的摟摟抱抱,魏辰依舊很白,低著頭看膠紅色的跑道,偶爾也看我。
“魏辰,聽著,你別難過。首先,你現(xiàn)在無論如何要相信的是,我,目前,現(xiàn)在,正在和你談戀愛。和你談戀愛的意思就是我只想和你耗在一起。確實,你的初戀,還有很多很多你的第一次,我都不能用我全部的第一次來回復,所以,算我欠你的,你就是債主,債主應(yīng)該是牛逼的而不是卑微的,別學張愛玲,那些我欠你的第一次,我會想所有辦法補償。”
“沒有,是我自己要喜歡你...”
“別哭,你還難過吧。”
“不難過,我高興。”
“那也別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關(guān)翎,你知道嗎,本來,今天中午的時候,我都感覺你要拒絕我了,結(jié)果你給我一支鋼筆,我根本搞不清你什么意思。到歷史課的時候,你把我叫起來,你給我寫那張紙條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我知道自己不漂亮,矮矮小小的,沒人注意,別說有人喜歡了。”
又過了四分之一的距離,半圈走完。天突然暗下來,云蓋住了月亮,空氣又一次變得濃稠,稠密到不透明,除了魏辰,我看不見任何人。現(xiàn)在十月底,紅色塑膠跑道蒸騰完了本就不多的熱氣,慘冷著。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秋涼。我看向魏辰,大概是皮筋松了,她把辮子解開,正準備重新系。那么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我從沒有過的渴望,無緣無故,無來無由。
“魏辰,先別系頭發(fā),我,我有個事要問你。”
“怎么了?”
“我想抱你。”
“啊...這么多人呢...哎呀算了,你抱吧。就一下哦。”
魏辰停下扎辮子的手,就那么站在那里,看著我,臉紅,但白羊座與雙子座們依然存在。她很少有地直直看著我,長發(fā)瀑布一樣垂下。
我向前走。一步。兩步。
哦,姑娘,為什么你就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為什么你突然變得無比美好?為什么你突然就成了我的,我突然就成了你的?我不能再想,與魏辰有關(guān)的所有事我都沒法預料,我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仿佛一個從未接近過的遠方,恍到了我的身邊,說,你抱吧。就一下哦。
我向前走,一步。
魏辰略微張開了雙臂,閉上了眼睛,像是一種應(yīng)允。我把手臂環(huán)過她的腰肢,在背后形成一個圓圈。然后圓圈收緊,魏辰徹底進入了我的懷中。我感到一種溫暖,一種特有的柔軟肉體。然后什么都沒有了,操場沒有了,余高沒有了,黑夜沒有了,月光沒有了,地球沒有了,宇宙沒有了,都沒有了,都無法被感知了。我專心抱魏辰。
“快上課了,我們回教室吧。”
“嗯。”
“魏辰。”
“嗯?”
“沒事兒,上課要來不及啦。”
一首《溫度》,希望你喜歡
溫度
很偶爾會想抱你
當城市被大雨洗滌
當秋意被霓虹孤寂
每當我想起你
每當我記得你
繁華透底 思緒仍無意
領(lǐng)口悄悄翻起
還冷嗎 也許你可以
在擁抱的溫度里
才感到心意
傳導的能量 來自你
它依然提醒我用力
去環(huán)繞你
在夜里 在手臂
在你的無垠 在沉溺
它依然提醒我可以
用心
5.『大樓』
我和魏辰回到教室時,上課鈴剛好響了。我們坐回位置上,腆個肚子的教導主任從門口經(jīng)過,裝作很兇地往教室里瞪了一眼,仿佛能看穿這間屋子里所有的小罪惡小陰謀甚至小暴行,又腆個肚子走了。我和魏辰看著對方,笑。
后來,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無法再次體會這種感覺,那種切實擁抱過一個人后對方還具體存在的感覺。無論如何我始終堅定相信,擁抱時的兩個人是同而合一的。不是說完全沒有距離,但那些空隙能被切近的心跳聲,被呼吸,被某種特殊的感官與溫度所縫合彌補。在我擁抱魏辰的時候,我能感受到魏辰小小軟軟的肉體,溫暖舒適。我擁抱魏辰的時候,絕對不想松手但又沒有產(chǎn)生半點想要逾越雷池的欲望。我擁抱魏辰的時候,我能看見天上沒電了似的的半截月亮。
在我還要學生物的時候,我那個很會種蠶豆和養(yǎng)果蠅的生物老師充滿激情地說,其實所謂的愛,只是某種神秘力量在生命體的腦子里種下的母程序,任憑后來的子程序狂野生長,也脫不了那個范圍,就像有的雄果蠅只和殘翅的母果蠅交配一樣,人也是一樣的,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心坎上只能住進來某一種類型的人。生物老師的這段話后面被我們叫做“果蠅理論”,而這個理論又在杜聞身上得到了絕對證明。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杜聞余灝劉川吃完了晚飯,一起在操場上閑逛,看那些夾雜著夕陽的晚風肆無忌憚地穿進姑娘們的白色短袖校服里,感到心曠神怡。忽然某一個瞬間,丁倩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旁邊一個頭發(fā)長長的姑娘。那天丁倩沒穿校服,穿了一件淺綠色的T恤,黑褲子,白布鞋。她就這么朝著我們走過來,杜聞仿佛母程序被激活,在夕陽里立得比保俶塔都直,那一刻杜聞仿佛悟出了終極真理,臉上涌現(xiàn)出復雜而又透明的顏色。我是誰?我從哪兒來?丁倩沒看杜聞,自顧自和她邊上那個頭發(fā)很長的姑娘散步。我和劉川余灝走了好久,杜聞才追上來,那么一瞬間我看見所有的風都吹進杜聞的衣服,他的袖子膨脹起來,仿佛柳永或李白一樣飄飄然。那么一瞬間,我聽見杜聞惡狠狠地說,我決定要追那個女孩,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有沒有喜歡的人,我都要追那個女孩,語氣堅定而又猖狂。
不管怎么說,很大程度上,魏辰到目前為止都只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個部分。魏辰可以說話可以抱,以后說不定也可以親可以摸,但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么這樣一個姑娘就成了大理論中我的全部。司南也可以喜歡,杜聞也可以說話,劉川也可以摸(胖子冬暖夏涼),如果我生的再變態(tài)一點說不定也可以親親余灝什么的。我寫散文詩歌,我寫數(shù)學作業(yè),我天馬行空,我好好學習。晚自習的時間很長,我仍然無法理解。在我決定放棄思考的時候,下課鈴響了。
晚自修結(jié)束了,我看看表,九點五十。魏辰揮揮手跟我說再見,我看見丁倩在門口等著她。我說明天見呀晚上早點睡呀。然后魏辰走了,我也沒有送她。我看見魏辰和丁倩離開的時候,丁倩回頭有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在意。
我背了包,站在教室后門口等杜聞余灝和劉川出來。住校的優(yōu)秀學子們往宿舍走,通校的優(yōu)秀學子往校門口走,女班長們巋然不動。我看見一個曾經(jīng)抱著卡片和禮物在余灝生日當天來教室門口找余灝的性別女年齡十七,兩個眼睛大大的,電燈泡一樣,在余灝收了禮物后,一閃一閃,閃動她額前的半簾劉海。我記得禮物是巧克力,一堆看不懂的外國字母,應(yīng)該是好牌子;卡片上寫的什么我沒看見。后來巧克力被余灝分給我們了,卡片我也就再也沒見過。我看見司南往校門口走,白衣白鞋,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很好認。
我和杜聞余灝劉川一起走回宿舍,三分鐘。
宿舍樓六層四棟,在余高所有白樓中最高,看起來很有氣勢,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新蓋的樓,白墻皮卻因為雨水浸泡而黃了一塊。宿舍一樓有小超市和自助式洗衣間,二樓以上住人,自然是男女分開,永世不得相見。
隨著身體各個部分不斷地變異,我們和女孩子們的差別越來越大。我可以和杜聞余灝劉川共用一個廁所,也可以和貓貓狗狗們共用一個廁所;但是從幼兒園畢業(yè)以后就再也不能和女孩子們共用一個廁所了。一樣的,我也能和杜聞余灝劉川共用一個宿舍,但女孩子們的宿舍長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我問劉川,他說他也不知道,靠,倒是想知道也沒得知道。一次,在宿舍熄燈后,我和劉川還站在陽臺上曬衣服,忽然就瞥見有個從還未完工的某棟樓(余高一直在改擴建,改好一棟改下一棟,一年四季工地不止)游蕩出來的男性工人階級,正走在那條連接余高各建筑的游廊頂上,還差幾步就到了女生宿舍。我和劉川熱切地看著,順便盼望著能發(fā)生點什么。那個男性工人階級一身灰衣,幽靈一樣飄到了女生宿舍的某扇窗戶前,摸了摸窗戶上的玻璃,然后在某一瞬間腳底擦空,落花一樣墜落在了剛澆好干透的柏油路上,發(fā)出巨大的慘叫與沉重的悶響。我和劉川興奮地目睹了全過程。那天晚上救護車嗚哇嗚哇地開進了余高,整條碧荷街的燈都亮了。從那以后我們就開始堅定地相信,女生宿舍是被某種神秘力量保護著的,任何靠近的雄性生物非死即殘,非殘即折陽壽。
宿舍一樓的小超市男女共用,里面人擠人,基本看不見也拿不著除了人頭之外的任何東西,但杜聞和甘地還是愛去,他們喜歡在人擠人的小超市里享受和其他漂亮女孩子擠在一起的時間,用他們的話說,“享受僅有的溫存”。小超市的老板一米八五,不看臉像男模,看了臉就什么都不像了。收銀臺的阿姨們都是學校元老級別的人物,知道余高附近千年的歷史,買的東西遞過去,阿姨們的手指靈巧翩飛,收銀的時間不會超過十秒鐘。每次,看見阿姨們高聲使喚什么也不像的男模老板干活時,我都懷疑到底誰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我回到我自己的宿舍間,我看一眼門牌,2511,和昨天一樣。余灝有潔癖,所以這間房里沒有外面過道中飄蕩著的難以言喻氣味。剛一坐下,劉川又把我叫起來。
“關(guān)翎,洗衣服。”
“走。”
我和劉川不愛去人擠人的小超市,我和劉川愛去十點鐘以后的自助洗衣間。一來是真的為了洗衣服。我和劉川沒有余灝那樣的潔癖,除去褲頭以外所有衣物都甩在同一個筒子里,三塊錢再加上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就能把衣服變得干干凈凈。二來是因為十點以后,洗完澡的細膩美好姑娘們陸續(xù)來到洗衣間,或洗衣服或取衣服。我喜歡看她們洗的濕漉漉散下來的頭發(fā);劉川喜歡看她們光在睡裙外面的手臂或小腿。劉川說,像杜聞那樣去小超市人擠人,拼死拼活也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好處,還是這里好,看不犯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般越漂亮的姑娘睡裙就越短,但漂亮到一定程度后裙子就又會變長,仿佛呈二次函數(shù)關(guān)系。每次在洗衣房遇見穿著各色睡裙頭發(fā)濕漉漉披下來的美好姑娘,我和劉川似乎就能忘記煩惱。
不得不承認,劉川雖然長得可怕,但是確實是我見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真正大智若愚的人之一。其他被評為大智若愚的人,通常不是臭牛逼就是真傻逼。劉川不一樣,他對凡事都會有一些自己的見解。這樣的人放在古代就會成為孔子,放在現(xiàn)代就會成為一身油肉黑臉惡霸版的蘇格拉底。
我們的洗衣機也開始轟鳴,于是我們準備離開。剛一個轉(zhuǎn)身,我看見楊沁走進了洗衣間,她穿一件黑色及膝的睡裙,頭發(fā)濕漉漉的披在肩上。劉川仿佛有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沒看清。
楊沁和我打招呼,說你好呀。然后我也說你好呀。楊沁說我還以為男生都不洗衣服呢。我說那可能我和劉川不是普通男生。然后楊沁說再見呀關(guān)翎。我也說再見呀。
6.『可樂』
數(shù)學課,比歷史課還要聽不進去。
我望向窗外,十二月,晚秋的意象也是漸漸模糊了,立冬馬上過去,江南特有的濕冷冬天便會到來。窗戶外面的老櫻花樹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幾束扎起來,我想,天又要冷了,我又要躲在外套里抖自己了。
我很怕冷,沒有原因的怕冷,十一月中旬我就可以戴上手套和圍巾,然后進入沒有思想的冬眠狀態(tài),不像余灝那樣可以在三九寒天還露個腳脖子。杜聞老說我是腎虛,說要去碧荷街上的燒烤攤給我烤幾個大腰子補補,出于禮貌關(guān)系,我一般都會操他的大爺作為回禮。
我看見數(shù)學老師那張開合不太自然的歪嘴在她有些畸形的臉上機械地吐出字符,那些字符落到地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墓猪憽N覀兊臄?shù)學老師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雖然自己長的像極了畢加索畫里面走出來的形狀,但找了個老公卻長得跟個花旦似的,似乎很多女孩都想打聽數(shù)學老師和師公的愛情故事,但最后也沒人成功。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也很好的繼承了她老公的優(yōu)秀基因,長得像花兒一樣可愛。每次我走進她的辦公室挨訓時,看到她女兒乖乖地坐在一旁寫作業(yè),就能感覺到這個比喻恰如其分,毫不落俗。
我嘗試辨認了一下數(shù)學老師說的是不是中文,然后放棄了。我向來不理解數(shù)學這門學科除了讓人在不久之后完全忘記之外還有什么用途。我聽不下去了,我決定走神。我把目光向四周擴散。
看看余灝。
余灝向來是我的盟友,因為我們兩個的名字總是不約而同而又異常堅定地出現(xiàn)在六百名后的年級大榜上。劉川會在每次考試后大喊“完了呀又考差了”,其實他的成績向來不錯,以后會上一個好的大學。余灝和我不會說“又考差了”,因為很大程度上我們兩個也不知道所謂的考好是什么感覺。余高按成績排考場,十六個班就是十六個考場,每次我和余灝共同出現(xiàn)在第十六考場,我們會互相看一眼,然后笑一下,某種契約一樣,神秘而又牢固。很多時候我會覺得余灝是和我很像的人,但又會在某些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的完全不同。比如余灝有很多迷戀他的性別女年齡十七,比如余灝每天中午都會看書,《檀香刑》看完了,現(xiàn)在在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看看甘地。
甘地還是老樣子,已經(jīng)在撞鐘了,一頭短卷發(fā)有規(guī)律地上下?lián)u擺著。甘地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因為他的存在,我確切地意識到了人和人的大腦是不能一概而論的。甘地節(jié)節(jié)課都撞鐘,作業(yè)基本靠抄的,但是確實是沒有跌出過前四個考場。余高的一本線率高的嚇人,95%的一本線率比很多學校的本科率都要高。像甘地這樣的,基本只是考慮上985還是211罷了,并不會有什么別的煩惱。甘地的生活一般只有三件事,吃飯,睡覺,熬夜打游戲。我始終無法理解,也只能接受,就像我很早就接受了那些長期呆在第一考場的生物們脖子上長的和我脖子頂上的不是同一個東西。我想,我身邊聚集的都是以后要干大事的人呀,我真厲害。
看看楊沁。
很大程度上,楊沁就是杜聞或劉川眼里的“好看”。她五官精致,身段緊實,皮膚白白的,小腿細細的,鼻子翹翹的,確實是也挑不出什么不好看的地方。但我總是覺得楊沁的好看很標準,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喜歡這種標準的好看。包括楊沁,包括住在杜聞心坎上的丁倩。我總是這樣犯賤的,如果一樣東西被太多人喜歡,我反而會覺得它失去了吸引力,就像去萬寶的路上杜聞老是想扣一扣或摸一摸的那輛白色金標的瑪莎拉蒂。
看看魏辰。還好有魏辰,我把目光向右邊焊過去。
魏辰原來坐在我的左邊,香香的白在那里。上次慣例換座位時,她突然說想要坐到我的右邊去。我也無所謂,因為魏辰仍然在我的邊上,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也無所謂,因為他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想了想我也就依了魏辰。當時還不知道的原因,現(xiàn)在倒也顯得清楚明白——用左手跟我傳紙條方便多了,右手放在桌子上寫字,左手就在桌子底下給我丟張紙條過來。
紙條很多。有時候是“你看數(shù)學老師門牙上有塊韭菜,她中午吃的肯定是教師食堂的韭菜雞蛋,說話一股味道”或“甘地又在睡覺了,打呼嚕的聲音我都聽到了,糟心”。但更多時候是“天又冷了,我手好冷啊,你的手給我捂一捂好不好”。側(cè)眼看,小小的臉也的確是比往常白的失了點血色。自從一次因為停電而取消了晚自習以后,學校就只讓在午休的時候開空調(diào)了,借保護學校線路的名義更好的壓榨學生們的肉體與心靈。而剛好最近病毒橫行,余高害怕學生集體感冒,勒令教室必須一直開窗通風,預防感染。上課時荷花塘潮濕的冷風吹過來,我就像是被什么野獸狠狠咬了一口。
魏辰丟給我的所有紙條,我都放在一個透明的小號文件袋里,文件袋的大小不會超過一張a4白紙,透明塑料袋身,綠色塑料拉鏈,某一面的正中間用淺色紙膠帶貼了一個supreme著名的紅底白字標志,絕對真標,我從杜聞打算丟掉的supreme短袖衫上剪下來的。紅標綠鏈,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賽狗屁”的美好。我把一切塞進這個賽狗屁的文件袋里:魏辰寫《長街》的淡綠色紙片和上課時丟過來的無數(shù)紙條,各種課走神的時候我寫下的詩稿,上一次過新年的時候楊沁寫給我的賀年卡,吃方便面吃出的帶有英雄畫像的卡片,高一時英語演講比賽得到的鋁制鍍銅獎牌,各色來路不明的書信或明信片。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塞進這個賽狗屁文件袋里,與它們身上附著著的時間一起亂燉,燉出我的絕大多數(shù)味道,然后透過那個絕對真的supreme紅標看里面的東西,想起那句著名的口號:印上我的logo,你就能更值錢。
我一般會說,好,天這么冷,把你的手給我,別凍著。
然后魏辰把左手伸給我,我把左手伸到右邊,握住,感到一點冰涼。魏辰跟我說,我的左手干燥,潔凈,溫暖,握著這樣的手或者被這樣的手握著都很舒服。
更多奇怪形狀的符號從數(shù)學老師的歪嘴里砸出來,透過那塊年代久遠的韭菜葉子落到地上,鏗鏘亂響。魏辰正在記筆記,像是能聽進去課的樣子,魏辰的數(shù)學很好,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我看一看表,離下課還有一會,我決定打擾一下正在專心學習的魏辰。
我隨手掏出一張紙條開始寫,我發(fā)現(xiàn)似乎我要說的越多,就越難用文字把它們表述出來。
謝謝你昨天給我買可樂喝,可樂好喝。所有人都說可樂是垃圾飲料,我一個字也不信。
數(shù)學老師講的,我真的一個字也聽不懂。我發(fā)現(xiàn)就算我想認真聽課,我的思想也不能變成她的思想。親愛的姑娘,為什么你可以把這種不是人學的科目學得這么好呢。
我又看新書了,又買書了,又窮鬼了。奈保爾的,忘了叫什么名字,只記得一句話,“人人都如此絕望,人人又都興高采烈地活著”。你說要什么人才能寫出這么妖艷的文字啊,我還要修煉多少年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來啊。
顧城說,你應(yīng)是一場夢,我應(yīng)是一陣風,親愛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像薄荷糖,上課想撞鐘的時候,你能給我提神。
圣誕節(jié)快到了,你想要什么禮物呢。
天氣越來越冷啦,你的手還冷嗎,伸給我。
我的筆沒停,字一個一個多起來,筆桿里的墨水就少下去。我不知道我寫了多少漫無邊際的話。我感到我的頭腦微微放空,在藍黑色墨水字的籠罩下飛升起來,離開我的脖頸,氣球一樣漂浮上天,轉(zhuǎn)兩圈,繼續(xù)焊住魏辰的白羊座與雙子座們。數(shù)學老師空曠的吐字聲被屏蔽了。幾秒鐘,頭顱又飛將下來,我醒醒神,把紙條丟給魏辰。然后沒過多久,魏辰又把紙條丟回來了。
顧城說,你應(yīng)是一場夢,我應(yīng)是一陣風,親愛的姑娘,你是我的什么,我又是你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你那里我是什么,在我這里,關(guān)翎,你像是一束光。
我扭頭看見魏辰正盯著我看,一點很淡的笑籠在她的臉上,像籠在水面上的一層霧氣。下課鈴響了,數(shù)學老師在瞬間消失。我看見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紅色從魏辰的臉上劃過去。魏辰看著我的眼睛,無聲地說了一句話,然后把左手放進了我的左手里。
7.『徹夜』
