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卓熱拉姆

 

作者：贠靖

 

1

 

“我要去找卓熱拉姆”，這句話從金達成嘴里說出來他就后悔了。

自從和查麗麗分手后，半年來，爸媽托人給他介紹了不少對象，他都以種種借口推脫。從他媽柯宗英那追問的眼神里金達成看出來了，他們已開始懷疑兒子心里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但他卻矢口否認：“就我，誰家姑娘會看上我？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你們也太高看自己兒子了！” 他嬉皮笑臉道。

“哦，小子，還算你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呀！”他爸金堆旺摸著腦門笑道：“不過你放心，這回老子再也不會逼你了。雖說我做夢都想著早點抱上孫子，但還是不希望你草率地找一個像查麗麗那樣的，沒處幾天又分了！”“我說老爸，咱不提她了成不成，都過去式，翻篇了！”金達成說：“您就等著瞧好吧，我肯定給您找一個比她好百倍的兒媳婦回來！”“這我可不敢奢望！”金堆旺撇撇嘴。

查麗麗是金達成的大學同學，兩人拍拖了好幾年，都要談婚論嫁了，卻分了手。沒想到曾經的海誓山盟在現實面前那樣不堪一擊。金達成也沒預料到，那個在大學校園里意氣風發(fā)，幻想著大干一番事業(yè)的他，走向社會后那么不順，且最終淪為很多人的笑柄。現在，他都不敢參加大學同學聚會，怕被那幫同學問起在干什么工作。

說起來也不全怪人家查麗麗，畢竟女孩子嘛，都希望有一個安穩(wěn)的避風港，而他卻給不了她。

金達成電子科技大學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國企搞技術工作。這可是很多同學都羨慕的，但他卻看不慣國企的那些積弊，或者說詬病。憑什么不干工作的比干工作的還拿得多？會巴結討好領導的處處占便宜賣乖，老實本分干工作卻總被拿來當墊背的。工作都是自己干的，成績卻是領導的。在這樣的企業(yè)干下去還有什么意思？他腦子一激動就辭職了。為此查麗麗和他大吵了一架。她說：“你也太天真了，說話辦事也不過過腦子想想后果！你以為這是學校呀？既然選擇了國企，你就得適應它，而不是它適應你！你要搞清楚左右你命運的生殺大權掌握在人家手里！你以為你對他們有多重要呀？不信你等著瞧，今天你走了，明天立馬就會來一個！而你則不一樣了，現在工作多難找！”查麗麗要他去給領導說句軟話，繼續(xù)回去工作。金達成一口拒絕了。他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寧愿這輩子沒工作干！”“真是不可理喻，本事不大脾氣還大得不行。這個社會它就是那么現實，有工作有錢才有地位有尊嚴，否則什么都不是。”金達成說：“我的事兒不用你管！”查麗麗氣得臉都白了：“你以為我愛管你那些破事兒呀！”

后來兩人見了面，金達成不想再提工作的事兒，他覺得木已成舟，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他想冷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尋找一份適合的工作。但查麗麗卻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提起那茬兩人就吵架，吵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退讓，鬧得彼此都很痛苦。

長痛不如短痛，金達成索性提出分手。查麗麗想都沒想說：“分就分，誰離不開誰呀！”說完扭頭就走。

其實金達成心里很難受。他沒成想事情會走到這一步。

見兒子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柯宗英隔著門說：“兒子，你把門打開，有話好好說嘛。你這樣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呀！要么我去找麗麗跟她說說，畢竟在氣頭上，說的都是氣話。你就讓一步，給她個臺階下。”金達成說：“沒那個必要了！”他媽柯宗英氣得直嘆氣。

金達成也不是沒有挽回的意思，但他再給查麗麗打電話就被拉黑了，怎么都打不通，微信也被刪了。他一氣之下，干脆不再聯(lián)系。為了證明給查麗麗看，他不是離開那家國企就沒法活下去，金達成開始找工作。

