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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蒲公英

 

作者:贠靖

 

譚水木站在冬天蕭瑟的河道里,腳下的河水已滲干,只留下一些坑洼里的水結成了冰,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他心里有些奇怪,夏天回來的時候,河道里的水還很大,沒過了膝蓋。水里有半拃長的魚兒在快速游動,似蝌蚪一樣,很滑,手一抓就游走了。

邪了,水咋就滲干了呢?譚水木嘀咕道。

一股陰冷的寒風刮過來,他打了個激靈,頭頂上干澀的頭發像河灘上失去水分的蘆草,在風中無聊地晃動著。

忽然,譚水木散光的眸子里一亮,河灘里的一樹樹梨花開了,開得一片白。他翕動鼻翼,卻沒聞到任何味兒。

怪了,譚水木懷疑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再看時,遠處的梨樹還是梨樹,青灰色的枝桿裸露在冷風里,輕輕地抖動。上頭落了兩只紅嘴老鴰,在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

日子,就這樣在瑣碎里沉淪!

他再看時,天空飄起了雪花,越下越大。

譚水木扭頭看了一眼抖動的梨樹,枯枝上的老鴰已飛走了。他忽然想,它們會不會是兩口子,是一對兒,它們有沒有孩子?下雪天有沒有吃的?轉念又一想,我操那份心干嘛,興許它們過得滋潤著呢,我還不如他們!

這會譚水木站在雪地里凍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但卻有家不能回。

譚水木驀然記起來了,他剛和老婆吵了一架從家里岀來。老婆正在氣頭上,沖他大聲地嚷嚷著:你就是個廢物點心,活你有啥用?你咋不去死呢!他就從家里垂頭喪氣地岀來了。路過二爺家門口的時候,二爺打量著他問:水木,你咋剛回來就出去呀?也不在家好生待會,陪陪媳婦。他說:爺,我到河灘里透透氣。二爺平時耳背,站在他面前叫幾聲爺都沒反應。今天老遠地就聽到了譚水木的腳步聲。譚水木想著該給二爺敬支煙,一摸口袋,里邊空空的,啥也沒裝。

譚水木心想活啥呢,在城里沒錢沒地位,人不人鬼不鬼的,走路也專揀背巷走,回到家同樣不受待見。他覺得,他就像一支浮萍,一顆蒲公英。在城里他是個外來者,那座城市不屬于他。任憑他怎樣努力,都融入不了那座城市。回到家,家也不愿意接納他,他也成了外人。

這不是他想過的日子。干脆跳河算了,一了百了。沒成想河水滲干了,老天爺不讓他死。

死也這么難。

這日子太難熬了。在城里打工的時候,他經常會想家。家,就是那個鋪滿月光的地方。家鄉有河灘,有葦子蕩。秋天就開滿了白花。白白的,軟軟的,像一片片輕盈的羽毛,在飛舞。那時他們常在葦子蕩里玩《沙家浜》,他手里握把木制的手槍,用墨水刷得烏黑,可神氣了,把葦子蕩里的水鳥嚇得都撲棱棱飛了起來。

如今,演胡傳魁、刁德一的兩個人,一個上了大學,在城里落了腳。一個做生意發達了,而他這個在阿慶嫂家養傷的新四軍指導員卻要多背有多背,一直在走下坡路。有時他想,索性拔根頭發吊死算了。活著也是浪費糧食!這是她老婆說的,她說他就是糧食的敵人。

他想回家,尤其是到了夜里,想得心口疼。但真回來了,家人卻不歡迎他。老婆和他吵,父母、兒子也冷眼相待。因為他出去一年多,空著兩手回來。這讓他們非常失望。

村里的日子,忙忙閑閑。煙火,濃濃淡淡。

有本事的都外出打工去了,沒本事的一直窩在家里。譚水木想,他是出去打工了,但卻不屬于有本事的人。好日子都是別人的,和他譚水木沒一毛錢關系。

村里越來越破敗。

以前村口還有個小學,是用菩薩廟改建的。走到學校門口就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讓譚水木不由得想到兒時調皮搗蛋,給女老師背上貼王八條子,被他大扯著耳朵拎回家的事兒。他大手勁很大,拎著他就像拎著一只撲騰的小雞。回到家,耳朵都拎紅了。他大還舉起大耳刮子要搧他。他媽說,當著老師的面說幾句也就得了,回家還真打呀?打成傻瓜還得你養著!他大舉起的手又放下,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不打不成器嘛!現在看來是打也不成器。