我有時候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某種至高智慧的存在。牛頓研究世界得出的結(jié)論是世界的盡頭是神,物理的盡頭是神學。我不信神,我覺得那都是扯淡,靠,怎么可能會有比神話傳說更扯淡的東西。但是我的確不能否認這個世界上那些高于人類的存在,仿佛宇宙意識,有的人思想過于強烈,被宇宙意識看見了,這時間整個宇宙都會順著他的意思改變。所以這世界上才會有那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發(fā)生,比如魏辰為什么就成為了我的女友,比如丁倩為什么就轉(zhuǎn)到了我們班。
丁倩是兩天前轉(zhuǎn)進我們班的,說真的,我之前從來不知道她在哪個班,屬于那種天天聽說但從沒有真正認識過的人。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轉(zhuǎn)進來,我問魏辰,她也只說原因繁復,沒有告訴我。丁倩就這么沒頭沒腦地進到了我的高二十三班,沒穿校服,坐在杜聞前面的位置。我唯一知道的是杜聞確實高興的像他得知校長和新來的實習老師跳舞摔斷了腿時的情景一樣。魏辰也開心,畢竟是好朋友,有時候下課兩個人手拉手去上廁所,說說鬧鬧,魏辰臉上的笑變多了,我也感到快樂。
我吹完頭發(fā),從飄蕩著難以言喻氣味的走廊里走回宿舍,燈已經(jīng)熄了,但每個宿舍都還熱鬧。說到底,再怎么被學習壓榨,住在這樓里的也都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雖然他們中的很多都會在幾年以后,小腹隆起,變得好色且愚蠢,但現(xiàn)在也還是樂于發(fā)出自己的光。男生宿舍是一個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地方,這里匯聚了方圓百里所有的不法行為與流氓思想。查寢的宿管大媽們比電影里的女特務(wù)還要厲害,能打開所有帶了鎖或沒帶鎖的柜子門,然后收繳里面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違禁物品。大媽們每天都在幻想著能在下一個宿舍的櫥柜里發(fā)現(xiàn)些什么,但仍然會在發(fā)現(xiàn)時感到驚異。一次,我在宿舍違禁物品查收展覽上看到一套幾乎完整的解剖工具,上面灰灰綠綠的,不知道是老鼠的皮毛還是青蛙的皮膚組織。
雖然生活兩點一線,但似乎所有人都有著能說幾個小時的話,因此,十一點半熄燈前的時間是斷然不夠的,這時間能讓同屋的四個人洗完澡都夠嗆。現(xiàn)在大樓依舊熱鬧,女班長們還在苦讀,對面的女孩子在陽臺上晾著衣服,大媽們還遠沒有來查寢,我閉上眼,仿佛待在阿姆斯特朗的紅燈區(qū),似乎在這時間,法律都約束不住我。
“丁倩真的好漂亮啊,你們不覺得嗎——你們覺得也白搭,已經(jīng)是我女朋友了——特別是她扎高馬尾穿白襯衫的時候。今天我值日,說實話,我坐在講臺上一直悄咪咪盯著人家看來著,劉川你別笑,丁倩還不好看?你應(yīng)該是瞎了或者壓根沒有審美。就今天午自習的時候,我坐講臺上就一直盯著人家,你們別笑!然后她突然抬頭了,看見我在看她,然后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就對著丁倩笑了一下,你們還笑!關(guān)鍵是后面,你們猜怎么著,丁倩也朝我笑了一下,我那時候感覺花都開了。真的,你們再笑我絕對不跟你們說話了,我明天就搬去隔壁跟甘地住,媽的。”
我躺進自己的被子,然后聽見杜聞就著某個沒頭沒尾的話題這么說了一段,我和劉川余灝快要笑死過去,杜聞便揚言要操我們的大爺。我說,杜聞,操我們的大爺算不上本事,要不你就把剛剛那段話用第二人稱對丁倩講一遍,你看丁倩是害羞呀還是笑死過去。杜聞馬上閉嘴了,這招對杜聞特別好用。有的人是報紙,一覽無遺,有的人是白紙,啥也沒有,杜聞是收音機,打開了就會一直說,找到了開關(guān)他就會閉嘴。
“丁倩也就那樣吧,是因為她不穿校服,而且頭發(fā)還染了,才會在人群里顯得顯眼。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就你這樣的,改天女班長把校服換了頭發(fā)染了,你也會覺得人家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繼續(xù)說下去,杜聞嚷嚷著我嘴賤,要抽我。
“反正你就覺得你女朋友好看,什么審美。”
“作為你爹的審美。”
“反正你們也不懂,丁倩真的挺好的,長得好看就不說了,對我也挺好的,關(guān)翎你不是也和魏辰在談戀愛嗎,你不懂?”杜聞繼續(xù)闡述他的真理。
這種時候劉川會比較好脾氣的訕笑著,但是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勾引人去傳銷組織的某種地方黑惡勢力的老大。杜聞老說劉川是沒桃花的人,倒也沒說錯,劉川長得確實不像是那種招女孩子喜歡的類型。但是事實上,劉川也個是有小芳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在像這樣語言不停的深夜里跟我們分享他和他那個著名的前女友的故事。在劉川的口中,他的前女友很高,比我和余灝杜聞都高,但沒有他高;他前女友的頭發(fā)很長,比女班長們和丁倩長,但沒有魏辰長。據(jù)劉川說他曾經(jīng)也帥過,在那時候也還是有女孩子會聚在一起看他打籃球的,他的前女友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對劉川是否帥過這一點還是感到懷疑的,但是根據(jù)劉川形容的細致程度,他那個著名的前女友,我們倒是覺得應(yīng)該確有其人。
“那后來你們怎么樣了?”我們問劉川。
“還能怎么樣,被家長發(fā)現(xiàn)了就分手了唄。”
天聊多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口渴,手往床下面的書包里伸了伸,摸出一小罐可口可樂,魏辰中午的時候拿給我的。魏辰三天兩頭給我?guī)Э蓸罚野芽蓸反蜷_,氣泡很滿,好喝。
“你們能不能不聊女人了,每天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個人那么幾句話,聊點別的,求你們了。”余灝忍不住了
“那灝哥你說,聊誰。”
“不知道。”
“那說說楊沁吧。”
“楊沁?好看啊,身材也好。而且她從來不欺負沈列,多奇怪,除了女班長,沒有不欺負沈列的女孩子。”
“沈列那能叫被欺負嗎?我看他還蠻樂在其中的。小胖子終于有了跟女孩子接觸的機會。不過也沒辦法,畢竟他追的那個女孩子理都不怎么理他,小胖子撞南墻撞的也挺辛苦的。”杜聞和沈列一直不對付,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譏諷沈列的機會。
“總之就是說楊沁人不錯嘛,也漂亮,心中充滿了對同學一視同仁的馬克思主義人道精神,又講禮貌,看到我都會打招呼,稍微打扮打扮應(yīng)該會很受歡迎。我決定特授楊沁社會主義美女的稱號”我說。
“說說唐雯。”
唐雯和余灝似乎有著那么一星兩點的血緣關(guān)系,好像是屬于表姐或是堂妹或是小姨媽之流的,反正我們從來也沒有搞清楚過。余灝痛恨唐雯,并且是從小到大都異常痛恨的那種,余灝說,從一年級開始他就和唐雯一個班,他在學校做的所有違法亂紀或欺上瞞下的事情,不管他怎么避著不被唐雯看見,都還是會被她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訴余灝的媽媽,然后唐雯會在他挨完揍以后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啦,你有什么證據(jù)啦,難道你還想打我啦?”
很大程度上,所有男生好像或多或少都對唐雯有一點意見,我們班的男生雖然不多,但也百花齊放,有面露兇光的,有嗜睡如命的,有土富二代的,有不務(wù)正業(yè)的,但就是沒有乖巧懂事的。都是十七八歲的人,心里都憋著一團干壞事的火,有時候為了逃離校規(guī)定下的圈圈,有時候就是單純的不想順著別人來。而唐雯就是那種很典型的,用杭州話說叫做“要事情”的人。她倒也不是刻意的打小報告,但是我們?nèi)魏稳烁闪巳魏魏檬禄驂氖拢墙o唐雯知道了,那很快整個班都會聽見這件事情被唐雯聲如洪鐘地說出來——我們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再是怎么不會管事,也會有女班長這個副班主任來教訓我們。
“唐雯有什么好說的,純傻逼,就喜歡大喊大叫,我看不見她人還能聽見她聲音,大手大腳跟鄉(xiāng)巴佬一樣,真煩。”余灝開始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我也不喜歡她,真的很鬧騰。”
“說說魏辰。”
“魏辰?魏辰有什么好說的?”
“關(guān)翎你可不能這樣啊,你是在跟魏辰談戀愛,但是你不能剝奪我們談?wù)撐撼降臋?quán)利,人家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又不是你在碧荷街上那個二道販子那里買來的什么東西;我們又不聊下三路,也不扒人家可能有童年傷痛的隱私,一點也不缺德,當然好說。”杜聞的嘴皮子翻得飛快,給我論證魏辰在我們的談話中出現(xiàn)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
“去去去,我就問你們,真讓你們聊魏辰,你們有什么可以聊的?你們除了她叫魏辰和她長什么樣之外,你們還知道她什么?你們不如聊聊昨天跑來給余灝送奶茶的那個,人家眼睛都長在你們?yōu)缟砩狭恕!蔽以噲D轉(zhuǎn)移話題,人們總是會對還沒有正式在一起的男女有更多想象。
不過我確實也沒有說錯,魏辰的確是一個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存在。魏辰之前告訴我說,她讀初中的時候,有點駝背,走路不好看,就得了一個很難聽的綽號叫“大媽”;后來努力挺直身體加做矯正,終于是在青春期里把駝背的壞毛病給改掉了。后來不駝背了,也沒有人喊她大媽了,準確地說是,反而再也沒什么人注意到她了,一直到上高中,都是人群里面的小透明。
“也是,灝哥,我們見到過的那幾個追你的小姑娘,我真的都覺得挺好看的,也真的想不出你不接受她們其中任何一個的任何理由。你看就說昨天那個,圓眼鏡,雖然是黑了點,但是五官是好看的啊,還給你送奶茶喝,要是我還沒和丁倩在一起的時候,丁倩來給我送奶茶,我能把那杯奶茶當成護身符供起來。”杜聞果然又扯到住在他心坎上的丁倩。
“惡心,變態(tài)。”我們一致評論。
杜聞不服,聲稱要從床上跳起來操我們?nèi)齻€的大爺,迷迷蒙蒙,好像有一個新的話題誕生又好像沒有。我發(fā)現(xiàn)每天在宿舍這樣聊天,不論再有什么新鮮的話題,到最后也還是只剩了那幾樣,課業(yè),吃喝,球鞋,還有女孩子。我無聲息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這個被四張床四個柜子一間廁所和各種語言淤滿的宿舍。有一束很直的月光從沒拉嚴的窗戶縫里透進來,徑直照在空調(diào)發(fā)出的隆隆聲上,然后被晃碎后灑在地上,一層白霜。我想起司南。
那么一瞬間居然想起寫詩,一首《隕石》,希望你喜歡。
隕石
來往深穹 隱匿
看幾屑星光游移
軀殼烏漆 棱角似泣
億兆年的流離
從你引力開始 無法逃逸
接近到化為一體 才能被親密
夢囈
去穿透黑夜與晨曦
云盞與天壁
撞擊到足夠靠近 才能成為你
每一部分 每個你
8.『柔軟』
“一直想知道,你寫的所有詩里所有的‘你’,都是誰啊?”
“宏觀上講是美,是觀念的集合,是宇宙精神。但很大程度上,從微觀角度來看,是你,是魏辰;至少是一部分的你,一部分的魏辰。”
“你真的很會哄女孩子。”
我把頭微微轉(zhuǎn)向右下方,能看見魏辰正斜在我的臂彎里,一副小小的身體,溫熱,柔軟。我想,這樣的觸感,不知道杜聞余灝劉川有沒有體驗過。
我環(huán)顧四周,六七平米的一個房間,重門厚墻,四面涂抹奇形怪狀的壁紙。燈光卻很暗,比在晚上能化開余高濃稠空氣的白月光暗。頂上一個不規(guī)則多面球體打著轉(zhuǎn),對面一臺電視機,里面幾個五顏六色不停變換的人類在唱歌,卻只有音樂,沒有歌聲。我完全忘了我是怎么和魏辰走進萬寶四樓的這家歌廳里面的。我搓一搓右手,魏辰的發(fā)絲就自動進來,很長,很軟,柳條一樣。我感到一種極端的平和,電視機里沒有歌聲的音樂絕對存在又絕對不存在。
“我的嘴皮子其實很厲害,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被班主任阿姨慫恿了去參加全區(qū)幼兒園小朋友講故事大賽,那個時候我爹還沒跑,還能陪我去比賽,我講的那個故事題目叫《一棵樹的故事》,內(nèi)容有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我站在那個快要比我高的麥克風前面,我爹就站在我后面,穿著玩偶服,演故事里的那棵樹。后來好像是獲獎了,也好像沒獲獎,跟我爹有關(guān)的記憶好像被我刪的差不多了。不過哄女孩子,我好像真的沒怎么哄過,可能屬于是天賦異稟,好像方仲永;杜聞老咒我會因為這張嘴被別人用書包套住腦袋狠狠揍一頓。”
“哪天被揍了我肯定不救你。”
我無法想起來自己是怎么和魏辰走進萬寶四樓的這家歌廳的。不對,我應(yīng)該沒有失憶,也沒有得過腦損傷呀?只能說是現(xiàn)在發(fā)生著的事讓我不得不用整顆大腦來處理,再也沒有預備給記憶的空間了。
幸好還記得魏辰。
魏辰半躺在我的懷里,被我用右臂煨著,軟軟的,溫溫的,好像是碧荷街上荷花塘面館的老板娘在每年的某一段時間都會燉的蓮藕排骨湯;應(yīng)該是害羞或房間暖氣太足了,魏辰的臉有一點紅著,洗衣液的香氣因為比平常靠的近而更濃郁。我吸一口空氣,里面就有魏辰呼出的那一口,我仍然細細咀嚼。
“魏辰。”
“嗯?”
“我很喜歡這樣摟著你的感覺,好像這樣世界就不存在了,我就不存在了。”
“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不過你說吧,我會聽。”
開口說的話多了,我便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記憶開始回溯,解凍的小河一樣,電影一樣。我用余光掃一眼手表,十四點二十七分。我想起兩個小時五十七分鐘之前,余高放學,無數(shù)優(yōu)秀學子往校門口趕,仿佛地震來臨前四處逃竄的老鼠或鴿子。我看見杜聞劉川余灝開始整理書包;我看見司南從我教室門口走過,他穿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然后我聽見魏辰叫住我,關(guān)翎,急著回家嗎,不急的話陪我去萬寶玩玩好不好。
我說,當然好啊。
然后便是放學,便是樓空。我和魏辰肩并肩一起走到余高著名的大門口,那塊著名的刻著校訓的大石頭依然健在,上面的“厚德博學,開物成物”八個大字也沒有任何一點可能會消失的跡象,那個著名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不銹鋼雕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腆個肚子的教導主任站在大門口,用他認為慈愛的目光無差別掃射著所有走出校門的優(yōu)秀學子。我和魏辰經(jīng)過大門,教導主任看見我們一男一女肩并肩,又裝作很兇地瞪一眼,我回頭朝他笑笑,背上書包里的筆盒隨著我的回頭叮當怪響。我們腆個肚子的教導主任名叫蔣春暉,四十多歲了還是沒有結(jié)過婚。古詩里寫過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春暉便把余高的所有優(yōu)秀學子們都當作了需要規(guī)訓的野草。春暉雖然一直用他自認為很嚴厲的標準對待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但實際上是個好人,我說的很保守,如果橫向比較,用同一個區(qū)里其他幾所高中的那幾個教導主任來和他比,他會顯得比孔子還要偉大。我和春暉有些私交,他和我那個離了婚的小姨是大學同學,據(jù)我小姨說,春暉在她離婚以后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發(fā)微信聊天,“想泡我唄!”,后來春暉來小姨家登門拜訪的時候,剛好我也在,也就算是知道了余高里還有我這么個人。自那以后,作為預備役家屬,春暉再沒有為難過我。
魏辰說讓我先過去,她先回家換個衣服。我說好啊,原來你家這么近啊,下次我去玩。
我走向萬寶,手機開機了就放在校服口袋里,但是不想用。我們的手機從來不像別的班那樣禮拜天來學校的時候上繳然后禮拜六放學再拿回來,因為我們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根本不會管。我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抬頭,天上的云很多,但我的地理知識告訴自己這些云還遠不能成雨或雪,只能沉不下來地飄在空中,氣球一樣,靈魂一樣。四周也有像我一樣不著急回家決定去萬寶吃午餐的各色優(yōu)秀學子,三三兩兩,男男女女,追追鬧鬧,但和在余高時的氣場不一樣,全然沒有了跑飯時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經(jīng)過某個路口時,我下意識地看去,那輛白屁股的金標瑪莎拉蒂果然停在那里,車屁股上赫然一個三叉戟,金光閃閃。越靠近萬寶,車越多,人越濃,姑娘越好看。我想,到底為什么魏辰就成了我的女友呢,到底為什么呢。
今天禮拜六,余高為了向教育局的領(lǐng)導們堅定自己絕對不會在周末補課的決心,勒令食堂不許做午飯。至于十一點半之后走出校門急著回家餓著肚子的幾千號優(yōu)秀學子,余高則統(tǒng)一宣稱:自愿留校。食堂沒有午飯,我一個人走到萬寶,仿佛快要餓死。我看了看表,估摸魏辰應(yīng)該還要一會,就走進萬寶一樓的麥當勞,想買個小薯條之類的東西,好讓我的胃囊停止大喊“你他媽的再不吃點東西我就要痙攣了”。我排進一條隊伍,并不很長,但移動速度比食堂的長龍慢的更過分。我微微探出身子看看收銀臺,一個小姑娘點單員,看著不比我大多少,臉上濃妝,態(tài)度最好,不停地問著她面前的客人“您好您要點什么能再說一遍嗎”,手指的速度卻遠不如宿舍樓下小超市的阿姨們來的靈活。身后一個小屁孩子跑過,卻被自己的鞋帶絆了一跤,手上的奶油甜筒整個糊到了他那小屁爸爸的黑色夾襖上,一下子,撞色渲染風,很時尚。那么一瞬間,周圍無數(shù)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仿佛在通知我已經(jīng)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然而卻是不能頂進耳朵的嘈亂,不忍聞。
身邊沒有魏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變得簡單美好,這里沒法待,我決定離開。
走出店門,手機響了,看到消息,是我預想的那一條。
魏辰:我到馬路對面啦,你快來門口接我
幾個身形晃過,萬寶那扇魚嘴狀的大門便朝我走過來。我穿透濃濃的人群,濃濃的空氣和濃濃的嘈雜聲音,走進門外的十二月。夾帶水汽的冷風千軍萬馬一樣殺將過來,咬我一口,有點刺骨。我抬眼看看馬路對面,紅燈還亮著,下面壓一層黑壓壓的人群,魏辰的小個子被成功遮擋了,我看不真切。
又三十秒,紅燈滅了,邊上那盞一模一樣的燈泡開始發(fā)出綠光,好像一種昭告。那么一瞬間馬路對面聚集著的人群全部向我過來,在斑馬線上滾涌,構(gòu)成一座真正意義上的人潮。我看不見魏辰,但我仿佛知道她一定在。
魏辰走到我面前,笑了一下,然后順勢挽住我的手腕,說,走了?我說,好,走了,我們?nèi)ツ摹N撼酵熘易呗罚冶M量顯得不刻意,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怎么看怎么像發(fā)生了奇跡又可以站起來了的半癱病人——忘了怎么走路。我用余光瞟幾眼魏辰,很平常的打扮,白色高領(lǐng)毛衣的外面又罩了一件帶黑色條紋的白色尼龍外套,下身淺藍色的水洗褲,腳上是耐克經(jīng)典的純白色空軍一號。長頭發(fā)用藏青色發(fā)繩松松地束了,乖乖地搭在腦后。
我說,萬寶這么大,我們?nèi)ツ膬和嫜剑且恢比ッ频昀镌嚵艘路植毁I,會被那些個臉上永遠微笑的導購小姐們在心里面罵娘的。魏辰說,四樓有家歌廳,我有點想唱歌,我們?nèi)ツ莾喊伞?/p>
稍微像撣被子一樣撣了撣,理了理記憶,幾個小時內(nèi),與魏辰有關(guān)的,差不多也清晰了。關(guān)于歌廳,其實我真的幾乎沒有進來過,第一是因為我的老媽在我寫出那篇著名的《我是壞孩子》后,禁止我參與各種有可能會把我真正帶壞的社會活動,盡管我早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混蛋;第二是我從小五音就缺四個,就是讓音樂老師頭疼的主,我念小學的時候,學校講究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勒令每個小朋友必須要學會一種樂器,我選了最簡單的兒童豎笛,十個手指頭卻怎么也對不上豎笛上那六個孔洞。我想,音樂可真是妖孽的東西。很久很久以后,司南讓我給他新作的曲譜填歌詞,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那個音樂老師用來形容我吹的豎笛的詞——陰風陣陣。
“魏辰。”
“怎么了?”
“你不覺得我們很奇怪嗎?”
“嗯?”