查麗麗說得有道理，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很多單位都是只招應屆生，一看金達成的簡歷就擺擺手，讓他走人。一連半個月，投出去的簡歷泥牛入海，毫無音訊。柯宗英勸兒子別著急，慢慢來。她說，已托了一起跳廣場舞的叔叔阿姨給留意點。金達成說：“媽，我的事兒就不勞您費心了，我已是成年人了，我會自己去找工作。”“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柯宗英盯著兒子：“誰讓你是我兒子，我能看著你無所事事不管啊？再說了，你一個大小伙子，對象沒對象，工作沒工作，整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晃得我腦殼疼。你早點出去工作，我和你爸早點安生。”金堆旺也說是這么個理。他說：“小子，說起來你還別不服氣，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和你媽結了婚，也評上了廠里的技術能手！”“不還是個車間工人嘛。”金達成小聲道。“你嘀咕什么呢？”金堆旺問，“沒說什么。”金堆旺聳聳肩說：“我出去透透氣兒！”“一說到正事兒你就腳底抹油，要么就不吭氣兒！”金堆旺在背后不滿地說道。

出了門，過條馬路，斜對面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研發(fā)園，中間有一個廣場，如一只巨大的陀螺，被兩邊半圓狀，階梯型參差不齊的樓房抱在懷抱里。

每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廣場上響起歡暢的舞曲，周圍小區(qū)里的男男女女就圍攏過來，跳起了廣場舞。柯宗英便是一位忠實的廣場舞愛好者，除了刮風下雨，她幾乎每天不拉，撂下飯碗就奔廣場而去。

金堆旺卻不喜歡廣場舞，有一次被柯宗英拽過馬路，又掙脫跑了回來，躺在床上聽評書。兒子金達成開玩笑道：“您就不怕哪個男的把我媽給拐走了？”他頭也不抬笑道：“就你媽？哪個男的會看上她？也就我會收留她！”“您可不許這么說我媽！”金達成說：“我媽還是有些魅力的，那些男的都搶著跟在她后邊學跳舞。”金堆旺說：“我才不信呢！”

說心里話，金達成對廣場舞壓根就有些瞧不上眼。他覺得那廣場就是一個人際關系錯綜復雜的修羅場，在場的人互相之間有著多重關聯(lián)或身份認知不對等的關系，很多人去那里不單純是為了跳舞，而是懷有其他目的。比如通過那些跳舞認識的人，給子女介紹對象啊，尋找工作啊，凡此種種，不一而論。也不排除有那喪偶的老年人，希望通過這個雜亂的修羅場，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

柯宗英叫了幾次兒子都沒去。他說：“媽，您覺得我會去那里嗎？”“不是叫你去跳廣場舞”，柯宗英說：“那些給你介紹對象的叔叔阿姨，他們想見見你！”“我不去！”兒子斷然回絕。

那天不知著了什么魔，金達成吃過晚飯，竟穿過馬路，朝廣場走去。他想看看，來這里跳舞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讓他媽像被勾走了魂，每天撂下碗就往廣場上跑。

柔和的燈光下，跳舞的男女排成整齊的隊列，隨著樂曲翩翩起舞。與金達成想象不同的是，來這里跳舞的大都是女的，男的很少。她們當中很多人也就四十出頭，其中不乏二三十歲的年輕姑娘。

金達成掃了一眼，她們的服裝都是統(tǒng)一的，一邊穿白色上衣，深色裙褲，一邊穿紅色上衣，白色褲子。

廣場上，優(yōu)美的旋律在輕輕回蕩。

“哎——呀拉里索哎——呀拉里索，雪蓮盛開的地方，是我的家鄉(xiāng)。牛羊滿坡的地方，有我的帳房。那神奇的鐵龍從我家門前經過，雪域和諧藏鄉(xiāng)興旺哎......這里有香甜的酥油茶，這里有歡樂的鍋莊，青稞美酒飄香。在草原藏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叫天堂。神鷹飛翔的地方，是我的家鄉(xiāng)。牧歌悠揚的地方，有我的帳房。那奔馳的巨龍從門前經過，邊疆安寧藏鄉(xiāng)吉祥哎......這里是人間的凈土，這里是太陽的故鄉(xiāng)，美麗神圣的藏鄉(xiāng)令人向往。我的家鄉(xiāng)叫天堂，這里是人間的凈土，這里是太陽的故鄉(xiāng)，美麗神圣的藏鄉(xiāng)令人向往……”