小學校已荒得不像樣子了。村里的孩子大都進城去讀書了,沒幾個來這里上學,收的學費連粉筆錢都不夠。村里又沒錢貼補,老師就調走了。來一個走一個,留不住,就塌火了。

如今村子合了,鄉也并鎮了,連名字都改了。鄉不是鄉村不是村了。沒變的是,日子還過得那么難悵。常年都是雞屁股等蛋,哪那都等著用錢。

以前大面積栽植果樹時還紅火過一陣子。但農村人不會長遠謀劃,手里有幾個錢就嘚瑟得不行,不是張羅著蓋房子,就是娶媳婦。有的農閑沒事干,還染上賭博的惡習。如今果樹品種老化,產量沒產量,銷路沒銷路,樹就挖了。地里到處是土坑,一不留神就會跌個狗吃屎。

退林還耕后按政策就只能種糧食。但種糧不賺錢。每畝地收成好也就兩三擔,合六百到九百斤,收入不到一千元。減去化肥農藥,雜七雜八的,所剩無幾,還不算砸在里面的工夫錢。不種又不行。

他大見他在城里打工拿不到錢,起了打退堂鼓的念頭,就說:你可想好了,千萬別前功盡棄。呆在城里好賴比農村強。他說,干一年拿不到錢,等于白干。雖說一個月六千塊,一年七萬多,但那是鏡子里的錢。他媽說,鏡子里的錢也是錢,好賴是個盼頭,有盼頭總比沒盼頭強。

實際上人家施工單位還算講信用,給結了一部分工程款,卻全被包工頭挪用了。他在外面欠的材料款太多,整天拆東墻補西墻,被人堵在屋里,就拿結的那一點工程款填了窟窿。

潭水木的性格,他大他媽他老婆都清楚,是不敢和包工頭撕破臉皮的。那樣的話,就啥都沒了。

潭水木擦把清鼻涕,甩甩手,捻了捻身上辯不岀顏色的羽絨服,看一眼稀稀拉拉的葦子蕩,低頭落寞地向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老婆躺在炕上,背對著門口。兒子伏在桌上寫作業,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他大他媽屋里的門虛掩著,他們坐在冷炕上嘆著氣。

譚水木感到肚子有些餓了。他過去揭開鍋,鍋里啥也沒有。這日子過的!他岀來走到墻角,抓了一把雪填到嘴里,涼得唏溜著,肚子里咕咕直響。

他只好蜷著腰回到屋里,上炕躺下。老婆見他上來,就跳下炕岀去了。

譚水木餓得發慌,躺了一會也跳下炕出來了。

老婆不知上哪了,門口冷冷清清的。鄰居的堂兄譚水坑蹴在門前的屋檐下數著對面墻頭上的麻雀。數著數著抓起一把雪揚過去,麻雀就嘰嘰喳喳飛走了。

譚水坑小時候發燒沒及時看,得了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老婆房豌豆和譚水木在一個工地上打工。她比譚水木強點,女人嘛,會哭會鬧。她一哭包工頭就心軟了,給她開了九千塊錢,一個半月的工錢。過年摳緊點是夠了。

現在過年都愁。這個結婚,那個過壽,還有蓋房子上梁的,喬遷的,轉學的,都得隨份子。農村人雖說沒錢,但一個個把臉面看得比啥都重。這里幾百,那里幾百,加起來是筆不小的開支。

房豌豆在里邊聽到說話聲,岀來見是譚水木,就問:你不在屋里守著老婆,岀來做甚?譚水木苦著臉道:你快給我拿兩個饅頭吧,都快餓日塌了!

房豌豆進屋去拿了兩個熱饅頭出來,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就笑了:一定是空手回來沒法交差,被斷了伙食!你慢點吃,當心噎著!說著,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幾百塊錢塞到譚水木手里:拿著,先把年過了!

房豌豆一回頭,見水坑拿眼瞪她,就抬高了嗓門道:記著回城還我!譚水木感激地點點頭。

譚水木將錢揣在口袋里,挺了挺腰桿,感到一下子有了底氣。

雪還在飄著,他覺著很好看。

天黑凈老婆才回來。譚水木偷偷瞅了一眼,她似乎剛哭過,臉上有未擦干的淚痕。老婆進了屋就上炕躺下了。兒子說:媽,我餓。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找你先人去!譚水木打著哈哈:兒子你稍等,大給你做油潑面,還有你爺你奶,都沒吃呢。

譚水木在城里別的沒學會,扯面還是學會了。合面、醒面,一會工夫,熱騰騰的油潑面就撈進了碗里。他先給他大他媽端了兩碗過去。他大也餓了,端起碗就吃,還說真香。他媽看著兒子說:有話和媳婦好好說,多哄著點。大過年的,別置氣。他說:這我知道。