“你看,別人的包間都唱歌,熱熱鬧鬧的,我們卻像這樣抱在一起靠著,靜悄悄的,是不是有點奇怪?是不是有點浪費資源?我好像記得你剛到的時候說,你想唱歌。”
“是挺想,但是真進來了,又有點不好意思了。要不你來打個頭?”
“我天生五音不全,從我腦袋下面這個器官里冒出來的任何聲音都不會讓你把它們和音樂聯(lián)系到一起,讓我拿麥克風就是暴殄天物。我想聽你唱。”
“試試唄,我從沒聽過你唱歌。”
“我真的不行,跟你在一起這一個多月,我自認為還是挺愛護你的,不太能做出這種可能傷害你耳朵的行為。我想聽你唱。”
“真的?”
“天地可鑒,有一個假字,我明天就被春暉抓住晚自習開小差。我想聽你唱,”
“行吧,那你想聽我唱什么呀?”
“都想。”
說完,魏辰就離開我的臂彎,到點歌機上擺弄了幾下,開始有音樂從空氣里流出來。頭頂上的不規(guī)則多面球體開始反射各種不同顏色的燈光,氣氛似乎一下子就變得很熱烈。魏辰拿著話筒,看我一眼,笑一下,然后開始唱歌。魏辰唱歌很好聽,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一首薛之謙的《我害怕》:
我害怕你的消息 不經(jīng)意被誰提起
像曾貼著我耳邊的氣息
我害怕某個旋律 帶我回某個場景
你說如果雨停了我們就在一起
我害怕某條街道 有你留下的記號
會自以為是你對我的需要
我害怕那段旅行 繼續(xù)在我的夢里
我還相信你說的離開的原因
最近我 表現(xiàn)的還可以
最近你 已走到了哪里
別在意 隨便問問而已
都怪我 才學會了愛情
“魏辰。”
“啊?是不是唱的很難聽啊,好丟臉。”
“沒有,很好聽。只是,只是突然有一個事。想征得你同意。”
“什么?”
“說出來的話你別生氣,我在想一件很無恥下流的,我自己都很有負罪感的事情。”
“到底什么啊?別吊著我,快說。”
“剛才你唱歌真的很好聽,我著迷了。然后我突然有了一個很過分的想法,一個很過分的請求。”
“嗯?”
“我想對你,呃,我找個詞兒...上下其手。”
“......”
“對不起。”
“......”
“你當我沒說。”
“......”
“你別生氣。魏辰,你別生氣。”
“啊...其實我沒生氣。我就是有點懵。這種事情,我都聽在談戀愛的朋友們說過,只是真沒想到有一天還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那你......”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吧...我不知道,我把自己給你了,你看著辦——不許太過分! ”
這就是應(yīng)允。
我移到魏辰邊上,用雙手環(huán)繞她,發(fā)絲,肩膀,手臂,腰肢,以及一些最為柔軟的肉體。觸到那些柔軟的部位時,我看到魏辰的臉通紅,眼睛不看我。我感到我的胯下,某種特殊意味的腫脹,抬起了頭。魏辰是一座星辰,我的雙手是浮在天上的哈勃望遠鏡,一點一點,把未知的粲然變成可被感知的狀態(tài)。但哈勃望遠鏡從來不是為了探測而探測。我放開手,看著魏辰通紅的臉,感覺自己不是東西。
“討厭死了......過分。”聲音小的像蚊子叫。
“你自己答應(yīng)的。”我笑了,摸了摸魏辰的頭。
魏辰?jīng)]理我,直接朝我胸口上搗了兩拳,不疼。我從沒有收回焊著她的目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致突然在我心中升起來,大概半秒鐘,我決定自己一定要這么干。
揉魏辰頭的手指,就這樣順勢插進腦后的幾縷尚帶體溫的發(fā)絲中。那么一瞬間,魏辰仿佛知道了我的想法,停了動作,臉一樣通紅,但這回看著我。此刻她的目光我能讀懂,也只有我能讀懂。我緩緩地靠近,魏辰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我貼近,然后印上,再斷離。幾秒鐘的接觸,很淺,很短。
我斷離開的那一瞬間,我看見魏辰睜開了眼睛,有幾屑淚光游移在里面。
“怎么哭了,魏辰你別...別難過我...”
“大傻子!”
然后是瞬間的靠近,我的眼里只剩了魏辰束在身后的長發(fā),那么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處不存在于別處的柔軟,濕潤、細膩且溫熱。我的頭腦失控,身體接收不到一點指令,我開始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很深,很長,幾滴火燙的眼淚流過我的臉頰,然后斷離.
然后魏辰第一次主動抱住我,很用力很用力,我聽見我的懷里有抽泣的聲音。
?
9.『晚會』
我斜在教學樓五樓會議室里那張長的離譜的會議桌邊上。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的斷離之后,我始終沒能變得正常,也忘了是怎樣把魏辰和自己送回家的了。我感覺好像我的身體里被強行塞進了一點東西,但又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干什么也都沒有心思,在家晾衣服摔了衣架,被我老媽照例狠狠罵了一頓,但是我沒有頂嘴,于是我老媽又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是不停地在心里自言自語,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這一切是到底他媽的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余高禮拜六中午放學,禮拜天下午上學,一個禮拜將將放二十四個小時的假。昨天我還和魏辰在萬寶擁抱,今天就坐上了回荷花塘的505號公交車。那個時候還沒有地鐵,505號公交車是很多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唯一的上學路線。開了半程的車里死靜,隱隱約約能看見幾個穿和我一樣的白藍校服的學生。我每次都從始發(fā)站上車,保證自己有位子坐。每次我坐上之后就會盼望身邊的位子能坐上來一個余高或其他學校的可愛女優(yōu)秀學子,但基本每次都不是。這次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一個農(nóng)民工,灰衣灰褲,右手兜住一個巨大的蛇皮口袋,里面露出半截鍋把;和圍繞在余高工地邊上的工人們一樣怎么看怎么不像這個國家的領(lǐng)導階級。農(nóng)民工的邊上還站幾個農(nóng)民工,斜斜的,還是怎么看怎么不像這個國家的領(lǐng)導階級。手機突然震了一下,看了看,是我預想的那個人。魏辰問我什么時候來學校,我說快了,在車上了。十二月底,已經(jīng)很冷了,我看見車窗外面的天灰撲撲的,心里在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505不出所料的停在了荷花塘汽車站,我下車,沿著碧荷街向余高走去。我慢慢地從南往北走過依次經(jīng)過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站和它附屬的衛(wèi)生中等職業(yè)學校,七國奶茶店,小芳超市,荷花塘照相館,真彩文具店,沙縣小吃,荷花塘面館,張大姐雞排飯,晨光文具店,荷花塘水果店,鮮目錄壽司店,雪可工坊奶茶店,加州便捷旅館和動力機車炸雞排店。一路通暢,時間沒有變慢,好像只要我在思考,周圍的事物就不存在。很快就走到了學校,我想,這一切是到底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還沒走到教室,身后杜聞的聲音傳過來,關(guān)翎,春暉剛來通知說要叫每個班的宣傳委員開會,可我們班壓根沒有宣傳委員這玩意啊,副班主任說讓我隨便抓個人去,你第一個出現(xiàn),就你了,別怪我,五樓會議室,去吧去吧。于是我上到五樓。我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桌子另一頭腆個肚子假裝很兇的春暉在故作威嚴地說點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見,我在想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在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是那首歌,那首薛之謙的《我害怕》。如果不是魏辰唱了這首歌,我絕不會對魏辰有什么更多的舉動。
是那張墨綠色的紙卡,魏辰寫《長街》的紙卡。如果不是它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手肘下面,那我跟魏辰一定會依然保持著偶爾互相問問作業(yè)的良好關(guān)系。
是那個只有42張桌子42把椅子的教室。是那天害我遲到的交通擁堵。
原來這么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會導致這個結(jié)果,我越來越聞出陰謀的味道,開始覺得有點可怕。可是回想起昨天斷離前的每一秒鐘,我又有了一些異樣的情感。魏辰漸漸成為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但我又時常能感到一些無端的恐慌,一種無法逃避的恐懼。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所以我毫無辦法。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身邊這樣的一個沒人在意過的姑娘,怎么就和我在一起了呢?
想不通,我決定放棄思考。剛好,春暉在給會議收尾了,還能再聽見他講幾句。
“所以,為了大家能好好的放松并在元旦假期后更好地投入學習生活,請各位宣傳委員回去好好想一想怎樣把自己班級的元旦晚會辦好,辦出特色。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要開元旦晚會了!
不管怎么樣,在余高這種地方,這種可以正大光明不學習,而且也不會有別人學習的時間,幾乎比黃金還要稀少,俗話講物以稀為貴,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最缺的就是屬于自己的時間。余高每天從早上六點五十開始上課上到晚上十點,學校規(guī)定每天要睡八個小時的覺,這樣子一天就只剩下一個小時了,早上刷牙晚上洗澡,一個小時根本不夠用。所以說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都傻,給點自己的時間就開心的要死。很大程度上的我也是余高的學子,所以很大程度上我也開心的要死。元旦晚會!有什么事情會比能名正言順地浪費三節(jié)晚自習而不用學習更棒呢?
我回到教室,里面是自習課。所有人都沉浸在自習課的氛圍里。教室里死靜,偶爾有筆或尺子從某個人的桌子上或手里滑落,撞擊水泥地面,發(fā)出巨響。甘地在座位上撞鐘。我回到我的位置,魏辰應(yīng)該是去參加合唱團的訓練了,還沒回來,我右手邊空著。
我不想讓魏辰晚知道這個消息于任何人,所以我決定先不宣布。百無聊賴,作業(yè)是肯定寫不進去了,我決定走神,一抬頭就看見了杜聞鮮艷的背影。
杜聞最近越來越顯眼了,也越來越鮮艷了,因為他也開始和丁倩一樣不穿校服。丁倩轉(zhuǎn)到我們班之后,最近杜聞和丁倩走的更近了;之前兩個人還局限在晚自習下課在操場散步或躲在沒人的教室里面對彼此不一樣的生理結(jié)構(gòu)進行撫摸,現(xiàn)在兩個人幾乎每天都貼在一起——杜聞收買了坐在最后排的劉川和余灝(他倆是同桌)和他倆換位子,每天午休,他會和丁倩一起坐到最后一排來午睡,可能是午睡吧,因為一次劉川午休時上廁所,回來路過杜聞和丁倩的身邊時看了一眼后,表情復雜地和我說,不是,關(guān)翎,我是真的根本都不知道杜聞的手放在哪。杜聞?wù)f,你們都穿校服,就我和丁倩不穿,四舍五入就是我們穿了情侶服。我說他傻逼,因為按他的說法我和全校的優(yōu)秀學子穿的都是情侶服,我比韋小寶還韋小寶。杜聞也不理會我,飽含熱情地將雙眼向丁倩焊去。因為魏辰的關(guān)系,我和丁倩總算也是慢慢地認識了,但我依然不知道丁倩是為什么而轉(zhuǎn)班的,更不知道她為什么常年不穿校服。魏辰只和我說這其中的緣由復雜,不方便和我解釋。我確實好奇,但也沒有什么特別想知道的欲望,便也就隨她們?nèi)ァ?/p>
我聽到有門打開的聲音,看一眼,是我預想的那個人。魏辰走進門,穿過死靜的過道,坐到我的右邊,拿出一只樂扣水杯就開始往喉嚨里灌。我把頭轉(zhuǎn)過來看她。
魏辰是真的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喘了口氣又喝完了剩下的小半杯,才轉(zhuǎn)過來看我。我順手接過了她手上的樂扣杯,從自己的水杯里又給她倒了半杯水。魏辰笑瞇瞇地看著我,也不攔。
“魏辰,我有事兒要說,大事兒;剛才春暉找我們開會了,29號有場元旦晚會,班里自己搞,開心嗎?”
“哇,蠻好。”
“偷偷告訴你,你還是我們班除了我第一個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弄啊?”
“還不知道,不過總歸就那樣吧,所有的晚會不都是唱歌跳舞玩游戲嗎。”
說完之后,我站起來,用不限于僅有魏辰能聽到的聲音向整個班宣布了元旦晚會的事情。非常不出所料的,教室瞬間從死靜變得極度熱鬧,而我就是這熱鬧的締造者,我感到飄飄然。恍惚里看見前排的女班長回頭瞪了我一眼,很不滿的樣子。
下課鈴聲在女班長還沒來得及用她特有的雄渾低音維護課堂秩序前就響了,第五節(jié)課,可以吃飯了。這下幾乎所有人的耳朵都變得比女班長更靈,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沖了出去,而女班長們巋然不動。魏辰也沒有跑,似乎有點責怪地看著我。
“怎么了?不開心了?”
“沒有......就是下次你別和班長故意作對了,你明明知道的。”
“我不也是想讓大家開心開心嗎,好啦,下次會注意的。”
“嗯,倩倩還在等我,我先走啦。”
說完魏辰就起身了,和我揮揮手走出了教室,我看見等待魏辰的丁倩臉上掛著一些明顯的不滿。杜聞劉川余灝會替我在食堂占好位子的,我并不著急,決定再等一會。
10.『夜涼』
我坐在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擺著的一張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有風吹過去,我把校服外套裹緊一點。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身后的教室里有著它自己的歡騰與熱鬧,但那不屬于我。盡管從根源上講,我才應(yīng)該是那熱鬧的創(chuàng)造者與管理者。
要開元旦晚會了!這個消息被所有人知曉后就是瞬間的吵鬧,但吵鬧過后便也不再有什么聲響。所有熱愛學習的優(yōu)秀學子們都不會覺得自己會與這場晚會的準備階段有什么聯(lián)系。我畢竟是女班長讓杜聞新抓的宣傳委員,也就是說,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了我的事情,一下子,騎虎難下是什么感覺,頗有些體會了。
不得不承認的是女班長確實是個好人。因為在我只要求了一遍后,她就欣然地接受了我讓她幫忙號召同學們踴躍參與的委托。踴躍便是踴躍,不過也只體現(xiàn)在一件事情上——采購。能在余高讀書的優(yōu)秀學子,智力大多不低,自然也不會想錯過這種可以名正言順走出校園獲得自由的機會。劉川最活躍,能正大光明走出學校去萬寶閑逛,是他心里長久的熱望;然后便是女孩子們,很多,繁復而又嘰嘰喳喳,唯一同步的是全部毫無建設(shè)性。最后還是拜托了班里為數(shù)不多真的能認真辦事的人之一的女班長。女班長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問我要買的東西的清單。我在心里暗暗感謝女班長,甚至有點為不久前我刻意打破自習課的安靜而感到抱歉。東西太多,女班長再是怎么壯實如牛,也斷不可能一個人全部搬回來,我便又喊上了能稍微靠得住一點的余灝和甘地,兩個壯漢再加一個余灝,總該足夠了。再想了想,還是在出門證明僅有的那一點空隙里加上了劉川的名字。
準備節(jié)目,布置教室,做投放在大屏幕上的幻燈片......剩下這些事也只能全都是我做,也只有我認為這些事是還有必要做的。
大半個禮拜前我就開始求著班里各個有能被稱上是一技之長的技能的優(yōu)秀學子們來表演節(jié)目,最后終于是湊足了半個小時:楊沁跳舞,小胖子沈列唱歌,杜聞劉川余灝和沈列再合唱一首歌,再有個短短的話劇。其中讓沈列唱歌最難,求了他整整兩天;而小話劇最簡單,從我無聊時寫的游戲文章里隨便找一篇改成對話體,就成了一折劇本。剩下的大約兩個半小時,玩游戲,“我從來沒有”,真心話大冒險,兩個人一個看一個比劃猜字謎......再加上我的貧嘴和胡侃,大概能撐過去。杜聞?wù)f他有一套角色扮演的衣服,日本動畫片里的角色,之前喜歡看日本動漫的時候買的,到時候可以穿來幫我活躍氣氛,這讓我更有了這場晚會可以很牛逼的想法。
哪怕我們的班費再怎么寒酸,還是要把教室布置的有點節(jié)日氛圍,這仿佛情人節(jié)的玫瑰,明知道過了某個時間點就會變得毫無用處,也絕對不能省,只為了那點生活里難得的儀式感。彩帶,窗花,氣球,蠟燭,也就是這么一堆在平日里毫無現(xiàn)實意義的東西。女孩子們依舊繁復和嘰嘰喳喳地把彩帶和氣球掛起來,多的就直接扔在地上勻開,倒也是有了些狂歡的意味在。教室的四排白光燈只開最靠近黑板的那一排,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關(guān)掉,拼起來的每組桌子上放四根蠟燭,蠟油直接滴進底下的塑料管里的那種,夠燒好久。
背景幻燈片也是做好了,初中畢業(yè)晚會的幻燈片,改幾個名字改幾個背景圖,內(nèi)容都不用變就又是全新的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天才。還要張羅很多很多更麻煩的事情:向店里訂購那天晚上喝的各色奶茶,去萬寶的麥當勞訂購夠四十多個人吃的炸雞漢堡和薯條,整備各個游戲和游戲輸?shù)舻膽土P措施......文科班女孩子多,是非也就多,這個要焦糖可可五分甜加熱加紅豆,那個要紅茶瑪奇朵七分甜加冰加珍珠。這個時候我才能念及劉川的好,都跟他一樣那么懂事自己溜出去買的話,能給我省多少事。給萬寶商場里的麥當勞店的外賣電話也打通了,一個女聲,“您好請問您需要點什么”,我一聽就知道是那天為那個小屁孩子遞上冰激凌的“再說一遍”實習生,一下子我感到頭開始發(fā)暈。
在這無比匆忙的準備階段,我?guī)缀鯖]有看見魏辰。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我?guī)缀醺赏炅怂械氖虑椋痹谧簧稀E嚅L,甘地,余灝和劉川出去萬寶取奶茶們和麥當勞們了,晚飯結(jié)束后應(yīng)該能回來——晚飯結(jié)束后晚會就開始了。一瞬間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憊朝我壓將過來,眼皮差點合上。一個激靈,看向身邊的魏辰。魏辰在做題,但好像也不是那么投入,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后,筆停下,頭轉(zhuǎn)過來看我。
“終于都準備好了?”
“好了,準備好了。明年再有晚會,我肯定不干了,你看,這兩天都沒空和你去操場走走。”
“又沒事,反正天也這么冷。”
“你訂了什么奶茶?”
“烏龍奶茶少冰五分糖加混珠。”
“哈哈,和我一樣,心有靈犀。”
我坐在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口擺著的一把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記不清了。在我被冷風吹到現(xiàn)在還殘存的記憶中,半個小時的表演終于結(jié)束后,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控制。那么一瞬間,我感到這個教室不屬于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把管理者的名頭扔給了杜聞,然后我決定離開。
當女班長領(lǐng)著余灝甘地和劉川終于回到教室時,他們受到了四十多個優(yōu)秀學子的熱烈歡迎,只是時間不太對。為了平分甘地他們帶回來的奶茶們和麥當勞們,表演不得不中斷,沈列只好停下嘴里的林俊杰,任由背景音樂放著,可這明明應(yīng)該是晚會開始前的事情呀!我不打算詢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關(guān)于為什么回來晚了的問題,因為已經(jīng)晚了,再詢問也沒有用,只能讓大家盡快把東西分完。麥當勞還好說,拼起來的課桌,每組三個套餐,多的沒有:奶茶就難辦了,去掉早就坐回自己位置上大吃的劉川余灝和甘地,只剩我和女班長兩個人了,沒辦法,我們只好一遍遍地大聲喊出奶茶上貼著的標簽,可還是有許多可愛的女孩子們早就忘了自己當時買的是什么了。終于,在林俊杰的背景音樂循環(huán)播放了不知道多少遍以后,晚會繼續(xù),最后一杯遞出去的瞬間,我聽到林俊杰極富個性的嗓音唱到,“英雄電影情節(jié)”。我能感覺到我背上滲出來幾顆小小的汗珠。
表演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我看了看表,大約三十分鐘,和我預想的一樣,接下來玩游戲......先把穿著日本動畫片衣服的杜聞?wù)堖M來......然后我看見臺下的沈列拿出一個會發(fā)光的方形物體,靠,這個不學好的小胖子居然把手機帶教室來了!我再看,差點死過去。原來所有通校的優(yōu)秀學子和除了余灝之外所有住校而帶手機的優(yōu)秀學子都把手機摸出來了。一下子,我有很不安的預感。
我把穿著日本動畫片衣服的杜聞?wù)堖M來,臺下掌聲一片,手機閃光燈亮起來幾下,丁倩還上來給杜聞拍了幾個特寫。還好。
我和杜聞宣布游戲環(huán)節(jié)開始,一大半沒有手機的女孩子們出去洗手間了。
幾個還愿意捧捧場的上臺了“我從來沒有”,幾局下去,也是再也沒有人上來了。看底下,大約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機打起了網(wǎng)絡(luò)游戲,一下子,臺下手機亂亮,臟話亂響。沒有人再想理會我。
我素來知道自己并不很被人喜歡,但我沒想到是這樣的不招人待見。我覺得我不屬于這里,我決定離開。
我坐在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口擺著的一把空椅子上,什么也都沒有改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我開始敬佩杜聞,因為他確實把我留下的爛攤子重新變得紅火熱鬧了。但這熱鬧毫無秩序,不屬于我。我難道還能心安理得地走回教室繼續(xù)當這晚會的主持人嗎?