隨著優(yōu)美的音樂，她們一個個舞姿輕靈，身輕似燕，步步生蓮，如花間飛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沉醉其中。

也有不會跳的，跟在后邊笨拙地揮舞著手臂，跳著跳著腳下的步子就亂了。

領舞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看上去很陽光，也就二十來歲。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隨著樂曲，有節(jié)奏地彎腰甩袖，靈巧地轉動身體，騰挪旋轉，來回扭動。一會是S型，一會又是C型，頭也隨著節(jié)奏不停地左右搖擺，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蓬勃的青春氣息。

一曲終了，她走到旁邊去，拿起放在臺階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待樂曲響起，又過來跑進舞動的隊列。

她跳得很專注，不時仰面低頭，手臂來回擺動。見金達成在一邊目不眨睛地覷著自己，她轉過臉沖他笑笑。她的面頰光潔，嘴角微微上翹，笑容很燦爛。

金達成的心弦不禁為之一動，竟有了一種觸電的感覺。一個晚上，他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跟著她扭動的腰身，擺動的手臂來回游離。偶爾，發(fā)現她在看他，就趕緊擰過臉去。

快要散場的時候，金達成溜出人群，趕緊就走。他怕被他媽媽柯宗英發(fā)現了取笑他。但剛邁出沒幾步，就聽到身后有人喊他，他一轉身，媽媽堵在他面前，用異樣的神情打量著他：“臭小子，我看你往哪兒跑？呵，我叫你來偏不來，不叫你吧，卻自己偷偷地跑過來。說，你到這里干什么來了！”“我能干什么呀，來看看您唄！”“那你跑啥呀？”“媽，聽我給您說——”他過來摟住媽媽的肩膀：“我覺得這跳廣場舞也沒什么不好。”“是嗎？”柯宗英眉開眼笑：“那你明天和媽媽一起來？”他點點頭。

這一夜，金達成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他和查麗麗拍拖了好幾年，也沒過這種感覺。他的眼前全是那個女孩的影子，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讓他心動。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金達成才隱隱約約地睡去。

白天一整天他都無精打采。他爸金堆旺問他怎么沒出去找工作，他隨口說道：“等幾天再說吧，該遞的簡歷都遞了。”

金達成心里像有只小鹿在蹦跳，一會躺下，一會坐起來，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

終于等到暮色四合，金達成轉身就要出去。他媽在廚房里叫住他：“小子，你站住，這是要上哪去呀？”“我——”“我什么我？過來吃飯。說好了的，吃完晚飯一起去廣場！”“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金達成站在客廳里，一邊等著他媽，一邊神不守舍地朝窗外張望：“媽，您能不能快點吃，要么我下樓到院子里去等您。”“那你不許一個人出去啊！”“放心吧！”他說。

金達成和他媽來到廣場，舞曲已開始了。廣場上有很多人在看跳舞。金達成的眼睛在人群里快速地尋找著。他媽過來拽著他，來到幾個正在換衣服的阿姨面前介紹道：“這是我兒子金達成，電子科技大學畢業(yè)的！這是梅姨，這是芳姨。”金達成拘謹地看看她們彎了一下腰：“梅姨好，芳姨好！”

“名牌大學啊——”梅姨抬頭看著他：“小伙子長得很帥氣嘛，那么好的單位怎么就不干了？”“這——”，金達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他媽接過話茬搪塞道：“國企嘛，什么事都按部就班，死水一潭。年輕人，這不是想出去闖一闖嘛，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梅姨噢了一聲，又問了一些別的事情，金達成心不在焉地應付著，顧左右而言他。他媽又把他拽到梅姨跟前說，你梅姨的愛人是航空公司的副總，人脈很廣。梅姨笑笑：“哪里，也就那么回事吧。”她一看就是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太太，不過人倒是很熱情，還拉過芳姨說：“你芳姨的愛人才有實權呢，是銀行信貸科的科長，很多人都高攀不上呢！”又說：“他芳姨，小金的工作你回去得給科長大人吹吹枕邊風，他認識的人多，安排個工作還不是小菜一碟！對了，不說我差點忘了，我們家那口子說過好幾次了，想找個機會見見科長。”“那我回去跟他說說”芳姨催促道：“快去跳舞吧！”