老婆仍生著氣,扯面一口沒吃。

他從口袋里掏出錢,過去塞到老婆手里,她看都沒看,扔到了地上:她的錢我才不要哩,嫌騷!聽著明顯話里有話。

他撿起錢,默默地裝進口袋里。

夜深人靜了,河灘里傳來吱吱吱有韻律的蝙蝠叫聲。緊接著又傳來咕咕咕的貓頭鷹叫,有點瘆人。

兒子寫完作業去了爺爺奶奶屋里。譚水木上炕挨著老婆躺下,仰面瞅著漆黑的屋頂。屋里的頂棚年久失修,老是往下掉泥皮。有時會掉進碗里。

老婆說過好幾回了,有了錢翻新一下頂棚。但兩三年過去了,一直沒翻新,一刮大風,就咯吱咯吱響,風呼呼地往里灌,像要把房子掀起來。

譚水木輕輕地摟住老婆。已一年多沒在一起了,他很想親熱一下。老婆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又松開了。過一會翻個身,仰面躺著,瞅著屋頂。

風停了。譚水木腦子里竟想起了和房豌豆在一起的情形。她的身上很白很白,像團棉花。他摟著她,舔著她滾燙的臉和臌脹的胸脯。忽然房豌豆一把推開他:刷牙去,嘴里有味,難聞死了!她側身躺在床上,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里有索求,也有嫌棄。

譚水木覺得自己很無恥,對不住老婆。

該回家過年的陸續回來,村里就有了幾分熱乎氣。

有人張羅著扎花燈,踩高蹺。譚水木不屑地撇撇嘴:有幾個臭錢就又嘚瑟上了,我才不湊那個熱鬧呢!那你湊啥熱鬧?房豌豆用胳膊腕頂了他一下,眨眨眼,有挑逗的意味。他咳了一聲,擰過臉去。

譚水木老婆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突然從人伙里冒出來,恨恨地盯著譚水木,喘著粗氣。我說呢,一眨眼就不見人影了,原來在這里私會狐貍精哩!你咋來了?誰規定了許你來,就不許我來了!老婆理直氣壯地挽住譚水木的胳膊:跟我回家去,還要蒸花饃呢!

你站住,把話給我說清楚,誰是狐貍精了?房豌豆漲紅著臉道:我招你惹你了,這樣埋呔我!

埋沒埋呔自個心里清楚!譚水木老婆朝地上吐了一口,拽著譚水木就走。回到家,她卻像換了一個人,一把推開譚水木:蹲到院里去,別進屋,我嫌騷!

年沒過完,不少人就提前回城了。走的時候都大包小包地帶了東西。有的說要提前上班,有的說農村太冷,上廁所啥的都不方便。房豌豆說:那都是些借口,誰不是這里生這里長的?出去幾天就又是冷啦,又是上廁所不方便啦!

譚水木也跟老婆撒了謊,說工地上要提前開工。他是覺得呆在家里別扭,才想著提前回去。走的時候,老婆給他包里裝了一雙鞋,又裝了幾個花饃。他說:工地上開了工錢,我就會轉給你。老婆低頭摳著手指,沒吱聲。他又說:那我走了——老婆還是沒吱聲。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過去抱了抱老婆,在她背上拍了拍。老婆一直沒說話,轉身走開了。

上了車,房豌豆就將身子靠過來,頭枕在譚水木肩上。他不自在地扭動著肩膀,往一邊挪了挪。房豌豆盯著他小聲道:瞧把你給嚇得,車上沒熟人。我還能吃了你?真是!他聽了就坐著不動了。

房豌豆說:我也和你一樣,生了一肚子的氣!那個瘸子——

譚水木撞了一下房豌豆。見車上有人在瞅她,房豌豆就把后邊的話咽了回去。但一下車,她就沖譚水木發起了牢騷:那瘸子真不是個東西!你說他一個大男人,我得掙錢養著他,我還得替他守身如玉啊?呃,蘿卜兩頭就都該讓他給切了?還說我外頭有人!老娘就有人咋了,不行啊?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憑啥要給他守著!

譚水木低頭吃吃地笑。笑啥笑?把包背上!房豌豆將手里的包塞到他懷里。

站在車站上的人流里,譚水木有些茫然,不知該上哪里去。房租沒錢交,回家過年前他已被那個看上去很兇的房東老太太掃地出門了,行李還放在工地上的工棚里。

他想,不行就擠工棚吧。一個人好湊合。

從車站出來,房豌豆在路邊打了一輛車。車停下,司機開了車門。房豌豆說:還愣著干啥?到我那里去住吧,反正我就一個人,還省份房租了!

一路上,譚水木一句話不說。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顆蒲公英,漫無邊際地在人海里飄著飄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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