風還在吹,有一點很細碎的冰冷被風推到我的臉上,快要下雪了吧。我不能進教室,是我沒有調(diào)配好一切,也沒有想過要怎么去應(yīng)對突發(fā)的情況。是我搞砸了應(yīng)該有的熱鬧,現(xiàn)在的熱鬧是杜聞修補的,是不屬于我的。
無論是哪一次熱鬧,在熱鬧里,我?guī)缀鯖]有看見魏辰。
我聽見有腳步聲從歡騰的教室里走出來,我抬頭,不是我預想的那一個。
楊沁朝我走過來。
“你怎么在這?一個人?”
“教室里太悶,太熱,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點中暑或者窒息,出來透透氣。”
“中暑?現(xiàn)在十二月。”
“沒人規(guī)定十二月就不能中暑了。”
我抬起頭來和楊沁說話,她很少見的沒有穿校服。我才想起來剛剛第一個表演的好像就是她,跳舞。楊沁身上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毛衣,下面一條灰色的彈力褲,腳上是彪馬紫灰色的松糕底鞋,衣服應(yīng)該是為了跳舞特地換的。這么一想,第一個答應(yīng)我出節(jié)目的好像也是她。
“早點進來吧,別吹冷風了,會著涼的。”
“我不冷,我快中暑了,你快進去玩吧,這不是開著晚會嗎,多好。”
“那也早點進來,喏,你的賀年卡。”
“好。”
楊沁沒再說話,把卡放在我邊上的空桌子上,也就轉(zhuǎn)身進教室了。她沒穿外套,十二月末濃黑而涼如水的夜晚,對她的緊身黑毛衣來說,也還是太冷了。剛剛和我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在微微發(fā)抖。
我開始看楊沁給我的賀年卡。有畫的一面是一片青藍的天,天里淡青的云,穿過云的一條巨大淡藍色鯨魚的背上一個白色的小人,小人系一條紅色的圍巾,好長。我翻到有字的那一面:
關(guān)翎:
在這個似乎平凡的夜里,祝你2018年快樂。
楊沁
我還坐在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的一把空椅子上。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偶爾有出來上廁所的各色男女優(yōu)秀學子路過我的面前,看我,也就很短一瞥。沒有魏辰,也沒有司南。在這樣的夜色里,幾秒鐘就像是幾年,幾年反倒成了幾秒鐘。
也不知道過了幾年,歡騰差不多都消散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就是元旦假期了。不停有優(yōu)秀學子從不同的門里走出來,嘈雜。我的心情還沒有變好,但人多的地方也不適合正大光明的心情差,我走進已經(jīng)沒什么人的C401教室。歡騰與熱鬧不屬于我,但終歸是我創(chuàng)造了它們,也只能是我來清理它們。
把所有的彩帶都摘掉,蠟燭都收好,氣球都踩爆。再整理好課桌椅,然后掃地,然后拖地。當我扎好第五個大垃圾袋的口子時,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新抓的衛(wèi)生委員跟我說再見。全部過程中再沒有人問過我后面的兩個半小時去哪了。
干完所有活,神清氣爽,雙手叉腰,環(huán)視整間剛冷卻下來的屋子。燈都還開著,教室里只剩兩個人,一個是我,而另一個坐在平常座位上的——是我預想的那一個。
“魏辰,你怎么還沒走?多晚了,快回宿舍睡覺了。”
“你不也還沒走嗎。”
“我不一樣啊,我要對這個晚會負責的啊,我不收拾誰來收拾。”
“我可沒看見晚會的后兩個半小時有負責的某人出現(xiàn)過。”
“呃...你都看到了啊。”
“沒事的,大家開心就好了。”
“那是杜聞的功勞,不是我的。”
魏辰?jīng)]再說什么,小小的一朵開在我面前,我有一種想把她抱緊的沖動。
教室里早就沒有人了,只有我和魏辰,也許整個C樓都沒有人了,只有我和魏辰。也許只要我往前走一步,世界就不存在。
我向前走,一步。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魏辰絕對知道了我的意圖,但她沒有回應(yīng),仿佛沒有回應(yīng)。看著我,沒有后退。
我把這當作應(yīng)允。
我伸出手臂,想把魏辰攬住。但沒有成功。
魏辰把我推住了,搖了搖頭,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對不起啊關(guān)翎,但是畢竟是在教室里。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
“抱歉,是我輕浮了。”
“嗯嗯沒事,新年快樂呀。”
“新年快樂,魏辰。”
我推開門走出教室,十二月末的夜色早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我裹緊了衣服,快步朝宿舍走去。
11.『新年』
徹底放假以后,便是新年。
我站在荷花塘車站的雨棚下面,天很冷,我忍不住躲在外套里面篩糠。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半個小時里,我就會等到505路號的公交車,然后我就可以乘它回家。
元旦晚會開完以后的兩天,天氣都灰灰慘慘的,現(xiàn)在也不例外。今天31號,再過幾個小時,2017年就要過完了,我想時間過的真是快啊,光陰真是如梭啊,人類到底能不能戰(zhàn)勝時間啊。
我往四周看了看,看見一個還算熟悉的影子,是丁倩,應(yīng)該和我一樣在等車。
出于禮貌和在魏辰的好朋友面前留下良好印象的想法,我上前去打了個招呼,我說你好啊,丁倩也說你好,然后便又是沉默。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和丁倩聊天,很大程度上,我基本不認識她,我和她之間唯二的交際是魏辰和杜聞,我并不覺得聊這兩個話題是明智的。
最近杜聞和丁倩走得很近,很親密,很粘。小胖子沈列跟我說,這兩個人遲早有一天要搞出條人命來。我不是很在意,因為沈列眼里所有戀愛中的男女優(yōu)秀學子都是遲早有一天要搞出條人命的。但是杜聞和丁倩也確實是有點想要深入研究彼此身體結(jié)構(gòu)的傾向了。雖然我?guī)缀醪徽J識丁倩,也還是在杜聞和魏辰那里多多少少聽了一點她的情況來。丁倩其實比我們都要大一歲,之前因為得了抑郁癥的緣故,看花傷心,見月流淚,不得已休了一年學,再來上學就是她和魏辰玩上之后的事情了。她的新班主任不放心班里埋這么個定時炸彈,死活要春暉給丁倩轉(zhuǎn)班,春暉當然不同意,但是實在是拗不過,便只能問丁倩愿意去哪個班,這才轉(zhuǎn)到我們班來,多多少少也是有她的好朋友魏辰的因素在里面。得知了這些后我始終覺得杜聞無論如何都該好好感謝一下魏辰,要是他不好意思,推己及人,感謝我也可以。我可以讓他請我吃萬寶頂層的炭燒牛蛙。
那個時候大家還沒有什么心理疾病的觀念,總覺得狂躁癥就是傻逼,抑郁癥就是事兒逼。所以丁倩的事情,魏辰都很小心地保護著;杜聞的嘴就沒那么緊,我和劉川余灝多少也聽了點去。不得不說丁倩長得還是挺漂亮的,頭發(fā)長長的,腰板挺挺的,加上不愛穿校服,在余高這種不好好學習幾乎就會被視為異類的地方就更顯眼。男孩子都喜歡漂亮的姑娘,但有些女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喜歡,要是丁倩得過抑郁癥的事情被說出去,多少也是可能會招來一點閑話,這種時候,劉川常說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仿佛不那么正確了。
過了幾分鐘,丁倩等的車來了,我跟她說再見呀,她也跟我揮揮手,就上車了。車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也沒什么想法,只覺得今年冬天怎么這么冷。抬眼忽然看見灰慘慘的天上居然開始飄起了雪花。
我向來是喜歡雪的。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在這一輪365天的最后,紛紛落下。現(xiàn)在車站里只剩了我和另外幾個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男女優(yōu)秀學子,好像一部俄國電影。大家好像都很開心,開始大笑或歡呼,這個時候505路公交車來了,我在走上車門時回頭,向那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大聲說新年快樂。直到此時,我才確確實實感覺到自元旦晚會而來的壞心情有了一點好轉(zhuǎn)。魏辰很早就回家了,現(xiàn)在開始下雪,我想,魏辰能不能看見這場雪,我想,魏辰會開心嗎。走到空著的位子上做好,那么一瞬間突然想要寫詩。
雪粒
要等候多久 才能擁有
要淌過幾座深秋
涉過幾片輕裘
去和你擁抱 用全部自由
凝結(jié)出折射的剔透
飛行起不畏的凜風
已經(jīng)捱了太久太久
一個深擁 也只能足夠
明年再來地球
寫完這段,放下手里的本子,不由得為之提筆四顧,躊躇滿志,半點飄飄然。最近我的思緒一直很亂,很多事情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它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世界上的事情從來不會沒頭沒尾的發(fā)生,很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是為了推引出更深層次的秘密,直到推導出盡頭的盡頭中那段沉睡著的宇宙精神。但是和魏辰有關(guān)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飄渺而又無垠,我無法預測,我感到不安與恐慌。靠,我怎么會對我的女朋友不感到安和恐慌呢?
腦子里面突然出現(xiàn)了那個發(fā)了瘋的詩人尼采,他也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一些事情,然后發(fā)了瘋,然后過了幾年死了。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這么說也許現(xiàn)在我看著窗戶外面飄過的幾千百片雪粒的時候,這幾千百片雪粒也在同時死盯著我。尼采是瘋子,是太陽,他既是瘋子又是太陽。他曾深情地抱著那匹被鞭笞的馬說我理解你啊,那為了趕時間而鞭笞馬匹的商人呢?我想他應(yīng)該也理解,但還是選擇了共情他認為與自己更接近的馬,或許是馬也無論如何都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被鞭笞吧。杜聞和劉川可以理解魏辰愛我,但是不能和魏辰一樣愛我;余灝可以理解我的詩歌,但他寫不出我的詩歌,只能寫出自己的詩歌,也都是一個道理。想到這里,我覺得自己好像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晦的真理,心里竊喜,想,瘋子尼采是詩人,老流氓馮唐是詩人,我也是詩人,我也一樣偉大,我也一樣低俗。
坐在兩個小時的長途車上是絕對會睡著的,這次也不例外,外面雪粒簌簌地下著,我做了個夢。夢里我正在家,魏辰靠在我的臂彎里,陪我一起看下雪,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我能感受到他的絕望和呻吟;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歡騰和熱鬧;對面是弄孩子,我能感受到他們對新生命的期許;樓上兩人狂笑打牌,我能感受到他們釋放著自己的壓抑;河中船上有女人在哭她死去的母親,我依然清楚地聞到了她的無奈與悲涼。起碼在這一刻,人類的悲歡是相通的。
12.『人群』
過完元旦,學總還是要上的。我合上手里老流氓馮唐的《萬物生長》,舉目看向四周,所有余高高二十三班的優(yōu)秀學子們都已經(jīng)趴下了,連余灝和女班長們也不例外。最近快要期末考試,學習任務(wù)繁重,女班長們這樣的學習牲口,也頂不住夜晚時間的減少,開始在中午補覺了。但是很大程度上這與我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是很用功的那一種,也便就無所謂。午休時間,當然是要浪費在流氓書籍上。
我把眼光從四周轉(zhuǎn)回來,魏辰縮在幾層厚衣服里,靠在我的右邊,已經(jīng)睡著了。最近杭州的天氣發(fā)了瘋似地變冷,魏辰好像比我還要怕冷,添了好幾件衣服,我說她穿的像個肉球。現(xiàn)在裹得像個肉球的魏辰靠在我的身邊,呼吸安靜而又平穩(wěn),我想,我要是現(xiàn)在靠下去,是不是就算魏辰陪著我睡了一覺,是不是就可以和杜聞劉川余灝吹牛逼說,今天魏辰陪我睡覺了。我看著魏辰,突然感覺到一股極端的平靜與自由,仿佛只要我這么一直看著魏辰,時間就不存在。
就像其他所有的未解迷題一樣,我好像永遠無法思考我與魏辰的“以后”,每當我想要思考一下與魏辰的未來,時間就會靜止在現(xiàn)在的節(jié)點,不再往前推進,未來也就永遠不會來。魏辰身上有可以扭曲時空的魔法,我感到恐懼。這到底是為什么呢,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這種無端的恐懼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腫脹。當別的小朋友在陽光下奔跑的時候,我在擔心百科全書上說的五十億年以后,太陽會燒完,然后變成紅巨星吞掉地球,到那個時候,我們該怎么辦,后來再長大一點才被幼兒園的阿姨告訴了什么叫杞人憂天的道理。劉川跟我說,你這就是所有喜歡寫東西的人都有的一個壞毛病,事兒逼。我們曾經(jīng)在某一個熱切談天的宿舍夜晚討論,高中三年誰可以交到最多的女朋友,劉川說絕對不能是關(guān)翎,哪怕是甘地都不可能是關(guān)翎,關(guān)翎這種事兒逼,跟姑娘牽個手都要寫幾首詩來紀念一個月,交不到女朋友。我說,我操你大爺。
甘地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和另外幾個男生住在隔壁宿舍,他們大體比我們更會壓制自己干壞事的小心思,因為我們宿舍由于各種原因被宿管阿姨扣宿舍分的次數(shù)是他們的好幾十倍。和甘地一起住的還有我們英武陽光的體育委員楊凱,還有一個叫朱諳的,還有就是小胖子沈列。不論如何這幾個人跟我都算不上很熟,也不知道他們宿舍到底是怎么樣的,只是偶爾經(jīng)過的時候會看兩眼。我和余灝杜聞劉川住在2511號宿舍,甘地他們自然是住在隔壁的2510號宿舍,劉川有時候會去串門,他喜歡坐在甘地的床上,劉川說甘地的床坐起來最軟最舒服,但又不會那么輕易的被坐塌。我見過劉川坐在甘地床上的樣子,他盤著腿,背靠墻,荷花塘淤泥一樣厚的肚子突出,側(cè)面看呈半圓形,像個水瓢。
在每個2511被語言和月光淤滿的夜晚,我不知道2510會干點什么,但我知道甘地絕對正躲在被子里打著他喜歡的手機游戲。因為甘地的存在,所以我們大家都相信了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人不用很用功的讀書成績也可以很好的。甘地一頭卷發(fā),一臉痘痘,卷發(fā)不是燙頭,是自然卷,在甘地每天上課睡覺的時候,蓬成一團,好像頭發(fā)們有著自己的思想,可以代替甘地聽講或者里面長了一只料理鼠王。我想,那只老鼠可真牛逼。
一想到甘地,腦子里自然而然就出來了甘地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黃黃的一坨校服里面睡覺的畫面,下意識的就困了,一個哈欠上來,看看表,現(xiàn)在躺下的話,還能再睡半個小時。又想到下午第一節(jié)是歷史課,即使不用來睡覺也聽不進什么東西,所以不用著急,我決定再隨便干點什么。在所有人都睡著的昏暗教室里,時間再次變成了可被感知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它陪著我,坐在我左邊那個并不存在的座位上。
我把頭靠到手臂上,視線向前,剛好可以穿過幾個優(yōu)秀學子看見顯眼的丁倩。丁倩今天穿了一件鮮橙色的衛(wèi)衣,哪怕是在這樣灰黑不黑的光影里,也顯得十分明亮。丁倩轉(zhuǎn)來我們班這么一段時間,再怎么不認識,也總歸會有一點了解。我發(fā)現(xiàn)杜聞喜歡丁倩不是沒有道理的,丁倩身上有一種隨心所欲的魅力,一種“我就這么干了,你把我怎么著吧”的牛逼氣質(zhì)。我不喜歡,但是杜聞喜歡。杜聞喜歡一切牛逼或能讓人覺得牛逼的東西,包括去萬寶的路上那輛瑪莎拉蒂著名的性感屁股和屁股上閃著光的金色三叉戟;包括他花各種金錢買來但也沒穿過幾次的各種球鞋。在我還分辨不出每個人的球鞋都長得有什么不同的時候,杜聞已經(jīng)能把耐克的各個系列名稱倒背如流了。杜聞在平常確實常常能讓我們明顯地感受到他的畏縮與一點點自卑,但是又實常迸發(fā)出強大的囂張與狂妄。馬克思說世界是對立統(tǒng)一的,我覺得很有道理,因為這兩種極端的個性我都可以在杜聞的身上感受到。這么想來,杜聞第一次見到丁倩的那個灌滿了晚風的黃昏,他說那句“我一定要追這個女孩”時的感覺,倒也沒那么惡狠狠了。
丁倩的隨心所欲體現(xiàn)在各種地方,所以會有杜聞喜歡的牛逼氣質(zhì)。如果丁倩想要魏辰陪她去吃飯,那么魏辰一定會在瞬間被她從我的面前帶走,然后對我留下一個好像在說著“你能把我怎么著吧”的背影。不能說人家是故意的,但總歸是不讓人那么舒服。相比之下坐在她附近的楊沁就顯得更可愛。用劉川的話來說,楊沁就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那一類型,皮膚白白的,小腿細細的,鼻子翹翹的,身段挺挺的,似乎確實是可以成為所有人的夢中情人。但夢中情人總歸也只限于夢里,就好像博物館,放在外面給你們看的總歸不是垃圾就是復制品,真寶貝都在地庫里鎖著。一樣的,我們似乎沒有一個人能說出楊沁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余灝有一段時間對楊沁有過念頭,后來又消失了,也不和我們說為什么。
我看看余灝,也睡了,桌子里半截書露在外面,我看不清名字。
余灝憂郁,他身上有英國人的那種天天下雨的憂郁感,仿佛身邊圍了一圈霧藍色的空氣一樣。余灝的憂郁不是裝的是真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女巫的詛咒一樣。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最吃這套,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熱愛女性的男生想要裝深沉裝憂郁——裝的都有人喜歡,不要說真的了;所以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見今天教室后面又來了個什么小姑娘,給余灝送巧克力或一點點奶茶或?qū)懥藥装賯€字的折好了的信紙。余灝對不熟的人只會保持禮貌性的冷淡,不推不就,但唐雯就喜歡拿他打趣。我不喜歡唐雯,我喜歡那種小小的白白的五官緊緊的姑娘,我喜歡長長的頭發(fā)和安靜的氛圍——唐雯幾乎就是“我喜歡”的反義詞。她大手大腳大臉大頭,遠遠地看著,長得就像是麻將里的一餅;她的嗓門很大,聲如洪鐘,每每樂起來放聲大笑時,氣沖斗牛。我們的教室在C號樓4層,不夸張地說,在對面B號樓的理科班高三前輩們,哪怕沒有見過唐雯的人,也一定聽過她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我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上一個嗓門這么響的人,是我在念小學的時候,學校后山上住著的一個瘋子,他每天早上十點鐘,一定會準時在后山山頂上放肆地大吼一聲,其聲如雷霆。那個時候,我的小學老師就和我說,你要是不好好讀書,再寫《我是壞孩子》這種東西,你也會和他一樣變成瘋子,然后每天準時向野人一樣在山上吼叫。也是在上一個宿舍徹夜談天的晚上,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宿舍的大家都不太喜歡唐雯。
并不是不喜歡吵鬧或是開朗,晚自習下課充滿散步人群的操場也很吵鬧,坐在我前面兩格位置的徐燦也很開朗,但是大家就都喜歡他們。徐燦是在副班主任做班長之前的班長,馬尾卷卷的,劉海彎彎的,笑起來很可愛。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也和其他所有的班級一樣,或多或少都會有幾個小團體,有小團體就會有小動作小陰謀甚至小暴行。但是無論是哪個小團體的人好像都挺喜歡徐燦。我和徐燦的關(guān)系很好,她熱愛文學,熱愛梭羅和村上春樹。在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不管我們的時間里,我經(jīng)常和她在余高著名的圖書館碰面(余高的圖書館造價奇高,和其他幾棟老教學樓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據(jù)說是某個從這里畢業(yè)的富豪捐贈的。圖書館藏書廣泛而且冬暖夏涼,是我百分之九十的逃課目的地。),然后一起看書。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我和魏辰開始談戀愛之前,在我待在圖書館的某幾個瞬間,我看見徐燦用手指捋過鬢角邊上的一簇頭發(fā)時,我好像確實愛上過她,但這種無來由的愛很快就又在下一個瞬間消失了。后來,后來徐燦就和我們英武陽光的體育委員楊凱談起了戀愛;后來魏辰就笑著和我說答應(yīng)我。楊凱真的是個好人,個高微瘦,面白有須,他是我們高二十三班里唯一一個我愿意相信他真的是好人家男孩子而不是死裝的人;很久以后大家都玩在一起了,我們這些壞孩子和他倒也沒有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不過那都是后話,現(xiàn)在的我依然算不上很會交際,可能以后也永遠不會,很大程度上,待人接物,我蠢笨如豬。
突然有一點光照進昏暗的教室里,剛好落到我的桌子上,抬頭看,是靠窗的優(yōu)秀學子沒關(guān)窗戶就拉了窗簾,一陣風過去,剛好把窗簾吹開了一角。我看見照進陽光的那個空缺里,司南從外面走過去,他白衣白鞋,散發(fā)著和午后的太陽一樣溫暖的柔和光線,我看不真切。
司南很快就消失了,那點光還照在我桌子上,我沒在意。我又看看魏辰,發(fā)現(xiàn)不管人群到底是什么樣子,在這種只有我還醒著的午休,我可以對他們有任何印象,可以把他們想成所有人。大家都睡著了,那么這時候我就是顧城的主宰或君王,只要陽光沒有照進來,那時間就會永遠暫停,在這種時候,我說我會和魏辰永遠在一起,那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13.『余杭』