金達成趁機朝他們揮揮手趕緊就走。

那個領舞的女孩已換好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上衣，深色裙子，彎腰擺著手臂，肢體柔軟而有力，舞姿是那么優(yōu)美，節(jié)奏那么準確。尤其是在她旋轉的時候，就像一個漩渦急速打轉，線條是那么迷人。其他人都跟著她的動作甩臂旋轉，來回跳動。

金達成全神貫注地看著她，被她的舞姿深深地吸引著。她嘴角掛著微笑，眼里閃著亮晶晶的光，內心的快樂與喜悅都表現在肢體上，那么活潑，那么激情奔放。她的美不只是線條的流暢和豐富，更是內在的活力與熱情。她的熾熱已把他的靈魂化為云煙，化為沸騰的大海，化為飛翔的音樂與光芒。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盯著她。

她正好跳到他面前，沖他莞爾一笑：“你怎么不跳呀？”金達成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我，我不會跳。”他的聲音很小。

“我來教你吧！”她過來抓著他的手腕，左邊作了一個甩步動作，轉過來，向右邊一甩步說：“你不用緊張，就這樣，左腳先轉動，左右來回交替著甩步即可。”

她的話金達成幾乎沒聽清，他只覺得心跳在加快，砰砰地在胸膛里跳動。

他試了幾次都沒踏上節(jié)拍，還差點把她絆倒。“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會跳。”他難堪地瞅瞅她：“還是你自己跳吧，我就不添亂了。”她沒再為難他，沖他笑笑，自己跳了起來。

金達成摸摸發(fā)燙的臉頰，心想，幸虧這里的燈光昏暗，不然讓她看出來他緊張得額頭上都出了汗多不好意思。剛才她抓住他手腕的時候，他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他自認為在男女情感方面，是悶騷型的，內心充滿激情渴望，但外表卻不善表達。

一晚上，金達成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跟著她的肢體語言，一會顫動，一會狂跳。中間歇場的時候，他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礦泉水，過來遞給她。她接過去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說了聲謝謝。她的聲音特好聽。

“你是學舞蹈的？”他問，“哦——”,她點點頭：“謝謝你的礦泉水！”

 

2

 

再見面的時候，她已像一位老朋友，過來打著招呼：“又來看跳舞啊？”“噢——”他把手里的礦泉水遞給她：“我媽媽喜歡跳舞，沒事我就跟過來了。”“阿姨也在這兒跳舞？”他點點頭，指指后邊：“你看，在那里。”她也噢了一聲。

“你家就住在這附近吧？”她問，他點了一下頭：“就在斜對面。”她伸出手：“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卓熱拉姆，你呢？”“金達成。”他嘴里小聲嘀咕著：“卓熱——你是少數民族？難怪你舞跳得這么好！”“我家是四川阿壩的，在這邊工作。”

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金達成暗自竊喜，這么短的時間，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他太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了，包括她在這邊住在哪里，具體在哪兒工作，有沒有男朋友。但還沒來得及細問，他媽過來拉上他就走：“臭小子，你怎么跑這邊來了，害我找了半天。快走，你芳姨說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反正我一句兩句也給你說不清楚，過去聽她給你怎么說。”

金達成扭頭看看卓熱：“我媽媽！”“阿姨好！”卓熱擺擺手：“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

過了沒多大工夫他就回來了，手里端了一杯熱咖啡遞給她：“米咖，原味的，沒加糖。”“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米咖？”她接過去喝了一口：“謝謝你，味道不錯。”其實，她一直喝冰咖，從來不喝熱咖。