我的家在杭州城西一個叫做余杭的小鎮(zhèn)里,余杭古稱禹航,似乎和那個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有著點什么關(guān)系。余高的余也就是余杭的余,一切簡單而又合理。我沒有親眼見過大禹,但是確實親眼見過余杭公交車總站門口那個碩大的大禹雕像——黑漆漆的金屬鑄的,風吹日曬,早就變成了半銹不銹的顏色。很久以后,杭州通地鐵,經(jīng)過了余杭的地鐵線路霸道地把大禹雕像給挪到了別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再也沒有見過。沒了治水的人,第二年開春便來了連綿不絕的雨,整個鎮(zhèn)子淹水淹得一塌糊涂。
余杭是一個矛盾的地方,在我還在余高讀書的那幾年,這里的生活極度方便又極度不方便。方便體現(xiàn)在鎮(zhèn)子里什么都有,我和我老媽住的回遷小區(qū),被各色的店鋪包圍,從吃早餐的煎餃攤子到裝飾的大金大紫的洗腳城,基本涵蓋了一個正常人類生活所需要的全部東西,除了沒有火葬場,基本是可以讓一個人從出生待到死亡的;不方便體現(xiàn)在出門,余杭是一個基本沒有對外交通的地方,那個門口有個碩大的大禹雕像的汽車總站只有兩路公交車是通向外面的,一路通往隔壁的小鎮(zhèn),大概要坐四十分鐘,一路通向杭州市區(qū),大概要坐三個小時。余杭沒有地鐵,沒有長途車站,甚至沒有公共單車,有一年傳言說要在余杭邊上造一座飛機場,以解決杭州沒有飛機場的問題。后來居民公投,以噪音太大的理由硬是把飛機場投出去了;再后來,在原來要造飛機場的那個地方,造了一座很大的垃圾處理廠,每天有幾百噸垃圾被運到這里進行焚燒,變成青煙,變成電流,變成吃早餐的煎餃攤子里加熱的滋滋冒油的電餅鐺。
在我目前還遠稱不上漫長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是在這里度過的。余杭是個很小的地方,鎮(zhèn)子從最南邊到最北邊不過三千米,所以消息傳得飛快,我從我所在的那所壞初中考上了整個區(qū)最好的高中余高,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那一年的爆炸性新聞。
我所在的初中是鎮(zhèn)上有名的壞學校,我和我的初中同學們也幾乎可以用無惡不作這個詞來形容。我們遲到、早退、翹課、打架、混跡游戲廳和劣質(zhì)網(wǎng)吧、用最惡毒的語言給班上那幾個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號;女孩子們霸凌、早戀、在教室里和男朋友接吻、和附近橫行鄉(xiāng)里的小流氓們約會、用尖銳的指甲在她們男朋友的背上劃出血痕。我們那個初中的老師們也都算不上什么好人,他們會給每個同學都編一個丑惡的綽號,名字里帶“龍”的,就管他叫蟲,名字里帶“嘯天”的,就管他叫狗。有一次,那個“嘯天”實在無法再忍受老師的欺辱,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把自己反鎖到了教學樓樓下的廁所里,用把茅坑里沒沖干凈的大便抹到四周墻上的方式來報復老師和學校,這就是當時轟動全鎮(zhèn)的“鎮(zhèn)中廁所發(fā)糞涂墻案”。很長一段時間,我們?nèi)ド蠋鶗r,都可以看到“嘯天”留在廁所白墻上棕色的手印,他也在我們心中的牛逼排行榜上上升了一大截。在鎮(zhèn)上的人看來,我們那個著名的壞初中就是一個著名的垃圾桶,他們把垃圾扔進了垃圾桶里,然后把我們?nèi)舆M學校。我一樣完成了我小學時候?qū)懺谀瞧摹段沂菈暮⒆印防锏膲粝耄诔踔械哪菐啄辏樌某砷L為了一個完整的小混蛋。
在我上初中的第一天,我爹就跑了,直到在余高讀書的時候,我都再沒怎么見過他。我不得不承認,我變成了一個小混蛋小流氓,除了歸功于我讀的那所著名的壞初中外,還得歸功于我爹這個大混蛋大流氓的言傳身教。我爹是我見過的最混蛋的人,他的經(jīng)典事跡包括但不限于動用家里的存款去做根本不可能賺錢的生意,為了某個不是我老媽的女人和別人打架然后被抓進牢里,以及揍我的時候一巴掌扇出鼻血等等;我爹做的混蛋事情仿佛沙漠里的沙子一樣多,讓我相形見絀感到慚愧。我總會想,如果我爹沒跑,那我到底是會變成一個好人還是出落成一個更像我爹的混蛋,我不好說。
在我爹跑了之后,我的老媽也就順勢拿到了我們夢寐已久的綠色離婚證明,直到現(xiàn)在,那本證書在我的眼里,都比我從壞初中畢業(yè)考上余高后拿到的大紅色錄取通知書更為美麗。在我讀初中的那幾年,老媽也從一個普通的電信局職員成長為了余杭鎮(zhèn)地頭蛇一般的人物,老媽姓方,余杭街面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小流氓和所有的小老板,看到我老媽,沒有不叫“方姐”的。老媽曾經(jīng)認真的考慮過讓我改名隨她姓,我說算了,方翎這個名字聽上去就是個好好讀書的料子,跟我不太搭。
那個時候人們對事物的認知比現(xiàn)在更為簡單,可以很容易的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分成混蛋和流氓;那個時候?qū)W生的評價是,只要考上了余高,那就是好孩子,考不上余高,那就是壞孩子,至少肯定是不那么好的好孩子。我確實是壞孩子,但我確實過線三分考上了余高,所以我又變成了好孩子,又開始會在老媽和別人聊天的對話中時不時的被表揚,仿佛我遲到、早退、翹課、打架、混游戲廳和劣質(zhì)網(wǎng)吧、用最惡毒的語言給班上那幾個容貌丑陋的女孩子取外號的事情全都不存在了一樣。
在我爹剛從牢里放出來但還沒跑的那幾年,他開出租車,雖然確實沒有往家里拿回來過一分錢,但總歸是有個活計。他開夜班,不知道是為了掙那幾個夜班補貼還是為了更好的和不是我老媽的女人們約會,但和我見面卻確實不多了。早上我出門上學或翹課時他還沒回來,下午我到家時他又出車了。很偶然的一次,我爹破天荒地開著他的出租車送我去學校,半路順便拉個客人。我爹在車上和我說,坐他車的人,大多都是去外地打工的,我問他什么是打工,他告訴我打工就是去做苦力活;我問他為什么要去做苦力活,他告訴我因為生活所迫。我問他生活為什么會所迫,他沒有回答我。
后來我爹跑了,不開出租了,去和他不知道從哪認識的生意伙伴投資礦山,賠本以后變得身無分文,這是后話。
?
14.『司南』
很大程度上,我確實是一個熱愛文字的人,雖然還遠遠達不到虔誠的程度,但偶爾還是會事兒事兒地稱呼自己是個文人。很多人批評過我,說我的文章扯淡,缺乏主旨思想,上不得臺面;詩興大發(fā)寫出來的東西唧唧歪歪,太娘炮,像個女人。所以大部分時候,我都會覺得文人和女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死纏爛打,比如喋喋不休,比如喜歡逞口舌之快。
我對文字的喜愛可以追溯到我的小學四年級,那個時候我的語文老師是個喜歡化濃妝的高大女人,喜歡在周末給我們布置各種作文作業(yè),寫得好的小朋友,可以在周一的國旗下講話朗讀自己的作文,接受表揚和贊賞。一次,她給我們布置的是個非命題作文,問“各位小朋友,你們覺得自己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呢?你們想當好孩子還是壞孩子呢?”當時全班四十多個眼睛里還有閃光的小朋友都寫,自己要當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只有我寫出了我那篇著名的《我是壞孩子》。我當時的原文是“好孩子都是被修剪得干凈又挺拔的小樹,大家都一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要當天上飛的小鳥,河里游的小魚,放肆生長的野樹苗,我要做自由的壞孩子”。結(jié)果是第二天我這篇作文就成了被批評的樣板,被拉到國旗下講話進行批判,我記得那天濃妝艷抹的語文老師用她的大眼睛瞪著我問,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是一個壞孩子,你覺得很幸福?當時我沒回答這個問題,我只看到了語文老師涂了很多睫毛膏的眼睫毛一動一動,好像蜘蛛的腿。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覺得寫文章似乎比跟鄰居的幾個小屁孩子一起出門拍卡或彈彈子更為有趣。那時候什么也不懂,只是覺得大家都寫一樣的,很沒意思,后來還是再也沒敢在作文作業(yè)里亂寫過,后來寫的,大多是“今天和媽媽去逛了公園,看到了美麗的花和樹木,我們應(yīng)該像花兒和小樹一樣好好學習茁壯成長”一流。我再也沒有見到過語文老師眼睛上的蜘蛛腿。
我和杜聞劉川一起走在晚自修第一節(jié)下課的操場上,頭頂?shù)脑鹿夂芮澹喔咛赜械臐獬砜諝庹绽辉鹿庑归_,好像被澆了一勺開水的花生醬。天氣真好啊,好到我想去摘一束花送給魏辰。魏辰現(xiàn)在不在我的身邊,不然的話我應(yīng)該在操場的另一頭,等晚風優(yōu)雅地送幾束發(fā)絲到我的臉頰上——魏辰又去合唱隊的訓練了,臨近全區(qū)合唱比賽,她也確實忙碌。身邊沒有魏辰,我便只能拉著杜聞和劉川來逛操場,本來也想拉上余灝,但他用怕冷來和我推脫,死活不肯出門。
杜聞和劉川一左一右地跟我并排走著,劉川在我左邊,杜聞在右邊,從對面走過來的優(yōu)秀學子眼里看,我們應(yīng)該呈一個信號標志的形狀。杜聞的嘴不停歇,他一般不會讓空氣安靜超過十秒鐘,盡管他不說話的時候會更像一個好人,但他還是喜歡熱鬧。我很難想象,在他和丁倩約會的時候,丁倩到底怎么忍受,或者說會不會忍受杜聞的碎嘴子。杜聞喝了口手上拿著的飲料,空氣安靜了大約七秒鐘,現(xiàn)在他又要開口了,仿佛那條過了七秒就會失去記憶的金魚。
“關(guān)翎,你同桌今天是不是又去合唱隊訓練了,你是不是又寂寞了才把我和劉川拉出來?是不是又腫脹了?是不是又相思了?說實話,我從來沒聽過魏辰唱歌。關(guān)翎你說,你女朋友在合唱團里是個什么位置?如果沒有她,我們學校的合唱團是不是就一定會輸?是不是就好像一盤菜里少放了鹽?我媽雇的廚子每次做飯都會跟我們說,百味鹽為先,做菜不放鹽做不出好味道。哎呀,想回家了,余高的食堂里面的全是豬食。”
“怎么還罵自己是豬呢。”
我隨便應(yīng)付了杜聞一下,然后倒也確實想到了杜聞問的那一連串,說起來,我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魏辰在合唱團里到底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我也沒有聽過她的合唱,我唯一一次聽見魏辰唱歌,是在元旦晚會前的那家歌廳里;魏辰唱歌很好聽,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魏辰在合唱團里是領(lǐng)唱。”劉川說。
“啊?劉川?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被劉川說出的話狠狠嚇了一跳。
“上次副班主任讓我去搬教材,路過他們合唱團訓練的那個教室看見的。”
“領(lǐng)唱?你確定?領(lǐng)唱是不是就是那種站在最前面,戴著個小紅帽,揮著個小紅旗,唱著‘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的那個?”杜聞又插嘴。
“對對對,就是那個。”劉川應(yīng)和。
“哎呀,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領(lǐng)唱一般都是最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唱歌最好聽的,你說是不是,關(guān)翎,你說你親愛的魏辰是哪種?你當時怎么追的魏辰?按你的風格應(yīng)該是寫情書,你寫的是不是‘親愛的魏辰同學,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覺得你長得特別好看,而且唱歌特別好聽,我喜歡你’?”
“你他媽無不無聊啊。”
“關(guān)翎不好意思什么呀,難不成是魏辰給你寫的情書呀?那我還真不信。”
“你們兩個腦子都有問題。但我是真的沒想到魏辰是領(lǐng)唱,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挺容易害羞的。”
“那就是喜歡你,害羞就是春潮泛濫,春水初生,春心蕩漾。丁倩偶爾也這樣,關(guān)翎,我懂。你想,你女朋友雖然說不上長得有多么好看吧,至少沒有丁倩好看,但是確實屬于是有氣質(zhì)的人物,站前面領(lǐng)唱也能鎮(zhèn)住場子;她唱歌好不好聽我就不知道了,我從來沒聽過。你肯定聽過,你來說。”
“好聽,但我只聽過一回。”
“怎么才一回啊?你倆不是同桌嗎?不是談戀愛嗎?”
“真就一回。劉川,你信不信?”
“我信。”
“你看,劉川都信。”
杜聞就著某句沒頭沒尾的話又打開了一個沒頭沒尾的話題,內(nèi)容應(yīng)該還是有關(guān)他心坎上的丁倩;我沒有什么聽的欲望,就把視線從右轉(zhuǎn)到左然后從左轉(zhuǎn)到右。天氣很好,月光清澈而又不亮,給那幾對躲在黑暗角落里研究彼此身體結(jié)構(gòu)有哪些不同的小情侶們提供了良好的遮蔽;天氣很好,照理來說我的心情也應(yīng)該很好,但是總覺得很奇怪,就像是空氣又再一次變得粘稠,卡在喉嚨里的痰一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突然看見了司南。他一個人,穿白衣白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在夜色里,顯得很突兀。
我隨便找了個什么理由,也不管杜聞和劉川聽沒聽見,就徑直超司南跑過去。魏辰不在我身邊,司南好像是最接近魏辰的那一個。
我拍了拍司南的肩膀。我說,你好呀這位同學,所有人都成雙成對的,你怎么一個人逛操場呀,要不要我來陪陪你呀。司南便向我打了一個非常熟練的招呼,就好像他已經(jīng)和一百個人打過招呼了一樣。我始終無法想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和司南認識的,很多時候,這個問題顯得迷離而又深厚,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是否真實存在。
我隨便說了幾句話,司南開口了。
“關(guān)翎,聽說你是寫東西的?”
“我是。怎么了呀,聽誰說的呀,我什么時候這么出名了呀?”
“沒有,在校刊看到你寫的文章了,挺好的。”
“那是,我一直認為自己還算是一個不錯的文人,有的時候靈感來了,文筆清新,一時無二。”
“那好,你能幫個忙嗎,幫我寫點東西。”
“當然好呀,寫什么東西呢,情書?看上某個幸運的小姑娘了?我從來沒寫過情書,不過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寫。”
“不是,我最近編了個曲子,你幫我寫個歌詞唄。”
“好說,你多久要?”
“慢慢來,不急。”
上課鈴很快就響了,美好的晚自習第一節(jié)下課應(yīng)聲結(jié)束,在腆個肚子的春暉來抓遲到之前,我回到了C401教室我自己的座位上。我邊上的位置空著,魏辰還沒有回來。我沒有什么寫作業(yè)的興趣,等會去劉川那邊抄吧;想到這,我掏出稿紙來寫司南的歌詞。
15.『賀卡』
元旦過去已經(jīng)好幾天,關(guān)于晚會的一切,也在余高高二十三班的優(yōu)秀學子們腦中慢慢隱去,除了我。雖然我一直刻意地不去想這件事,但仍然覺得一閉眼就會回到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擺著的那張空椅子上,然后再一次感受十二月末的夜色變得濃黑而又涼如水;很大程度上,我搞砸了元旦晚會,所以每每回想,我都感到痛苦。
元旦晚會的前一天晚上,我沒有徑直回到宿舍。我跑到碧荷街上的晨光文具店,在一些大大小小藍藍綠綠的明信片前面轉(zhuǎn)悠,想找一張作為賀年卡送給魏辰,多少也算是慶祝一下新年。最后買了兩張,一張粉色的,一張藍色的,粉色燦爛,藍色優(yōu)雅,我都很喜歡。不過到最后也是沒有送出去,我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臺上的數(shù)學老師還在講課,那張畸形的臉和機械一樣的聲音,讓我快要昏死過去。我始終學不會數(shù)學,我從小一看到數(shù)字就發(fā)怵。我唯一一次想真正狠下心來學數(shù)學還是在去年,在我還念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我的數(shù)學老師確實是個好人,一個和和善善的小老頭,蓄兩撇八字胡子,舉手投足有卓別林式的味道;我實在喜歡這個小老頭,所以確實發(fā)奮了一段時間,然而不說成效甚微,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用,自那以后,我徹底放棄了數(shù)學。我抬頭看看講臺,數(shù)學老師的動作像是要把自己貼到黑板上變成一條輔助線,我聽不下去,我決定開小差。
從課桌的抽屜里找找,我總能找到我真正應(yīng)該做的事情。我的課桌抽屜是個寶庫,裝滿了能讓我感到快樂的各色物品:鋼筆,寫文章的稿紙,顏色透亮的彩色墨水,各種流氓書籍,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各種小玩意,等等等等。不知道從哪里摸到了一枚粉紅色的貓玩具,捏了捏,軟軟的,手感很好。又想起司南讓我?guī)兔懙母柙~還沒寫完,就又找了張稿紙出來開始寫。司南說他編了一首曲子,但我從來沒有聽過,很大程度上,我不知道我寫的歌詞能不能和他的曲子匹配上。
我寫的歌詞沒有旋律,只有文字,我在腦海里想象司南的曲子。歌詞很簡單,都是用大白話寫的,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差不到哪里去,唯一寫得很詩意的那一句是“我聽見風從你那里吹過來,穿過了我和熙攘的人群”,有點孫燕姿的感覺。寫到這一句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飄飄然,提筆而立,為之四顧而又躊躇滿志,感覺像是自己給自己編造了一首情詩。我向來對這種無病呻吟而又矯揉造作的語言有著熱烈的喜愛,不管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不管是寫還是讀,每每樂此不疲。
寫完后,我把歌詞疊起來塞到抽屜里,打算找個時間給司南。看了看講臺上依舊在自我陶醉的數(shù)學老師和幾個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狀的幾何圖案,我想,大概需要等一個比較漫長的時機。百無聊賴的空氣再次侵擾我,我轉(zhuǎn)頭,想看看魏辰在干什么。
魏辰不在。我終于是想起來,今天就是合唱團正式參加比賽的日子了,沒能去現(xiàn)場聽魏辰唱歌,只能在教室里看著數(shù)學老師把自己當成輔助線或什么函數(shù)符號添到黑板上去,我感到遺憾。再看看抽屜里,那兩張沒有寫過的明信片不知道從哪鉆了出來,我想,沒能陪魏辰一起去比賽,至少給她寫點東西吧,等她一會兒回來了再交給她,也算是補償了賀年卡了。
我想,現(xiàn)在給魏辰寫點什么才能比較有意義。祝福新年快樂?現(xiàn)在都一月好幾號了,元旦都過完了;預祝比賽順利?哪有人等人比賽回來了才送“預祝”的?那怎么辦呢?鑒于要送的對象是魏辰,我很想寫點特別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下筆卻顯得非常困難。雖然我始終喜歡寫點亂七八糟缺乏營養(yǎng)的東西,但今天的鋼筆好像吃多了噎住一樣,寫完一個字就吐不出下一個。寫著寫著就成了抒情了,“魏辰,恭喜你合唱比賽完美結(jié)束呀。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漂亮的姑娘,我每次看到你都會心跳加速,你的聲音如天籟般動聽,你的笑容如花朵般綻放。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愛你。”寫完我自己看了都覺得惡心。抒情完了又開始無病呻吟,““魏辰,恭喜你合唱比賽完美結(jié)束呀。魏辰,你總是讓我感到無能為力,你總是讓我感到無所適從,你總是讓我感到心力交瘁。”寫完了我自己看了都想吐血。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講臺上面是數(shù)學和數(shù)學老師,筆下面寫出來的東西讓我想吐,教室里實在沒法待,我決定離開。舉手示意長相丑陋的數(shù)學老師我要去上廁所,然后也不管她看沒看到,我徑直走出了教室。
我站在C號樓4層走廊401教室后門口擺著的一把空椅子邊上,沒有坐下,杭州的冬天,濕冷的空氣懸垂在我的鼻翼兩側(cè),讓我稍稍的冷靜和清醒。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不太開心,但我說不上來自己到底為什么不開心;到底是還沉浸在元旦晚會的失敗里還是煩悶于寫不出給魏辰的賀卡。我不知道,我決定放棄思考。
想到賀卡,又想起了元旦晚會那天晚上,楊沁送給我的那一張。雖然也沒有過去多長時間,但是好像確實是不知道被我放哪了,如果要找出來看的話,還需要刻意的尋一下;但是內(nèi)容我記得很清楚,算上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共只有三行:
關(guān)翎:
在這個似乎平凡的夜里,祝你2018年快樂。
楊沁
我難以想象楊沁為什么會給我寫賀卡,很大程度上,我真的不太認識她。劉川說楊沁是大部分男人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皮膚白白的,小腿細細的,鼻子翹翹的,身段挺挺的;但除此之外,我對她完全沒有任何了解。需要思考的東西太多了,我實在是不愿再想,關(guān)于數(shù)學,關(guān)于魏辰,關(guān)于賀卡,關(guān)于楊沁;我開始把所有的問題全部忘掉,只要忘掉了,問題就不存在,這是我最擅長的解決問題方式,效率奇高。
“關(guān)翎?”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抬眼一看,是我預想的那一個。
魏辰應(yīng)該終于是結(jié)束了合唱比賽,在回教室上課的路上看到我了才停下來。魏辰?jīng)]穿校服,在合唱隊的紅色學生裙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大羽絨衣,整個人看起來像某種甜滋滋的點心。
“嘿。魏辰,合唱比賽結(jié)束了?唱的怎么樣?有沒有把評委們殺的片甲不留?”
“合唱比賽,又不是打架大賽,干嘛要片甲不留?你怎么沒上課在這站著?沒寫作業(yè)罰站?”
“當然不是,我掐指一算你快回來了,特意出來等你的;我還算出來你合唱比賽結(jié)果一定不錯,給,給你隨便寫了點東西,恭喜你比賽順利結(jié)束。”
“真的假的。”
我順勢把寫過語句的明信片遞給魏辰,不是粉的也不是藍的。魏辰接過去的一瞬間,我能看見明信片上的文字:
魏辰:
你好啊。
首先恭喜你合唱比賽順利結(jié)束,然后,雖然有點晚了,還是想祝你2018年快樂。
我聽見風從你那里吹過來,穿過了我和熙攘的人群。
魏辰看了一眼,然后對著我笑了一下,和我一起走進了教室,臺下的劉川和杜聞瞬間開始起哄,我感到飄飄然,數(shù)學課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美好過。
16.『壞夢』
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開始不斷問自己這個我已經(jīng)問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杜聞劉川和余灝照例語言不休,而我沒有參與。很大程度上,我實在是一個堅定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主義者,關(guān)于所有該做或正在做的事情,我的處理方式都是統(tǒng)一的不去管它,事情會自己把自己辦完。但是,在我連著好幾次寫文章寫到一半就再也寫不下去和胡說八道到一半就忘了下一句話想說什么之后,還是決定思考一下這個問題。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呢?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發(fā)生都有著他們自然的規(guī)律,所有事情的發(fā)生也都有所謂的預兆,而一件事的發(fā)生,其實也就預示著這件事必然的結(jié)束,比如考試,比如打仗,比如數(shù)學課和歷史課,比如杜聞對于丁倩細碎的念叨。但是有關(guān)于魏辰的一切,都沒有預兆,或者說我沒有接收到這樣的預兆;一樣的,我無法看到和魏辰有關(guān)的一切會怎么結(jié)束,或者說我實在是不想看到,我說不清。沒有預兆代表著未知,無法預見代表著混亂,很大程度上,我對這樣的未知與混亂感到恐懼。操,我他媽的怎么會對魏辰感到恐懼呢?
沒有預兆代表著未知。我數(shù)學考試考不出是因為我從來不學,我搞雜了元旦晚會是因為我被很多人討厭,我寫文章是因為我有很多于普世毫無價值的感情需要抒發(fā)。這些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來由,但是魏辰?jīng)]有,和魏辰有關(guān)的一切也都沒有。她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和我說愛我,我想不出這到底是因為什么,但要是什么都不因為,那么這件事情似乎就顯得更有些陰謀論一般的可怕。她為什么愛我呢?為什么魏辰愛了我之后,就成了我見過最可愛最漂亮的姑娘呢,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都開始會心跳加速呢?為什么魏辰的聲音就變得如天籟般動聽,笑容就變得如花朵般綻放呢?
無法預見代表著混亂。數(shù)學考試,我每次都能猜到我考倒數(shù)第幾;元旦晚會,表演一結(jié)束我就開始脊背發(fā)涼;寫幾篇文章,我隨便動一下筆就知道這些文字能讓我的內(nèi)心如何腫脹而又躊躇滿志。但是,魏辰,還有關(guān)于魏辰的一切,我都沒法預料,也就毫無控制。有關(guān)魏辰的所有記憶仿佛都是碎片化的,由不同的畫面與閃回的情感構(gòu)成,關(guān)于紙片、詩歌、萬寶;關(guān)于頭頂上反射著不同顏色燈光的不規(guī)則多面球體與魏辰和柳條一樣柔軟的發(fā)絲或腰肢;關(guān)于滾過我臉頰的幾顆火燙的眼淚。
我嘗試著把這些碎片全部都串聯(lián)起來,但是這些千絲萬縷的碎片仿佛又沒有任何實際關(guān)聯(lián),它們沒有形狀,也就無法拼湊。我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我開始試圖理解這些閃回的畫面與情感,但每每想起那些,又會覺得這其中的含義深刻到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至少是在沒有筆的情況下。我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無數(shù)閃回的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旋轉(zhuǎn)、翻滾、擠壓、扭曲、碰撞、燃燒、熄滅、爆炸、蒸發(fā)、下落、墜毀。我想,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操。
“嘿,關(guān)翎。”
我猛然間睜開眼睛,楊沁坐在我的床頭,看著我,她的皮膚白白的,小腿細細的,鼻子翹翹的,身段挺挺的。
“我操,你干什么,你怎么進來的?這是我宿舍啊,劉川,劉川!劉川你丫睡死了嗎?!杜聞,杜聞!余灝!”我嚇壞了,幾乎是用吼叫在叫這屋里應(yīng)該存在的其他三個人,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我。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來了嗎?”楊沁沒有理會我的吼叫。
“你趕緊回你們女生的宿舍去啊,等會宿管來查寢了死的可不止你一個人,我們都得死!劉川,余灝,杜聞!別他媽睡了,你們也都得死!”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來了嗎?”
“不是,你到底怎么進來的?你要害我?”
“你好像在想事情?在想什么?想出來了嗎?”
“我在想魏辰,我在想跟魏辰有關(guān)的所有事,我想不出來。為什么我會對我的女友感到這樣未知的恐懼呢?”我癱在床上,放棄了對楊沁的質(zhì)問與驚恐。我想,算了,死就死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為什么是魏辰?為什么不想著我?為什么不想著和我有關(guān)的所有事?為什么不想著徐燦或者女班長?為什么不想著和她們有關(guān)的所有事?”
“你是來拷問我的還是來干什么的?魏辰是我的女朋友,你們跟我最多只是良好的同學關(guān)系。”
“為什么你的女朋友是魏辰?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不是徐燦?我和你確實沒什么交情,但是我知道你和徐燦的關(guān)系很好,你們之前天天一起去圖書館。”
“我……不知道。”
楊沁轉(zhuǎn)了個身,然后也躺到了我的床上,她好像一只沒有實體的幽靈,不用掀開被子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被窩里,和我一起平躺著,看著上鋪杜聞的床底下那幾幅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圖畫。我覺得這樣不好,我怎么能和楊沁躺一個被窩呢?于情于理,這好像都是不對的。我想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動不了;很詭異的,一種平和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讓我開始冷靜。杜聞每次和丁倩躲在水房里擁抱回來,總會和我們說,冬天衣服厚,不如肉貼肉,關(guān)翎,你也該和你女朋友試試。現(xiàn)在楊沁的肉貼著我的肉,我一點也沒有感覺溫暖起來。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徐燦是我的好朋友,我只想和她一起看點梭羅或是村上春樹,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和她在一起。而且人家有男朋友,楊凱是多好的人,又是體育委員,我干嘛還要插一腳?”
“那魏辰呢?你為什么和她在一起了?”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在想,但也是沒有想出來,但我覺得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真的很喜歡她。”
“你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我……”
說到這里,我突然再次睜開眼睛,是宿舍的起床鈴響了,身邊的楊沁在瞬間徹底消失,我能感受到自己頭發(fā)下面的汗珠和因為喘氣而不停起伏的胸口。我感到全身一片冰涼。
“起床起床,關(guān)翎,起床了。”是劉川的聲音,他睡在我的對床,一邊自己穿衣服,一邊喊我起來。
“啊?”我緩緩坐起身來,環(huán)顧四周,楊沁沒有出現(xiàn),一切都很正常。
“都起床都起床,趕緊洗漱穿衣服,不然食堂又沒早飯吃了!”劉川再把杜聞和余灝喊醒,然后走到我的床前面,“做噩夢了?你這表情跟看見數(shù)學老師了一樣。”
我沒有說話,劉川也就不管我我,自己先去洗臉洗頭了,劉川是大油頭,睡一覺頭發(fā)就會癟的一塌糊涂,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先起床去洗頭。我看著上鋪杜聞的床底下那幾幅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圖畫,感覺腦子里更亂了。很大程度上,我好像預見了這次思考依舊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的思考顯得毫無意義。我又開始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呢?這一切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
操。
17.『野馬』
語文課,我一邊聽一邊胡思亂想。
很大程度上,不管是哪門課,我好像都沒有什么認真聽講的欲望,就好像時至今日我還是沒有開始跑飯一樣。飯當然要吃,因為不吃會餓死,但是也不是必須要早吃,因為我并不那么用功,沒有那么大的能量消耗。一樣的,課總歸要聽幾句(除了數(shù)學),因為我無論如何還需要參加高考,但是也不是必須像女班長們一樣把自己埋進書里面,因為我真的沒有什么算得上是遠大的志向。
然而語文課倒確實可以算是一個例外,倒不是說我有多么的喜歡語文課程(文字和語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未來我會考慮寫一篇二十萬字的小說來講這件事),只不過我們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在語文課上扯的閑篇確實精彩。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課外生活與世面見識普遍不多,光頭班主任的語文課就成了“三言”、“二拍”一般的有趣節(jié)目;他課上說的大多是些江湖傳聞或稗官野史,比如我們的歷史老師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師是不是搞到了一起,比如新來的女教務(wù)主任是不是和校長有些過分親密,等等等等。雖然準確度向來不高,但大家還是愛聽。有一段時間,我們的歷史老師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師確實有一絲搞到一起的兆頭,那段時間他們在我們的眼中,與賈寶玉和林黛玉沒有任何區(qū)別。
下課鈴轟然響起,聽起來就像是在某個沉悶煩熱的夏日午后突然降下的暴雨。上午第二節(jié)課下課了,下課鈴響完后,運動員進行曲又開始從廣播里面散發(fā)出來。這節(jié)課間很長,有二十五分鐘,照理來說應(yīng)該是余高組織所有的優(yōu)秀學子們?nèi)ゲ賵錾霞狭嘘牬蛱珮O拳的時間,不過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還沒有離開,體育委員楊凱也就還沒有組織大家去走廊上列隊。
“我再講一分鐘啊,同學們聽一下,大家也都知道,對面南邊的新校區(qū)就快要造好了,我們呢也很快就要搬到新的教學樓里去了,現(xiàn)在我們的教學樓也就馬上要拆了重建。因為和設(shè)計圖紙的重涂,我們樓下的那幾棵櫻花樹,學校打算等她們今年開完花以后就挖出來移走,別問我移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呢,馬上就要放寒假了,放完寒假回來就快三月了,那時候就是你們在余高最后一次看見櫻花開了,你們可以自己想辦法留一點紀念,好了,我就說到這,去打太極吧。”
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說了遠遠不止一分鐘,等我們班列隊到操場的時候,太極拳的廣播音樂已經(jīng)放了半分鐘了。站在主席臺上腆個肚子的春暉裝作很兇地瞪了我們班一眼。
我們松松散散地排好隊,開始打太極拳。余高為了發(fā)揚學校特色,便強制性地讓所有來這里讀書的優(yōu)秀學子們學會了如何打二十四式太極拳,以彰顯這里的學生都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接班人,很久以后,在余高留下的太極拳幼功讓我在大學的體育選修課上直接拿了滿分,讓那個自稱是體育老師的白胡子老頭在所有同學面前激動地表揚了我,不過那都是后話。
今天我們班來得晚,野馬分鬃已經(jīng)打到了第二個,我們站好以后就直接到了第二式白鶴亮翅了——俗稱站穩(wěn)了扇你兩巴掌。天氣很好,陽光照在操場上,讓人能感到一絲溫暖。魏辰個子小,排在隊伍很前面的位置,讓我看不真切。我的后面是劉川,前面是徐燦;我和劉川基本一直都不好好打,徐燦基本一直都好好打,我想如果是站在主席臺上的春暉的視角,我們一定會和徐燦顯得涇渭分明,一眼就能看出誰是余高里的好孩子。我一邊跟著隊伍隨便比劃著幾個動作,一邊趁著幾個轉(zhuǎn)身的動作和后面的劉川搭話。
“劉川你說,我們這太極拳打得有什么意義?”
“如果是春暉覺得的意義,那就是鍛煉身體,磨煉意志,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接班人;如果是我覺得,那就是狗屁意義都沒有。”
每次我和劉川搭話,主席臺上的春暉就會開始叫喊,仿佛他能聽見現(xiàn)在操場上所有的談天一樣:“同學們,打太極拳要注意節(jié)奏,動作要舒展,要有力度,要有精神!我們是為了鍛煉身體,磨煉意志!我們余高學子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接班人!”我不得不佩服劉川,他說出來的話有些時候和春暉絲毫不差,我想可能是春暉小時候條件差,幼兒園的阿姨們沒有給他吃打蟲藥,導致現(xiàn)在他肚子里的某兩條蛔蟲成了劉川的臥底,每天給劉川報告春暉的各路小心思。
在幾個轉(zhuǎn)身的間隙里面,我能看見排的離我們不遠的楊沁。一下子,昨天晚上的壞夢再次涌到我的心頭,我感覺自己開始變得腫脹,幾根芒刺無由來地出現(xiàn)在我的脊背,我好像又一次感覺到了楊沁像一只沒有實體的幽靈一樣進入我的被窩,但是現(xiàn)在,能讓我感到冷靜的那種平和沒有出現(xiàn),我只感覺煩躁與不安。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壞夢里,楊沁的肉貼著我的肉,我開始覺得好熱。
我搖了搖頭,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努力想點別的東西,盡量不去在意自己背上幾顆滲出來的細密汗珠。我想,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才華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鋒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會生銹;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物忌全勝,事忌全美,人忌全盛。我想梭羅與村上春樹,余華與莫言,我想勞倫斯與米蘭昆德拉,心里異樣的感覺消失了,我開始冷靜下來。
想完這些所有的事情,我輸出一口氣,有一陣風吹過去,背上的幾顆汗珠瞬間變得冰水一樣刺骨。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不知道為什么,肚子里像是有個魯提轄在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靠,好痛。我強忍著不適,盡量繼續(xù)打出轉(zhuǎn)身搬攔捶,不過動作比原先更為扭曲。春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同學們,你們要學會感受太極拳的韻味,不僅是一種身體的鍛煉,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修煉。”我想,靠,我不行了,如果能忍受這折磨,我大概真的能成為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接班人吧,但是我真的不行了。我關(guān)閉自己的所有感官,沖出隊伍,徑直奔向離我最近的洗手間。
我用最后的力氣沖到洗手間,開始狂亂的上吐下瀉,但神智還保留著一絲清醒,我盡量不把這里變成第二個“嘯天”的“發(fā)糞涂墻案”現(xiàn)場。肚子里的不適感很快消失,我立刻感到一陣解脫。太極拳的音樂已經(jīng)停了,我便直接回到教室。魏辰問我怎么了,是吃壞肚子了還是吹著冷風著涼了,我說沒事,隨便編造了一個類似喝了自來水或昨天晚上沒蓋被子之類拙劣但也沒什么毛病的借口。魏辰看我也的確不像是還有什么事的樣子,就又開始回過頭做題。
我抬眼,能看見那幾棵老櫻花樹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一點新芽的枝椏。余高很美,每年春天這里的櫻花很美,可是今年過后,它們就會消失在原地,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
?
18.『小人』
我始終無法平靜下來,關(guān)于魏辰,關(guān)于楊沁,關(guān)于我搞砸了的元旦晚會,關(guān)于我似乎被很多人討厭著的事實,關(guān)于那天晚上的壞夢,關(guān)于可能今年過后就永遠也回不來的櫻花樹;而更多的,是我沒辦法說出來的煩悶,只是心里面懨懨的吞吐著。總有種沒來由的感覺,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一樣。臨近期末,魏辰稍稍安慰了我?guī)拙洌簿屠^續(xù)去復習了,不怎么想搭理我的樣子。魏辰的成績很好,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真是可憐吶,你這是得罪了春暉還是副班主任啊,好幾天了,你這表情都跟死了沒什么區(qū)別。”徐燦說著話走到我的座位邊上來。
“我誰也沒惹,我感覺我撞鬼了,要不就是我的陽壽快到頭了。”
“你還是好好復習考試吧,這學期期末考的歷史是春暉出的題,肯定難,小心掛科。奧,還有,那個誰,余灝,讓我把這個字條給你,我可沒偷看啊,怎么你們男生還傳小紙條。”
“掛科就掛科,我還怕他不成?”
徐燦把余灝的字條丟給我就走了,路過楊凱的座位時,我能很明顯地看到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然后彼此微笑,我覺得真好。余灝給我的字條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大到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一張“小紙條”,我打開來看,里面是一封很完整的信,包括抬頭和落款等一切正規(guī)信件該有的東西。我開始讀。
關(guān)翎: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如果說我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正人君子的話,那你一定是個小人。
你還記得你有多少次用語言惹惱別人嗎?你還記得你有多少次當面侮辱我的成果嗎?你還記得你有多少次拿你所謂的“常識”來侮辱我,就好像在說“你不行”一樣嗎?你一定不記得;還是說,你記得,而你還是只想和我笑笑蒙混過關(guān)?
很多事情,我不說,并不代表我無所謂,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也并不代表我不記得。一次兩次還好,三次四次就讓人感到不舒服了,再往上,就會變成厭惡。我不想提醒你你做了點什么,希望你自己可以反省。
不過有一點值得說的是,你實在是太喜歡得寸進尺了,喜歡到了讓人惡心的地步,對我是這樣,對杜聞和劉川是這樣,對魏辰也是這樣。
還有,在很多方面,我都覺得你像是一個女人,死纏爛打,喋喋不休,逞口舌之快。
我現(xiàn)在在這里和你指出這些缺點,并不是希望你去改正或是什么,因為我很清楚這些都是你的本性使然,不過,我真的覺得,如果你還想和很多人繼續(xù)有交集,那你還是思考一下正人君子應(yīng)該有的價值觀吧。
余灝
讀完余灝的信,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這下,我本身就算不上深厚的腦海里又要思考許多關(guān)于余灝的問題。我想,他恨我!他恨我?他恨我。我的思緒無法集中,但也終于只有這三個字,再無其他了。我再次放棄思考,隨風飄蕩。我轉(zhuǎn)過頭,魏辰不在我身邊的那個座位上,我能透過空著的課桌看到不遠處的余灝。我想,他恨我,老天爺,你牛逼。然后我想,他恨我,可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讓他感到憤怒的事情呢?