“工作的事兒怎樣了？”她問。“芳姨說她愛人的銀行要招一名系統(tǒng)管理員，讓明天去面試。”“好事兒呀。”她說：“銀行不錯，祝你旗開得勝！”又說：“芳姨和她愛人都是熱心人，也幫過我的忙。”“你們認識？”“對呀！”他有些意外：“這世界也太小了！”“可不是嘛”，她攤攤手。

說了一會話，卓熱去跳舞，金達成借機面帶歉意地告辭：“我得早點回去，做做功課。”“祝你好運！”她擺擺手，居然沖他送了一個飛吻。金達成心頭一顫，轉身就走，他不敢回頭看她。他隱隱覺得，她對他有那么點好感。

面試很順利，金達成做了自我介紹后，那個看上去面目清瘦的面試官問了幾個簡單的技術問題。他感覺發(fā)揮還不錯，一一對答如流。臨出來，面試官說：“小金是吧？不錯，回去等消息吧。”金達成聽了心里一陣狂喜，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了。

“科長打了招呼，面試不面試吧，那就是走個過程。”柯宗英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她說：“兒子，看來這事兒已十拿九穩(wěn)了，你就等著去銀行上班吧！對了，回頭得好好謝謝你芳姨！”

中午柯宗英特意燒了一條魚，又煲了一個湯冬瓜蝦仁湯，讓金堆旺和兒子喝了幾杯，算是提前慶祝。金堆旺平時極少沾酒，有點不勝酒力，兩杯酒下肚，便滿臉漲紅，說話也語無倫次。“瞧你，就這點出息！”柯宗英不滿地奚落道：“看來這個家是指望不上你嘍，今后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就看我兒子嘍！”金堆旺一臉的憋屈：“你老是對我挑三揀四！”金達成放下筷子說：“你們兩一見面就掐，還能不能讓人吃頓安生飯呀！蠻高興個事兒，讓你們一吵，又沒了興致！”“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柯宗英給兒子夾了塊魚：“多吃點，都說吃魚會變聰明。”

讓金達成始料不及的是，面試結果出來，他未被錄用。說是被一個副行長的兒子給頂了。芳姨說，她家那位已盡力了，官大一級壓死人，誰讓人家是副行長呢。

柯宗英氣得破口大罵：“這叫什么事兒嘛，招個技術員也暗箱操作！兒子，你別氣餒。這樣的單位咱不去也罷。再說了，你梅姨那邊不是還沒給話兒嘛！”

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線希望就這樣破滅了，金達成猶如飄在空中的蒲公英，有些失去重心，一下子又沒了方向。

晚上，他老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列長長的火車上，車上就他一個人。火車穿行在漫長的山洞里，眼前黑董董的一片。耳邊老是響著呼呼的風聲和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

等再見到卓熱拉姆，她著急地問金達成工作的事兒怎樣了，金達成憤憤不平道：“別提了，天下老鴉一般黑，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達成你別灰心”，卓熱安慰道：“我相信你，像你這么年輕這么優(yōu)秀的青年，一定會找到一份自己心儀的工作。別想這些不愉快的事兒了，咱們去看跳舞吧！”他說：“我去給你買杯米咖！”“不用了”，她說：“我晚上喝咖啡睡不著。”“那我去給你買瓶礦泉水！”卓熱沒再拒絕，她坐在那，眼里蒙著一層憂郁的神情。

金達成過來把礦泉水遞給她，詫異地問：“你咋沒去跳舞？”“我有點累”，她笑笑：“今天不想跳”“那就坐會兒吧。”他說。

廣場上想起高亢寬廣的音調：“人都說高原紅，人都說高原藍，誰知道高原上那朵藍，她是阿妹的衣衫。人都說高原紅，人都說高原藍，高原上有一張紅紅的笑臉。人都說高原美，人都說高原藍，誰知道藍天下那汪泉，她是阿妹的雙眼。呀啦唆，咿耶……”