試圖努力回憶,卻想不起來任何事情,我感到一陣無力。其實我真的還挺想和余灝好好談?wù)勱P(guān)于我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心臟里面堰塞著的情緒仿佛決堤了一般,讓我不再能夠控制自己。我于是拿出筆來,開始寫給余灝的回信,我寫的信也很完整,也包含抬頭和落款等一切正規(guī)信件該有的東西:
余灝:
很大程度上,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我覺得自己是個文人,而文人和女人又有著眾多的相似之處,比如死纏爛打,比如喋喋不休,比如喜歡逞口舌之快。
如果說你可以稱得上是正人君子的話,那我確實倒也算是一個完整的混蛋,至少并不只有你一個人這么想。
我從來沒有記得過我有多少次用語言惹惱其他人,也不記得你說過的許多事情,因為我從沒有抱著讓你憤怒的原因去做任何事。如果你還是想覺得我只是笑笑蒙混過關(guān),那也隨意。
很多事情,你不說,可以不代表著你無所謂你不在乎或你不記得,但是一定代表著我不知道。而我向來也是一個懶得反省自己的人,如果你還愿意的話,依舊可以來和我說說我具體的罪狀都有哪些。
至于你說的我對杜聞和劉川也是這樣,那是當然的,因為我自認為對所有人的態(tài)度都一樣,這句話一樣可以寫成我對徐燦或者女班長也一樣,意思不會有絲毫改變。
至于我和魏辰的事情,你的評價是令我唯一感到不快的一點。我不快的點不在于你說我得寸進尺,而在于你的評價本身。不管怎么樣,我實在是不想聽到任何人評判我和魏辰的事情,我已經(jīng)很苦惱了,無需再聽別人來評論這段他們不曾經(jīng)歷過的感情。
你給我指出這些缺點,無論你希不希望我改正,我應(yīng)該都不會去改正,可能確實是我的本性使然,這我說不清。不過,我也一樣覺得,如果你還想和很多人繼續(xù)有交集,那你還是思考一下如何和朋友好好說話吧。
關(guān)翎
寫完以后,那種我平常寫完一點什么東西后會出現(xiàn)的讓我提筆而立為之四顧為止躊躇滿志的情緒沒有產(chǎn)生,那種懨懨的煩悶依舊,讓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半晌才想起來,畢竟是信,還是需要讓收信人看到才會有意義。隨便折了幾下,也懶得找信封或別的東西了,我把信紙丟到余灝的桌子上,也沒看到余灝到底在不在,然后走出了教室。
我也不知道走出教室以后該去哪,只是完全不想待著。我一個人走出教室,走過各個門口,十三班,十四班,十五班,十六班。十五班是司南的班級,我記得。我看見似乎每個坐在教室里的優(yōu)秀學子都忙著復習期末,每個在教室外面的優(yōu)秀學子都忙著追打嬉鬧,沒有人像我一樣。
實在是沒什么去處,就跑去圖書館隨便看了會書,午休很快結(jié)束了,再是怎么不想,總歸也還是要回教室的。我走回高二十三班,魏辰已經(jīng)回來了,但也沒抬頭看我,繼續(xù)看著書上的拿破侖或是克倫威爾,我坐回座位上,有一封新的信放在課桌上,我打開來看:
關(guān)翎:
前言過激,抱歉。在情感的把控上,不得不承認你確實做得比我好,著實慚愧。
對于很多事情,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說明一下。我還是愿意相信的,在你的觀念中,可能你真的沒有抱著讓別人感到不悅的想法去做任何事,但是一樣的,你這么想,別人并不一定會這么想。所以,我還是希望你以后,無論做任何事時,都掂量一下自己行為的重量。
之前寫到你喜歡得寸進尺,現(xiàn)在想想,確實是有點過激了,這里還是得和你說一下對不起,不過既然是過激,那便也是真實存在的有,關(guān)于我或杜聞劉川的,也就不提了;至于魏辰,我覺得你還是得和她談?wù)劊M那榫w還沒有積壓到我這個程度。
可能你還是會改正的,但我總覺得不管怎么樣應(yīng)該是不會再和你繼續(xù)做朋友了,臨別,送你兩句話:
第一、有那個能力,為什么不去用它?
第二、朋友數(shù),斯疏矣。
再次為我的粗魯言語表示抱歉,不用回信了。
余灝
19.『期末』
“我們還是分手吧。”魏辰平靜地對我說。
收完余灝寫的第二封信,我沒有再回復他,盡管我真的很想再和他好好談?wù)劵蛟俾犓信e一些我的罪狀,但是大腦里面塞著的各種事情讓我變得懶惰而疲軟,對于任何事情基本也就只剩了“管他呢”或“隨他去吧”。不管怎么樣,期末考試總歸還是會來的,這與我想不想它來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性格不一,有人勤奮也有人懶,但沒有人是真的傻,總還會使是想在期末考試前狠狠地抱一下佛腳,然后在寒假里過一個好年的。我多少也是跑了幾趟辦公室,問了幾道可能有所謂有可能不知所謂的題;教我們班的歷史老師被女生們繁復而又嘰嘰喳喳地團團圍住了,問歷史題時我便只能去了春暉那邊。不知道是出于他對我小姨的愛慕還是實在沒人去問他題目導致的清冷,春暉給我講題時顯得慷慨激昂,好像是正在發(fā)表《我有一個夢想》時的馬丁路德金,口水幾乎快要飛到我的臉上。晚上在宿舍熄燈半小時后,總還能聽到樓下的走廊里有稀稀落落的腳步與背書聲,我想應(yīng)該是女班長們正抱著她們接好了開水的超大喝水杯子和寫著密密麻麻筆記的書往宿舍走。我白天胡思亂想與寫游戲文章的任務(wù)本就繁重,現(xiàn)在添了學習這件事后,基本每天都是累的倒頭就睡,也就沒有參與杜聞劉川與余灝的睡前談天,楊沁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但我睡得仍然不好,杜聞?wù)f他前天半夜下床上廁所,看到我睡著的表情比死了親爹還難受,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把我叫起來,說要是我跟曹操一樣好夢中殺人那可就完蛋了,他還想和丁倩長相廝守,不能這么早死在我的劍下。昨天終于考完了最折磨人的數(shù)學,教室里的考試氛圍一下子淡了不少,晚上徐燦還出了一趟校門,回來的時候給楊凱還有丁倩和我都帶了一杯一點點奶茶。我堅信一點點用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茶葉,里面的茶多酚讓昨天晚上的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今天考試的時候好幾次快要睡死過去。最后一門歷史也考完后,班里終于是歡騰了起來,即使是女班長也沒有一如既往地板著臉,帶了一些笑容,居然也會有一點似乎是動人的意味。大家都開始收拾書包和作業(yè),我困得要死,但也確實想早點回家,便也就往書包里雜雜地塞著;邊上的座位空著,我能透過它看到余灝收拾完了書包,正要走出教室,但我已經(jīng)完全不想要管了,仿佛一切都和我毫無關(guān)系。這時候,魏辰突然回到了我身邊的座位上,拉了拉我的袖子,說要跟我講一件事情。我隨著魏辰一起走到五樓,五樓沒有教室,會議室也空無一人,長期盤踞于此的春暉正在校門口用他認為既慈愛又嚴厲的目光目送走出校門的優(yōu)秀學子們。今天的天氣很好,雖然冷,但是陽光依舊金黃,照在五樓走廊的地板上和魏辰的身上,我順著魏辰的方向看,我能看見教學樓邊上光禿禿扎著的老櫻花樹,能看見深厚潮濕的荷花塘,能看見冒著濃煙的熱電廠和更遠處的臨平山。然后,我聽見魏辰說的這句話,我立馬就不困了。
“你說什么?”我很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們還是分手吧。以后不做男女朋友了。”魏辰重復了一遍,似乎是為了不讓我理解錯誤,還特地解釋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
不知道是因為腦子本身就混亂還是魏辰的這句話對我的震懾太大了,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現(xiàn)了很多很多東西:淡綠色的紙片、詩歌、萬寶、頭頂上反射著不同顏色燈光的不規(guī)則多面球體、魏辰和柳條一樣柔軟的發(fā)絲或腰肢、滾過我臉頰的幾顆火燙的眼淚。
“魏辰,你是在開玩笑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關(guān)翎,我沒有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別別,你看,現(xiàn)在剛考完試,我還不知道你考的怎么樣或寒假有什么安排,我們可以先去萬寶找個餐館吃個飯,慢慢聊聊天,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再去你家樓下王大爺那里買瓶可樂。這樣,寒假雖然不長,離過年總也還是有幾天,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嗎?我可以陪你去走走,只要不出中國,我想應(yīng)該都不會有太大困難。你要是現(xiàn)在不高興的話,我可以安慰你。”
“關(guān)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還是得說,我是認真的,我們還是分開吧。”
“為什么?”我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盡管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關(guān)翎,哪怕到現(xiàn)在,我都還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真的。你寫的文字很棒,對我也很好。但是,我感覺不到你喜歡我,我們之間好像總是有一些距離。這種感覺我很難說清楚,但它就是一直在那里,讓我感覺不舒服。我做了很多努力想消除這種感覺,但沒有用。我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的關(guān)系了,陷得越深,我會越痛苦。”魏辰很難得地說了一長串話,一點也不像她平常說話的樣子,眼睛看著我,也沒有臉紅,讓我一下子有點陌生。
“是不是最近忙著考試復習和一些有的沒有的,都沒好好陪你,你不開心了?考試也是沒有辦法,不好好復習的話春暉會跟我小姨告小狀的,你知道的,還有最近余灝的那件事,我確實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今天開始會一直好好陪你的,好嗎?你要是想見我,我每天都出現(xiàn)在你家樓下。”
“關(guān)翎,不是這樣就好的,我們之間太不公平了,這不好。”
“哪里不公平了?”
“關(guān)翎,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管是幾個月前我給你塞小紙條的時候還是現(xiàn)在,我都是真的喜歡你。但你不喜歡我,也許你對我很好,但是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就像你剛剛說的陪我,別說這個禮拜了,你想想,從頭到尾,你有好好陪過我嗎?”
“當然有。而且我也喜歡你,你說的感覺不到我對你的喜歡,很大程度上應(yīng)該是因為我是一個內(nèi)斂而又不太會表達自己的人,但是,我真的也很喜歡你,既然我們彼此喜歡,為什么不能繼續(xù)在一起呢?”
“關(guān)翎,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覺得你喜歡我。說真的,我也很希望你喜歡我,但是我努力了,我也得不到。”
“我承認,我對你的感情可能確實不夠深厚,但我愿意去彌補,去努力。我們還年輕,還有時間,我不想因為一時的沖動,放棄我們的關(guān)系。”
“關(guān)翎,你知道嗎,跟你在一塊這么長時間,我最開心的時候只有兩次,一次是我們剛在一起那天,你陪我去逛操場,逛到一半,你說,想要抱我;另一次是在萬寶的那家歌廳,你說,想要聽我唱歌。除此之外我和你一起做的一切,都不是你在陪我,都是我在陪你。我本來也以為,你應(yīng)該是喜歡我的,可能你就是一個不太會表達自己的人吧,但又怎么可能呢,你的文章能把你心里面再多的糾結(jié)都寫出來。還記得在萬寶的那家歌廳嗎?你親我的時候,就是我最覺得你也喜歡我的時候,但是后來元旦晚會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不喜歡我,一點也不,你難過的時候不會想著找我,你親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我,只是想要親我而已,這不是喜歡,只是‘想要’,這是不一樣的,所以那時候,我才把你推開了。那天不止你一個人難過,真的。”
“你這是詭辯,我不喜歡你我怎么會想要親你呢?”
“關(guān)翎,我不想說了,也許以后你會知道吧,但是我現(xiàn)在真的不想說了。你總有一天會遇到你真的喜歡的人,說不定那時候你就知道了。關(guān)翎,放學了,我們回家吧。”
我把渙散的目光重新聚回魏辰的身上,魏辰一樣還看著我,眼睛很明顯地紅了,聲音也不如一開始時的平靜,仿佛帶了一絲絲的顫抖。我一下子不知道到底該講點什么。我能看到魏辰的眼睛里面存在著一些猶豫與不忍,但話音再沒有響起,是不能再繼續(xù)的決絕。我把手伸向魏辰,魏辰說過,我的手干燥,潔凈,溫暖,握著這樣的手或者被這樣的手握著都很舒服,但是這次魏辰?jīng)]有把手放進來。我等了等,還是收回了手。
“關(guān)翎,我走了,再見。”
魏辰說完就走下了五樓,沒有回頭看我。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心里似乎有一點空蕩蕩的。看著魏辰的身形徹底消失,我仿佛意識到了一點什么。
“好吧,那就這樣吧,你路上小心,我也要去趕505了,沒車就回不去家了。”我對面前那個并不存在的魏辰說。
20.『荒草』
在聽完魏辰說要和我分手之后的那個寒假,我還是照例的回家,照例的過年與照例的挨老媽的罵。余高的假期永遠不長,寒假大約也就只有一個禮拜;在這一個禮拜的每一個24小時里,我吃飯,我寫作,我睡覺,我胡思亂想,簡單地說,就是和我在余高的生活沒有任何兩樣。我常常想起魏辰。魏辰現(xiàn)在不是我的女友,那些個一直盤踞在我大腦里面的“這到底是他媽的怎么一回事呢”也就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的不安與恐懼消失了,我開始能看見我和魏辰的那幾個24小時。
我和魏辰偶爾一起去余高逼仄的食堂吃飯。魏辰通常和丁倩一起吃,我通常和杜聞劉川余灝一起吃,但總也有幾次說不清為什么的,我就和魏辰坐到了一張飯桌上,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和魏辰說話。我向來喜歡吃飯時說話談天,永遠滿足不了一些流傳已久基本的飯桌禮儀。我給魏辰講我新寫的小說,給魏辰講勞倫斯與米蘭昆德拉;魏辰一般不怎么說話,就只是看著我,被我逗樂后笑得像一朵花兒。然后我再低下頭去吃飯,飯盆里照例是兩坨菜和一坨米飯,兩個菜一般是紅燒大肉和水煮白菜,紅燒大肉照例肥多瘦少,水煮白菜照例全是幫子;但坐在魏辰身邊時,這些難以被稱為飯食的東西似乎就會變得好吃起來。四周仍然不停地有從長龍的頂端退下來的各色優(yōu)秀學子,他們的飯盆里會比我的多出一小鐵碗跟白開水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的紫菜蛋花湯,湯照例隨著飯盆的搖晃不停溢出,像是搖搖欲墜的手雷,隨時準備炸到地上或其他優(yōu)秀學子的藍白校服上;這種仿佛空襲一般的湯滴很難躲掉,通常只有在已經(jīng)落到你衣服上的時候才會被發(fā)現(xiàn)。我總共被炸過四次,魏辰一次也沒有被炸到過。我和魏辰吃完飯后走回教室參加午自習,我們一般不害怕遲到,因為頭皮锃光發(fā)亮的光頭班主任通常不會出現(xiàn)。路過食堂門口的洗手臺時,魏辰會很認真地洗一洗手,掏出隨身攜帶的紙巾來擦擦干凈,然后趁著某個春暉的目光難以到達的拐角,用手挽住我的袖子。余高小賣部賣的紙巾的質(zhì)量沒有那么好,我每次都能清楚地看到魏辰的手還是濕濕的。我說,天氣真冷呀,還是我再給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說話,笑著把手放進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來很好看,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我和魏辰偶爾下了晚自習后一起走。魏辰通校,我住宿舍,很大程度上完全不會順路,但魏辰還是會送我到有小超市和自助洗衣間的宿舍大樓樓下,然后目送我消失在充滿難以言喻氣味的男寢走廊里面。我們會在不知不覺中走到操場或是沿著教學樓繞上一圈,仿佛想刻意讓時間時間變慢一點。每當這種時候,我就不陪杜聞和甘地去小超市里往姑娘多的地方使勁擠,也不陪劉川去洗衣間里面看洗完了澡下來洗衣服,頭發(fā)濕漉漉批下來的姑娘們。每當這種時候,我和魏辰就沿著不再像晚自修第一節(jié)下課時那般熱鬧的操場走,操場照例是空蕩蕩的,除了月光就只有幾個還在夜色中跑步的男生,他們的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像是一張稿紙上幾個零零散散的漢字,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依舊會在幾年之后,小腹隆起,變得好色且愚蠢,但現(xiàn)在依舊熱衷于讓自己的肌肉看起來更為顯眼。魏辰和我并排走,我們通常都不說話,我偶爾會把手插進上衣兜里,魏辰就挽住我,讓我能清楚地看見她的手。魏辰的手小而白,總會讓我聯(lián)想起糯米或是玉石一類的東西。魏辰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后面一束松松的大辮子,仿佛自帶水波紋;劉海兒垂下來,把她的臉遮住,讓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我們走回到我宿舍門口的時候,魏辰就會停下來,抬起頭看著我,說,關(guān)翎,我走了。然后魏辰會把挽著我的胳膊抽出來。天很冷,魏辰通常穿的很厚,但她從來不戴手套,她說戴手套影響寫字。然后我會說,好吧,再見,天氣真冷呀,還是我再給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說話,笑著把手放進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來很好看,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我和魏辰偶爾會在見不到面的時候打電話。余高每個周六放學,在我終于坐完了顛簸兩個小時的505號公交車后,我就可以回到我在余杭鎮(zhèn)的家。我爹照例已經(jīng)跑了,不知道在哪;我的老媽照例正在用它地頭蛇級別的領(lǐng)導力與關(guān)系網(wǎng)處理著一些我根本叫不上是誰的人的問題。我回到我的房間,我坐在我的書和我的游戲卡帶中間,吸一口我的空氣,感到心曠神怡。每當這種時候,魏辰會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安全到家了。魏辰在電話里時仿佛不容易害羞,話會變得很多,偶爾也會和我說說她除了余高之外的生活。魏辰的爸爸是搞行政的,工作很忙,常常出差,一出差就會有很多天見不到一面;魏辰的媽媽是公司職員,工作很穩(wěn)定,但也很忙,晚上通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魏辰說她很寂寞,丁倩家的貓生了小貓崽,她想去要一只來養(yǎng),但是她媽媽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準她去。魏辰說她最近在看一本書,叫《挪威的森林》,她很喜歡里面叫做綠子的女孩子,但是她很不喜歡書里那個叫做渡邊的男孩子。魏辰說她的頭發(fā)養(yǎng)了很久很久,雖然很舍不得,但真的是太長了,還是想要去剪個短頭發(fā),清爽干凈,問我怎么看;我說我覺得女孩子還是留長頭發(fā)比較漂亮。魏辰說她最近在學織圍巾,但是總是織錯,拆了又拆,拆了好幾遍還是織不好;我說沒事兒,織錯了就拆了重來,織圍巾可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兒。魏辰說她想考去上海的大學,說她一定會好好學習爭取考到上海去;我說沒事兒,高考還早呢,不管你考到哪個城市,我想我應(yīng)該都還是會支持你的。余高的假期照例的短,打完幾個電話就又回到了教室。魏辰重新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位置,變得不再像電話里面那樣健談,然后我會說,好吧,再見,天氣真冷呀,還是我再給你捂捂手吧;然后魏辰不說話,笑著把手放進我的手里面。魏辰笑起來很好看,這點我至今都很佩服。
寒假很快結(jié)束,我終于又是回到了C號樓四樓C401教室的高二十三班。我回到我的座位上,身旁的位置沒有人坐,像是一座很久沒人打理而顯得荒草凄凄的庭院。我的不安與恐懼消失了,它們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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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尾生』
不管怎么樣,新學期了,該上的課還是要上的,除非來了大地震或大火災(zāi)之類讓余高變得只剩一片廢墟的大災(zāi)害;然后我想,應(yīng)該也是不可能,我們應(yīng)該還是會被安置在幾頂大大的防災(zāi)帳篷里面,在更為艱苦的條件下繼續(xù)聽著根本沒人真心想聽的數(shù)學課或歷史課。這種時候可能還會有電視臺來為條件艱苦而又堅持學習的我們拍攝特別節(jié)目,彰顯優(yōu)秀學子們?yōu)楹螘环Q為優(yōu)秀;按照余高的脾性,應(yīng)該還會要求我們在防災(zāi)帳篷里面為到來的電視臺工作人員們表演二十四式太極拳,以彰顯這里的優(yōu)秀學子們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接班人,然后春暉就會跳出來,對著攝像機用他自認為最威嚴的表情說:“同學們,你們要學會感受太極拳的韻味,不僅是一種身體的鍛煉,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修煉。”
也就還是上課,也就還是下課,也就還是回到照例的2511宿舍。宿舍里照例是三個胡說八道的同屋。剛開學的時候,住在隔壁的甘地給我們送來了幾張他們那兒多出來的泡沫塑料地墊,我們稀稀拉拉地鋪了半屋,方便不上床的時候直接席地坐著,鞋子就脫在門口,亂亂的一堆。杜聞勸我要懂得向前看,即使是在余高這么小的地方,也絕對還有很多比魏辰更美麗的姑娘們等著我去體驗,魏辰也沒什么好的,他早就說過了,魏辰又不漂亮,比丁倩或楊沁差得遠了,就是白,所以顯得有氣質(zhì);劉川說沒必要難過,現(xiàn)在這個年紀談的戀愛九成九都是要分手的,只要提早知道這一點,在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就不會有任何波瀾,就好像他和他著名的那個前女友一樣,在分手之后斷的干干凈凈徹徹底底,就好像兩個人從來沒有相認過;甘地說他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但是他可以借我抄最近的所有數(shù)學作業(yè),讓我減少一些煩惱與困惑,每天只消吃和睡,很快就會回復成平常那個擅長胡說八道的小混蛋;沈列說就得分,還是分了好,單身沒有人管著,沒有人在乎你的一舉一動,自由自在,多好;楊凱沒說什么,只是喊我這禮拜放假隨他和他親愛的女友徐燦一起去萬寶頂層的餐廳吃炭燒牛蛙,讓我開心一點;余灝完全沒有說話,仿佛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最后,宿管阿姨以警察掃黃或緝賭的力道踹開我們宿舍的大門,以深夜串寢和大聲講話為理由,扣了我們很多很多的宿舍德育分;第二天女班長惡狠狠地盯著我們讓我們解釋,我說,副班主任,都是我一個人干的,我在聯(lián)系口技與多重影分身之術(shù),未來可以當一個口技藝人或是忍者,也屬于是崇高的理想,罰我一個就行了,跟他們狗屁關(guān)系都沒有。
魏辰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旁邊,甚至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C號樓四樓C401教室的高二十三班,但好像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在意。我也很想不在意,但最終還是沒有按捺住心里的沖動,跑去問了丁倩。
“她轉(zhuǎn)去學理了。她本來理科就很好,想學文科但也一直沒學的比理科更好,來了文科班也是一樣,本來上個學期就想轉(zhuǎn)了。”丁倩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然后接著說,“本來就是因為你留在文科班的,現(xiàn)在你們分了,轉(zhuǎn)走也很正常。”
“她在哪個班?”