是烏蘭托婭的《高原藍》。深藍的天幕下，燈火閃爍，人們跳著歡快的舞蹈。金達成忘了心中的不快，靜靜地看著舞動的人群，宛如來到了一望無垠的鄂爾多斯大草原。耳邊響起歡騰的馬頭琴，頭頂是湛藍的天，潔白的云，腳下成群的牛羊在奔跑。

一個晚上，卓熱只跳了一曲，就過來挨著金達成坐在臺階上看。中間有人過來叫她一起去跳。她說：“你們跳吧，我身體有點不舒服。”金達成問她要不要去對面的診所看看，她說：“沒事兒，謝謝你。”

散場的時候，卓熱叫住金達成：“你能陪我走走？”他點點頭。他們離開廣場，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往前走著，身后的人越來越少，喧鬧的嘈雜聲也漸漸遠去。昏暗的路燈下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影子投在地上孤零零的，被拉得很長。

卓熱有意無意地往金達成跟前靠了靠，金達成本能地朝一邊挪動了一下身子，心跳不由加快。路上很靜，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你怎么不說話？”卓熱抬頭看了他一眼。“哦，你，你好些了嗎？”他顫著聲問。“這會好多了。”她臉色有些煞白，看上去似乎有點冷。金達成抬抬手，想把她攬進懷里，但猶豫一下，又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怕驚著了她。

風嗖嗖地在耳邊刮著，頭頂上稀疏的星兒在眨著眼。

卓熱輕輕地將頭靠在金達成的肩上，冰涼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手。金達成愣了一下，緊緊地抓住卓熱的手。

他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很多店鋪已關門。不知走了多久，卓熱停下看著金達成：“不好意思，讓你陪我走了這久。哦，很晚了，你回吧。我家就在前面不遠，過條馬路就到了。”“噢——”他看看她，站著沒動，眼里有灼熱的光在閃動。她顯然有些慌亂，忙避開他的目光。

金達成站在那有些進退兩難，不知道該走，還是留下來看著她走進前面的巷子。

“要么，你上去坐坐？”卓熱試探著問道。“哎——”他點點頭。

這是一條不深的巷子，往里走五六十米，左手有一個院子，里邊只有兩棟樓。進去的時候，門房的大爺瞅瞅卓熱，又乜了一眼金達成，想問什么最后還是沒問。金達成扭動著脖子，顯然有些不自然。

卓熱的家在23樓。看著電梯里閃動的數字，金達成的心砰砰地跳動。

一進門，卓熱就撲進金達成懷里，緊緊地摟住他，將滾燙的嘴唇貼在他的唇上。金達成身子一顫，也緊緊地摟住卓熱吻了起來。

屋子里很暗，沒有開燈。

黑暗中，卓熱像一團燃燒的火炭，嘴里喃喃著：“你別走，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我想要，給我，快給我！”

金達成也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快要化為灰燼。

激情褪去，她穿好衣服，開了燈，靠在床背上，輕輕地喘息著。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紅潤。挽在腦后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額頭。她朝后甩了一下頭，抬手攏了攏披散下來的頭發(fā)，用發(fā)夾在腦后夾起來。

看著他穿上衣服，她從床頭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叼在嘴角吸了一口，問他：“你要不要來一只？”他擺擺手。

“今晚的事兒，出了這個門，就當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吧。”她說，臉上沒任何表情。金達成啊了一聲，心里有些犯嘀咕。他穿鞋子的時候，她說：“把門帶上吧，我就不下去了。”

金達成回到家，金堆旺已睡了。柯宗英還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兒子。他拉開燈嚇了一跳：“媽，您沒睡呀？也不開燈！”“你沒回來，我能睡得著嗎？”柯宗英打量著兒子：“快說，去哪兒了？”“我能去哪兒呀，在外邊走了走。”金達成閃爍其詞道。“走了走，和誰一起的，走了這么久？”柯宗英狐疑地看著兒子。“能和誰，一個人唄！”金達成說：“我要去睡嘍！”

“別騙我，你以為你媽是瞎子呀？你可是從來沒有走路的習慣！快說，是不是和那個卓熱一起出去了？”“您胡說什么呀，我怎么能和她一起出去。”金達成掩飾道：“這不是工作的事兒黃了嘛，我心里不得勁，就一個人出去走走。”“那樣最好。”柯宗英說：“我已注意你很長時間了，你每次去廣場，老是往她跟前湊。我跟你說，這種女孩，你最好離她遠點！”“什么就這種女孩了？媽您什么意思？”

金堆旺在屋里說：“大半夜的不睡覺嚷嚷什么呀！”柯宗英壓低聲音道：“我是說，你在感情上已吃過一次虧了。再找，應該找一個本本分分，能踏踏實實和你過日子的人！像這種見多識廣的女孩，我怕她閃了你！媽還不是為你好！”金達成聽罷松了口氣。

這一夜，金達成幾乎沒合眼，他翻來覆去眼前全是和卓熱在一起的情景。

和查麗麗分手后，每天遇到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真正觸動他的心。然而第一眼看到卓熱，金達成就覺得她就是他這輩子要找的人。

他看過一部《愛情與靈藥》的老電影。 雖然大多數人在建立男女關系時都是先有愛后有性，但瑪吉和杰米是個例外，他們竟然會在一夜情之后發(fā)展出了更加深層且復雜的戀愛關系，隨著兩人越來越親近，感情也越來越深厚，他們兩個人深受最后的“靈藥”——愛情的深刻影響。金達成想，他和卓熱大概就屬于這樣的關系吧。既然有了那層關系，他就應該對她負責。

 

3

 

女人的心真是善變的很，有時實在令人有點琢磨不透。連著兩天，卓熱拉姆對金達成不理不睬，像從來就不認識一樣。這讓金達成心里很不是滋味。

跳舞時卓熱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跳著跳著居然踩亂了步子，索性坐在臺階上，扭過臉去看著別處，不說話。

金達成買來礦泉水遞給卓熱，她沒接，起身去跳舞。令金達成感到意外的是，沒等散場卓熱就換上衣服要離開，這可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她這是到底怎么了？金達成跟在卓熱后邊，想問個清楚。

卓熱低著頭說：“金達成，你不要再跟著我！”他就站在那。她繼續(xù)往前走，他又遠遠地跟在她后邊。

她停下，氣呼呼地瞪著他：“金達成，我都說了你不要再跟著我，你干嘛還跟著我？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她咬著嘴唇，臉色有些發(fā)青，胸口一起一伏。“好好，你別生氣好不好？我走，我走！”他彎腰擺著手，朝后退縮著。

直到卓熱走進對面的巷子，金達成還愣愣地站在那里。

接下來兩三天，卓熱沒來跳舞。這讓金達成茶飯不思，像丟了魂似的，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發(fā)呆。柯宗英問他這是怎么了，他說沒事。

有幾次金達成拿起手機，想要給卓熱打電話，想一想又放下了。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便吐露的事兒，那么這個時候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別打擾她，讓她一個人靜一靜。而金達成又管不住自己，不得不想她，擔心她。

猶豫良久，金達成還是拿起手機撥了卓熱的電話，結果沒打通，提示音顯示已關機。金達成心里有些發(fā)慌。他決定去卓熱住的地方找她。到了那里，他趁門房的大爺不注意溜進院子，上了樓，敲了敲門，里邊沒人應聲。

金達成說：“卓熱，我知道你在里邊。你曉得我有多擔心你嗎？電話又打不通。你把門打開，我有話對你說。”

過了一會，里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聲。是卓熱，她說：“電話壞了，我沒事，你走吧！”金達成聽了心里一陣欣喜：我就知道卓熱不會有事的。他說：“卓熱，你不愿開門我不強迫你，你就在家里呆著，哪兒也別去。我去去就來。”

“真乃天助我也！”金達成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揮手比了個耶。他早就想送給卓熱一件禮物，沒想到這么快機會就來了。

金達成下樓打了一輛車，來到錦陽路的電子市場，挑了一款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外殼特意選了卓熱喜歡的熊貓配色——硯黑色。然而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卓熱已出去了。他站在那敲了半天門，里邊一點動靜都沒有。金達成有些后悔不該離開。