“三班。”
三班在A號教學樓的四樓,與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只相隔一條走廊,不過卻是最遠的兩端。我立刻沖到三班的門口,往里面看,完全沒有看到魏辰,上課鈴又好死不死地響了,我只好作罷,回到教室,又是數(shù)學課。
數(shù)學老師長得實在丑陋,數(shù)學這門學科實在是令人費解,我實在是沒有心思,身邊實在是一張無人打理的空桌,這課沒法聽,我決定開小差。從桌子里隨便摸了摸,有新買的稿紙和墨水,我隨便拿出來一張開始寫。
魏辰:
你好啊。
距離你和我說分開,也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了,兩個月的時間到也算不上長,但還是有些話想和你說。我向來是一個不怎么會說話的人,有些話,便是不會,估計也不能再有什么機會和你說了,本想將他們寫下來吧,寫下來了,未來說不定你還有多少茫茫的機會可以看到。但又是會覺得,寫有什么意思呢?還是想當面說給你聽。
很大程度上,我并沒有給過你多少良好的印象,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可能直到現(xiàn)在我寫的這封信,也并非你所想看見的。但總是有不得不寫的理由的,就當我是有不得不寫的理由吧。
晚自習第一節(jié)課下課我會在操場的主席臺下面,如果你會來,那么我會等著你;如果你不會來,那么我也會等著你。
關(guān)翎
不知怎得,手中的筆自動寫出了一封收件人是魏辰的信,但我沒有制止它,就這樣信馬由韁。我寫的飛快,筆尖幾乎沒有離開過紙面。信很快就寫好了,我把它裝進一只小小的信封里,信封就立刻變得腫脹,就仿佛和魏辰在萬寶擁抱后我腫脹的心臟。我立馬就托杜聞去把信送給魏辰,托完之后我就意識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傻逼。杜聞回來以后和我說,收了,收了,我一說是你給的,她立馬就收了。
不管怎么樣,晚自習第一節(jié)下課還是到了。我今天沒有站在操場的另一端,等待晚風將幾縷細膩的發(fā)絲送到我的臉上;我就站在主席臺的下面,所有經(jīng)過這里去到操場的優(yōu)秀學子,我都看的一清二楚。黑夜永遠如約而至,我看到形形色色在夜色的映襯下黑的仿佛烏鴉一般的優(yōu)秀學子在我的身邊川流不息,但我不想去管他們,我專心等魏辰。
用杭州話說,在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一個很坦的人,坦的意思就是很少著急。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鐘的下課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了,我開始有點著急了。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來了,然后我決定再等一會。
我看到徐燦和楊凱走過了我的身邊。他們兩個沒有看見我,不然應(yīng)該會過來和我禮貌地打個招呼。徐燦和楊凱在一起時的表情與跟我在圖書館看書的表情完全不一樣,顯得有些真正意義上的幸福。楊凱低著頭看著徐燦,說幾句話,然后和徐燦一起,笑。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覺得這兩個人與賈寶玉和林黛玉沒有任何本質(zhì)分別。我看見他們兩個行走在一群和烏鴉一樣黑壓壓的優(yōu)秀學子中,好像有一點柔和的光線從他們的身上散發(fā)出來,我看不真切。我看了看表,下課的十五分鐘已經(jīng)過了八分鐘了,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來了,然后我決定再等一會。
我看到劉川和余灝走過了我的身旁。劉川看見了我,然后走上來和我說話;余灝也看見了我,但他假裝沒有看到。劉川很早就知道余灝給我寫信的那件事情,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和我一樣,和余灝也一樣。劉川迎著我過來,問我在這里干嘛。我說我來呼吸新鮮空氣呀,教室里太悶,太熱,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點中暑或者窒息,出來透透氣;新鮮空氣好呀,聞多了血管通暢。然后劉川點了點頭,好像有想要說什么的樣子,但也沒說話,拉著余灝繼續(xù)去散步了。我看了看表,下課的十五分鐘已經(jīng)過了十分鐘了,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來了,然后我決定再等一會。
我看到司南走過了我的身旁,他白衣白鞋,月光像霧氣一樣籠罩在他的身上,我看著司南,就能感到心曠神怡。司南也看見了我,他走到我的身邊,問:
“你在等誰?”
“誰也沒有等,我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教室里太悶,太熱,人多二氧化碳也多,差點中暑或者窒息,出來透透氣;新鮮空氣好呀,聞多了血管通暢。”
“你在等誰?”
“誰也沒有等,我出來看星星。你抬頭看看月亮邊上的那個,是什么星啊,真亮。”
“你在等誰?”
“魏辰。我想我應(yīng)該等不到她,但是我想等。”
“好,希望你等到她,希望你等到她。時候不早了,我要回班里了,對了,上次寫的歌詞很棒,等歌的小樣出來了,第一個給你聽。”
司南很快就消失了,被他吸引而去的月光就再次變得明亮。四周的各色優(yōu)秀學子開始往回走。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鐘的下課已經(jīng)過了十二分鐘了,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來了,然后我決定再等一會。
四周的人群已經(jīng)因為稀疏而開始顯得透明,讓我能毫不費力地看到整座操場,上課鈴很快就響了,比平常響的更久更悠揚,風箏一樣,小雨一樣。我看了看表,十五分鐘的下課已經(jīng)過了十六分鐘了,我想,她不會來的。
然后我決定再等一會。
?
22.『高三』
杜聞也分手了。他和他心坎上的丁倩分手在了高三之前。
很大程度上,杜聞比我更為傷心。他變得仿佛壞了半導體元件的收音機一樣支支吾吾講不出話,全然沒有了平常絮絮叨叨仿佛能把一切事物變?yōu)檎勝Y的氣魄。劉川看不下去了,難得地掏錢請我們?nèi)コ粤艘淮稳f寶頂層的炭燒牛蛙;在去萬寶的路上經(jīng)過某一個路口時,那輛著名的瑪莎拉蒂和它戴著金色三叉戟的著名性感屁股依然健在,但杜聞想要上去摸一摸或摳一摳的氣勢卻完全消失了,讓我們對他幾乎感到陌生。酒足飯飽,無論怎么樣都還要回到余高上誰都不愿意上的晚自習,丁倩還在班里,杜聞平均每五分鐘看她一眼,然后低頭,用眼神浸泡一個字都沒有動過的數(shù)學作業(yè)。然后便又是回宿舍,我身邊沒有魏辰,沒有人陪我在晚自習結(jié)束與宿舍鎖門之間的空隙里消磨時間,所以我到的很快,杜聞到的更快;杜聞一到宿舍就站在陽臺上,天很黑,烏云很厚,月光一點也透不出來,我和劉川在自助洗衣見看完姑娘洗完衣服回到宿舍時,杜聞還在那里,一聲不響。很大程度上,我不想再刺激到他,便自顧自地去晾衣服,盡量避免任何話題的誕生,但杜聞還是開口了。他問我和魏辰分手多久了,我說快四個月了;他又問我,還想不想魏辰,我說偶爾想,偶爾不想,怎么了。然后杜聞沖我笑了笑,說了聲好,就頭也不回地從五樓跳了下去。
我再醒過來就已經(jīng)是在醫(yī)院了。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垂在我頭頂天花板鋼架軌道上的幾個吊瓶,管子細細的,通到我的身子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漂亮的護士小姐,穿粉紅色的制服,皮膚白白的,小腿細細的,鼻子翹翹的,身段挺挺的,在很大程度上,神似楊沁。我想起關(guān)于楊沁的很多事情,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在杜聞頭也不回地從五樓跳了下去后的一瞬間,我就跟著杜聞?chuàng)涑鋈チ耍孟袷菦]有經(jīng)過任何大腦思考的本能一樣,我甚至都說不清我是想要救杜聞還是想要跟著杜聞;如果說是前者,那無疑我是成功的,因為現(xiàn)在杜聞就躺在我左邊的床位上,一樣的被細細的線連著幾個吊瓶,呼吸安靜而又平穩(wěn)地睡著。在后來我們徹底出院以后劉川才告訴我他目睹的全過程:杜聞人還沒完全下去的瞬間我就朝杜聞?chuàng)溥^去了,水平方向上的作用力正好把我和杜聞都推到了宿舍陽臺邊上的那棵老櫻花樹上;開春了,老櫻花樹正在抽新的細芽,沒有冬天時候那樣的尖銳刺骨,我和杜聞落到樹冠上,然后落到樹叢里,然后滾到地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我的診斷是左手骨折,杜聞的診斷是右腿骨折加上MMD重度抑郁癥。我一直懷疑這病會不會是杜聞從丁倩那邊傳染的。我的老媽和杜聞的媽媽都來了,聽我的老媽說,杜聞的媽媽很感謝我救了杜聞,給我和杜聞一起安排了最好的病房和最好的醫(yī)生。但不管怎么樣,還是有受沒檢查出來的內(nèi)傷的風險,斷掉的骨頭也還是要自己長,也就是說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杜聞都回不了學校了。
在這個學期的最后一個禮拜,也就是我要從高二十三班進到高三十三班前的最后一個禮拜,我和杜聞還是回到了C號樓四樓的C401教室,當我們進門的那一刻,教室里掌聲雷動,我和杜聞?wù)驹谂_上飄飄然,因為老櫻花樹救了我和杜聞,春暉眉頭一緊,跑去校長辦公室說了三天三夜,校長終于同意,把那幾棵老櫻花樹保留下來了。現(xiàn)在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是保護了老櫻花樹的英雄,教室里的所有優(yōu)秀學子們都很歡迎我們的回歸。
半個學期沒來教室,我的座位連帶著邊上那張已經(jīng)沒有人坐的同桌都已經(jīng)被試卷和習題給淹沒,但我也沒有什么想要整理的欲望,隨便收了一收,居然有幾個信封掉出來,看了看落款,是我住院期間很多人給我寫的文字,有賀卡也有信,我打開來一封一封看。
有劉川的:
關(guān)翎:
我不會寫東西,字也很丑,湊合著看。
希望你和杜聞早點康復回來,余灝那事,我和他談過了,你們再好好說說。
早日康復,一切順利。
劉
有徐燦的:
關(guān)翎:
首先,我聽大家說了你救杜聞的事情,你真的很棒,和很多人口中的你完全不一樣。
然后,我知道你和魏辰分開了,你還在學校的時候,我偶爾也可以感覺到你還是有點難過的。我想說的是,”別難過“、”沒什么大不了“之類的話,都是屁話。
我很能夠理解你。我希望你可以痛苦,可以悲傷,也可以消沉頹廢;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甚至好幾年,這都沒有關(guān)系。但是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你總有一天會振作起來,然后帶著痛苦堅強地走下去。
我相信你一定會走出來的,也一定會做出對自己最好的選擇。沒關(guān)系的,慢慢來,不用急。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你一樣還剩下你內(nèi)心的自己。無論什么時候,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對你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不要失去自我。
我和楊凱都會支持你的,祝你早日痊愈,早點回來上課。
徐燦
有楊沁的:
關(guān)翎:
你好嗎?在醫(yī)院住的怎么樣?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班里面有很多人不喜歡你,但我應(yīng)該不是其中之一——我不是給誰都寫賀年卡的。
你和魏辰分開了,我想你可能還會難過一陣子,等你出院了,我請你去吃飯,你隨便挑地方。
我們馬上就是高三的人了,送你一句話吧:常想一二,不思八九。祝你事事如意。
楊沁
有余灝的:
關(guān)翎:
學業(yè)繁忙,一直擠不出太多時間。這么久才再次給你寫信,很抱歉,希望你可以看完。
給你寫完斷交信以后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覺得不能把過錯全都推給你,你說的也很對,我真的很不會與人溝通,如果我早點和你好好溝通的話,后面應(yīng)該不會變成這樣的結(jié)果。
劉川和我說了很多,你和杜聞都不在,我除了和劉川講話就只能思考。我發(fā)現(xiàn),好像還是和你聊天最為快樂。
如果你愿意的話,希望我們可以重新做朋友。祝你們兩個早日康復。
余灝
有楊凱的:
關(guān)翎:
我感覺我應(yīng)該是我們幾個朋友里面最晚和你混熟的人了吧,我平常不太會說話,性格也比較內(nèi)向。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們都是朋友。
說真的,我一直搞不懂為什么沈列和朱諳他們一直明里暗里和我說你的各種不好,但是我也不能左右他們的想法,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準則來判斷。前段時間聽說你救了杜聞,更讓我堅定相信你是個好人。
不過我也覺得沈列和朱諳他們討厭你總是有原因的,你也可以自我反省一下,有一些自己身上的毛病,還是要盡量改改。
可能我說的不盡然對,也可能你不愛聽,但我還是得告訴你,也希望我可以在你和討厭你的人中間架出一道橋梁。
就說到這吧,一會兒還要陪徐燦去逛操場。祝你們兩個早日康復痊愈。
楊凱
在我沒有半點猶豫地撲向杜聞之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魏辰。
23.『飯桌』
2019年6月8日,余高,我的名字叫關(guān)翎。
高考無論如何都還是會來,來了以后也就無論如何都會結(jié)束。下午我考完英語的時候,腦海里面沒有出現(xiàn)任何預想中的狂亂與歡欣,只是坐著。我的英語很好,從小就可以看英文原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所以在寫完第二篇英語作文后,我還是空出了半個多小時,閑閑地看著窗外,沒有任何想要再檢查一遍試卷的想法。我的考場在C號樓四樓的C401教室,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所有人都出考場之后,不管怎么樣,終歸還是會熱鬧的。嘈雜聲,帶著濃烈的如釋重負的興奮與解脫。各色優(yōu)秀學子們熙熙攘攘,構(gòu)成一座涌出考場的人潮。所有人都踏出了教學樓,紛紛地離開了這個靜待他們兩天或是三年的地方,余高的改擴建工程依然沒有完結(jié),路面挖空,可用的路道就顯得狹窄,卻沒有人推搡,沒有人爭搶,余高的優(yōu)秀學子們?nèi)粵]有了跑飯時候的視死如歸氣勢。
頭皮锃光發(fā)亮的班主任難得的出現(xiàn)了,難得的紅光滿面,大聲地喊著“同學們,高考結(jié)束了,你們畢業(yè)了”,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聲,不過也沒有人太多地回應(yīng)他。所有人都很興奮,可是卻沒有真正地想要歡欣地尖叫或是高聲地歡呼。所有人只是理著書包,然后把寫過的沒寫過的試卷都拉到水房里丟掉;來收廢紙的阿婆樂壞了,她這輩子都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廢紙。
一伙人張羅著畢業(yè)聚餐,大部分是女孩子,照例的繁復而又嘰嘰喳喳,我沒怎么在意。最后定下來去吃臨平大酒店,班費還有錢,我們還可以攤賬,沒有任何人反對。
我現(xiàn)在就坐在臨平大酒店包廂里那張巨大無比的圓形飯桌上,四周沒有余高逼仄的食堂里面那種琥珀一樣粘稠的空氣,沒有不停地從長龍的頂端退下來的各色優(yōu)秀學子,沒有照例隨著飯盆的搖晃不停溢出的一小鐵碗紫菜蛋花湯,我感到不適應(yīng)。
我的左邊是劉川,右邊是杜聞,杜聞的右邊是余灝。所有人都沒有大吃,所有人都顯得很有禮貌,仿佛我們不是在同一個教室待了兩年而是剛認識一樣。從某一個瞬間開始,所有人杯子里的液體都從飲料換成了帶氣的酒精溶液,然后彼此碰杯。我的記憶從這里開始變得模糊,仿佛數(shù)學課或是歷史課一樣,總不集中。在我的大腦被酒精淤滿的幾個瞬間,它開始變得像充滿了氣的氣球,混沌沌地飛起來,浮在臨平大酒店包廂里這張巨大無比的圓形飯桌上,轉(zhuǎn)個圈,然后我就可以看到飯桌上的所有人,我仿佛瑪雅時代的預言家,眼睛一睜一閉就可以看到飯桌上所有人的未來。
劉川在高考結(jié)束后照例大喊“完了呀又考差了”,但他確實考得很好,能讀一個非常好的大學,很久很久以后我們聚餐,劉川開著一輛瑪莎拉蒂,和我們在去萬寶的路上常常看見的那輛一模一樣,一樣的有著性感的白色屁股和金色的三叉戟。杜聞沒有考上一本線,找了個別的學校,回去復讀了,似乎再也沒有和曾經(jīng)駐扎在他心坎上的丁倩有過任何聯(lián)系;復讀結(jié)束,第二年他的高考成績奇高,在那個好的離譜的大學里面開放心坎,好讓別的姑娘們住進來。余灝終于從那許多追逐他的性別女年齡十七里面找到了他最喜歡的那一個,杭州人,據(jù)說那個姑娘叫做小裴。丁倩也談了新戀愛,在朋友圈里面大發(fā)照片,但是她的新男朋友我怎么看怎么像一只長滿了濃密金色毛發(fā)的野豬,大肉手摟住丁倩細細的腰,在照片里面笑得很欠揍。楊沁還是跳舞,她跳舞的時候還是喜歡穿黑色的舞衣,我后來還是常常見她,在酒桌上或是某個想起她的瞬間。甘地去讀了研究生,然后博士生,然后去從事了我叫不上名字的某個研究,我看過他和他后來的同學們拍的集體照,甘地的一頭卷發(fā)和一臉痘痘乖乖地待在幾件博士畢業(yè)服中間,看起來很顯眼。徐燦去當了老師,每天在各色小孩子之間忙碌穿行,楊凱去做了警察,每天負責斗爭罪惡或是調(diào)解鄰里,然后在某一個時間點我收到的紅色信封上,邀請我去他們兩個的婚禮。唐雯讀了幾年書以后就出國了,在外國的各色舞會上冒充東方美人,在朋友圈的照片里面,拿著一桿巨大的步槍,我仿佛聽見她氣沖斗牛的笑聲與槍聲共同響起。小胖子沈列還是執(zhí)著地追了一段時間他熱衷的那個女孩,但終究是沒有成功,在后來的某一個瞬間不知所謂的找到我,和我說,關(guān)翎,你寫的文章真的不錯。那個很討厭我,但我向來不知道為什么也幾乎可以說得上根本不認識他的朱諳,在大學畢業(yè)以后,經(jīng)歷了考研和就業(yè)的雙重失敗,終于被車撞了。
還有司南,還有司南。
在杜聞喝到第六瓶啤酒的時候,他開始變得腫脹起來,站立不穩(wěn),面朝著我和劉川余灝,一手筷子一手酒瓶,大聲地感謝這兩年來住在同一個宿舍的照顧。我在杜聞即將嘔吐出來的前一秒把他拉到了廁所里。臨平大酒店的廁所金碧輝煌,在我的認知中好像宮殿。我把杜聞留在廁所宮殿里,自己洗了把臉,走出門去透透氣。
那么一瞬間我瞥到不遠的路邊站著一個人,看著我,我定定神,看見一點發(fā)絲翩飛。是我預想的那一個。
“魏辰,你來了。”
“班長和我說的,說你們在這吃飯,問我來不來。我不想來的,但還是來了。”
“考的怎么樣?暑假有什么安排?”
“我只是覺得,還是再來見你一面吧。”
“你怎么不告訴我?要是我不在,你不就白等了。”
“我忘了。”
“魏辰,唱首歌吧。我想聽你唱。”
“現(xiàn)在嗎?”
“嗯。”
“唱什么?”
“隨便你,唱我們在歌廳里的時候你唱過的,唱你最擅長的。”
她照我說的做了。
『后記』
很大程度上,這篇小說是在為我自己完成一次回憶。
我的高中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將近五年了,一日翻找東西時,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高三時寫的日記,洋洋灑灑一整年,讓我感到驚異——我向來是個沒什么耐心的人,幾乎沒有堅持過任何一件事情超過一個月。我打開來看,一些很早以前就亡佚的記憶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回憶里的很多人就開始變得鮮活。
看完高三那一年的日記,時間再次變得荒蕪起來。恍惚間從日記本的夾縫里面掉下來了另一本本子,灰色封面,米色紋理紙,質(zhì)感很棒。我打開來看,里面是我在高二時就開始寫的小說,語言浮夸而又故作姿態(tài),內(nèi)容寫了一半就再也沒有寫下去。
很大程度上,我的高中生活過的并不算好,所以我一點也不懷念。但人終究還是貪心而又犯賤的生物,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有的人想要大宗金錢,有的人想要權(quán)力與野心,我想要的,是一段我確切參與其中的過去。
所以還是趁著閑暇時間把這本小說寫完了。說是趁著,其實從最開始來看,時間跨度顯得非常大,2018年到現(xiàn)在2024年,五六年過去了,時間也在我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也還算是有幾個讀者,很多人問我魏辰或司南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我說是,都是。也有人問我,那后來你們怎么樣了,我一般都會說,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老流氓馮唐說過,文氣既盡,當止輒止,故事結(jié)束了就不會再有后續(xù)了。
后面可能還會寫點別的東西,也可能還會寫新的書,可能吧,世界上也沒有什么事是一定的,對嗎?
我清楚地知道這本書一點也不完美,甚至也稱不上是好看,但是我不想再修改它了。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怎么修改,都不能讓它完美,我也不想要讓它完美。
所以就這樣吧。
關(guān)翎
2018-2024
書于:
臨平
安吉
留下
南京
杭州 余杭 翎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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