金達成神情茫然地坐在樓道里，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本來他打算下樓去找卓熱，但轉念一想，別人要問起來該怎么說才好？或許卓熱有她的難處吧，她不愿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

深夜十一點多的時候卓熱回來了，金達成還坐在樓道里等她。

“你怎么還在這里？”“我給你買了部手機……”“你走吧，我不會要你的東西！”卓熱冷冰冰道。她打開門，金達成腆著臉硬擠了進去。

卓熱一進門就坐在床頭上生悶氣，金達成張了張嘴說：“卓熱，你這到底是怎么了嘛？”“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走吧！”

金達成沒走，他過去挨著卓熱坐下。卓熱站起來說：“你不走我就走！”他只好站起來：“你別走，我走，只要你沒事，我走……”他退到門口，卓熱抬起頭看著他：“要么你過來坐吧，既然來了，不妨有些話說開也好。”金達成忙過去挨著卓熱坐下。

“那天的事兒，我已跟你說過了，權當什么都沒發(fā)生，你為什么還來找我？”“我做不到。”金達成說：“我要對你負責，我想和你在一起。”“這不可能！”“為什么？”“沒有為什么。”卓熱說：“你就放過我好不好，別再來找我了。”金達成顯得很痛苦，他不明白卓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是不是自己哪兒做得不夠好，讓她不滿意？

卓熱的臉色似乎有些緩和：“達成，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這么做也是……你就別逼我了好不好？”“這——”“你還是忘掉我吧，我沒你想的那么好。”

卓熱有些激動：“達成，我要告訴你，我有過男朋友，而且在那種地方工作過，你還會來找我嗎？”“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知道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傻啊？”卓熱突然有些情緒失控：“金達成我告訴你，我有過男朋友，他是開裝修公司的。我還告訴你，我以前在酒吧工作過，整天陪人喝酒唱歌……我和他就是在那里認識的。他陪客戶來唱歌，那天我們都喝多了……后來還發(fā)生了關系……”“這……你別騙我，我不會在意這些的。卓熱，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喜歡你！”“我沒騙你，我的確和他發(fā)生過關系……你不在意我在意。”卓熱的肩膀顫抖著哭了起來：“本來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有多么的不堪，都是你逼的……”

金達成從口袋掏出紙巾遞給卓熱，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卓熱，忘掉那些吧，我們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會一如既往地愛你……”卓熱撥開他的手：“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不可能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你走吧，我累了……”“這樣，時間不早了，那你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再來找你。”金達成站起來抱了抱卓熱，走到門口又轉身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金達成去找卓熱，門房的大爺說她搬家了。他問搬哪兒去了，大爺搖搖頭說不知道。

他媽媽柯宗英從廣場回來說：“那個卓熱拉姆，看上去蠻乖巧的一個小女孩，沒想到她竟然藏著那么深的心機，借著你芳姨對她的信任，騙了銀行三百多萬，這下可害苦科長了。這些天她已沒了人影，不知躲哪兒去了……”“您說什么，卓熱騙了三百萬，怎么會？”金達成搖著頭，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怎么就不會了？”柯宗英說：“聽說她交了一個男的，是開裝修公司的。她介紹芳姨給貸了三百萬，結果貸款到期還不上。聽說那男的在別的地方干了工程，錢都墊進去了，工程款卻要不回來。銀行去討要貸款，他就躲了起來，玩起了失蹤。你說這人怎么這樣……”

“難怪她這些天心事重重的，舉動也變得有些奇怪……”金達成自言自語。

柯宗英問：“你在說什么？”金達成支支吾吾道：“沒說什么。”金堆旺看了一眼兒子和老伴：“我早就說過了，那廣場舞，就是個大染缸，那廣場什么人都有，人沒尾巴難認，最好還是離遠點……”

雖然卓熱不知去向，廣場舞還在繼續(xù)。

媽媽柯宗英和梅姨、芳姨她們在后面比比劃劃議論著什么，金達成心里空落落的。他走出人群，一個人低頭往前走著。

他在想，要不要去找找卓熱。走到十字口，想起她說的那些話，他又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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